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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C

梅次的故事【国画续集】 benbendan (笨笨蛋) ,看你贴的太累,把连接放这里了,写的得确不错。 BTW:主人公的情感生活似乎有点生硬,结局也有人为的痕迹

http://www.dtnets.com/xd/wangyuewen-mcdgs.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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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美文转贴 / 《梅次故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一章

    这年头,谁不相信谣言才是傻瓜。很多真实的故事,都从谣言开篇。谣言总
    是不幸应验,这很让梅次地区的百姓长见识。言语只不过多了几分演义色彩,或
    是艺术成分,大体上不会太离谱的。梅次这个地方,只要算个人物,多半会成为
    某个谣言的主人公。不然就不正常了。

    朱怀镜自然是个人物,只不过他刚刚到梅次赴任地委副书记,还没有引起人
    们的关注。

    住房尚未安排妥当,朱怀镜暂住梅园宾馆五号楼。这是幢两层的贵宾楼,坐
    落在宾馆东南角的小山丘上。碧瓦飞檐,疑为仙苑。楼前叠石成山,凿土为池,
    树影扶疏。站在小山下面,只能望其隐约。小楼总共只有十六个大套间,平时不
    怎么住人,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首长的。朱怀镜住二楼顶头那套,安静些。套间的
    卧室和客厅都很宽大,有两个卫生间。梅次管这叫总统套房,就像这南方地区将
    稍稍开阔的田垄叫做平原。恰好十四月天,池边的几棵桃花开得正欢。

    到任当天,自然是地委设宴接风。梅次的头面人物,尽数到场。地委书记缪
    明,原是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算是市委领导的智囊人物。此公个子不高,肚子
    挺大,满腹经纶的样子。他不知学了哪门功法,总好拿手掌在下腹处摩挲,顺时
    针三十六次,逆时针三十六次。只要手空着,便如此往复不停。朱怀镜和缪明原
    来同在市机关,也算相识,只是交道不多。行署专员陆天一,黑脸方鼻,声如响
    雷,天生几分威严。据说此人很有魄力,说一不二,属下颇为惧怕。人大联工委
    主任向延平,高大而肥胖,他那坐姿总像端着个什么东西,叫人看着都吃力。政
    协联工委主任邢子云,瘦小,白净,望着谁都点头笑笑。地委秘书长周克林,很
    谦和的样子,可他那梳得油光水亮的大背头,好像时刻都在提醒你,他是地委委
    员,也算是地级领导。行署秘书长郭永泰,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天生的,头总是
    朝右偏着,所谓俯首帖耳,就是这副姿态吧。梅园总经理于建阳,眼珠子就像电
    脑鼠标,总在几位领导脸上睃来睃去。他虽没资格入席,却殷勤招呼,不离左右。

    带着朱怀镜来梅次的,是市委组织部长范东阳。他才当部长没多久,只缘选
    举受挫,暂时还没入列市委常委。但在下面人眼里,他就是市委领导了。谁都知
    道,他只要坐上组织部长这把交椅,当常委只是迟早的事。有范东阳在场,宴会
    便显得主题含糊。说是为朱怀镜接风,主宾却是范东阳。范东阳似乎天生就是当
    组织部长的料子,说话滴水不漏。谁若是问了不便回答的问题,他便微笑着注视
    你,让你内心难堪,却又不至于脸红。市委机关的干部私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
    范括号。外号怎么来的,有多种版本。有种版本分明是损他的,说他新调组织部
    时,屈就副部长,便在名片上打了括号,注明正地市级。一听就是民间演义,范
    东阳哪会如此不堪。通行的版本,是说他嘴角两边的皱纹儿形同括号,人便总是
    微笑的样子。你远远地看见他了,以为他在朝你微笑。你心里就暖洋洋的,忙向
    他问好。他便点头回礼,很是周到。其实他并没有微笑。组织部长是需要亲和力
    的,他这带着括号的脸,恰好慈如佛面。有人又把他的外号引申开来,说括号内
    通常是重点说明,范东阳那兜在括号里面的嘴巴自然很重要的。因为这张嘴巴说
    出的话,多关乎干部命运。

    席间,朱怀镜总说自己是半客半主,大家敬酒便多冲着范东阳。范东阳举着
    杯,直说随意随意,大家随意,到头都是一杯酒。说他面慈如佛,他那笑容在酒
    桌上还真有佛的法力,叫敬酒的人不敢太过造次。朱怀镜不想让梅次人也知道他
    是海量,喝酒也总是推辞。他新来,别人到底还是把他当客,劝酒也不便太霸蛮。

    气氛倒是尽量渲染得热烈。晚餐时间不算太长,因为多半是客套;也不算太
    短,也因为必要的客套还得做做。时间适可而止了,大家都对视着会意,点头一
    笑。

    似乎他们大脑深处都装着个奇特的生物钟,而且相互感应着。' 天下没有不
    散的宴席啊!' 好像谁都恋恋不舍似的。

    大家握了会儿手,出了餐厅。都说要送范东阳和朱怀镜去房间,相互客气着。

    推推拉拉不到半分钟,场面看似混乱,送客的却自然分工了。缪明和陆天一
    送范东阳,走在前面。周克林和于建阳送朱怀镜,稍稍落后几步。其余的人挥挥
    手,注视片刻,见那些背影不再回头,就转身回去了。

    范东阳同缪明、陆天一走得慢,一边还说着什么。朱怀镜便将脚步放得更慢。

    周克林和于建阳一左一右随着他,几乎不知怎么动作,稍不注意又走快了。
    梅园尽是些雅致的小楼依山而建。楼与楼有檐廊勾联,来往间免不了登阶落级,
    曲折迂回。不熟悉的,好比进入迷宫。遇着上阶梯了,于建阳便总想扶着朱怀镜
    的手臂。朱怀镜不习惯,却不便明着甩开他。只要于建阳的手扶过来,他便将手
    抬起来,指点宾馆景色。新月朦胧间,那些亭阁、假山、喷泉、花圃,也颇有几
    分韵致。

    进了房间,于建阳大呼小叫得招呼服务员过来,指手画脚一番。他似乎想靠
    训斥服务员表明自己对领导的尊重。朱怀镜实在难以消受这种风格的尊重,便请
    于建阳自己忙去,只同周克林说着话。可于建阳老觉得自己的尊重还欠火候,不
    肯马上就走。他亲自察看了卫生间。客厅和阳台,很忙似的。看看没什么可效劳
    的了,仍是不舍得马上就走,抓耳挠腮一番,突然想起什么,拿起了电话。' 喂,
    我说呀,你们马上将朱书记房间里的毛巾、浴巾、地巾换上新的。啊啊,那你们
    马上去买新的。多买几套,颜色同其它客房要有区别,专门放在朱书记房间里用。

    要快啊。' 朱怀镜早在一旁挥着手,说不用不用。可于建阳只做没听见,对
    着电话高声吩咐着。' 真的用不着,我用自己的毛巾就是了。' 等于建阳放下电
    话,朱怀镜又说。

    于建阳只是笑着,领了赏似的。他忽又想起什么了,抓起电话,喊道:' 还
    有,你们另外买两瓶洗发液和沐浴液,要最好的。房间里配的这些不行,洗了头
    发紧巴巴的。' 这时,朱怀镜的同学高前敲门进来了。于建阳又吆喝服务员倒了
    茶,这才点了半天头,退到门口,轻轻拉上门,出去了。却仍听得他在走廊里用
    手机打电话。' 你们要快办,朱书记等会儿就要用的。买好了我要检查,我在办
    公室等着。' 见于建阳这副样子,周克林觉得丢脸似的,笑着说:' 于建阳就是
    声音大,打雷样的。' 朱怀镜便笑笑,说:' 你们太操心了。下面人不知道的,
    还以为我这个人太刁了。' 周克林听着不好意思,摇头道:' 于建阳这个人,倒
    是个热心肠,就是脑子不太想事,只知道吆三喝四的。我说说他。' 朱怀镜忙摇
    手道:' 那倒不必了。' 周克林同高前相识,少不了客气几句,也就走了。

    高前事先打过电话,说来看看老同学。朱怀镜说道欢迎欢迎,很高兴的样子。

    其实他竟一时蒙了,忘了高前是哪一位了。放下电话想了半天,才想起一张
    黑而精瘦的脸,笑起来嘴巴天大,露着一口难看的牙齿。高前的嘴巴本来尖尖的,
    一旦笑起来却大得吓人,让人惊叹他那嘴皮子的弹性那么好。朱怀镜一直不太喜
    欢这位同学,总觉得尖嘴猴腮的人,十有八九奸猾。不过他向来就是把什么都藏
    在心里的,看上去很讲同学情分。记得高前人倒是聪明,学的是财经,却又喜欢
    文学创作。大学二年时,高前写了个剧本,便给名家写信推荐自己。凡是他想得
    起名字的文坛巨匠,巴金呀,曹禺呀,等等等等,都写了信去。剧本虽没发表,
    却收到了巴金和曹禺两位老先生的回信,自然是极尽勉励。有那么一阵,他逢人
    便拿出两位老先生的信来念念,好像那么寥寥几句的半页回信,比自己的剧本公
    开发表更值得炫耀。这事在同学中间流传开来,便敷衍出许多有意思的花边新闻。

    说是高前收到巴金先生回信那天,把女生宿舍跑了个遍。不久他又收到曹禺
    先生的回信,又兴致勃勃地往女生宿舍去。有位女同学没等他打开信就说高前你
    不用念了,巴金先生的信我们都背得下了。高前红了脸说,不哩,今天是曹禺先
    生的回信。那位女同学便说,曹禺先生的信我也背得。说罢就' 高前同学,大作
    收到' ,真的背了起来。高前很是吃惊,小眼睛从没有那么放大过,说你没看怎
    么背得出来?那女同学笑道,我若是曹禺老先生,也会这么给你回信的。高前的
    脸越发红了,嘴巴翘得老高。

    高前这些年没什么变化,只是脸上的皮多了些皱皱儿。' 老同学,你的官可
    是越做越大啊!' 高前握着他的手,摇了摇说。同学之间,说话毕竟随便些,可
    他的笑容仍让朱怀镜不太舒服。

    朱怀镜笑道:' 当什么官?总得有个事做嘛!老同学,你这二十多年,可是
    一点没变啊!还在卷烟厂?' 高前叹道:' 没变就是没有进步。不在卷烟厂,又
    能到哪里去?我在那里任总会计师,官又不像个官,技术人员又不像技术人员。

    企业三总师,应叫三不像。一切都是经理、厂长说了算,三总师只是配相的。
    ' ' 哪里啊,现代企业管理,三总师的担子很重,很重要嘛!' 朱怀镜本想以同
    学之谊相待,可话一出口,就是领导味了。高前说自己是总会计师,装着满不在
    乎,其实是想让人家知道,他好歹也是副处级干部了。高前越是摇头晃脑地说自
    己不中用,朱怀镜越是看出他内心的得意劲儿。他们那届同学,如今混到处级的
    并不多。朱怀镜爬到副厅级,同学们都说他祖宗坟山灵验。' 你好好干吧,企业
    很需要你们这种人才啊!' 朱怀镜本不该如此说话的,太官腔了。他最多只需说
    ' 你好好干吧' ,就行了。言下之意,就很丰富了。既像领导勉励下属,又像同
    学含蓄地封官许愿。可高前这副猥琐相,很容易激起别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高
    前像是很习惯朱怀镜的官架子。他喝了口茶,茶水从嘴角流了出来,下巴湿了一
    片,也不揩一下,说:' 我好好干又怎样?现在官场啊,又不看你干得如何!'
    朱怀镜明知高前下巴湿湿的是茶水,可望了一会儿就总疑心是口水,胃就开始作
    怪,很不舒服。' 高前,老同学说话我就不客气了。你刚才说自己官又不像官,
    我就想说你了。你现在又说什么官场如何如何。企业本来就不是官场。厂长经理
    不是官,总工程师、总经济师、总会计师更不是官。国有企业为什么搞不好?原
    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依我个人观点,企业经营者的做官意识太强,也是一个重
    要原因。像你,做到地属企业的总会计师了,就想着自己是副处级了,这怎么行?
    ' 高前脸红了,却并不显得难堪,只嘿嘿一笑,说:' 这么说,只许你们行政官
    员考虑级别问题,就不允许企业领导考虑级别问题?很多企业领导削尖了脑袋往
    行政部门钻,就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朱怀镜也笑了起来,说:' 老同学这么
    多年没见面了,一见面就说这么严肃的话题,不好意思。我并不是说企业领导人
    就低人一等,而是说,这中间不可比,也不该比。' 高前也并不像在一位地委领
    导面前那样拘谨,笑得几乎有些油滑,' 原闻其详。' 朱怀镜说:' 企业负责人
    从事的是经营管理工作,政府官员从事的是行政管理工作,这是两码事。企业负
    责人的最高境界是成为企业家,官员的最高境界是成为政治家。如果企业的头头
    儿总以为自己是在做官,那么思维方式、工作方法、工作作风都会成问题。加上
    目前官场风气又不太好,企业领导再学点官僚作风、衙门习气,那企业就真的没
    指望了。' 高前捉摸着朱怀镜的眼神,诡里诡气地笑道:' 你也承认官场风气不
    好?

    ' 朱怀镜轻叹道:' 这没有什么值得讳言的,老百姓说得还更难听哩!这年
    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人人心里都有本帐,清楚得很。只是我新到梅次,两眼一
    抹黑,不识深浅。你可以给我说些情况吗?' 高前又是笑,说:' 情况还要听我
    讲?地委书记缪明他们肯定做了全面介绍。' 朱怀镜看出高前是在讥讽,便说:
    ' 那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你知道的。' 高前说:' 是啊,无非是介绍地
    区的基本情况,地委班子的基本情况。说到领导班子,肯定要说这是个团结的班
    子,实干的班子,有活力的班子。这让我想起' 文革' 期间,中央开会,越是强
    调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那肯定就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大会。' ' 你是说,梅次地
    委班子很不团结?' 朱怀镜试探道。

    ' 首先地委书记缪明和专员陆天一就是背靠背的。' 高前说。

    朱怀镜不说什么,只是点着头。其实这是目前最常见的权力格局,早在他意
    料之中。副职门总在党政一把手之间走平衡木,左顾右盼,很是尴尬。

    高前接着说道:' 往远了我不敢说,至少在我来梅次工作这二十多年,发现
    地委领导班子从来就没有团结过。我想他们是不可能团结的。不同的只是有的时
    候矛盾隐蔽些,有的时候就真刀真枪干上了。就说现在这个班子,缪明是市委派
    下来的干部,个人素质很好,人也正派,就是太斯文,太软弱。有人说他什么都
    不缺,就缺魄力。偏偏专员陆天一是梅次土生土长的土皇帝,人又霸道,缪明根
    本就制约不了他。有人说陆天一也什么都不缺,就缺德。现在梅次,场面上看去,
    大家都尊重缪明这个一把手,实际上都是陆天一说了算。' 朱怀镜仍不做声,只
    望着高前。高前停了停,见朱怀镜还想听下去,就继续说道:' 人大联工委主任
    向延平、政协联工委主任邢子云,本来同陆天一关系并不怎么样,但他俩对缪明
    却并不怎么配合。因为当初考虑梅次地委书记人选时,他俩都想争这个位置。现
    在呢?胜者为王,败者却不愿称臣,就这么简单。何况陆天一势力太强,向邢二
    人也不敢帮缪明。拿梅次老百姓的话来说,现在地委领导班子的格局是三打傻。

    ' 朱怀镜明白高前的意思,却明知故问:' 什么是三打傻?' 高前说道:'
    一种扑克牌玩法,一人坐庄,三人对打,早在全国普及了,规则大同小异,各地
    叫法不一样。只是梅次人说话一向刻薄,叫三打傻,坐庄的那个人就是傻子。现
    在梅次是缪明坐庄。' 这时,听到了敲门声。朱怀镜还来不及说请进,门就被推
    开了,缪明和陆天一进来了,笑眯眯的。他俩刚从范东阳那里出来,顺路同朱怀
    镜打招呼。两人说声有客哪,就站住了。朱怀镜请二位坐,他俩都说不坐了,不
    打搅了。

    高前早站起来了,望着缪明和陆天一,只顾着笑。朱怀镜没有介绍高前,彼
    此也就不握手。缪明说你们聊吧,陆天一笑着点头。朱怀镜同缪明和陆天一再次
    握手,请他们早点回去休息。朱怀镜送他们出了门,见两人并肩走在红地毯上,
    头凑在一起说话,像两位生死之交。这场面很有意思,朱怀镜忍不住暗笑起来。
    缪明个子不高,腆着肚子,左手通常背着,右手总是在肚子上摸来摸去。说话之
    前,总无声的笑笑,很有涵养的样子。他若是坐着,左手总喜欢悠闲地敲击着沙
    发扶手,却不让人听到任何响声;右手仍忘不了揉肚子,顺时针三十六次,逆时
    针三十六次。这大概也是很有涵养的意思。缪明的涵养在荆都官场很有口碑,朱
    怀镜自然早有所闻。不曾想这涵养到了梅次,却另有含义了,就是傻子。

    朱怀镜回到房间,没头没脑问道:' 还有呢?' 高前说:' 反正很复杂。梅
    次官场的最大特色就是玩圈子,是圈子官场,圈子政治。有老乡圈子、同学圈子、
    战友圈子、把兄弟圈子,等等,五花八门。最有实力的老乡圈子是阴县帮。梅次
    地区财政、银行和公检法等重要部门的一把手,都是阴县人。因为陆天一是阴县
    人,那些要害部门的头头脑脑,都是他一手栽培的。' ' 同学圈子要数农大帮最
    厉害,也因为陆天一就是农大出来的。陆天一本不是正宗农大出身,只是早些年
    在农大干部进修班学习一年,补了个专科文凭。后来他官做大了。一帮农大出身
    的人都来攀同学关系,投在他的门下。' ' 人大主任向延平的身边有个战友圈子,
    人数不多,却团结紧密,真有些军人风范。向延平十多年前转业到梅次就是正师
    职,又年轻,雄心勃勃。但只任了几年地委副书记,再也上不去了。他总说自己
    不得志,是因为寡妇睡觉,上面没人。' 朱怀镜听着笑了起来。高前便有些得意,
    说:' 这向延平,有个' 三个寡妇论' ,很出名。' ' 三个寡妇论?' 朱怀镜听
    着怪怪的。

    高前笑道:' 当年向延平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年纪轻轻的就是地委副书记,
    很牛气。部队干部,说话本来就粗。有次,他在大会上说,自己能干到这个份儿
    上,全凭自己能力和实干,不靠什么后台。他说自己没有后台,好比寡妇睡觉,
    上面没人。又说,自己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喝几口小酒。酒桌上朋友多劝几句,
    就有些管不住嘴巴,免不了多喝几杯。这叫寡妇的裤子,经不得扯。接着又说,
    当然,工作需要大家支持,这又好比,寡妇生崽,拜托大家帮忙。' 朱怀镜忍不
    住大笑,眼泪水都出来了。高前喝了口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将茶水喷了出来。

    他揩了揩嘴巴,继续说:' 后来,他就只说自己寡妇睡觉,上面没人了。可
    是他又不甘心在梅次总是事事让人,就网罗些部队转业干部。他也不管你是海军
    陆军还是空军,只要是穿过军服的,愿意投靠他,他都收编你。

    ' 还有就是拜把子兄弟了。或明或暗的把兄弟圈子到处都有。大家都知道,
    以陆天一为老大的拜把兄弟有八位,号称八大金刚。有次陆天一在会上专门批判
    过官场上拜把子的现象,说得声色俱厉,大家反而更相信他是八大金刚的老大了。

    这些人说话往往此地无银三百两。据说全地区十个县市中间有四位县市委书
    记是陆天一的把兄弟,公检法三个部门的一把手也是他的把兄弟。这事儿没人说
    得清。

    ' 朱怀镜故意说:' 说不清楚的事,说不定就是无中生有。' 高前笑道:'
    你真的不相信?' 朱怀镜笑而不答,只问:' 那么邢子云呢?' 高前说:' 邢子
    云看上去没有网罗什么帮派,却联系着一批老干部。他的资格最老,又自认为不
    得志,同一批退二线的和离休的老干部很有共同语言。关键时候,他就利用老同
    志的影响,向缪明和陆天一施加些压力。可谓老奸巨猾。' ' 怀镜你是管干部的
    副书记,你会面临很复杂的局面。你知道吗?这里的官可是要花钱买的啊!' 朱
    怀镜说:' 没那么绝对吧。我相信你说的情况肯定存在,但并不是所有人的官都
    是花钱买下来的。要真这样,不早就天下大乱了吗?' 高前说:' 你是领导,当
    然要这么说。我完全可以说,梅次的官都是花钱买的。只是花多花少,或者怎么
    花的区别。

    有个县的县长空缺了,上面有意让管党群的副书记接任。而管政法的副书记
    硬要争这县长位置,花了五十万去疏通关系。结果钱花光了,县长没当上。他同
    朋友私下感叹,原以为花钱就能买着官当,看来错了,还是要相信组织啊!新任
    县长知道了,私下也同朋友说,这个傻瓜,有钱不会花,五十万都没当着县长,
    老子才花三十万,就当上县长了!我说这事都是有名有姓的,在梅次可谓尽人皆
    知。

    那当县长的仍然当着县长,当县委副书记的仍然当着县委副书记。' 这些话
    就不中听了。这到底是哪个县的事,朱怀镜也不想知道,只是笑笑,说到别的事
    上去了。说到同学,朱怀镜方知在梅次工作的大学同班同学,只有高前一人。高
    前便特别感慨,直说同学四年,真不容易。朱怀镜尽管不太喜欢这个人,可到底
    也是凡人,免不了顾念同学之谊。但他不能明着许什么愿,只说:' 老同学,今
    后多联系吧。' 高前似乎明白了朱怀镜的暗示,却又把这话理解成很礼貌的逐客
    令,就说:' 老同学应酬一天了,该休息了。' 朱怀镜起身同高前握手,送他到
    门口。

    本想送下楼去,顺便在楼下走走。可又不想再找话说,就忍住了。再说也不
    想在高前面前显得太客气,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朱怀镜去洗漱间洗了洗,估计
    高前走远了,就下了楼。他不想走远,就在楼前的水池变徘徊。他没想得梅次竟
    如此复杂。心情一变,眼前景物都变了,夜雾中的夭夭桃树,竟似忸怩作态的庸
    俗女人。人生的机缘真是说不清。就说这高前,早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多年了,不
    料又在梅次碰上了。经历了种种变故之后,朱怀镜似乎有些宿命起来,觉得人世
    间看似聚散无常,只怕都是有因果根由的。这时听见了于建阳的说话声,知道他
    又带着服务员来了。朱怀镜懒得同他罗嗦,便顺着小径去了屋后。这里是个小花
    园,种着各色花草,还放着些盆景。抬头一望,只见新月西移,银星寥落,夜空
    有些暧昧。

    第二章

    于建阳总要找些事儿,天天往朱怀镜房间跑。他每次去了,居然都能找着个
    由头,忙上一阵。比方洗漱间的镜子有水印儿,浴池里还有一根头发,地毯应该
    吸吸尘了。服务员总会被他高声叫来,说她们哪里又没有弄好。朱怀镜看着真是
    麻烦,若依他往日的脾气,早发火了,却只好笑笑。

    这天是星期六,朱怀镜没事儿,想多睡会儿。却早早的就听得外面有人在说
    话,像是于建阳。隐隐听见他问朱书记什么的。多半是于建阳想来看看他,却不
    知道他是否起床了。朱怀镜不去搭理,仍呼呼睡去。直听得外面有嘈杂的叮当声,
    他才爬了起来。心想是宾馆哪里又在修个什么。

    他本是不敢在外面泡浴池的,总怕宾馆的服务员敷衍了事,只将浴池、马桶
    胡乱拿水冲冲,再贴上' 已经消毒,放心使用' 的纸条。可这些天见于建阳紧盯
    着服务员说,他也放心了。毛巾、浴巾、地巾都换了新的,水是蓝色的,见着清
    凉。起床后,他放水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忽又望见洗漱台边贴着的那张纸条,就
    乐了。他刚住进来就看见这张条子了,后来每次见着都觉得好玩。纸条上印着:
      尊敬的宾客:地球,是我们共有的家园。珍惜它,家园的天更蓝、草更绿、
    水更清、空气更新鲜。请加入到我们的环保队伍种来吧!

    请您将需要我们更换的毛巾、浴巾和地巾置于浴盆内。谢谢合作。

    心想为着几条毛巾,就戴上环境保护这么大的帽子,真是想得出。有些人凡
    事就想拔高,总将鸡毛蒜皮的事儿说成关乎什么大计。朱怀镜刚穿好衣服,就听
    见了门铃声。他想八成是于建阳了。开门一看,却是位服务小姐。' 朱书记于经
    理让我问问您是不是把早餐送到房间里来?' 小姐有些紧张,一口气说出了这么
    长的话,慌得没有断句,最后就气促了,声音有些打滑。朱怀镜见她红了脸,便
    笑了笑,道了谢谢,说:' 那就麻烦你了。两个馒头,一杯牛奶就够了。' 过了
    会儿,于建阳自己带着服务小姐来了。却是托着满满一盘子,有包子、煎饺、馒
    头、荷包蛋、凉菜、牛奶。朱怀镜皱了眉,说:' 小于你就不怕麻烦。我能吃多
    少?说了,就只要两个馒头,一杯牛奶。' 于建阳并不把这话真当做批评,嘻嘻
    笑道:' 朱书记你慢慢吃吧。我就是这样,本不想吃的,吃着吃着,胃口就开了。

    ' 朱怀镜不再多说什么,低头吃早点。于建阳仍是四处看看,实在找不出什
    么说的了,便抬手抹了抹卧室门顶。立马就叫过服务小姐,伸着个指头说:' 你
    看你看,这是什么?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不能放过任何卫生死角。你们呀,素
    质真是个问题。' 服务小姐大气不敢出,手微微颤抖着,拿了抹布,过去抹门顶。
    于建阳又骂道:' 这会儿又这么勤快了,你不见朱书记在吃早点吗?弄得灰尘翻
    天。

    ' 朱怀镜抬头说:' 没事的,没事的。' 服务小姐左右为难了,不知听谁的。
    朱怀镜便说:' 不碍事,不碍事。' 于建阳这才说了:' 算了吧,过会儿再打扫。

    你先去吧。' 朱怀镜吃完了,于建阳便叫服务小姐过来收拾。仍是刚才挨了
    骂的那位小姑娘,低眉顺眼地进来了。慌忙间偏又出错,盘子撒了,一地的面点
    和凉菜。不等于建阳开口,朱怀镜笑道:' 小姑娘别急,没事的,没事的。' 于
    建阳也不好说什么了,只道:' 朱书记就是随和,难怪都说您平易近人。但我想
    您对我们宾馆还是要严格些,这对我们有好处啊。' 朱怀镜笑道:' 别的不说,
    你先让人把洗漱间里的那个告示撕了吧。' 于建阳听了眼睛睁得天大,想不起是
    什么告示了。进去看了看出来,仍是疑惑,问:' 朱书记的意思……' 朱怀镜说
    :' 只请宾客把毛巾什么的丢在浴池里就行了,扯上什么环保?' 于建阳又进去
    看看,出来说:' 是的是的,环保好像最近上面不太讲了,我们学习不够,总跟
    不上形势。我马上叫他们把这事弄好。的确要注意政治学习,时刻跟上形势啊!
    ' 朱怀镜就有些哭笑不得了,说:' 小于,不要什么事都往大道理上扯,几条脏
    毛巾同政治有什么关系?你们只需提高服务水平就是了。' 于建阳仍是似懂非懂
    的样子,手脚却是很快,马上就要挂电话。朱怀镜摇手道:' 又不是救火,哪用
    得着这么急。' 于建阳总是欠着身子,本是副恭敬相,却像是胃痛,正勉强忍着。
    ' 朱书记,我考虑呀,专门安排个素质高些的服务员给您服务。看朱书记您的意
    见。' 朱怀镜说:' 没必要啊。我看这些小姑娘,都很不错的。' ' 我正在考虑,
    要进一步提高五号楼的服务水平,就从提高服务员的素质开始吧。' 于建阳说。

    ' 这是你们的业务工作,我就不能发言了。' 见于建阳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
    朱怀镜只好笑道,' 小于,好吧,你忙你的去吧。' 于建阳出去没多久,又敲门
    进来了,带着位服务小姐。朱怀镜正在看书,内心本来颇宁静的。见于建阳又来
    了,他隐隐不快,却只好忍着。' 朱书记,这是小刘,我们宾馆的服务明星。从
    今天开始,就由小刘照顾您的生活。' 于建阳望着朱怀镜使劲儿笑。

    ' 小于,我说了,不用专门安排人。' 朱怀镜说。

    于建阳说:' 我知道您会说我的。也不是安排专人,五号楼二楼就由和另外
    一位小周值班,总共八个套间。但朱书记的房间就只由小刘收拾,不能谁都可以
    进您房间。您有什么事,叫声小刘就是了。' ' 我会尽全力做好服务的。' 小刘
    站在于建阳身后,粲然而笑。朱怀镜怕她难堪,不再多说什么,只道:' 好吧。

    我觉得这里很不错的,很好。我就只在这里休息、看书,一个人,很简单的。
    ' 小刘问:' 朱书记,可以打扫房间了吗?' 朱怀镜点头道:' 行行。' 于建阳
    说声不打搅了,便出去了。朱怀镜坐在客厅里看书,由小刘忙去。小刘动作很快,
    却静无声息,风一样飘来飘去。她一会儿就收拾完了卧室,然后关了洗漱间的门,
    在里面冲冲涮涮。朱怀镜就怕洗漱间的卫生搞得太潦草了,听得小刘在里面忙了
    好久,很是满意。小刘出来了,说声' 打搅朱书记了' ,就开始收拾客厅。朱怀
    镜朝她笑笑,仍埋头看书。随意瞟她几眼,见这姑娘的身段很好。眼看着小刘忙
    完了,朱怀镜抬头问道:' 小刘叫什么名字?' ' 我叫刘芸,芸芸众生的芸。'
    刘芸回头应道。

    ' 哦,刘芸。看你年纪小小的,才参加工作吧?' 朱怀镜见她前额鼓鼓的,
    沁着些汗星儿,像清晨带着露珠的瓜果。

    刘芸便停了下来,站在他面前,说:' 不小了,都十九岁了。我去年下半年
    才来的,做了不到一年哩。' ' 还说不小了,才十九岁啊!是个孩子啊!' 朱怀
    镜哈哈笑着,见她的嘴唇微微撮起,有着天然的稚气,' 小刘你请坐吧。' ' 我
    们是不可以在客房里坐下来的,要是于经理发现了,又要骂人,又要扣钱。' 刘
    芸低了头,她那头发又黑又浓。

    朱怀镜笑道:' 这不是客房,等于是我的家了。你就随便吧。' ' 谢谢您,
    朱书记。' 笑容从她的嘴唇边慢慢漾开,氤氲了整张脸庞。她迟疑着,在朱怀镜
    对面的沙发里坐了下来,侧着身子。她手里拿着块干抹布,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搓
    着。朱怀镜不经意望了她的手,那手腕白嫩而圆实。

    ' 于经理反复说,要我一定保证朱书记休息好,要我随叫随到。我只怕做不
    好,请朱书记多批评。' 刘芸抬眼望望朱怀镜,又低下头去。她有些发慌,压抑
    着紧张的呼吸,胸脯的起伏就显得缓慢而悠长。

    朱怀镜笑着说:' 你别听你们于经理说得那么严重。我说了,我的生活很简
    单的,没太多事麻烦你们的。你也别着急,平时怎么做的,就怎么做吧。' 刘芸
    额上的汗星儿越凝越多。朱怀镜客气了几句,就让她自己忙去。刘芸赶快点头道
    谢,飞快地出门去了。

    星期一上午,朱怀镜在办公室浏览《梅次日报》,居然见上面有篇关于他亲
    自修改梅园宾馆浴室告示的新闻报道,说他非常重视宾馆管理工作,不放过很细
    小的问题。原本没什么事儿,这篇报道居然也写了一千多字。朱怀镜有些生气,
    心想于建阳真是多事。这是他头一次在《梅次日报》亮相,竟报道了这么个芝麻
    小事儿。

    朱怀镜在外面吃了中饭,回到梅园。于建阳在大厅里碰着了他,便随在后面,
    无事找事拿些话说。他一言不发,上了二楼。刘芸正站在服务台里,见他来了,
    一笑,脸就红了,忙跑去开门。朱怀镜只勉强笑笑,脸仍沉下了。朱怀镜放下提
    包,坐下了,才说:' 你进来吧。' 于建阳进去了,问:' 朱书记吃了饭没有?

    ' 朱怀镜并不回答他,只问:' 今天《梅次日报》上的报道,是你叫人弄的
    吗?

    ' 于建阳不明白朱怀镜的意思,便问:' 朱书记,有什么问题吗?' 朱怀镜
    阴着脸,说:' 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报道?' 于建阳忙说:' 我知道朱书记
    不喜欢宣扬个人的。是我们办公室的年轻人写的稿子,我会批评他们,叫他们今
    后一定注意。' 他说着就抓起了电话。朱怀镜更加生气了,说:' 小于,别什么
    事都弄得紧张兮兮、人心惶惶的,你过后当面同办公室的同志说说就行了。' 于
    建阳点头称是,却始终弄不懂朱怀镜为什么生气。

    晚上,地委开会,直开到深夜十一点多。这是朱怀镜到梅次后头一次参加地
    委会议。越是到基层,开会越是拖拉。也不能完全怪下面的领导不干脆,因为越
    是到下面,事情越具体,也越复杂,很多会往往是大杂烩、一锅煮。今晚先是研
    究经济工作,后来几位书记留下来研究干部问题。他真有些累了,上了车便微合
    双目。直到皇冠轿车爬上那道缓缓的斜坡,轻巧地弹了一下,他才睁开眼睛,知
    道到梅园五号楼了。

    无意间看见楼前花园的桃树旁,一男一女,抬手遮挡着车灯的强光,那样子
    既想看清车号,又想往树丛里躲闪。他们准是要来拜访他的。这么晚了,竟然还
    有人候在这里。只愿他们不是找他的,他想早些休息了。

    他才到任几天,门庭就热闹起来了。每到晚上,总有人上门来。要么就是部
    门领导来汇报工作,要么就是在梅次工作的乌县老乡或是财院的同学来聊天。他
    正宗的大学同学只有高前一人,可如今前五届后五届的,都上门攀同学关系来了。

    朱怀镜不敢怠慢他们,怕落下个不认人的坏名声;可又不便同他们太热乎,
    自己根基不牢,不想让人说他玩圈子。虽说梅次这地方流行玩圈子,但谁也不是
    张张扬扬地玩。这圈子那圈子,都有些地下党的味道。朱怀镜同那些老乡或同学
    相处很客气,却又留有余地,不过谁谁怎么样,心里慢慢的都有了底。说不定有
    一天会用得着他们的。

    朱怀镜下了车,他的秘书赵一普就做出也要下车的意思。朱怀镜就摇摇手,
    说:' 小赵,你不要下车了,太晚了,休息吧。' 赵一普便开了车门,将下欲下
    的样子,恭谨地说:' 朱书记,那您就早些休息?' 司机杨冲也忙说了几句客气
    话,唯恐轻慢了。每次回来,朱怀镜都不要小赵下车送他上楼,可小赵每次都要
    做出要下车的样子。赵一普不嫌麻烦,朱怀镜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自然。赵一
    普才跟他几天,就很让他满意了。小伙子脑子很活,手脚勤快。如果哪天赵一普
    没有做出要下车送他的样子,他反而会觉得不对劲的。

    刚从空调车里出来,感觉热浪有些逼人。如今这气候越来越有脾气了,四月
    才过,就有些夏天的意思了。人们才脱了羊毛衫,马上就穿衬衣了。有点像这年
    头的爱情,省去了很多繁琐的细枝末节,从手拉手直接就通向了床。朱怀镜暗自
    幽默着,就进了五号楼大厅。里面开着空调,立即凉爽了。

    他腋下夹着公文包,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私下里却仍在担心那躲躲闪闪的
    一男一女是不是来找他的。不是就好,他真想睡觉了。官一天天当大了,他的目
    光也一天天直了,不轻易往两边闪动一下,回头顾盼是绝对不可能的。也就不随
    便同人点头打招呼,就是碰上下面的人叫朱书记好,他也只是不失礼貌地回道好。

    这好字听起来不像是从嘴巴里出来的,而是鼻孔里哼出的。有时也可以对别
    人的问好充耳不闻,只顾梗着脖子往前走。这不但是为着必要的尊严,事实上也
    不可能见人就笑嘻嘻地点头。他从地委大院里走过,碰面的人多半都想同他打招
    呼。

    他如果也像常人,逢人就点头,一天到晚不像鸡啄米似的?那样不仅没人说
    你平易近人,反而说你没有官仪官威,甚至还会说你像个滑稽小丑。不过迎面而
    来的人们,他并不是没看见,都看清了。碰上应该招呼一声的,他决不会疏忽过
    去的。

    有些人碰上领导,以为领导只在抬头看天,就侥幸躲过了,不向领导道好,
    其实是傻瓜。领导高瞻远瞩,就连你犹犹豫豫躲躲闪闪的样子,他都早看清了,
    说不定正在心里冷笑你哩,说不定记了你一笔小帐哩。当然朱怀镜不至于这样小
    家子气,他理解下面的人。他自己还是普通干部时,见有些领导成天绷着个脸,
    眼珠了直得像木鱼眼,觉得奇怪。心想你当领导的成天一张苦瓜脸,让别人难受
    还不说,自己也难受啊!那样一定短命!不曾想到头来他自己也这样了。怎样做
    人,由不得自己的。

    虽是累了,可他上楼的时候,仍有意让脚步显得有弹性些,挺着腰杆子。耳
    朵却注意着下面的楼梯声,看那一男一女是不是尾随而来了。没有听到脚步声,
    他便放心了。

    刘芸见了他,叫道:' 朱书记您好。' 忙拿了钥匙卡去开门。朱怀镜说自己
    有钥匙卡,用不着麻烦。刘芸只是回头笑笑,开了门,说道:' 朱书记您请。'
    他总觉得刘芸热情中带着几分羞涩。

    朱怀镜径直去了洗漱间,刷牙,洗脸。门铃响了,他停下来,望着镜子里自
    己,满嘴的牙膏泡泡。他听听门铃声,不想去理会,仍旧刷牙。可门铃又响起来
    了。他有些来火了稀里哗啦地冲一下脸,抓着毛巾揩干了,慢吞吞地走过会客厅,
    去开门。

    拉开门,他的脸上就挂着笑容了。心里再怎么有火,人家上门来了,还得笑
    脸相迎。他先看见的是位大眼睛的女人,睫毛又长又翘,微笑着叫道:' 朱书记
    好。' 女人身后是位小伙子,也微笑着。

    ' 请问二位……' 朱怀镜问。

    那女的嫣然一笑,说:' 朱书记,我是吴弘的表妹……' ' 哦哦,吴弘的表
    妹?请进请进!吴弘早就给我打了电话,说起你们。这几天我正想着这事儿,怎
    么不见你们来?又不知道你们电话,不好同你们联系。' 朱怀镜很是客气。两位
    进屋坐下了,朱怀镜才问:' 这位就是你的弟弟舒天?' 小伙子忙点头道了朱书
    记好。女人自我介绍:' 我叫舒畅,在地区物资公司工作。' 朱怀镜望了眼舒畅,
    就感觉自己眼睛发胀,脸皮发痒,禁不住想抬手去抓自己的脑袋。他忍住所有不
    自然的举止,尽量显得从容些。却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他想起身替客人倒茶,
    却感觉双脚发硬似的。怕自己手足无措,就含糊了。这时,刘芸却敲门进来,问
    :' 需要给客人倒茶吗?' 朱怀镜笑着点点头,道了谢谢。刘芸倒了茶,轻声说
    道打搅了,马上出去了。

    朱怀镜便同舒天交谈起来,始终不看舒畅一眼。舒天像是很健谈,问一答十。

    舒畅嫌弟弟话说得太多了,望他一眼。朱怀镜却见这小伙子谈吐从容,不似
    刚进门那样显得拘谨,人也长得清爽,倒有些欣赏了,问:' 你说电视台的舒瑶
    是你姐姐?她可是我们地区最出色的播音员哩。' 舒畅替妹妹谦虚道:' 哪里啊,
    她才出道,还要您朱书记多关心才是啊。今天她本想一块儿来拜访朱书记的,晚
    上有节目,来不了。' 又说:' 这几天都准备过来看您的,见您这么忙,就不好
    意思。' ' 不用客气,吴弘同我既是同学,又是很好的朋友,你们就该随便些。
    ' 朱怀镜瞟了一眼舒畅,飞快收回目光,转过头问舒天:' 你哪里毕业的?工作
    几年了?' 舒天回道:' 荆都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工作三年了,一直在地区总工
    会。

    现在正在读在职研究生,函授,快毕业了。' 朱怀镜点点头,笑着说:' 吴
    弘在电话里说了你的事。他在北京神通广大,我不敢不买他的帐啊!好吧,你把
    报告放在这里吧。' 听朱怀镜说了好吧,姐弟俩顾不上替表哥客气几句,就站了
    起来,直道太晚了,还来麻烦朱书记。朱怀镜也站了起来,只是笑笑,算是道了
    没关系。

    自然又为他俩带来的礼物客气几句,实在推辞不了,就收下了。无非就是些
    烟酒,没什么大不了的,加上毕竟又是同学的表亲,收了他们的人情也说得过去。
    朱怀镜站在门口,目送他们姐弟俩,表情很客气。走廊里空无一人,刘芸已在服
    务台边的值班室睡下了。舒畅走在她弟弟的后面,朝朱怀镜挥手。朱怀镜这才没
    事似的望着她,微笑着。这女人太漂亮了,简直叫人看着心底发虚!舒畅在拐弯
    下楼的那一瞬间,她那雪白的手臂挥动着,亮亮的一闪,隐去了。

    朱怀镜关上门,依旧去洗漱间洗脸。可他眼前总隐隐约约闪着一道白影子,
    就像平时抬头望灯时正好停电了,那灯的幻影仍在黑暗中挥之不去。刚才他不敢
    仔细打量舒畅,似乎她长得很白,身材高挑,眼睛大大的叫人不敢对视。穿的是
    白色上衣,红底碎花长裙。那衬衣无袖,却又是布扣,竖领子,紧匝匝的勾得人
    很丰满的样子。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见了舒畅,他竟窘得像个小男生。他也算是
    有阅历的人了,怎么会这样?她的妹妹舒瑶倒是常在电视里看见,算是梅次电视
    台最漂亮的播音员了。两姐妹长得很像。他刚到梅次那几天,很不习惯看本地台
    电视,总觉得比市里差了个档次,就连那些播音员都有些土气似的。但他是地委
    领导,不看本地新闻又不行。过了没几天,倒也习惯了。慢慢的就熟悉了几个主
    要播音员的名字。印象最深的就是舒瑶,留着短发,眼睛也很大,唇线很分明。

    前些天,吴弘专门打来电话,推荐他的表弟舒天。吴弘的意思是,最好安排
    舒天当他的秘书。他满口答应了,心里却有些犹豫。物色秘书,草率不得。再说
    现任秘书赵一普,是地委办安排的,跟他没多久,不便马上换下来。领导不能自
    己指定秘书,这也是地委的规定。他想先把舒天调到地委办,看一段再说。凡事
    总得有个程序,相信吴弘也会理解的。

    吴弘算是他们那届同学分配得最好的,进了北京。可早些年,吴弘总感到不
    如意,常打电话给他,说些泄气的话。北京实在是太大了,太高深莫测了,任何
    一位自负的天才,一旦到了北京,都会自叹平庸。吴弘总说自己,听起来在什么
    鸟部上班,其实什么玩意儿都不算。那会儿,朱怀镜正当着乌县的副县长,在吴
    弘看来,却是大权在握了。后来吴弘倒也一步步上去了,可他仍觉得没多大意思。

    他说北京高官太多了,倘若把那些高官作为人生的参照系,总令人英雄气短。
    于是他就在混到副司级的时候下海了。先是开办着部里下面的公司,干了没几年
    就另立门户,创办了图远实业有限公司。吴弘毕竟是在政府部门干过的,人缘广,
    门路通,又懂得办事套路,只五六年的功夫,就成赫赫有名的民营企业家了。

    朱怀镜躺在床上,翻开一本《瞭望》。他一个人在梅次,夜夜孤枕,睡前总
    要翻翻书,习惯了。可是电话响起来了。他手微微一抖,知道又是夫人陈香妹了。

    拿起电话,听不到声音,果然就是她了。香妹没有送他来梅次,也一直没来
    看望他,倒是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同他商量离婚的事。电话铃总是在深夜里响
    起,这会儿他忙了一天,早头昏脑胀了,刚刚躺下;远在荆都的香妹也忙完了家
    务,儿子已做完作业,上床睡觉去了。电话通了,往往先是无言,再是争吵,最
    后又在无言中挂断了。他知道自己对香妹的伤害太重了,却又打定主意不同她离
    婚。

    哪怕两人是名义夫妻,也得这么将就着。他现在说不上在走顺风船还是逆水
    船,不能因为婚姻问题再添乱子。

    早在五六个月前,他还在荆都候任,香妹就提出要分手。他死也不答应。他
    是灰着心思,又似乎带着几分沧桑意味赴梅次来的。他内心的况味,不像去赴任
    地委副书记,倒像是发配沧州。外人自然不明白他内心的苦楚,看上去他依然是
    春风满面的样子。他来梅次时,恰好是暮春,城外满山的桃花正落英缤纷,他暂
    住的梅园五号楼前也是桃花夭然。

    他来梅次后,也一直没有回过荆都。如今流传着几句顺口溜,说的是领导干
    部夫妻分居:领导交流,汽车费油。丈夫潇洒,妻子风流。他在荆都的经历太铭
    心刻骨了,不敢再发生什么' 潇洒' 的故事。很久没有梅玉琴的消息了,不知她
    怎么样了?

    他十分害怕在深夜听到电话声了,便把电话铃声调得很小。可更深人静的时
    候,他已疲惫不堪,正睡意模糊,电话仍会响起。没想到调小了的电话铃声,感
    觉更恐怖。那声音像是穿过厚厚的地层,从阴风凄厉的冥宫里传来的,恍若游丝,
    凄怆幽咽。他会惊恐地醒来,心脏跳得发慌,呼吸急促,身子像要虚脱了。他总
    是木头人一样拿着电话,不再说太多的话,也不同香妹争吵,听她讲,任她嚷,
    等着她挂了电话。

    今晚他也没说什么话,香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朱怀镜只说了两声你不要
    哭嘛,就不再多劝,由她哭去。电话在香妹的哭声中挂了。

    他本来很累了,却没有了睡意。想起自己这些年在荆都经过的事,桩桩件件
    历历在目,又如同隔世。来梅次之前,他去看守所探望了梅玉琴。她的脸苍白而
    浮肿,目光有些呆滞了。他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却不敢再去看望她,也不敢向朋
    友打听。

    突然想起了儿子琪琪,朱怀镜心头便紧了一阵。窗帘是严严拉着的,房里黑
    得似乎空间都消失了。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在
    无尽的黑暗里飘荡,就像太空里一具失重的浮尸。黑暗里,他像是看见了儿子的
    眼睛在眼前闪着。早在荆都,他很得意的时候,突然发现儿子的眼神令人捉摸不
    透了。他为此深深地不安。他越来越有种奇怪的联想,觉得儿子的眼珠子就像一
    只潜伏在洞口的老鼠,躲闪,逡巡,窥视,怯懦,狡狯,阴冷……什么味道都有。

    他的生活糟透了!但是,他只能将满腹的苦水,同他的领导艺术、涵养、隐
    私等等,一股脑儿包裹在满是脂肪的肚皮里,不能晃出一星半点儿。他新来乍到,
    一言一行,关乎形象啊。

    这些天,他暗自琢磨着缪明和陆天一,发现他们的确是明和暗斗。朱怀镜准
    备装糊涂,不介入他们之间的任何纷争。他分管组织工作,下面部门看上去也还
    算听他的。这就行了。他记得十多年前,有次在火车上同邻座闲聊,越聊越热乎,
    简直快成朋友了。就在他准备递名片给人家时,猛然间想到:谁知道这位仁兄是
    什么人?他马上打消了递名片的念头。这不过是一件谁都可能碰上的小事,却让
    他感悟到了某种关乎人生的启迪:火车上,只要求邻座手脚规矩就行了,免得你
    打瞌睡的时候他扒你的钱包;工作中,只要求同事能与你配合共事就行了,不在
    乎他是否真诚高尚等等。他越来越怀疑人是否能真正了解别人,他甚至时常觉得
    对自己都不太了解。那么有什么必要在乎这些温文尔雅的同僚和下级是些什么人
    呢?

    可有些事情,是没法回避的。今晚最后研究干部安排时,朱怀镜就觉得不好
    办。他虽是管干部的副书记,但组织部提出来的方案,多半是缪明和陆天一授意
    的。他刚来梅次,不可能有过多的发言权。发言权同职务并不完全等同,还得看
    你的资历、根基、人缘和影响力等等。他是个聪明人,不想过多发表自己的意见,
    只想在会上探探底细。

    这样的会议,领导同志们说话虽然含蓄和隐晦,却并不妨碍意图的表达,充
    满着官场的智慧。那一张张脸,或严肃,或随和,或空洞,却一律显得极有涵养。

    要从这些脸谱上琢磨出些真实的东西,几乎比居里夫人提炼镭还要艰难。朱
    怀镜却是位天才的化学家,他将这些人的鼻子、眼睛、眉毛、嘴巴和哈欠,搅和
    在一起,很快便提炼出一个真实:缪明同陆天一的确是面和心不和。其实这是老
    同学高前早就同他说过的,他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暗自验证。

    今晚的会议上,朱怀镜不可不说话,又不能乱说话。他说官话从来就慢条斯
    理,今晚把节奏放得更慢了,斟酌着每个措辞。他内心想着缪明,却又不便明着
    得罪陆天一,还得顾及向延平和邢子云。缪明的手总摩挲着下腹,不知是胸有成
    竹,还是心底发虚。这种研究干部任命的会议,让他感觉是几位头头儿分赃。会
    议自然开得很拖拉,最后几项干部任命提议总算原则通过了,只是一项财政局副
    局长的提议被否决了。除了朱怀镜,谁都清楚,拟任这把副局长交椅的陈冬生,
    是陆天一当年任县委书记时的秘书,如今是行署秘书一科的科长。朱怀镜见会议
    老僵着也不行,他毕竟又是管干部的副书记,也不明底细,就说既然这个方案不
    太成熟,就先放放吧。会议这才在一片哈欠声中散了。

    朱怀镜起身时,见缪明望着他不经意地点了下头。他心里微微一震,背上几
    乎冒汗。他立即明白,缪明是在向他表示谢意。他想既然自己的用意缪明心领神
    会了,陆天一也自然心里有数了。朱怀镜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任何复杂的人事关
    系都不害怕,只是觉得不便过早陷入两难境地。

    朱怀镜慢慢有些睡意朦胧了,可脑子里仍半梦半醒地想着今晚的人事任免。

    他毕竟刚来梅次,还不完全清楚那些人事关系的来龙去脉,说不清谁是谁的
    人。

    陈冬生面长面圆他都不知道,但他只说了句放放吧,可能就改变了这个人的
    命运。

    官场里有很多语意含糊而又杀伤力极大的专门用语,' 放放' 就属于此类。
    官员们说到' 放放' ,语气总是轻描淡写的,含义却变化莫测,有时是暂缓,有
    时是拖延,有时是束之高阁。朱怀镜隐约觉得,今晚的人事任免,陆天一占着上
    风。

    他暗中偏向缪明,也说不清妥与不妥。他似睡非睡,脑子猛然一震,惊醒过
    来。

    外面路灯的光亮微透进来,房内的一切都空幻而怪诞了。

    第三章

    这天清早,朱怀镜刚进办公室,就接到缪明电话,说有事商量一下。他说声
    马上就到,却故意挨了约三分钟,才夹上公文包,去了缪明办公室。

    缪明见朱怀镜推门进来,客气地点头笑笑,示意他请坐,再示意秘书宋勇倒
    茶。缪明只有淡淡的笑容,含蓄的动作,嘴巴都不曾哼一声。他也不像平时那样
    站起来同朱怀镜握手,他那手只顾着在下腹处来回摩挲,顺时针三十六次,逆时
    针三十六次。朱怀镜便疑心他故意耍一把手的派头。也许缪明很清楚自己在梅次
    威信不高,而朱怀镜毕竟新来乍到,又算是老熟人,便想尽快把他收在门下。朱
    怀镜却还拿不准怎么做,他想至少不应让缪明在气势上压着他。他一直暗自琢磨
    缪明,发现这个人内在气质太柔弱了,不具备虎虎雄威,只怕不是一把手的料子。

    他也许只需对缪明保持外交礼节式的尊重、冠冕堂皇的支持,就行了。

    缪明桌上放着正在修改着的文稿,不知又是什么重要讲话。只见翻开的那页,
    划着个大大的方框,方框中间是把大叉,就像字典里表示废字的符号。这废字符
    号将整页文字都覆盖了,也就是说这一页他没有一个字看得上。废字符号的四旁,
    则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是缪明亲自涂抹上去的墨宝。缪明舞文弄墨多年,对自
    己的笔头功夫很是自负。

    朱怀镜只是瞟了一眼缪明桌上的文稿,很不在意的样子。他掏出一支香烟,
    故作心不在焉之态,半天不掏出打火机。宋勇正在倒茶,见朱怀镜拿着香烟捏来
    捏去,忙放下茶杯,过来点烟。可小伙子才凑过去,朱怀镜自己嚓地扣燃打火机,
    点着了烟。宋勇退了回去,嘿嘿笑着。朱怀镜只当没看见,慢吞吞地吐着浓浓的
    烟团。他知道缪明不抽烟,可依照礼节,也该问问人家抽不抽。他偏不问,独自
    在那里吞云吐雾。宋勇递茶过来,他也只是抬手点点茶几而已。

    缪明坐在那里也不说话,面色似笑非笑,就像荆都名胜荆山寺里的那尊如来
    佛。缪明虽说没有虎气,看上去内在定力倒是很足。而通常定力很足的人,往往
    道行深厚。如此思量,缪明似乎又有些神龙不见首尾的意思了。

    等宋勇掩上门出去了,缪明才慢条斯理开言道:' 怀镜同志,同你商量个事。

    这些年,我们一直坚持地委总揽经济工作全局,几位副书记的肩上,都压上
    了抓经济工作的担子。但是,地委这边真正懂经济工作的同志不多,工作就很难
    抓得实在。抓经济工作,你是内行,我想拜托你多操心。我们地区经济发展水平
    还很不行,特别是工业,相当困难。我初步考虑,请你把工业这块抓起来。当然,
    具体工作还是行署那边抓,地委这边只是抓宏观,抓方向。你又长期在市里工作,
    各方面关系都通,只有靠你多多辛苦了。

    朱怀镜忙摇头说:' 工作还是要靠地委一班人的共同努力啊。你缪书记的指
    示,我会坚决服从。只是我自己能力有限,怕有负你的重托啊!' 缪明笑道:'
    怀镜同志,你就别推辞了,只有你才吃得消这块工作。' 缪明便将农业、财贸、
    城乡建设等等工作往地委几位副书记头上摊,说这是他考虑的初步方案,征求朱
    怀镜的意见。

    朱怀镜谈了自己的看法,说得很简单,不过就是同意缪书记的意见。按照现
    行政治逻辑,地委加强对经济工作的领导,天经地义,没人敢说什么。可缪明是
    否有更高妙的用心,朱怀镜暂时猜不透。他倒觉得缪明这一招并不高明。党委一
    把手,只须牢牢掌握人事大权就行了,而对于经济工作,尽可以唱唱高调,何必
    真的去管?不仅管不好,而且会增加对行署工作的掣肘,无端的多出些扯皮的事
    来。而唱唱高调,反而会显得很有思想,整个就是做大领导的料子。有时候所谓
    高调同高屋建瓴是没有区别的。

    ' 好,就这样吧。过几天开个会,集体通过一下。' 聊得差不多了,缪明站
    了起来,半伸出右手。朱怀镜也就站起来,可离缪明距离远了些,他只得上前一
    步,伸出自己的右手。缪明握着朱怀镜的手,摇了摇,说着不痛不痒的客套话,
    很有些一把手的味道。但他的左手不经意间搭了过来,轻轻拍着朱怀镜的肩头。

    朱怀镜感觉肩头腻腻的,很不自在。

    在走廊里,朱怀镜见一位年轻人笑嘻嘻地望着他,叫道:' 朱书记好。' 他
    一时想不起这小伙子是谁了,随便应了声。可那小伙子仍是望着他,笑眯眯的。

    他这才猛然想起是舒天,便停了一下,问道:' 小舒过来了吗?' 舒天笑道
    :' 过来几天了,安排在综合科。' 朱怀镜边走边含混道:' 哦哦,好好!' 他
    说着便进了自己办公室。他知道舒天可能正望着自己的背影,说不定还想跟着进
    来。

    他却不回头去,不想让别人看出他同这小伙子有什么特别关系。见舒天到底
    没有跟进来,便想这小伙子还算懂事。

    坐下来翻阅文件,却还在想刚才同缪明握手的事。他想这缪明也许一直得意
    自己的道德文章,处处做得像个正人君子。可他到底也是凡人,就在他伸出右手,
    俨然谦谦君子的时候,左手不由自主地在别人肩上渗透着江湖气了。朱怀镜脑子
    里的缪明形象就很有意思了:右手严肃,左手庸俗。

    过后没几天,地委正式调整了几位副书记的分工,朱怀镜负责联系工业。其
    实他并不想把工业这副担子揽在自己肩上。行署分管工业的副专员是袁之峰,平
    时朱怀镜同他打交道感觉还不错。但朱怀镜如果对工业插手太多了,同袁之峰的
    关系肯定就会微妙起来。而且,就工业问题打几句官腔还好说,真要抓好谈何容
    易!但在场面上谁都会说得信誓旦旦。如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实在太多了,
    大家也就习惯了干什么事都信誓旦旦。

    朱怀镜专门找袁之峰做了一次长谈。那天晚上,他请于建阳关照厨房炒了几
    个菜,送到梅园五号楼的房间里。于建阳拿了酒来,朱怀镜推辞掉了,开了自己
    的一瓶五粮液。于建阳问要不要他在这里服务?朱怀镜谢绝了。于建阳又说是不
    是让刘芸来?朱怀镜只好说他同袁专员有工作要谈。于建阳这才放心走了。朱怀
    镜便关了手机,断了电话,同袁之峰闭门对酌。等到夜深更残,瓶干酒尽,两人
    就称兄道弟了。

    袁之峰稍长,朱怀镜便言必称兄,' 之峰兄,缪书记要我多过问一下工业,
    我能做的也只是过问过问了,还是靠你多操心啊!什么抓宏观,抓方向,那是场
    面上说的套话,我不去管它。我倒觉得,梅次的工业,更应下功夫的是一个个非
    常具体的问题。如果只要沾点儿官气,就口口声声抓宏观,抓方向,具体工作就
    没人做了。

    袁之峰听了这话,很是感叹,' 是啊,怀镜老弟,你看到了问题的实质。梅
    次的毛病就是,不论研究什么工作,大家都热衷于讲大道理,回避最实际、最具
    体的矛盾和困难。不是我说谁怎么的,缪明就最不敢触及实际问题。他原本就是
    在市委摇笔杆子的,写惯了大话套话,不懂得联系实际。大家都说他大会上报告
    做得好,头头是道,铿锵有力。这有什么用?得落实啊!可以说,在梅次,清谈
    之风,向来如此,于今为烈。' 袁之峰如此毫无顾忌地说到缪明,朱怀镜倒吃了
    一惊。他想袁之峰一定是喝多了。俗话说,酒醉心里明。这袁之峰肯定就是陆天
    一的铁杆弟兄了。他不想议论人是人非,就玩笑道:' 缪明同志不同啊,他是一
    把手。一把手说话就得高瞻远瞩啊!他是出思想、绘蓝图的,具体工作就靠我们
    这些喽罗了。' 朱怀镜玩笑之间对自己的语气和表情做了艺术处理,让你听上去
    既像真心话,又像风凉话。这都在乎你愿怎么听了。

    看来袁之峰没有觉得朱怀镜在替缪明说话,也不以为他在调侃缪明。朱怀镜
    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袁之峰说:' 我今天多喝了几杯,说话就没遮拦了。什么
    思想、蓝图,我就不这么看。一任书记一个思想,一张蓝图。梅次的什么思路、
    规划实在太多了,朝令夕改。缺的就是一以贯之和具体落实。不论谁来当书记,
    就总想标新立异,另搞一套,不然就显得没水平似的。又越来越急功近利,只想
    在短短几年就搞出个经验、典型,然后就政绩卓著,官升一级。' 朱怀镜点头说
    :' 这就是如今的为官之道!谁都清楚是这么回事,也没有办法啊!' 袁之峰笑
    了起来,说:' 的确,我自己也是从乡党委书记、县委书记这么一级一级干上来
    的,自己原先也是这么做的。当初这么干,如鱼得水,还很得意。现在不在一把
    手位置上,只是一个旁观者,看得就更清楚了。' ' 所以说,形式主义、表面文
    章,也不完全是谁想不想搞,往往还是不得不搞。' 朱怀镜说,' 而工业这个老
    大难,你想搞些形式主义、想做点表面文章都不行。工人们的肚子是搞不得形式
    主义的,是做不得表面文章的。所以说,行署这边,你的担子最重啊。' 袁之峰
    笑道:' 就因为工业担子重,缪明就把书记中间最懂经济工作的领导安排在这一
    块。' 朱怀镜忙摇头说:' 之峰兄,你这话就不够意思了。我说了,主要还是靠
    你多抓。工业方面有什么事情,你觉得有必要同我商量的,我随喊随到。' 袁之
    峰仍是客气,' 你是副书记嘛,我得在你领导下开展工作啊。' 朱怀镜表情神秘
    起来,笑道:' 之峰兄,你这话就是撂担子了。那天在会上,陆天一对缪明说的,
    就是这个意思啊!' 袁之峰哈哈大笑了,' 不敢不敢!好吧,我尽自己的能力就
    是了。你也得多多过问,为我撑腰啊!' 两人都喝得够意思了,说上几句,就会
    对视着傻笑。袁之峰有些口齿不清了,话就说得慢而简短。' 朱书记,你,休息,
    休息。' 朱怀镜重重地握了他的手,什么也不说,目光意味深长。

    朱怀镜送袁之峰出来,远远的望见刘芸站在服务台里,微笑着。' 朱书记,
    袁专员,你们好。' 刘芸躬身请安。朱怀镜见刘芸伸过手来,才知道他自己原来
    早把手伸过去了。' 辛苦你了,小刘。' 握着刘芸的手,软软的,他便突然清醒
    了。也并不怎么失态。

    两人并肩下楼,互相搀扶着,话却不显醉意。他俩多半只说些字词,再点点
    头,挥挥手,对对是是,意思就完整了。若是有人闭上眼睛听他们对话,就莫名
    其妙了。走到下山的台阶处,袁之峰说什么也不让他送了。两人握着手,推让再
    三,说不尽的客气话。

    朱怀镜上了楼,腰直挺挺的,掩饰着醉态。他望着刘芸点点头,和颜悦色的
    样子。刘芸微笑着,说:' 有人找您,朱书记。' 朱怀镜望望走廊尽头,见有人
    立在他门口。他没去想是谁,只是有些恼火。不知什么时候了,肯定已经很晚了。

    那人迎了过来,伸出双手,说:' 朱书记,您好,我来看看您。' 朱怀镜伸
    出一只手,勉强带了一下。他刚准备掏钥匙卡,只听得刘芸说:' 朱书记,我来
    开。' 原来刘芸一直跟在他身后。

    刘芸跟了进来,说:' 朱书记,给你泡杯浓茶喝?' 朱怀镜点点头,就坐下
    了。他也不招呼来的人坐,刘芸在一旁请那人坐了。刘芸双手捧了茶递给朱怀镜,
    再倒了杯茶送在客人手里。刘芸临走,回头犹豫着,终于说道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有47章呢,如果全部转贴,够你忙的。不过小说是很好看,up
    • 这是写《国画》的那个家伙写的吧?
      • 好像看到过一个申明,说不是《国画》那个作者写的
    • 《梅次故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于建阳见他始终没什么反应,才很不甘心似
      的,道了晚安,拉上门出去了。

      看看时间,才十一点多。时间还早,就拿了本书来看。刚才闹哄哄的,那些
      人一走,朱怀镜马上就静下来了。在这无聊的迎来送往中,他变得越来越没脾气
      了。这种应酬的确很能磨练人的耐性的。凡是头一次上门来的,多不会空着手。

      他们若只是提些烟酒来,他也不会太推脱,说几句也就收下了。也有送钱的,
      就不太好办。当面把钱拿出来的,他就好言相劝,退回去,也不让别人面子上挂
      不住。有的人把钱偷偷留下,他又觉得不好办的,就把钱暂时存着。他仍是没有
      找到个好办法处理这些钱。不到一个月,梅次真有脸面的或自以为有脸面的人,
      差不多都到朱怀镜房间坐过一晚或几晚了。他们在外面提起朱怀镜,都会说,朱
      书记是个好人。今天还算好,没有人送这送那的。

      朱怀镜看了会儿书,突然心里空空的。兴许是刚才接了舒畅电话的缘故?他
      还没有同舒畅见过第二面,可她的面容在他的脑子里却越来越清晰了。似乎也没
      了头次见面时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张惶,有时又觉得早就同她很熟识似的。还真想
      叫舒畅来说说话了。却又不便打她的电话,太唐突了。在想想,他这会儿的心念
      完全没来由,毕竟只同她见过一面。

      朱怀镜突然就像掉了什么东西似的,在房间里一边走着,一边上上下下摸着
      口袋。好一会儿,才想起没有洗澡,便进了浴室。脱了衣服,才想起换洗的衣服
      没拿。便想反正一个人,洗完澡再出去换衣服算了。

      他开了水,闭上眼睛,站在莲蓬头下痛痛快快地冲。他不习惯用香皂,喜欢
      清水洗澡。今天心里总觉得哽着什么,就一任清水哗哗地冲着。眼睛闭着,脑子
      就更清晰了。这会儿塞满脑海的竟是舒畅。也许寂寞的男人容易夸张女人的韵味
      吧,舒畅在他的想像中越来越风致了。

      突然又想起梅玉琴,他忙睁开了眼睛。浴室的灯光并不太强,却格外炫目。

      朱怀镜像是一下子清醒了,摇头默默说着不不不!

      他一边擦着身子,一边出了浴室。还没来得及穿衣服,电话铃响了。他想这
      么晚了,肯定是香妹来的电话,胸口一紧,却不得不拿起话筒。

      没想到还是舒畅,' 朱书记,您休息了吧?' ' 没有,刚洗完澡。' 朱怀镜
      躺在床上,身上的水珠还没有擦干净。

      ' 你也太忙了,晚上也闲不下来。' 舒畅的语气很体贴。

      朱怀镜说:' 也不忙。晚上总有人来坐,有时是谈工作,有时只是闲聊。'
      舒畅就说:' 这些人也真是的。工作可以白天谈嘛,何必要打扰你休息?没事找
      你闲聊就更不应该了,他们有闲工夫,你哪有闲?' 朱怀镜叹道:' 都像你这样
      知道关心我就好了。' 这话是不经意间说的,可一说,他的胸口就怦怦跳了。

      舒畅显然也感觉到什么了,静了一会儿,却传过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
      我老想着来看看你,就是怕你不方便。我想你一定是不懂得照顾自己的。我想过
      请你到家里来吃顿饭,怕你不肯。' 舒畅越说声音越温柔了。

      朱怀镜有意开玩笑,说:' 你又没请我,怎么就知道我不肯来?' 舒畅笑道
      :' 那好,哪天我请你,可不许推脱啊。我做不好山珍海味,可我的家常菜还是
      拿得出手的。' 朱怀镜朗声笑道:' 舒畅啊,我跟你说,我馋的就是家常菜。'
      ' 那好,我一定做几道拿手的家常菜,让你好好解解馋。' 舒畅说。

      朱怀镜忙说:' 我可就等着你替我解馋了啊!' 舒畅应道:' 好。我可得好
      好策划一下,这可是一件大事啊。'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 这是什么大事?用
      得上策划这么严重的词语?' ' 毛主席早就说过,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何况是请
      你吃饭呢?' 舒畅语气有些顽皮。朱怀镜说:' 吃饭事小,解馋事大。我很久没
      吃过家常菜了,这会儿都咽口水了。' 舒畅说:' 我一定让你满意。哦哦,太晚
      了,你休息吧。' 朱怀镜早没了睡衣,却也只好说:' 你也该休息了。好吧,我
      可等着你请我啊!' 朱怀镜睡在床上,免不了有些胡思乱想。他毕竟已是很长日
      子过得不像一个男人了。不知什么时候,朱怀镜才在想入非非中睡去。本是想着
      舒畅,却见梅玉琴笑吟吟地站在他床前。朱怀镜心头一喜,刚想张嘴叫她,就醒
      了过来。恍惚间虚实莫辨,心脏在喉咙口跳。

      这时,电话尖利地响起,惊得他几乎弹了起来。他想这回一定是香妹了。一
      接,方知是宣传部副部长杨知春打来的,' 朱书记,这么晚打扰您,实在对不起。

      有件紧急事情需要请示您。' 他心里有火,也只得压住,问:' 什么事?'
      杨知春说:' 《荆都日报》的一位记者,带了个三陪女在梅园三号楼过夜,被派
      出所干警抓了。这位记者是来我们梅次专门采访投资环境的,是我们宣传部请来
      的客人。我已同共公安部门联系过了,请他们考虑特殊情况,通融一下算了。可
      公安态度强硬。没办法,我只好请示您了。' 朱怀镜睡意顿消,坐了起来,嚷道
      :' 派出所是吃饱了撑的!跑到梅园来抓人来了!' 嚷了几句,才说,' 这事你
      请示李书记嘛!公安要他说话才算数啊!' 杨知春说:' 李书记上荆都看病去了,
      联系不上。' 据说李龙标患上了喉癌,好几家大医院确诊过了。病情他自己也知
      道了,就是不愿意相信。

      朱怀镜又说:' 成部长呢?' 成部长就是宣传部长成大业。

      杨知春说:' 成部长也不在家。' 朱怀镜沉吟片刻,明白杨知春不便将这事
      捅到缪明和陆天一那里去,只好说:' 好吧,我马上给公安处吴处长打电话。'
      朱怀镜掏出电话号码簿,翻了半天,才找到公安处长吴桂生的电话。拨了号,半
      天没人接。好不容易有人接了,却是一个女人,极不耐烦,说:' 这么晚了,谁
      发神经了?' 朱怀镜只好宽厚地笑笑,说:' 我是朱怀镜,找老吴有急事。' 听
      这女人的反应,仍是没听清是谁。果然吴桂生接了电话,不大耐烦,半梦半醒,
      冷冷问道:' 谁呀?' ' 是我,朱怀镜。' 朱怀镜平静地说道。吴桂生似乎马上
      惊醒了,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 啊哦哦哦!朱书记?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有
      什么指示?' 朱怀镜说:' 《荆都日报》有位记者,被你公安抓了,你知道吗?

      ' 他故意不提事情原委,免得尴尬。他需要的只是放人,别的不必在乎。

      吴桂生说:' 梅阿市公安局的马局长向我报告了,地委宣传部杨副部长也给
      我打了电话。我态度很坚决,要马局长做牛街路派出所的工作,要他们无条件放
      人。可是那位记者天大的脾气,非让抓他的两位干警当面向他道歉不可。我那两
      位干警死也不肯道歉,这就僵着了。' 看来吴桂生也明白事情不好敞开了说,只
      字不提细节。

      朱怀镜说:' 那两位干警的事今后再说。现在麻烦你同马局长一起,亲自去
      一趟派出所,向记者道个歉,送他回梅园休息。' ' 这个……' 吴桂生显得有些
      为难。

      朱怀镜说:' 桂生同志,只好辛苦你亲自跑一趟了。你就高姿态一点儿吧!

      ' 吴桂生只得答应去一趟。朱怀镜说:' 那我等你电话。' 吴桂生说:' 太
      晚了,朱书记您安心休息,我保证一定按您的指示把事情办好。' ' 那好,就拜
      托你了。

      ' 朱怀镜放下电话。这些记者也真他妈的混蛋!朱怀镜躺了下去,愤愤地想。

      第二天一早,朱怀镜刚出门,就接到吴桂生的电话,说是事情办妥了。朱怀
      镜边接电话边下楼,见赵一普已站在小车边微笑着伺候他了。赵一普替他开了车
      门,他坐了进去,才挂了手机。

      赵一普听出是什么事了,便说:' 最近,牛街派出所老是找梅园的麻烦。'
      朱怀镜听了,很是生气,说:' 他们吃饱了没事干?专门找地委宾馆的麻烦?'
      赵一普说:' 这种事发生多次了,只是这次抓着的是记者,才惊动了您。听说,
      是梅园的总经理于建阳同牛街派出所关所长关系搞僵了,才弄成这种局面。' 朱
      怀镜问:' 真是这样?怎么能因为他们个人之间的恩怨,就影响梅次地区的投资
      环境呢?' 朱怀镜自然明白,这种事情也往投资环境上去扯,很牵强的。可如今
      的道理是,荒谬逻辑一旦通行了,反而是谁不承认谁荒谬。

      赵一普支吾起来,后悔自己多嘴,可一旦说了,就不便再遮遮掩掩。他便让
      自己的支吾听上去像是斟词酌句,说:' 我也是听说的。说是牛街派出所过去同
      梅园关系都很好,从来不找这边麻烦。最近派出所关所长想在梅园开个房,于总
      说不方便,没有同意。关系就这么僵了。当天晚上,就在四号楼抓了几个赌博的。

      后来又抓过几次人,有赌博的,有带小姐进来睡觉的。每次都连同梅园一起
      处罚,罚金都是万字号的。梅园当然不会交一分钱给派出所,但关系彻底弄僵了。
      据说关所长还扬言要传唤于建阳。' 朱怀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车已开到了办公
      楼下了。进来办公室,朱怀镜阴着脸说:' 小赵,你叫于建阳来一下。' 赵一普
      点头说声好,心里却隐隐紧张,知道自己说不定就为朱书记添麻烦了。他拿过朱
      怀镜的茶杯,先用开水冲洗了,再倒了茶。他每次替朱怀镜冲洗茶杯,都尽量久
      烫一些。他懂得这些细节最能表现出忠心耿耿的样子。今天他内心不安,冲茶杯
      的时间就更长了。很多领导并不会怪你知情不报,却很讨厌你什么事都在他面前
      说。

      不知道就等于平安无事,知道了就得过问。而很多棘手的事情总是不那么好
      过问的。

      赵一普双手捧着茶杯,小心放在朱怀镜桌子上,这才去自己的办公室播通了
      电话。于建阳听说朱书记找他,不免有些紧张,忙问是什么事。赵一普不便多说,
      只说:' 可能是想了解一下昨天晚上《荆都日报》记者的事吧?' 于建阳问:'
      朱书记是个什么意见?' 赵一普说:' 朱书记态度鲜明,认为派出所的做法不对。

      ' 于建阳心里有了底,语气就缓过来了,提高了嗓门,' 关云那小子就是混
      帐,仗着身后有人,忘乎所以。' 这可是赵一普没有想到的,心里更发毛了,却
      又只好故作轻松,随便问道:' 他有什么后台?' ' 不就是向延平的侄女婿嘛,
      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好,我马上过来。' 于建阳说道。

      赵一普惊得只知哦哦,放下电话。他这下明白,自己真的给朱书记添麻烦了。

      要不要告诉朱书记?如果朱怀镜知道这层关系了,仍是揪着不放,就是同向
      延平过不去;若不再过问了,又显得没有魄力了。反正因为自己多嘴,让朱怀镜
      陷入尴尬了。赵一普左右权衡,心想还是装蒜得了,免得自己难堪。于建阳要是
      同朱书记说什么,那是他的事。赵一普盯着门口,见于建阳从门口闪过,忙追了
      出来,走在前面,领他去了朱怀镜办公室。

      ' 朱书记,您好!' 于建阳谦卑地躬了下腰。

      ' 坐吧。' 朱怀镜目光从案头文件上抬起来。

      赵一普替于建阳倒了杯茶,准备告退。朱怀镜却招招手,让他也留下。赵一
      普只好坐了下来,心里直发慌。

      朱怀镜望着于建阳,微笑着,客气几句,就切入正题:' 昨天晚上的事……

      你说说情况吧。' 于建阳仍是紧张,使劲咽了下口水,说:' 朱书记,梅园
      宾馆现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恶劣环境。派出所三天两头上门找碴子,可我们那里发
      生治安案件他们又不受理。我本想自己把这事摆平,不惊动地委领导。今天朱书
      记亲自过问,我只好敞开汇报了。矛盾的症结,在牛街派出所所长关云那里。关
      云自从去年三月调到这里当所长以后,我们关系基本上处得不错。他常带人来就
      餐,我都很关照,一般情况下都是免单的。说实话,这人太不知趣,来得太密了,
      次数也太多了。我有些看法,他也许也感觉到了。但这些人在外吃惯了,才不在
      乎别人的态度。矛盾公开激化是在最近。他提出想在梅园五号楼要套房子,平时
      来休息。梅园五号楼是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首长的,是我们那里的总统套房,他关
      云算什么?我想这未免太离谱了,婉言推辞了。麻烦就来了,当天晚上,五号楼
      一楼有客人玩麻将,就被派出所抓了。客人正好是到我区进行投资考察的新加坡
      客商,弄得影响很不好。' 朱怀镜一听,气愤地敲着桌子,' 简直混帐!这事你
      怎么不向地委汇报?' 于建阳摇摇头说:' 这事惊动了李龙标同志。龙标同志过
      问了这事,事后还亲自看望了新加坡客人。但是,问题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龙标
      同志可能也有顾虑。' '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怀镜问。

      于建阳叹到:' 关云若不是仗着自己有后台,怎么敢这么做?' 朱怀镜心里
      微微一震,却不得不追问下去,语气是满不在乎的,又像是讥讽,' 后台?他有
      什么后台?你说说看!' 于建阳支吾半天,只好说:' 他是向延平同志的侄女婿。

      ' 朱怀镜马上接过话头,' 难道向延平同志会支持关云这样做?扯淡!' 赵
      一普立即附和道:' 对对,向主任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事。' 他这么一说,似乎
      绷得紧紧的情绪就缓和些了。

      朱怀镜接着说:' 建阳同志,你说延平同志是关云的后台,这种说法不对。

      不明真相的人听了这话,还真会以为延平同志支持关云乱来哩。不能说谁是
      哪位领导的亲戚,领导就是谁的后台。我们什么时候都不能为地委领导添麻烦啊!
      ' 于建阳忙说:' 是是,我的说法是不对。我的意思,只是想说明他们的特殊关
      系。

      ' 朱怀镜说:' 谁都会有各种社会关系,这不奇怪。我们不能因为谁是领导
      的什么人,谁做了什么就同领导有某种关系。好吧,情况我清楚了,我准备向缪
      书记说说这事,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这样吧,晚上我出面宴请那位《荆都日报
      》记者,你安排一下。' 于建阳一走,朱怀镜便交代赵一普:' 你具体落实一下。
      ' 朱怀镜没有明说落实什么,赵一普却意会到了,就是让他了解一下那位记者今
      天的安排,敲定晚上宴请的事。领导宴请特别尊贵的客人,时间得由客人来定,
      至少要征求客人意见;而宴请此类记者,领导自己定时间就行了。毕竟,领导宴
      请记者,看上去客气,有时甚至恭敬,其实是给记者赏脸。记者们当然有面子上
      谦虚的,有样子很张扬的,有牛皮喧天的,但骨子里多半是受宠若惊的。场面上
      吹牛,谁只要提起某地某领导,在场的记者准会马上插嘴,说,对对,知道,他
      请我吃过饭哩。

      赵一普打了一连串电话,知道这位记者叫崔力,据说是《荆都日报》的名牌
      记者,获过全国新闻大奖。此君最大的癖好就是在新华社内参上给下面捅篓子,
      各级领导都怕他多事,总奉他为上宾。本来晚餐杨知春要请的,听说晚上朱书记
      要亲自请,他就改在中午请算了。杨知春在电话里很客气,感谢朱书记对宣传工
      作的支持。他请赵一普一定把他这个意思转达给朱书记。

      最后赵一普拨通了崔力的电话,' 崔记者吗?我是朱书记朱怀镜同志的秘书
      小赵,赵一普。朱书记晚上想宴请你,你没有别的安排吗?' 赵一普听得出,崔
      力很是感激,却有意表现得平淡,' 哎呀,今天晚上只怕不行呀,杨部长今天一
      大早就同我约了。' 赵一普说:' 我已同杨部长汇报了,他说晚上就着朱书记的
      时间,朱书记请,他就安排中午请你。你说行吗?' 崔力故作沉吟,说:' 那就
      这样吧。我说,你们地委领导太客气了。他们这么忙,没必要啊。' 赵一普客气
      道:' 哪里啊!朱书记说,你一向很支持我们地区的工作,再忙也要陪你吃餐饭。

      崔记者,在梅次有什么事要我效劳的,你只管吩咐,我一定尽力去办。' 崔
      力说:' 不客气,不客气。以后多联系吧赵秘书。' 赵一普立即跑去朱怀镜办公
      室,报告说:' 朱书记,联系好了。这位记者叫崔力……' ' 就是崔力?' 朱怀
      镜说道。

      ' 朱书记认识他?' 朱怀镜淡然一笑,说:' 听说过,是个人物吧。' 荡漾
      在朱怀镜脸上的是介乎于冷笑和微笑之间的笑,叫人不好捉摸。但只凭只觉,赵
      一普也可想见,朱书记对这位崔记者并不怎么以为然。仅仅因为嫖娼被抓了,就
      身价百倍了?天下哪有这般道理?可崔力又的确因为嫖娼被抓了,地委副书记和
      宣传部领导都争着要宴请他。

      赵一普见朱怀镜没事吩咐了,就准备回自己办公室。他在转身那一瞬,忍不
      住无声而笑。可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尽情释放,朱怀镜在背后发话了:' 小赵,
      我去缪书记那里。' 赵一普飞快地把脸部表情收拾正常了,回头应道:' 好的好
      的。' 朱怀镜敲了缪明办公室,听得里面喊进,便推开门。见政研室主任邵运宏
      正在里面,朱怀镜笑着说:' 哦哦,打搅了,我过会儿再来。' 缪明马上招手,
      ' 怀镜同志,我们谈完了。进来进来。' 邵运宏便站起来,叫声朱书记,点头笑
      笑,出去了。

      缪明桌上又放着一叠文稿,不知是讲话稿,还是他自己的署名文章。依然是
      大大的废字符号,将整页文字都毙掉了,四旁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早听说邵运宏
      的文字功夫不错,却也伺候不了缪明。心想缪明哪有这么多工夫修改文章?更要
      命的是邵运宏他们写的文章,到了缪明手里,就不是修改,而是重写了。缪明摩
      挲下腹的动作那么悠游自在,显然多得是闲工夫。

      朱怀镜在缪明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先将自己分管的几项工作汇报了,再
      随便说到牛街派出所同梅园的纠纷,又把崔力被抓一事详细说了。

      缪明听了,摇头晃脑好一阵子,叹道:' 这些记者,也太不自重了。' 朱怀
      镜点头说:' 的确不像话。但问题不是一个记者怎么样,我们不能听凭派出所三
      天两头到地委行署的宾馆去抓人,弄得人心惶惶。真的这样下去,外面客人就视
      梅次为畏途了。说到底,这是投资环境啊。' 缪明说:' 我给吴桂生同志打个招
      呼,要他向下面同志强调一下吧。' 朱怀镜说:' 应该有个治本之策。我建议,
      以地委办、行署办的名义发个文件,就公安部门去宾馆检查治安作出规定,限制
      一下他们。鉴于这项工作牵涉到执法问题,为甚重起见,我建议地委集体研究一
      下。' 缪明点着头,这个这个了片刻,说:' 行,下次会议提出来。是不是这样,
      我同龙标同志说说,请你和龙标同志牵头,地委办、行署办和政法委抽人,先研
      究个稿子,到时候提交会议讨论?' ' 这个我就不参加了吧!这是龙标同志管的
      事,我不便插手啊。' 朱怀镜语气像是开玩笑,心里却是哭笑不得。心想缪明怎
      么回事?他自己总沉溺在文字里面也就算了,还要把整个地委班子都捆在秘书工
      作上不成?起草一个文件,只需将有关的地委副秘书长叫来,吩咐几句,再让下
      面人去弄就行了。缪明倒好,居然要两位地委副书记亲自上阵。

      缪明却只当朱怀镜在谦虚,说:' 哪里,都是地委工作嘛!好吧,你也忙,
      就不参加草稿研究吧。不过这事你要多想想啊,你的点子多。唉,这些记者,太
      不像话了!' 朱怀镜笑道:' 缪书记,你听说过一个段子吗?比较记者跟妓女的
      异同。' 缪明头一次听见朱怀镜同他说段子,眼睛亮了一下,不太自然,却马上
      笑了起来,' 没听过。' 朱怀镜说:' 不同之处,记者是捅篓子,妓女是篓子被
      捅;相同之处,记者和妓女都收取稿(搞)费。' 缪明哈哈大笑,道:' 没想到
      怀激还这么幽默!' 同缪明在一起,此类玩笑当适可而止。朱怀镜再聊几句,就
      想告辞了。缪明却站了起来,离开办公桌,慢慢走了过来,同他并肩坐在沙发里。

      看样子缪明还有话说。可他半天又不说,只是一手敲着沙发,一手揉着肚子。
      朱怀镜又想起缪明的所谓涵养了。似乎他的涵养,就是不多说话,多哼哼几声,
      多打几个哈哈,不停地揉肚子。

      的确看不出缪明要说什么,朱怀镜也不想无话找话。憋得难受,就起身告辞
      了。在走廊里低头走着,他再一次佩服缪明内心的定力。像刚才那样,两个人坐
      在沙发里,一言不发,他心里憋得慌,而缪明却优游自在。天知道这人真的是道
      行深厚,还是个哑蚊子!这时,朱怀镜无意间瞟了眼门口,正好邵运宏从这里走
      过。朱怀镜便点头笑笑。他一笑,邵运宏定了一脚,就进来了,说:' 朱书记您
      好。' 朱怀镜合上手中的文件夹,身子往后一靠,说:' 小邵坐吧。' 邵运宏坐
      下来,有些拘谨,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笑着。他是见朱怀镜望着他笑了,
      仓促间进来的,事先没有酝酿好台词。朱怀镜随意道:' 小邵,梅次的大秀才啊!

      ' 邵运宏摇头苦笑道:' 真是秀才,生锈的锈,废材料的材。缪书记水平高,
      要求也高,我是一个字也写不出了。感觉就像脑子生了锈。' ' 是啊,缪书记是
      荆都一支笔,有公论的。' 朱怀镜说。

      邵运宏半开玩笑说:' 朱书记,我在这个岗位上很不适应了,得招贤纳士才
      是。请你关心关心我,给我换个地方吧。' 朱怀镜笑道:' 小邵你别这么说啊,
      你们政研室是缪书记亲自抓的,你是他的近臣,我哪有权力动你?' 邵运宏只好
      说:' 是啊,缪书记、朱书记对我和我们政研室都很关心。' 邵运宏本来就是进
      来摆龙门阵的,不能老坐在这里,说上几句就道了打搅,点头出去了。朱怀镜自
      己也是文字工作出身,很能体谅秘书工作的苦衷。邵运宏嘴上只好说缪书记很关
      心,实则只怕是一肚子娘骂不出。

      第五章

      朱怀镜在梅园餐厅里吃过中饭,刚回到房间,手机就响了。刘芸正给他倒茶,
      听得手机里传出女人的声音,她便低头出去了。原来是舒畅打来的电话,' 朱书
      记,吃中饭了吗?' ' 吃了吃了。你吃了吗?' 朱怀镜放下中文包,靠在沙发里。

      ' 朱书记,宾馆饭菜怎么样?' 舒畅说。

      朱怀镜笑道:' 宾馆里的菜,哪里都一样,真是吃腻了。好在我的胃很粗糙,
      什么都能吃。怎么?今天请我吃晚饭?' 舒畅一笑,说:' 我说得好好策划的。

      我准备好了再请你。' 朱怀镜笑道:' 别弄得这么隆重啊。' 舒畅说:' 你
      是谁嘛,不隆重怎么行?朱书记,你一个人在这里,说不定缺这个少那个的,你
      得跟我说啊。对了,你的衣服自己洗?让我给你洗洗衣服吧。' 朱怀镜说:' 不
      给你添麻烦了。我什么事都做过的,洗衣服不在话下。' 舒畅说:' 你们男人,
      衣服哪洗得干净?还是我来替您洗吧。' ' 真的用不着,舒畅。我的衣服都是交
      给宾馆洗的,很方便。' 朱怀镜觉得话似乎太生硬了,又补上一句玩笑话,' 舒
      畅,你放心,保证下次你见到我的时候,不让你闻到我身上有什么怪味。' ' 我
      今天晚上还是过来看看您,看您缺什么少什么。' 舒畅说得很平静。

      朱怀镜听了,竟微觉慌乱,' 你……你来吧。' ' 那您好好休息吧,不打搅
      您了。' 听上去舒畅很是愉快。

      朱怀镜放下电话,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静了静,忽又觉得自己可笑。

      这个中午他睡得很不安稳。

      下午他没有出去,在办公室看了一会儿文件,然后上网。开通了因特网,有
      意思多了。还是职业习惯,他访问别的网站,照样喜欢看经济和时政类新闻。他
      整个下午都是在磨洋工,只想快点儿下班,巴不得一眨眼就到晚上了。他很吃惊
      自己几乎有些少年心性了,心想这样还是不好吧。

      赵一普终于过来提醒他,' 朱书记,就去梅园吗?' 朱怀镜刚才一直想着别
      的事,竟一时忘了,说:' 哦哦,对对。你同杨师父在下面等着吧,我就下来。

      ' 赵一普下楼去了,朱怀镜轻轻把门掩上,想再呆一会儿。他不想去得太早
      了,一个记者,就让他等等吧。他推开窗户,微风掠过樟树林,扑面而来,有股
      淡淡的清香。临窗枝头,两只叫不上名的鸟儿,正交颈接项,关关而鸣。他甚至
      不情愿去应酬什么记者了,就让小赵敷衍一下算了。毕竟又不能这么小孩子气,
      过了十来分钟,他只得提上包,下楼去了。

      赵一普忙迎上来,接过他的公文包,小心跟在后面走了几步,马上又快步走
      到前面去,拉开车门。他慢慢坐了进去,赵一普轻轻带上车门,然后自己飞快地
      钻进车里,好像生怕耽误了领导的宝贵时间。

      杨知春和于建阳等几位,已陪同崔力坐在包厢里了。'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
      了。' 朱怀镜伸出手来。

      大伙儿全都站了起来,笑眯眯地望着他。杨知春一边说着朱书记太忙了,一
      边将朱怀镜伸过来的手引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介绍说:' 这位是崔记者。

      ' ' 你好你好,辛苦了,崔记者。' 朱怀镜同崔力握了手,示意大家就坐。
      赵一普过来掌着椅子,伺候他坐下。坐下后,他谁也不看,只接过小姐递来的热
      毛巾,慢条斯理地揩脸、擦手。他的所有动作都慢,几乎慢得望着他的人免不了
      屏住呼吸,甚至紧张兮兮。他自然知道全场人都望着他,也知道崔力正在朝他微
      笑,想接过他的眼风,说几句客气话。朱怀镜用完热毛巾,眼看着崔力要开口了,
      却故意不看他,只是斜过身子,对杨知春说:' 崔记者在梅次的采访调查工作,
      你们宣传部要全力配合啊!' 不等杨知春表态,崔力马上说了:' 杨部长很支持
      我的工作,这几天一直派人陪着我。只是惊动朱书记,不好意思。朱书记,我久
      仰你的大名啊。' 朱怀镜很不喜欢听别人说什么久仰大名,这总让他想起在荆都
      的那些不开心的日子。又好像那些不愉快的事谁都知道似的。这时,小姐过来,
      问于建阳可不可以上菜了。于建阳便请示朱怀镜,可不可以上菜了。朱怀镜点头
      说,上吧上吧。又有小姐过来问于建阳要什么酒水。于建阳又请示朱怀镜。朱怀
      镜说,低度五粮液吧。按说要征求客人意见的,朱怀镜也不问崔力了。

      崔力无话找话,说:' 朱书记海量吧!' ' 哪里,我不会喝酒。陪好你,要
      靠同志们共同努力了。' 朱怀镜不等崔力的客气话说出来,立即转移了话题,'
      你们报社的几个老总,我都打过交道。' 他便将《荆都日报》正副社长、正副主
      编的名字全部点了出来。

      崔力一直被朱怀镜的气度压着,这会儿见自己的老总们朱怀镜全都认得,他
      越发没什么底气了,几乎还显出些窘态来。朱怀镜第一次举起酒杯的时候,他注
      意到崔力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可酒是轻薄物,崔力喝上几杯后,骨架子又松松垮垮了。开始吹大牛。大小
      官员都成了他吹牛的材料,职位再高的官员,他都一律称某某同志,而且免称他
      们的姓氏,显得他跟谁都哥儿们似的。

      朱怀镜心想他妈的谁是你的同志?你见了那么多官员差不多想叫爷爷,敢叫
      他们同志?他是懂得套路的,知道崔力的牛皮吹得再响,无非是他参与过一些领
      导活动的新闻报道。而他们记者采写的重大新闻,一律得新闻办主任把关。荆都
      市新闻办主任是朱怀镜的老同事,市政府的周副秘书长。此公本来就黑的像个雷
      公,却又偏生着双死鱼眼睛,严厉而刻板,又有些装腔作势,记者们送审稿件时
      都有些胆虚,生怕稿子被废了。偏偏这周副秘书长因为曾担任过市政府研究室主
      任,便总以才子自居,看谁的文章都是斜着眼睛。没有几位记者不在他面前挨过
      训。

      朱怀镜知晓底细,便越发觉得崔力的吹牛实在可笑。他今天心里本来就还装
      着别的事,席间便有些心不在焉。不过这心不在焉在崔力他们看来,却是严肃或
      孤傲什么的,倒也恰到好处。下级是能够容忍上级忘乎所以的,就像上级习惯了
      下级的唯唯诺诺。

      ' 朱书记是个才子,你的文名很大。' 崔力奉承道。

      ' 哪里啊,写文章是你们记者的事,我不会写文章。' 朱怀镜说。

      崔力又说:' 朱书记太谦虚了。我们记者是写小文章的,象朱书记当年那种
      大块头文章,我是一个字也写不出的。' 朱怀镜微微一笑,不说什么了。心想这
      些舞文弄墨的人,眼睛里只有文章,总喜欢以文章高下论英雄。却不知道官员们
      并不把写文章当回事的,你夸他们写得一手好文章,等于说他们是个好秘书。好
      比史湘云夸林黛玉长得好,很像台上那个漂亮的戏子,倒得罪了林黛玉。如果是
      缪明,你说他的文章好,他会很高兴的。

      宴会的时间是由朱怀镜把握的,他见一瓶酒差不多完了,应酬也还过得去,
      就发话说:' 酒全部倒上,喝杯团圆酒吧。' 喝完酒,随便吃了些点心,朱怀镜
      站起来,伸手同崔力热情地握了,说:' 崔记者,怠慢了。有什么事,就同杨部
      长说,同小赵联系也行。' 大家早就全部起立了,恭送朱怀镜先出门。他也不谦
      让,挥挥手,出门了阿。看看时间,才七点过一会儿。他交代赵一普说:' 小赵,
      晚上我有朋友从荆都过来看我,我陪他们去了。有人找我的话,你挡挡驾。' 赵
      一普说:' 好好。那我就不跟您去了?' ' 你休息吧。我的私人朋友,陪他们随
      便找个地方喝杯茶就行了。' 这赵一普实在精明,他明知不需要自己陪着去,可
      为了万无一失,仍这么问一声,证实一下是否真的用不着陪,又把殷勤之意表白
      得不露声色。

      刘芸像是刚洗完澡,头发是半干的,却已梳得整齐了,端站在服务台里。见
      了朱怀镜,她忙问一声好,仍旧跑到前面去开门。刘芸一手推门,一手就接了朱
      怀镜的包。' 朱书记您衬衣掉了粒扣子,我已补上了。' 刘芸说着,就拿了他的
      茶杯过来准备倒茶。朱怀镜忙谢了,又说:' 不用了小刘,我自己来倒茶吧。'
      刘芸只是笑笑,仍去泡了茶,放在茶几上。她又觉得哪里不妥贴似的,抬头四处
      看看,摊开手探了探。' 还需要调低些吗?' 原来她在感觉房间的温度。朱怀镜
      看着很满意,说:' 正合适,不用调了。真要感谢你小刘。' 刘芸又是笑笑,也
      不说不用谢。不过平时刘芸进来了,他喜欢叫她多呆会儿,同她说几句话。可是
      今天,他只想她快些走。

      刘芸招呼完了,轻轻拉上门出去了。朱怀镜扯了电话线,再去洗澡。他洗澡
      一贯潦草,几天更是三两下就完事了。平日他总因为一些生活细节,暗地里笑话
      自己斯文不起来。譬如,他吃饭吃得快,抽烟抽得快,洗澡也洗得快。他原先走
      路也快,说话也快。经过多年修炼,如今走路大体上是步履从容,说话也慢条斯
      理了。有一条倒是一向很慢,就是大便。还是普通干部时,他常拿这事自嘲,说
      自己什么都平庸,只有一点像伟人,就是上厕所。因为共和国几位开国元勋都有
      些便秘的毛病,往厕所里一蹲,都很费时间。

      洗完澡,他想是不是穿着睡衣算了呢?犹豫片刻,还是觉得不庄重,便换上
      了衬衣和长裤。刚换好衣服,手机就响了,正是舒畅。' 朱书记,我不会耽误您
      的时间吧?' 她说得很轻松,却听得出是压抑着紧张。

      ' 没关系,我今天晚上没事。你来吧,随便坐坐。' 朱怀镜也感觉自己呼吸
      有些异样。

      舒畅沉默片刻,又说:' 我……我有些害怕……' 朱怀镜以为舒畅这是在暗
      示什么,却装着没事似的,哈哈一笑,说:' 你呀,怎么像个女学生了?来吧来
      吧,我等着你。' 接完电话,便关了手机。他不由得看看窗帘,是否拉严实了。

      他出了卧室,在外面的会客厅里坐下,打开电视。可是等了半天,仍不见有
      人敲门。他怕舒畅有变,又开了手机。可又怕别人打进来,立马又关上了。好不
      容易听见了敲门声,感觉浑身的血都往上冲,太阳穴阵阵发胀。他便长舒一口气,
      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动作,这才开了门。

      舒畅微微歪着头,在笑。她穿了件水红碎花无袖连衣裙,肩上挎着别致的黑
      色小包,人显得很飘逸。' 请进请进。' 朱怀镜心里慌乱,嘴上却是温文尔雅。

      舒畅笑吟吟地进来了,坐在了沙发里。他问她喝什么,她说喝茶吧。她并没
      有说自己来吧,只是始终笑着,望着朱怀镜替她倒了茶,才伸出兰花指来,接了
      杯子。他心里有数,知道舒畅今晚把自己完完全全当做女人了。女人一旦以性别
      身份出现在男人面前,她们的天性就尽数挥洒了,变得娇柔又放纵,温顺又任性,
      体贴又霸道。而这种时候的漂亮女人,会感觉自己是位狩猎女神。

      ' 谢谢你来看我,舒畅。' 朱怀镜不知要说什么了。他感觉舒畅浑身上下有
      某种不明物质,无声无息地弥漫着,叫他魂不守舍。

      舒畅只是笑,整个脸庞都泛起淡淡的红晕。她望着朱怀镜,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说:' 就怕您不让我来看您哩!' 朱怀镜再也没有了眼睛生痛的感觉,毫无顾
      忌地望着舒畅。他恍惚间觉得一切都是自己预谋了似的,心想今晚只怕会发生一
      些事情。他想起有次自己感慨气候无常时的幽默:气候从冬天直接走向了夏天,
      就像男女从手拉手直接就走向了床。他望着舒畅微笑,忍不住想要赞美她的美丽
      迷人,虽然这就像电影里的老一套。

      可是,他还来不及说什么赞美的话,舒畅站了起来,说:' 我看看您住得怎
      么样。男人身边啊,不能没有女人照顾的。' 舒畅说着就进了卧室,四处看看,
      伸手拍拍床铺,然后坐在了床沿上。

      朱怀镜不知坐哪里是好,迟疑片刻,回头坐在了沙发上。柔和的灯光下,舒
      畅洁白如玉。床铺比沙发稍稍高些,舒畅歪头微笑时,目光是俯视着的。他便有
      种抬头赏月的感觉。' 舒畅,你们公司怎么样?' 朱怀镜语气干巴巴的。

      ' 能怎么样?混吧。' 舒畅说。

      朱怀镜又说:' 物资公司,原来可是黄金码头啊。' 舒畅笑道:' 一去不复
      返了。不过公司的好日子,我也没机会赶上。' ' 那是为什么?' 朱怀镜问。

      舒畅说:' 我是后来进去的。' ' 哦。' 朱怀镜便找不到话说了。他想喝茶,
      茶杯却在客厅里。便起身去了客厅,取了茶杯。刚一回头,却见舒畅也跟着出来
      了。他只好请舒畅在客厅就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 舒天小伙子不错。' 朱怀镜说。

      舒畅说:' 他没工作经验,人又单纯,请朱书记多关心吧。' 朱怀镜说:'
      舒瑶也不错,主持风格很大气。' ' 她还大气?过奖了。' 舒畅笑了起来。

      朱怀镜见自己说的都是些没意思的话,急得直冒汗。' 企业,难办啊。' 朱
      怀镜这会儿简直就是说蠢话了。舒畅不知怎么答腔,只笑了笑。

      ' 热吗?' 朱怀镜说着就去调低了温度。

      舒畅抱着雪白的双臂,摩挲着,说:' 不热哩。' 这模样看上去像是冷,朱
      怀镜又起身把温度调高些。舒畅突然站起来,说:' 这地方还算不错,我就不打
      搅了吧。' ' 就走了?' 朱怀镜不知怎么挽留,左右都怕不得体。

      舒畅拉开门,回头笑道:' 打扰了,朱书记,您早点儿休息吧。' ' 谢谢你,
      舒畅。' 朱怀镜没有同她握手,她也没有伸过手来。他送舒畅出来,见刘芸还没
      有休息,站在服务台里翻报纸。舒畅不让他下楼,他也就不多客气。在走廊拐弯
      处,舒畅回头挥了挥手。她那白白的手臂刚一隐去,他就转身往回走了。平时他
      来了客人,刘芸多半都会进去倒茶的,今天她没去。他内心忽然说不出地慌张,
      忍不住说:' 我同学的表妹。' 刘芸嘴巴张了下,像是不知怎么回答他,便又抿
      嘴笑了。朱怀镜立即意识到自己很可笑,内心尴尬难耐。衬衣早汗湿了,进屋让
      空调一吹,打了个寒战。他懒得换衣服,便靠在沙发里,索性让衬衣紧贴着皮肉,
      感觉好受些。

      他闭着眼睛坐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几乎有些滑稽,总以为今晚会发生
      什么故事的,却平淡如水。他隐约间总盼着什么,结果只落了身臭汗。舒畅从进
      门到出门,不过二十分钟。忽又想着刚才刘芸张嘴结舍的样子,他背上又冒汗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梅次故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六章

      朱怀镜在办公室坐上一会儿,就疲惫不堪了。他昨晚没睡好,翻来覆去想着
      自己同舒畅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他从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乏味。而他同刘
      芸说舒畅是谁谁,却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他本不是个芝麻小事都耿耿于
      怀的人,这回却为自己的刻板而后悔不迭。直到天快亮了,才勉强睡了会儿。醒
      来时,脑袋有些胀痛。便又想自己本不该为这些事劳心的,这算什么呢?真是小
      家子气。

      舒天突然敲门进来,说:' 朱书记,我姐夫……他想拜访一下您。' 朱怀镜
      本已昏昏欲睡,却猛然间清醒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已站在舒天身后了,正
      朝他点头而笑。朱怀镜微笑着,慢慢站了起来,伸出手,说:' 欢迎欢迎,请坐
      吧。' ' 你是……' 朱怀镜含混道。

      舒天听出他的意思了,忙说:' 这是我大姐夫。我二姐舒瑶还没成家哩。'
      朱怀镜心里莫名其妙地打起鼓来,却故作从容,招呼道:' 舒天,麻烦你给你姐
      夫倒杯茶吧。' 舒天姐夫忙摆手说:' 不客气,不客气。' 他说着便躬身上前,
      递了名片。

      朱怀镜接过名片一看,见上面印着:华运商贸公司总经理,荆都市音乐家协
      会副主席,梅次地区企业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梅次地区广告艺术研究会会长,贺
      佑成。

      不知怎么的,见了这名片,朱怀镜心里轻松多了。他把名片往桌上轻轻一放,
      说:' 小贺,有什么事吗?' 贺佑成说:' 没事没事。我到大院里面办事,想过
      来看望一下朱书记。' 朱怀镜笑道:' 谢谢,你太客气了。你们公司怎么样?效
      益还好吗?' 贺佑成摇头说:' 我那叫什么公司?我原来在市物价局,早几年兴
      下海,自己出来办了这么个公司,凑合着过吧。还要请朱书记多关心啊。' 朱怀
      镜听了,嘴上只说:' 好啊,好啊。' 这话听上去像是同意关照,又像是赞赏贺
      佑成自己下海办公司,其实毫无意义。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泪都挤了出来。

      忙拿身后衣帽架上的毛巾擦了眼睛,掩饰着窘态。

      贺佑成便说:' 领导太辛苦了,没休息好吧?' 朱怀镜摇摇头,笑笑。贺佑
      成却说了一大堆奉承话,嘴里蹦出了好些个成语,什么日理万机、殚精竭虑之类,
      不是个味道。朱怀镜有些没耐心了,再说马上要去开个会,他便站了起来,伸出
      手,话还算客气,说:' 今后有事让舒天同我说声吧。' 贺佑成这才起身告辞。

      舒天走在他姐夫后面,回头朝朱怀镜笑笑。他见舒天似乎很难为情,却又不
      便表示歉意。朱怀镜总是善解人意的,也朝舒天笑笑,消解他内心的难堪。像舒
      天这么精灵的小伙子,陪同这么一位姐夫来拜访他,背上不一阵阵发麻才怪。

      朱怀镜掩上门,说不上为什么,心里就是不痛快。他不知要同多少人打交道,
      舒畅也好,贺佑成也好,本可不在意的。无数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他的脑子里,
      都被' 群众' 二字抽象掉了。可是舒畅,这位他并不了解的女人,竟成了他脑海
      里挥之不去的具象。朱怀镜忙着批阅文件,没工夫细想什么抽象或具象,只是种
      种怪念,如同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在他头顶漂浮。

      快十点钟了,朱怀镜便收拾好文件夹,去了会议室。还是陆天一砸车的事,
      缪明说简单碰个头。仍是缪明、陆天一、朱怀镜、李龙云、周克林,都到场了。

      陆天一沉着脸不做声,缪明说话了:' 这个事情,有关单位都按照地委要求
      抓了落实。通过认真调查,牵涉到的县处以上干部只有一人,地区统计局副局长
      龙岸同志。据反映,龙岸同志平时表现很不错,业务能力很强。所以,我个人意
      见,还是慎重为好。各位都说说吧。' 按惯例,该是陆天一发言了。可他只黑着
      脸,大口大口吸烟。看样子,他同缪明意见相左。别的人就不好说话了。沉默就
      像看得见的投影,在陆天一脸上停留几分钟,依次就落到朱怀镜脸上了。朱怀镜
      便窘迫起来,知道谁都在等着他发言。他若是再挨几分钟,沉默的投影就落到李
      大龙脸上去了。朱怀镜也许内心定力不够,忍不住了,终于发了言。' 我个人认
      为,我们按党纪、政绩处理干部,同执行法律还是有区别的,不存在以功抵过。
      ' 他说了这句话,故作停留。陆天一没有抬头,却舒缓地吐了口浓烟。其他人都
      望着朱怀镜,等着他说下去。他就像征求大家意见似的,环视一圈,再说:' 所
      以说,龙岸同志平时表现怎么样,同这次的问题怎么处理,没有关系。' 他又停
      下来,吸了口烟。陆天一仍然没有抬头,还将头偏了过去,可他那耳朵反而象拉
      得更长了。缪明像是有些急了,那正揉着肚子的左手隐约停了一下,马上又摩挲
      自如了。

      朱怀镜接着说:' 我们要研究的只怕首先不是龙岸平时表现如何,该不该处
      理,而是他这次表现出的问题具体触犯了党纪、政纪哪一条,情节如何,够不够
      得上处理。只有按章论处,才能达到批评教育的目的。' 陆天一终于抬起头来了,
      也不望谁,凝视着窗外。缪明的右手悠悠然敲击着沙发扶手。朱怀镜说完了,陆
      天一立马发言:' 怀镜同志的意见当然很正确。但我个人认为,目前群众对少数
      干部的腐败很有意见,已严重影响到党和政府的形象,我们对干部的要求应更严
      格一些。如果认为公车私用,特别是开着公车去夜总会鬼混,没什么大不了的,
      问题会一步步严重起来的。我们有中国特色的法律在非常时期讲究从重从快,执
      行党纪、政纪更应该考虑具体情况。同志们,风气正在恶化,问题不可小视啊!
      ' 李大龙和周克林就不知怎么说话了。他俩自然也得发言,既然发言就得有必要
      的篇幅,不然显得口才太差了。他俩说的听上去有观点,实际上什么意见也没说。

      缪明就着难了。他若再坚持自己的观点,陆天一就下不了台;他若赞同陆天
      一的意见,不仅打了自己的嘴巴,只怕朱怀镜也会有看法。于是,他的表态只好
      不偏不倚。' 同志们都说了,基本意见是一致的。我原则同意对龙岸同志的问题
      作出处理。至于怎么处理,我们不在这里研究,建议由纪委、监察两家拿出具体
      意见,报地委通过。' 会开得不长,十一点多就结束了。朱怀镜回到办公室,刚
      坐下,电话就响了。没想到是舒畅,' 朱书记,您好。' 朱怀镜笑道:' 你好你
      好,有事吗?' 舒畅说:' 没事,打电话问候一下。' 朱怀镜笑笑:' 谢谢你,
      舒畅。

      ' ' 谢什么?别怪我打扰你就行了。' 舒畅也笑着。

      ' 真的谢谢你,舒畅。有空去我那里聊天吧。' 朱怀镜说。

      舒畅说:' 我的嘴很笨,最不会说话。昨天本想久呆会儿,陪您说说话。可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走了算了。' 朱怀镜很随便的样子,哈哈一笑,说:'
      对不起,是我怠慢你了。' 舒畅说:' 朱书记您说到哪里去了?' 朱怀镜笑道:
      ' 我俩别在电话里客气了。你知道刚才谁来过这里吗?' 舒畅问道:' 谁?' 朱
      怀镜说:' 你先生。' ' 贺佑成?' 听不出舒畅是吃惊还是生气,' 他去您那里
      干什么?' 朱怀镜道:' 他没什么事,来看看我。他在我这里坐了一会儿,太客
      气了。' 舒畅冷冷地说:' 让您见笑了。' 朱怀镜感觉蹊跷,却只作糊涂,说:
      ' 你先生可是一表人材啊。' ' 谢谢您的夸奖。不打搅您了,您忙吧。' 舒畅语
      气有些怪怪的。

      ' 好吧,有空去我那儿聊天吧。' 朱怀镜实在也找不出什么话说了。他感觉
      舒畅打电话依然是轻松自如的,并不像见面时那么拘谨。

      这时,赵一普送了个文件夹进来。朱怀镜接过文件夹,见是政法委起草的《
      关于改进宾馆服务行业治安管理办法的通知》。这是朱怀镜自己建议的事情,他
      便审阅得相当仔细。文稿上已有几位领导签字了,文件内容他大体上也同意,也
      就做了些文字上的修改。可他总觉得对那些滥用职权的公安人员缺乏过硬约束,
      便明确加上一条,大意是公安人员对几家大宾馆进行治安检查或查房等,得经分
      管政法的地委领导批准方可。斟酌再三,最后回头看看文件标题,发现大为不妥。

      ' 改进' 二字会让公安的同志听着不舒服,好像他们过去的工作抓得不行似
      的。

      便提笔划掉' 改进' ,改作' 加强'.又发现' 加强' 同后面的' 办法' 搭配
      不当,却找不到恰当的词取代' 办法'.略一思考,发现没有' 办法' ,就是最好
      的' 办法' ,于是又划掉' 办法'.在他的一番窃自幽默中,文件标题就成了《关
      于加强宾馆服务行业治安管理的通知》。

      朱怀镜很得意自己对标题的修改,认为这体现了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智
      慧。既然下这个文件的目的是为了加强管理,就可以封住一些人的嘴巴。如果有
      人硬是认为执行这个文件就是放松了治安管理,只能说这些人没有认真领会地委
      领导的决策。他当然清楚,这个文件的实质,就是要在某种意义上' 放松管理' ,
      而名义上只能说是' 加强管理'.只不过这层意思是怎么也不可以挑破的。他认为
      对几家大宾馆的治安管理得宽松些,利多弊少,翻不了天的。假如一位外商在宾
      馆里赌博或者嫖娼,被公安人员抓了,公安方面只不过是处理了一起小小治安案
      件,大不了就是收了几千或上万元罚款,而梅次地区却有可能丧失上千万上亿万
      的投资。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下午,朱怀镜带着赵一普去几个地直部门转了一圈。权且叫做调查研究吧。

      这些部门领导自然都有留他吃晚饭的意思,他都回绝了。回到办公室,离下
      班时间还有三十来分钟。他刚坐下来,一位年轻人微笑着敲敲门,站在门口。门
      本是敞开着的。年轻人有些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 有事吗?请进吧。' 朱怀镜说道。

      年轻人轻手轻脚进来了,说:' 我是黑天鹅大酒店的小刘。' 朱怀镜这才站
      了起来,同小刘握了手,' 对对,小刘,刘浩,黑天鹅的老总,对吧?' 刘浩忙
      奉承道:' 朱书记的记性真好。' 朱怀镜关切地问:' 有事吗?' 刘浩坐在沙发
      里,身子前倾,' 我是专程找朱书记汇报来的。知道你出去视察去了,又不敢打
      小赵手机,怕影响你工作。就一直在这里等。地委、行署对我们台属企业一直很
      重视,我非常感谢。听说,最近又准备出台一个新政策,重点保护一些大宾馆的
      治安环境。我听了很受鼓舞。我想请求地委把我们黑天鹅也纳入重点保护的范围。

      ' 朱怀镜点头做思考状,半天才说:' 我个人表示同意,还得同其他几位领
      导商量一下。最初我们考虑的主要是地委、行署宾馆和几家国营大宾馆。黑天鹅
      大酒店是我们地区唯一一家台商投资的宾馆,软硬件建设和管理水平都很不错,
      是我区旅游服务行业的一块牌子,应该享受一些特殊政策。这样,你打个报告,
      我签个意见,再送其他有关领导。' 刘浩很懂得办事套路,早有准备,忙从皮包
      里掏出一份报告来递上,' 我们已打了个报告,朱书记看行不行。' 朱怀镜接过
      报告,笑道:' 报告只是给领导一个签字的地方,没什么行不行的,又不要写诗。
      ' 他只将报告草草溜了一眼,很爽快地签了字。见刘浩伸过手来,朱怀镜说:'
      报告你就不要拿走了,我让办公室的同志送其他领导,免得你自己去找他们。这
      样快些。' 刘浩很是感激,' 那就太感谢了。朱书记,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
      请你今晚去我们酒店视察一下?' 朱怀镜笑道:' 小刘你客气什么?为你服务,
      是我的职责啊。' 刘浩说:' 我知道你很忙,不一定有时间。这样吧,欢迎朱书
      记随时到我们那里指导工作。你有什么吩咐,尽管指示我。' 朱怀镜马上要赶到
      宾馆去接待上级领导,就站了起来,伸出手来同小刘握了,说:' 不客气不客气,
      就这样好吗?' 早就接到通知,范东阳会来梅次调研。梅次的农村基层组织建设
      搞得好,范东阳说想来看看。越是上级领导,说话越是平和。他们说下去看看,
      就是调查研究。范东阳从吴市过来,赶到梅次吃晚饭。朱怀镜等刘浩一走,就去
      了梅园五号楼。缪明、陆天一和地委组织部长韩永杰早在大厅里等着了。几个人
      不停地看表,说不准范东阳什么时候会到。又不方便打电话催问,只好憨等。陆
      天一便不停地抱怨,说:' 梅次的交通太落后了,高速公路不搞,硬是不行了。
      ' 缪明问:' 天一,项目怎么样了?' 陆天一说:' 有眉目了,但吴市还在争。
      ' 缪明说:' 该有个结果了,争来争去都好几年了。' 陆天一说:' 是啊,该有
      个结果了。' 缪明说:' 辛苦你了,天一同志。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项目争
      下来。' 陆天一说:' 他们刚从北京回来,初步情况我听了听。改天向地委专门
      汇报吧。' 缪明同陆天一的对话,外人听了,如坠五里云雾。他们说的是国家计
      划新上的一条高速公路项目,途经梅次。这个计划有东线西线两套预选方案。若
      梅次想争取东线方案,西邻吴市想争取西线方案。若依东线方案,高速公路自北
      而南纵贯梅次全境,而西线方案只从梅次西北角拐过,走吴市去了。吴市当然在
      力争西线方案,因为东线根本就没挨他们的边。就看梅次和吴市谁争得赢了。两
      个地市都成立了专门的班子,不知跑了多少趟荆都和北京。当然得花钱,到底花
      了多少钱,谁都守口如瓶。几年来,就像经历了漫长的伯罗奔尼撒战争,胜败如
      同秋千,总在两个地市间晃来晃去。梅次这边眼看着快赢了,会突然听到消息,
      上面又偏向吴市了。于是梅次这边又十万火急,赶赴荆都或者北京,挽回败局。
      等你惊魂未定,北京或者荆都都又有坏消息来了,说吴市正盯得紧哩。你又得跑
      去酣战一场。这个项目太重要了,陆天一亲自负责。

      好不容易看见一辆黑色皇冠轿车来了,是荆都车号。几个人同时站了起来,
      刚准备迎上去,却见下来的是两位陌生人。缪明他们只好又坐下来等待。陆天一
      忍不住说韩永杰:' 永杰同志,你连市委组织部长的车型车号都不熟悉,不行啊。

      ' 韩永杰面有愧色,说:' 唉,我这人记性不好。我们小李记得。' 他说的
      小李,是他的司机。说罢忙打了司机电话。然后说:' 八零九号,奔驰,不是皇
      冠。' 缪明见韩永杰居然红了脸,就望着他笑笑。陆天一不管那么多,脸黑着。
      朱怀镜也觉得陆天一太过火了,韩永杰到底还是组织部长,不该如此对人家说话。
      反过来一想,似乎缪明太软弱了。当一把手,就得像陆天一,要有些虎威。

      八零九号奔驰终于来了。缪明、陆天一、朱怀镜、韩永杰围上去,依次伸过
      手去。缪明说:' 范部长,我们本来想去路上接你的,但是……' 不等缪明的'
      但是' 说完,范东阳爽朗一笑,' 你们太客气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明白,范
      东阳还享受不到地市领导去路上迎接的待遇。他若是下到县里去,县委书记和县
      长们却是必须远接远送的。缪明虽然不可能去路上接范东阳,但他嘴上不如此说
      说,似乎又失礼了。这类客套大家司空见惯,却又不能免礼。比方说某些会议,
      轮不到重要领导到场,其他领导往主席台一坐,开口总会说,某某同志本来要亲
      自看望大家的,但他临时抽不开身,让我代表他向同志们致以亲切的问候!台下
      的人都知道这种客套同扯谎差不多,却也得热烈鼓掌。

      握手客套已毕,就送范东阳去房间洗漱。缪陆朱韩仍回大厅等候。又约二十
      多分钟,范东阳下楼来了。' 让你们久等了。' 范东阳再次同大家握手。说让你
      们久等了,这就是上级在下级面前必尽的礼节了。有时上级本可不让下级久等的,
      比方刚才范东阳,明知大家在等他吃饭,洗脸却花了二十分钟。说不定他三分钟
      就洗漱完了,故意在里面磨时间也未可知。' 范部长晚上没安排吧?那就喝点白
      酒吧。' 缪明说。

      范东阳说:' 不喝吧,就吃饭。' 陆天一说:' 喝点吧,意思意思也行。'
      范东阳点头说:' 好吧,就一杯。' 真的举起杯子了,陆天一说:' 范部长,这
      第一杯,我看还是干了。' 范东阳笑笑,说:' 好吧,就干这一杯。你们尽兴吧。

      ' 再斟上酒,范东阳就不再干了。缪明打头,依次敬酒,范东阳都只稍稍抿
      一小口。' 梅次各方面工作都不错,我看关键一条,就是各级都重视基层组织建
      设。

      ' 范东阳说。

      缪明说:' 离不开市委组织部的具体指导。我们地委一直很重视基层组织建
      设,注意发现和培养典型,总结和推广经验。' 陆天一说:' 我们不是空洞地喊
      加强组织建设,而是同经济工作密切结合。基层组织到底抓得怎样,关键看经济
      工作成果如何。' ' 是啊,离开经济建设,空喊组织工作没有意义。这是新时期
      组织工作的新思路。你们喝酒吧。' 范东阳说。

      范东阳再怎么叫大家喝酒,可他在酒桌上一本正经谈工作,酒就喝得干巴巴
      的了。不过也无妨。酒桌上热闹,说明领导和同志们随便。酒桌上冷清,领导也
      好同志们也好,也不尴尬。他们正如斯大林所说,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什么场合
      都能自在。若是有心人,细细琢磨他们的谈话,也绝非味同嚼蜡。范东阳是不同
      下级开玩笑的,他不谈工作就没话可说。他能像拉家常一样,在酒桌上谈工作,
      也是个本事。缪明同范东阳有相似风格,两人可以互为唱和。陆天一强调组织工
      作同经济工作的关系,暗中针对着缪明所说的地委。按他理解,这里所说的地委
      就是缪明,而经济工作就是他陆天一。他俩的对话看似平淡,却暗藏机锋。朱怀
      镜明白缪陆二人的意思,就绝不掺言。反正组织工作是他分管的,功劳自有他的
      份儿。他若说话了,就等于自大,或是抢功,反而不好,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
      流。

      快散席了,缪明说:' 范处长,我们地委已经准备了材料,遵照您的意思,
      只下去看看,我没机会专门汇报了。明天由怀镜同志和永杰同志陪您,去马山县
      视察一下。梅次经验是从马山发源的。全面情况也就由怀镜同志沿途向你汇报了。

      我和天一同志……' 又没等缪明说完,范东阳就接过去了;' 你们忙吧。书
      记、专员是最忙的,我知道。' 这又是官场客套了。通常只有市委书记以上的领
      导下来,地市一把手才全程陪同。就算是副市长下来,也得看他的实际份量,地
      市一把手多半只是陪他吃一两顿饭。何况范东阳这会儿毕竟还没当上常委。看来
      范东阳深谙其中奥妙,干脆不让你把话说透。心知肚明的事说透了反而不好。

      吃完饭,缪陆朱韩一道送范东阳去房间。略作寒暄,都告辞而去。只有朱怀
      镜留下来坐坐。缪明说:' 怀镜,你正好住在这里,你就陪范部长扯扯吧。' 他
      这么一说,怀镜一个人留下来似乎有了某种合法性,免得生出什么嫌疑。单独陪
      上级领导说话,多少会让同僚忌讳的。

      ' 范部长这次一路跑了好几个地市,够辛苦的啊。' 朱怀镜说。

      范东阳那张带括号的脸,看上去永远是微笑的。' 辛苦什么?你们才辛苦。

      跑跑好,下面的工作经验都是活生生的,对我启发很大。如何发挥组织工作
      的优势,是我们时刻都要考虑的问题。' 范东阳将一路见闻和感谢一一道来。朱
      怀镜不停的点头,不时评点几句。他的评点往往精当而巧妙,好像他也深受启发。
      范东阳也许有演说癖,见朱怀镜听得津津有味,他更是滔滔不绝。眼看着他的演
      说就可以告一段落了,朱怀镜岔开话题,说:' 范部长又不打牌,不然叫几个同
      志陪你搓搓麻将。

      范东阳摇头一叹,说:' 我老婆也老是说我不会玩,是个苦命人。我平时就
      只是看看书,写写字,要么就画上几笔,没其他爱好。' 朱怀镜笑道:' 范部长
      学养深厚,同志们都说您是学者型领导。我得向您学习啊,范部长。' ' 哪里啊,
      ' 范东阳谦虚一句,说,' 怀镜,那你休息吧,也不早了。' 朱怀镜就起身说:
      ' 范部长您早点休息吧。' 领导干部多少会有些轶闻的。范东阳的读书,就很有
      意思。范东阳很喜欢读武侠小说,从金庸、古龙、梁羽生,到不入流的雪米莉,
      他都通读了。不过他的武侠小说阅读长期处于地下状态。身为领导干部,该天天
      抱着马列著作才是,热衷于读武侠小说就不象话了。直到有一天终于听到金学一
      说,他才慢慢公开自己的阅读兴趣。读武侠小说好像并不是俗不可耐了。可还得
      有个堂皇的理由,便说:' 读武侠小说,是大脑体操。一天到晚工作紧张,读些
      打打杀杀的书,可以放松放松。' 朱怀镜回到房间,打了马山县委书记余明吾电
      话,落实汇报材料和视察现场的准备情况。听罢余明吾汇报,朱怀镜说:' 辛苦
      你了,明吾同志。对了,忘了跟你说了,范部长的书法、绘画都很漂亮,你叫人
      准备些笔墨纸砚,凡是安排视察的地点都放些,说不定他有兴趣题词作画的。'
      余明吾说马上叫人准备去。

      朱怀镜刚准备去洗澡,电话铃响了,是刘浩,说想过来看看朱书记。他本有
      些累了,却不好回绝,就说:' 你来吧,欢迎。' 过了几分钟,刘浩就敲门进来
      了。他一定早在宾馆的哪个角落候着了。见刘浩是一个人,朱怀镜就意识到了他
      的来意。刘芸按了门铃,进来替刘浩泡茶。只要望着刘芸,朱怀镜心里就熨贴。

      真是怪,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同这小姑娘很亲,自家人一样。刘芸走了,刘浩
      说了几分钟的客气话,就掏出个信封,说是感谢朱书记的关心。

      朱怀镜笑道:' 小刘,我同意黑天鹅纳入重点保护范围,完全是从工作考虑。

      起先没有想到你们,是我考虑欠周全。所以,你用不着感谢我。' 刘浩说:
      ' 朱书记你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了。我是诚心诚意的,希望朱书记接受。' 朱
      怀镜仍是笑着,' 小刘,我若板着脸孔,你肯定会说我假正经。我同意,有同意
      的理由。如果没有理由,你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同意。你的心意我领了,钱是万
      万不能收的。退一步讲,如果你提着两条烟,两瓶酒,我收了也是人之常情。'
      话说得入情入理,刘浩也不难堪,却仍想说服朱怀镜,' 我也是看出你朱书记是
      位爽快的好领导,有心高攀,才冒着被你批评的风险来的。你看……' 朱怀镜笑
      道:' 你说我爽快,我就爽快地把心里话说了。你先告诉我,里面是多少?' 刘
      浩红了脸,说:' 不好意思,不多,就这个数。' 他说着便伸出两个指头。

      朱怀镜点了点头,说:' 两万,的确不多。可我的工资一年也就三万多。能
      不能这样?我也发现你这年轻人不错,直爽、厚道,也是个干事业的料子。你送
      我两万块钱,倒不如我俩做朋友。两万块钱,可抵不过一个朋友啊。' 刘浩受宠
      若惊,忙收起信封,说:' 小刘我本来也是一番真心,没想到差点辱没了朱书记
      的清白。做朋友,我真的不敢高攀。今后朱书记有用得着我小刘的地方,尽管发
      话。' 朱怀镜朗声大笑,说:' 没那么严重嘛!我也是凡人。当官一张纸,做人
      一辈子。再说了,领导干部同群众交朋友,错不到哪里去啊。我有心把你当朋友
      看,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诚心了。' 刘浩感激万分,说:' 朱书记这么看重我小刘,
      我就像古书里常说的,愿为你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朱怀镜正经说:' 不客气
      不客气。既然是朋友,我就没什么弯子绕,你也别说我打官腔。你今后只要一心
      一意把酒店经营好,为梅次树立一块宾馆行业的样板,也让外商感觉到我们地区
      投资环境不错,就是在我面前尽了朋友的本分。我这个朋友可是地委副书记,要
      让群众拥护才能把饭碗端稳啊。' 刘浩连连点头,' 一定一定。' 朱怀镜接着说
      :' 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找我。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找我,除非我陪着上级领导视
      察工作。只要能把生意做好,经营搞活一点,没关系的。你也知道,吸毒贩毒在
      梅次也已露头,宾馆容易成为藏污纳垢的场所,所以你要千万警惕。只要不同毒
      品有任何瓜葛,别的什么事都好说。要紧的是要管好下面的人,别出乱子。一条
      原则,你们自己惹的麻烦,我能帮就帮,不能帮的你不要怪我;要是别人找你们
      麻烦,我二话没说,负责到底。' 刘浩不停地点头,' 小刘明白。我们家祖祖辈
      辈都是规矩的生意人,本分持家,和气生财。我爷爷每年都会回大陆一次,就是
      不放心我,怕我在这边不正经做生意。我这边的生意基本上也是按爷爷在台湾的
      模式管理的,还算可以。' 朱怀镜赞赏道:' 这就好。大陆有大陆的特点,包括
      有时需要打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保证一条,只要我在梅次任职一天,你
      就不要向任何人打点。办不通的事,你找我。我不相信这股歪风就真的刹不了!

      有人说,花钱才能办事,都成国风了,这还了得?' 电话响了,是香妹。朱
      怀镜说:' 等会儿我打给你好吗?有人在这里谈工作。' 刘浩见状,起身告辞,
      ' 朱书记,那我就不多打搅了。我一定按你的指示办。' 朱怀镜站起来同他握手,
      说:' 别左一个指示,右一个指示。不是才说了做朋友吗?' 刘浩走了,朱怀镜
      犹豫半天,不敢挂家里电话。正迟疑着,电话响了,果然是香妹,' 你很忙嘛!
      ' 朱怀镜胸口一下就被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香妹说:' 我们的事,你要早点
      想好,总这么拖着,对谁都不好。' 朱怀镜说:' 香妹,我俩能不能先冷静一下?

      每天都得过一次堂,真受不了。' 香妹说:' 长痛不如短痛。' 朱怀镜说:
      ' 你为什么这么犟呢?为了孩子,我们也应和解啊!' 香妹说:' 儿女自有儿女
      福,我操什么瞎心?也是你没有替孩子着想啊!' 说了几句,朱怀镜就不想多说
      了。

      反正说来说去就是这些话,无非是互相折磨。直到香妹疲了下来,她才挂了
      电话。

      听着嘟嘟的电话声,朱怀镜胸口突突地跳。脑子茫茫然,好一会儿才清醒,
      就像水罐里装了半罐沙子,晃荡了一下,一片浑浊,沙子半天才慢慢沉淀下来。

      刘芸又进来了,收拾茶杯。朱怀镜马上换作一副笑脸,说:' 小刘,你休息
      吧,这些明天收拾也不迟。真是太麻烦你了。' 刘芸望着他笑笑,说:' 应该的,
      没关系。' 刘芸收拾完了就要走,朱怀镜让她坐坐。她便坐下了,憨憨地笑。真
      让她坐下来了,朱怀镜也没什么话说了。他问刘芸家里有些什么人,哪里上的学,
      喜欢看什么书,平日玩些什么。刘芸一一答了,话也不多。朱怀镜说话时,她会
      歪了头望着他,眼睛眨都不眨。朱怀镜都不好意思了,他却只是莞尔一笑。

      第七章

      韩永杰的奥迪轿车开路,范东阳的奔驰轿车居中,朱怀镜的皇冠轿车殿后。

      紧跟后面的还有梅次电视台的新闻采访车。不到二十分钟,就逼近马山县境
      了。

      朱怀镜打了余明吾手机,' 明吾你到了吗?我们就不下车了。见了我们的车,
      你就在前面走吧。' 余明吾说:' 都准备了。我深更半夜叫县委办买的,送到村
      里去了。'    '好吧好吧。怎么还有辆警车?' 朱怀镜问。

      余明吾说:' 我想路上方便些,怕堵车。' 朱怀镜说:' 明吾同志,这些细
      节问题,其实是大事,你得同我们说说。' 余明吾有些为难了,说:' 对不起,
      朱书记,我事先没多想。那就让警车别走了?' 朱怀镜说:' 别越弄越复杂了,
      就这样吧。' 朱怀镜刚打完电话,手机又响了。

      ' 怀镜同志吗?' 没想到是范东阳打来的,' 我们是去调查研究,怎么搞成
      鬼子进村的驾式?' 朱怀镜忙说:' 我刚才已经批评过余明吾同志了。他说明了
      情况,最近这边好几处修路,很多车辆分流到这边来了,老是堵车,所以才安排
      警车开路的。下面同志都知道您范部长一贯主张轻车简从,今天情况特殊,请您
      原谅。' 范东阳语气不温不火,份量却也不轻,说:' 怀镜同志,我们要时刻注
      意自己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啊。'   ' 是是。今天就请范部长原谅,情况特殊。

      ' 朱怀镜说。

      行车约一小时,到了一个叫杏林村的地方。地名并不符实,不见杏林,却是
      漫山漫野的枣树。村干部早迎候在村口了。范东阳下了车,先同村干部握手,再
      同余明吾和县长握手。县长姓尹,叫尹正东。朱怀镜同尹正东握手时,眼睛不由
      得一亮。说来奇怪,他同尹正东是初次见面,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正是枣花季节,凉风吹过,清香扑鼻。枣林深处,农舍隐现,鸡鸣狗吠,声
      声入耳。范东阳兴致勃勃,双手叉腰,环顾四野,说:' 多好的田园风光啊!这
      让我想起了两句古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怀镜,这是王维的诗吧,是不
      是?' ' 范部长真是诗书满腹啊!' 朱怀镜隐约记得这好像是孟浩然的诗,只好
      如此含糊了。

      村干部带着领导同志走了一圈,然后到村委办公室坐下来。村支书是位精干
      的年轻人,汇报情况条理分明。范东阳听着很是满意,说:' 好啊,俗话说得好,
      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村支书、村干部,代表党和政府形象啊。实践证
      明,你们加强基层组织建设,经验可行,效果很好。看着你们这成片成片的枣林,
      我对农村工作充满信心。这是一片希望的田野啊!我建议,梅次地委和马山县委
      要进一步总结这里的经验,一定要突出组织建设促进经济建设这个主题。' 朱怀
      镜马上表态,说:' 我们一定组织专门班子,做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把经验总
      结好。像杏林村这样的典型,马山县还有很多,这个村是比较突出的代表。'  
       范东阳问:' 明吾同志,像杏林村这样的枣子村还有多少?' 余明吾说:' 马
      山县总共三十五个乡,东边这九个乡,户户栽枣树,村村是枣林。'   ' 这九
      个乡,枣子已成了重要经济支柱。' 尹正东补充道。

      范东阳听罢,眼睛放光,抚掌道:' 好啊,好啊!我说呀,怀镜看你们同不
      同意我的观点,这个我说呀,马山经验,要突出枣子开发,这应该说是加强基层
      组织建设的成果嘛。我看思路越来越明朗了。怀镜同志,永杰同志,明吾同志,
      正东同志,你们要好好总结啊!' 一行人走起来看似阵容随意,其实自有规矩。

      范东阳的右手是朱怀镜,左手是韩永杰。余明吾和尹正东随后,也是一左一
      右。

      尹正东也许性子太急,走着走着,就会走到前面去,凑在范东阳面前说几句。
      他马上又会发现自己不对劲了,忙退了回来。可过不了多久,他忍不住又走到前
      面去了。

      望着尹正东串前串后,朱怀镜总在回忆,不知在哪里见过他,或是他像某位
      熟人。范东阳突然萌发了新灵感,' 对了,我有个想法。典型越具体越好。我建
      议你们就抓住这个村,把它的经验总结透。这个这个叫杏林村吧?我看改个村名
      吧,就叫枣林村。' 树先进典型似乎有个规矩,就是总树基层的好人好事。下级
      同上级的关系,近乎于橡皮泥同手的关系。橡皮泥你想捏什么就是什么,越是基
      层,越是好捏。

      改村名可是个大事啊!朱怀镜带头鼓掌,说:' 范部长,我用老百姓的话说,
      全村人托你洪福啊!你能不能为这个新生的枣林村题个词?

      ' 范东阳欣然答应了。村支书便拿出宣纸,往桌上一铺,请范东阳题词。

      村支书三十多岁,刚下车时,余明吾介绍过他,大家听得不太清楚,不知他
      姓甚名谁了。毛笔是新的,半天润不开。朱怀镜急出了汗,就望望余明吾,怪他
      工作做得不细致。余明吾便望望随来的县委办主任。县委办主任没谁可望了,就
      红着脸,手不停地抓着头发。范东阳却是不急不慌,将笔浸在墨水里,轻轻地晃
      着。

      他的脸相总是微笑着的,村干部们看着很亲切。毛笔终于化开了,范东阳先
      在旁边报纸上试试笔,再挥毫题道:学习枣林经验,加强组织建设。范东阳题。

      某年某月某日。

      大家齐声鼓掌。朱怀镜说:' 好书法。范部长,我不懂书法,看还能看个大
      概。你的字师法瘦金体,却又稍略丰润些。我们不懂书法的人,只知道字好不好
      看。范部长的字就是漂亮。' 范东阳接过毛巾,揩着手,摇摇头,笑着。他摇头
      是谦虚,笑是高兴。看来朱怀镜说中了。临上车,范东阳突然回头说:' 怀镜,
      你坐我车吧。' 朱怀镜便上了范东阳的车。

      一时找不着话,朱怀镜只好说:' 范部长书法真好。别说,这也是领导形象
      哩。毛泽东同志,大家就不得不佩服,文韬武略,盖世无双。

      ' 范东阳笑道:' 怀镜说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敢同他老人家相提并论?

      他老人家啊,你有时候还不得不相信他是神哩!' ' 是啊。' 朱怀镜说。

      望着车窗外茂密的枣林,范东阳忍不住啧啧感叹,' 王维那首诗,用在这里
      真是太贴切了。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
      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诗人描写的,就是一幅画啊。' '
      是啊,王维本来就是个画家,他的诗就真的是诗情画意了。' 朱怀镜说得像个行
      家,心里却很虚,生怕范东阳的秘书听出破绽。秘书坐在前面,不多说话。组织
      部长的秘书就该如此,看上去像个聋子,不注意领导同志们的谈话。

      ' 好漂亮的乡村景色,真叫人流连忘返。我退休以后,就选这种乡村住下来,
      没事写写生,多好。' 范东阳感叹道。

      朱怀镜说:' 范部长,我很想要你幅字,或是画,只是开不了口。

      ' 范东阳笑了,说:' 你这不开口了?好吧,改天有空再说吧。' 朱怀镜忙
      道了谢。范东阳又问他都读些什么书。朱怀镜说:' 我读书读得很庞杂。' 便随
      意列举了几本书,有的是读过的,有的并不曾读过。

      范东阳便笑道:' 你说的读得杂,其实就是博览群书啊。' 朱怀镜忙摇头笑
      道:' 怎么敢在范部长面前谈读书呢?' 范东阳却用一种感慨的语气说道:' 怀
      镜是个读书人。' 朱怀镜谦虚道:' 哪里啊。' 他琢磨范东阳的感觉,像个博士
      生导师。范东阳的谈兴更浓了,总离不开读书。

      朱怀镜书倒读过些,却是个不求甚解的人,他的过人之处是记性好,耳闻目
      睹的事,不轻易望记。范东阳提到的书,他多能附和几句。范东阳像是找到了知
      音,演说状态甚佳。

      紧接着视察了三个村子,却是一个比一个好。范东阳显然后悔了,不该早早
      的就把先进典型定了下来。可说过的话是不能随便收回来的,就只好兴高采烈,
      一路说好好好。余明吾看出朱怀镜有怪他的意思,就私下解释说:' 我们有意让
      视察的典型现场一个比一个好,就是想收到一个层层递进,引人入胜的效果。没
      想到范部长会这么高兴,下车就标态了。' 尹正东插嘴说:' 杏林村本也不错…

      …' 没等他说完,朱怀镜轻声说道:' 别说了,算了吧。' 朱怀镜陪同范东
      阳一天半,形影不离。

      范东阳离开时,朱怀镜坚持要送他到边界处。范东阳再三说:' 怀镜哪,好
      好总结你们的经验。我们荆都的重头是工业,过去对农业和农村工作花的气力不
      多。其实,农村有很多值得大力宣传和推广的东西啊。

      怀镜不错!' 范东阳本是谈工作,却突然冒出句' 怀镜不错' 来,手法上像
      蒙太奇。范东阳是含蓄的,这四个字的意思就非常丰富了。

      望着范东阳的轿车绝尘而去,朱怀镜上了自己的车。刚开动,又叫司机停下
      来。余明吾同尹正东从车里钻出来,看朱怀镜有什么指示。朱怀镜招招手,叫余
      明吾到他车里来。尹正东就站在那里嘿嘿笑。

      余明吾上车就作检讨,' 对不起朱书记,我们没有安排好。' 朱怀镜说:'
      也没什么,还算不错。不过接待无小事,要事事细致。当年周总理为什么经常亲
      自过问外交接待问题?重要嘛。' ' 是是。' 朱怀镜说:' 马山经验,当然主要
      是枣林经验,要好好总结。我意思是地县两级组成联合调研班子,集中时间搞一
      段。我回去向缪明同志汇报这个想法。' ' 行行,我们按朱书记意见办。' 余明
      吾说着又笑了笑,' 范部长一句话,就把一个村的名字改了。朱书记,这里还有
      个法律问题。' 朱怀镜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向民政部门报批一下就是了。

      范部长说改个地名,你能说不改?我跟你说老余,范部长这次对你们用警车
      开道很不感冒,提出了批评。我替你圆了场。范部长很注意形象的。' 余明吾说
      :' 朱书记,你别怪我说直话。他要是真到了必须得用警车开道的级别,你不用
      警车,他照样会不高兴。他是怕太张扬了,影响他日后进常委吧。' 朱怀镜严肃
      起来,' 明吾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余明吾红着脸,憨憨地笑。在领导面前适当
      说些出格的话也无妨的。领导会认为你有性格,而且信任他。朱怀镜不在马山再
      作停留,当天下午就回到了地委机关。余明吾同尹正东自然送他到县界,握手再
      三而别。

      朱怀镜同尹正东握别时,随口说道:' 正东像我的一位朋友。' 尹正东将朱
      怀镜的手握得更紧了,使劲摇着说:' 这是我正东的荣幸。'

      第八章

      朱怀镜同袁之峰一道,去几个重点国有企业转了一圈回来,见手边没什么当
      紧事了,专门向缪明请了假,说回荆都去一趟,动员夫人调过来。他不能不回荆
      都去,好歹得同香妹说出个结果。这些日子,每到夜晚,儿子的眼睛总在他的床
      前闪来闪去,鬼火似的。而香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给他,死活都说要离婚。

      可是为着儿子,他说什么也不愿离婚了。儿子下半年就要上中学了,他打算
      让儿子到梅次来上学。让儿子呆在身边,他心里会踏实些。误了儿子,他会终身
      不安的。

      缪明很高兴,同意朱怀镜马上回荆都去住上几天,还开玩笑说,不把夫人磨
      动就不许回来。现在很多从市里下去的领导干部,都没有带上夫人,被称作飞鸽
      牌干部,迟早要飞的。所以凡带上夫人一块走的,多少会落得些好口碑。

      缪明握了朱怀镜的手,还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负责回去说服老婆,我负
      责在这几天内把你的住房安排好了。我同地委办早说过了,让他们把你的房子安
      排好。他们见你夫人反正一时来不了,也就不太急吧。'   朱怀镜是上午到家
      的,香妹上班没回来,儿子呆在屋里玩' 电游'.学校放暑假了。他开门进去的时
      候,儿子回过头来,样子说不上是惊恐还是惊喜,嘴巴动了一下,好像没发出声
      音。他愿意相信儿子喊了爸爸,只是自己没听清。他放下公文包,站在儿子背后,
      问儿子好不好玩。

      他想让儿子知道,爸爸对' 电游' 也很感兴趣。心里却感到可笑,自己还得
      在儿子面前逢迎。儿子并不在乎他站在背后,依旧只顾自己玩。他偷偷望着儿子
      的头顶,见儿子理着短短的平头,头发紧巴巴地贴在头皮上,很没有生气。头发
      还有些发枯,就像六月里晒蔫了的树叶。

      凭他说什么,儿子总是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儿子终于玩腻了' 电游' ,又
      懒懒地躺在沙发里看电视。朱怀镜坐过去,拉了儿子的手。儿子却触了电似的,
      手抖了一下。儿子的手并没有缩回去,却冒着汗。朱怀镜心里很是窘迫,抓住儿
      子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抓着也不是,放了也不是。

      朱怀镜突然感到背上发了汗,便问儿子热不热。儿子没有做声,头木木地摇
      了摇,眼睛仍瞪着电视。他就势放开儿子的手,过去开了空调。

      可老半天,不见凉快下来。他凑上去,伸手试试,见空调吹出的风没有一丝
      凉意,而上面显示的温度却是摄氏十八度。他怀疑空调是不是坏了。

      这时听到开门声,知道是香妹回来了。儿子并不回头,仍旧看他的电视。香
      妹见了朱怀镜,就像没见着,只问儿子作业做了吗?儿子只在鼻子里答应了一声。

      朱怀镜问了声:' 回来了?' 香妹没有应他,只是过去关了空调。

      他便知道空调的确是坏了。

      香妹进厨房时,问了声:' 你在这里吃中饭吗?' 她的问话冷冰冰的,没有
      叫他的名字,甚至' 你' 都没有叫,还把' 家' 替换成了' 这里'.朱怀镜很敏感,
      心里哽哽的,只答了一个字:' 吃。' 中饭吃得很没有生气。儿子那样子似乎不
      在乎谁的存在,眼皮总是耷着,长长的睫毛把眼睛遮得严严的。一家人谁也不说
      话,只有碗碟相碰的叮当声。

      吃了中饭,香妹去厨房洗涮,儿子进他自己房间去了。朱怀镜站在厨房门口,
      想说几句话,香妹不怎么应他。他知道这会儿不能说她调动的事,说了弄不好就
      会相骂。

      他便回到客厅,站在厅中央,无所适从。站了一会儿,便推开书房门。立即
      闻到一股霉味。再一看,发现书房还是他走时的样子,角落散落着几本书。那是
      他四个月前清理书籍时没来得及收拾好的。书桌上、圈椅上、沙发上、书柜上,
      都落满了灰尘。看样子,这四个月香妹从来没有进过他的书房。

      朱怀镜本想独自在书房里呆一会儿,可这里脏得简直没地方落脚,只好去了
      卧室。去荆都之前,因为同香妹关系僵着,他多半是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看书,睡
      觉。与香妹同枕共席的感觉已经很陌生了,甚至这几个月他很是萌生男人的冲动。

      可这会儿他真的躺在夫妻俩共同的床上了,关于夫妻生活的所有记忆,一瞬
      间全部复活了。香妹曾是一位多么温柔可人的妻子!

      可是,整个中午香妹都没有进房来。朱怀镜一个人火烧火燎地激动过后,精
      疲力竭地沉沉睡去。直到下午四点多,他才醒来。在醒来的那一霎时,他惊了一
      下,身子微微一抖,脑子一片空白。他知道香妹肯定又上班去了,儿子不是在看
      电视就是在玩' 电游'.他不想起来,躺在床上望天花板。他不知道香妹能否回心
      转意。

      朱怀镜这次下了决心,非说动香妹不可。他没有再去在乎时间,只是躺着。

      听见香妹回来了,他也不起床。听着晚饭熟了,香妹有意高声叫儿子吃饭了。
      他还是没有马上起床,想等等是否会有人来叫他吃饭。

      他听到了碗碟声,知道他们母子俩已开始吃饭了,没有谁来叫他。

      他有些生气,但也只是赌气再躺一会儿,最后自己起床了。他有意显得轻松,
      夸张地搓搓手,说菜好香!没有人答应他。一家人依然干干巴巴地吃饭。

      吃完饭,朱怀镜全身汗腻腻的,很不舒服。他想马上洗澡了,却又正是新闻
      联播时间。因为职业关系,朱怀镜一般不会错过看新闻联播。

      可他今天只是稍作犹豫,就决定去洗澡,新闻不看就不看吧。他自己的事情
      糟透了,什么国家大事都见他妈的鬼去!

      凉水冲澡,痛快淋漓。但洗完之后皮肤发烧,又是大汗。心静自然凉,可他
      的心烦躁死了。儿子晚上不做作业,在看电视,朱怀镜便陪着看。香妹却是躲着
      他,去了儿子卧室。他怕晚上两人睡不到一起,没机会说事儿,便硬着头皮推开
      了儿子的房门。没有开灯,黑咕隆咚。朱怀镜开了灯,见香妹向隅而卧,身子躬
      得像只虾。

      ' 我想同你商量,请你同我一起到梅次去。' 朱怀镜站在床边。

      香妹没有回答他。

      ' 一家人在一起,对儿子也好些。' 朱怀镜在床沿边坐了下来。

      香妹还是没有回应。

      ' 琪琪这孩子,性格好像都变了……' 朱怀镜抬手去扳香妹的肩。

      ' 别碰我!' 香妹肩膀一甩,呼地坐了起来,冷冷地瞪着他。

      他终于愤怒了,扑过去,压着女人,扯她的衣服。香妹闷在他身下,呜呜地
      叫着,挣扎。他本来兴趣索然,却强迫自己兴奋。任女人怎么挣扎,他却狂暴地
      揉搓她亲吻她。过了好久,女人耗尽了力气,一动不动了。他却是自欺欺人,想
      像着女人被降伏了。他骑在女人身上,尽量夸张着男人的勇武和尊严。

      香妹躺在那里却像一袋打湿了的灰面粉,冷冰冰,腻巴巴。完事之后,朱怀
      镜的懊恼比手淫还难受。他下了床,脑子昏沉沉的。他不呆在客厅,也没有去卧
      室,去了书房外面的阳台。他先是坐在地板上,然后就躺下了。很闷热,又有蚊
      子在耳边嗡嗡叫着,还可以闻到灰尘刺鼻的霉味。

      窗外天幕上,星星拥挤着,你不容我我不容你的样子。朱怀镜像位自虐者,
      忍受着蚊叮虫咬和酷热,躺在肮脏的地板上,遥望星空,胡思乱想。他和梅玉琴
      的那些事,终究会让人们慢慢淡忘的。权力、金钱和女人的故事每天都在演绎,
      人们听故事的心情也和欢场定律一样,习惯了喜新厌旧。不管他会怎样思念那位
      可怜的狱中女人,别人不会再对他们的风流韵事感兴趣。

      第二天老大早晨,听着香妹上班去了,朱怀镜才爬了起来,往屋子里走。他
      仍沉浸在昨夜的情绪里,身子虚飘飘的像个梦游人。可他猛然看见了儿子,浑身
      一热,便无地自容了。好在儿子并不望他,只顾玩着' 电游'.他忙做贼似的,闪
      进了卫生间。照照镜子,见自己头发散乱,面色如土,衣服脏兮兮的。

      朱怀镜站在莲蓬头下,一任冷水冲洗,顿时鼻腔发酸,眼泪长流。

      一切都糟透了,儿子呆得像根木头,妻子冷得像条死蛇。人一辈子,再怎么
      风风光光,或者浑浑噩噩,家总是最后的归宿啊!

      朱怀镜想,也许单靠自己这张嘴皮子,只怕说服不了香妹了,得请亲友们出
      面劝劝才是。到了这份儿上,也不怕别人说他们夫妻关系如何了。家家有本难念
      的经,谁都理解,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荆都离梅次远的很呢,荆都这边有人知
      道他们夫妻不和,而到了梅次人的眼中,他们或许又是模范夫妻哩。毕竟在外人
      面前,香妹懂得护面子。

      朱怀镜冲了澡,就坐在卧室里打电话。他打着哈哈同朋友们聊天,然后再请
      人家这几天有空来家里坐坐,劝劝香妹。都是有些脸面的朋友,哪有不答应的道
      理?朋友们知道他回来了,难免要请客。他没有心思陪朋友喝酒,把所有饭局都
      推了。

      于是从当天晚上开始,不断有朋友上门来。朋友们多是夫妻双双上门。朱怀
      镜陪朋友在书房里聊天,女人便陪香妹在卧室里说话。最初几天,任人怎么说,
      香妹都是默不吭声。过了几天就喋喋不休,哭哭啼啼,诉尽委屈。后来又是低头
      不语,任人游说。

      好几天过去了,朱怀镜觉得没希望了。看来香妹对他是心死了。他无可奈何,
      准备第二天回梅次算了。不料这时,有天深夜,香妹躺到他床上来了。

      ' 这辈子,不想同你在一起也没有办法了。真是冤家对头啊。' 香妹叹道。

      朱怀镜伸手揽过香妹,她也不冷不热松松软软地弯在他的胳膊里。

      ' 你想去哪个单位?' 朱怀镜问。

      香妹说:' 哪里都行,只要有工资。' 朱怀镜说:' 你就不要再赌气了,好
      好想想,我好同缪明同志说去。给别人安排工作,我可以随便怎么同下面打招呼。

      是你的事呢,我就得请示缪明同志了。' ' 是啊,朱书记对自己一贯要求严
      格啊。

      ' 香妹嘲讽道。

      朱怀镜不往心里去,反而听做玩话,笑道:' 不是我要求严啊,是你的架子
      太大了,我没资格管啊。' 香妹并没有笑起来,闭目寻思片刻,说:' 方便的话,
      就去你们地区财政局吧。我长年搞财会工作的,去了也不会白拿工资。' 朱怀镜
      当晚就打了缪明电话,说香妹答应调梅次去。

      缪明很高兴,说房子安排好了,是老专员范家学的房子。范老专员早就随女
      儿到美国养老去了,这边房子一直是他家亲戚住着的。

      第二天,一家三口刚吃完晚饭,陈清业打电话来,说来看看朱书记。

      不知他从哪里知道朱怀镜回荆都了。朱怀镜今晚本不准备会客的,他想好好
      陪陪香妹,因为明天一早就得回梅次去。可是陈清业电话里很是客气,他也不好
      推脱。在荆都做生意的乌县老乡中间,陈清业给他的印象最好。

      一会儿,门铃就响了,知道是陈清业到了。像陈清业这种身份的人去拜访人,
      总是事先做好了一切准备,到了人家楼下,再打电话联系。

      别人要是不在家,或者不方便接待,那就改天再来。要是别人说行,他马上
      就到,免得人家等候。他们最不怕走白路,最不怕耽搁时间,最不怕麻烦。他们
      就靠这本事讨饭吃。

      开了门,果然陈清业到了,身后随着两个人,都搂着纸箱子。一箱鲜提子,
      一箱果奶。这都是平常礼物,不会让人脸上过不去,朱怀镜只是说了句:' 清业
      你客气什么?' 陈清业只是笑笑。随来的两个人放下箱子,笑着道了声朱书记好,
      就要出门。朱怀镜请他们坐,两人只说车子在下面。陈清业说让他们下面等吧。

      朱怀镜也不强留,客客气气地送两人出了门。

      香妹倒了茶出来,满面春风的样子。她招呼一声客人,就同儿子去了里面房
      间。朱怀镜递给陈清业一支烟,笑着问道:' 清业生意越来越发达了吧?都买小
      车了?' 陈清业摇头一笑,说:' 发达什么?有个车,办事方便些。' ' 好啊,
      清业,你好好干,有一天会成为荆都鼎鼎大名的民营企业家的。' 朱怀镜赞赏中
      带着勉励,便不失领导风度了。领导面对腰缠万贯的老板,如果光是赞赏,不轻
      描淡写地勉励几句,难免露出钦羡的意思,就显得掉格了。

      陈清业仍是摇着头,说:' 哪里啊,我才起步啊。一直得到朱书记的关照,
      我心里感激不尽呢!您去梅次好几个月了,我早就想过去看望您,总让七七八八
      的事情冲掉了。这几天正准备去的,知道您回来了。 '  朱怀镜摆手道:' 清
      业见外了,老朋友了,又是老乡,用得着这么客气?有事去梅次的话,尽管找我。

      专程去一趟,就没有必要了。都很忙啊!' 见陈清业老是擦汗,朱怀镜才意
      识到屋子里原来很热,抱歉道:' 热吧?空调坏了。我不在家,也没谁去找人修。
      ' 陈清业起身过去,看看空调机,说:' 朱书记,我前天才买了台两匹的海尔柜
      机,原准备放在酒店大厅里用的,功率小了,得换台三匹的。正好,我明天就把
      那台空调搬过来,省得去退货了。' 朱怀镜心里明白,哪有这么巧的事?

      你才说空调坏了,他那里就有台不合适的新空调。朱怀镜一向喜欢陈清业,
      就是发现这小伙子脑子转得特别快,办起事来让你觉得来也来得,去也去得,不
      至于尴尬。' 清业,你赚钱也不容易,还是省着些用吧。

      这空调修修或许还能用的。' 陈清业便说:' 朱书记硬是舍不得这台旧空调
      的话,我拿去修好了,放在我酒店里对付着。' 朱怀镜说:' 谢谢了,清业。你
      嫂子马上也要随我调梅次去,梅次那边气候凉爽,空调不怎么用。' 这话听来,
      不像是不要空调,也不像是要空调,只像在讨论梅次的气候是否用得着空调。

      陈清业用不着朱怀镜明说要空调,也就讨论起气候来了,' 这几年气候越来
      越怪了,梅次那边也不像原来那么凉爽了,这我知道。如果回去十年,梅次真的
      用不着空调。朱书记,那边房子都安排好了吗?' ' 房子这几天就会安排好,同
      这边的差不多大,也是四室两厅,只是旧了些。' 朱怀镜说。

      陈清业说:' 旧没关系,装修一下就是新的了。' 朱怀镜淡淡一笑,说:'
      装修什么?能住就行。我这种人是身不由己的,天知道明天一纸调令来了,我又
      会到哪里去?装修房子不等于把钱丢在水里?' 陈清业玩笑道:' 不装修怎么行?

      您当领导的艰苦朴素没关系,可也得为嫂子想想哩。嫂子是在城里住惯了的,
      简单的装修还是要的。您也忙,管不了那么多,这事就交给我吧。我自己手下有
      装修公司。' 朱怀镜很神秘的样子,轻声说道:' 还让你说准了哩!你嫂子百事
      都好,就是讲究居住条件。他一直不想过去,就怕那边的房子住不惯。不过现在
      就是有心装修,时间只怕也来不及了。' ' 请问嫂子什么时候过去?' 陈清业问。

      朱怀镜说:' 时间迟早都由她自己把握。不过最快也得一个月以后,最迟也
      不能迟过两个月。过了暑假,孩子就得开学哩!' 陈清业一拍大腿,说:' 这就
      行了嘛!我马上安排人过去,一个月时间装修,绰绰有余。装修完了,再放它个
      二十来天,去去油漆味,保证不用两个月,可以从从容容搬家。' ' 你这边生意
      这么忙,顾得过来吗?' 朱怀镜问。

      陈清业回道:' 这个朱书记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朱怀镜微笑道:' 那就
      谢谢你了。我明天一早就回梅次了,你去那边之前,先打电话给我吧。' 陈清业
      道了打搅,告辞了。香妹出来收拾茶几,问:' 陈清业没事找你,就专为送礼?

      还要送空调,为你装修房子。' 朱怀镜说:' 我心里有数,你放心。'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梅次故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十一章

      朱怀镜不想再在枣林村呆了,也没必要再去马山县城同余明吾、尹正东碰头。

      次日一早,就起程回去了。临行,叫了邵运宏来,交代了几句,要他把好关,
      把枣林村的经验总结好。他的表情其实也算正常,但余明吾和尹正东都感觉到他
      的不高兴。谁也不好解释什么,谁也不知道要解释什么。看上去余明吾和尹正东
      也有些难为情,却只好使劲陪笑,说些工作没有做好之类的客气话。朱怀镜便爽
      朗而笑,说哪里哪里,很不错很不错。

      朱怀镜只能爽朗而笑,不然他的枣林之行就显得荒唐可笑了。他的最后一个
      笑脸也安慰了余、尹二位,让他们觉得面子上还过得去。让大家都过得去,这是
      场面上的游戏规则。朱怀镜当然乐于大家都有面子。在路上,他打了范东阳电话。

      范东阳听说他亲自去了枣林村搞调研,还在那里住了一晚,很是高兴。既然
      范东阳也高兴了,他朱怀镜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在枣林村被人糊弄的那些事,
      他不会向任何人说起。

      回到机关大约是上午十点多钟,他径直跑到缪明那里去汇报,说尽枣林经验
      的好。这个典型是市委组织部长亲自树起来的,他是不可以讲半个不字的。缪明
      听罢,点头称许:' 好啊,这个典型好。我们要认真总结他们的经验,在全区进
      一步推广。农村这一块稳了,大局就稳了。'   中午回到梅园,刘芸见了他,
      脸刷地红了。迎上来接了包,替他开了门。一天一夜没有见着小姑娘了,竟也有
      种特别的感觉。刘芸给他泡好茶,问:' 朱书记您换下来的衣服呢?'   朱怀
      镜有些不好意思,说:' 在包里,肯定臭烘烘的了。'   刘芸就笑了起来,说
      :' 脏衣服就是脏衣服,没什么的。'   刘芸对朱怀镜的照顾越来越细致,人
      却越来越害羞,进出总是低着头。见着她,朱怀镜有时也会惶恐,总觉得那钱的
      事应该对她有个交代。现在他隐约知道那钱是谁送的了,更应妥善处理好。不然,
      怕拖出麻烦的。

      下午,朱怀镜反复想了想,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匿名将钱捐给残疾人基金会。

      保存好原始凭证,以备不时之需。万万不可付给廉政账号。他打了刘芸电话
      :' 小刘,我是朱怀镜。麻烦你个事,打听一下地区残疾人基金会的受捐账号。
      你不要说是谁想知道。'   刘芸听了,一口应承了。过了十几分钟,刘芸来电
      话,报了账号。朱怀镜说:' 你可以请个假,来一趟我的办公室吗?好的,我等
      着你。

      '   从梅园步行到他办公室,需花二十分钟。刘芸却是十几分钟就到了,
      气喘吁吁的。朱怀镜笑道:' 快坐快坐。不要这么急嘛。' 说罢就将空调温度调
      低些。

      刘芸却有些紧张的样子,不知朱怀镜找她有什么事。

      朱怀镜说:' 小刘,我请你帮个忙。你很信任我,我也信任你。还记得那十
      万元钱吗?这钱现在还在我手里,我一直没有想到好办法处理。我现在想好了,
      想请你帮我把钱捐给残疾人基金会,化个名。'   刘芸双手微微颤抖着,眼睛
      睁得天大,望着朱怀镜。朱怀镜回身从文件柜里取出那个纸袋,放在刘芸面前,
      说:' 你点点吧。' 刘芸说:' 不要点了。我写张领条吧,回来再把捐款凭证给
      您。'   朱怀镜说别太认真了,刘芸却硬是要写领条。写好领条,刘芸又问:
      ' 朱书记,写什么化名呢?'   朱怀镜想了想,说:' 随便,就叫洪鉴吧。'
      说罢就写了' 洪鉴' 二字,放在刘芸手里。又叮嘱道:' 小刘,此事重大,千万
      保密啊。'   刘芸点头说:' 我知道的,您放心。'   刘芸走后,朱怀镜就
      有事出去了。直到晚上,他才见到刘芸。刘芸将捐款帐单交给朱怀镜,笑着说:
      ' 银行工作人员都望着我,不知我是什么人。'   朱怀镜玩笑道:' 什么人?

      是我在梅次最信任的人。'   刘芸脸又红了,低头说:' 朱书记,我觉得
      ……

      我觉得您好了不起的。'   朱怀镜笑道:' 傻孩子,我有什么了不起的?
      '   ' 我很敬重您,朱书记,真的。' 刘芸说。

      朱怀镜仰天而叹,说:' 小刘,我很感谢你的信任。信任比什么都重要啊。

      像你这个年纪,对社会的复杂性不应该了解太多。不然,会过早地变得沉重。
      你应该是单纯而快乐的。'   刘芸抬头望着朱怀镜,说:' 朱书记,您别老把
      我当小孩。您以为我不懂的事,其实我懂。能得到您的信任,我真的很高兴。我
      想不明白,为什么您不可以把钱明着交上去?'   朱怀镜乐了,说:' 你才说
      自己什么都懂,怎么又不懂了呢?我刚才不是感叹信任的重要吗?现在最难得的
      就是信任。我若是把钱上交了,会有种种不良后果。别的不说,至少有人会说,
      天知道他收到多少钱?上交个十万元做样子,只怕是个零头。'   刘芸圆睁了
      双眼,说:' 我的天,真会这样?你们当领导也真难啊。'   这天,刘芸在朱
      怀镜房间里呆得很晚,两人说笑自如。来了电话,他也不接。送走刘芸,再去洗
      漱。

      躺在床上翻了会儿报纸,电话又响起来了。犹豫片刻,还是接了。原来是舒
      畅的电话。' 朱书记,您好,我是舒畅。看了新闻,见您在乡下视察。想想您应
      该回来了,就打您电话。总没人接。后来我到机关里面有事,顺路去了您那里,
      见您房间亮着' 请勿打扰' ,我就回来了。'   ' 是吗?我从来没有按过' 请
      勿打扰' ,一定是总开关一开,所有功能都显示了。对不起,对不起。' 朱怀镜
      想那' 请勿打扰' 难道是小刘按下的?难怪整个晚上没有人按门铃。平时总有一
      两位不打电话预约的不速之客,径直就跑来按门铃了。

      舒畅说:' 我是想,您下了乡,辛苦了,想慰劳您,请您明天来我这里吃晚
      饭。'   朱怀镜玩笑道:' 舒畅啊,我等你请我吃饭,胡子都等白了。'   
      舒畅听了,只是嘿嘿地笑。又道:' 我见您在电视里,同别人就是不一样。'  
       朱怀镜说:' 你这不是废话吗?同别人一样,那还是朱某人?我今天倒没看上
      梅次新闻,不知自己怎么回事。'   ' 说您轻车简从,微服私访哩。' 舒畅说。

      朱怀镜听了,忙问:' 怎么?说我微服私访?竟然有这么愚蠢的新闻报道?

      我微服私访,他们电视台怎么拍的新闻?是拍我微服私访的电影?'   舒
      畅见朱怀镜真的生气了,就安慰他几句。放下电话,朱怀镜一时竟怒气难消。心
      想自己干什么事,都有一摊子坏事的人跟在后面。

      次日上班,竟然又见《梅次日报》登出了长篇报道:《朱副书记微服私访记
      》。洋洋四千多字的篇幅,还弄了好几个小标题。他随口说农家菜好吃那一节,
      也被敷衍得有声有色。

      朱怀镜将报道溜了一眼,哭笑不得。他本来就担心别人说他微服私访,如今
      电视报道了,报纸也登出来了。什么微服私访?下面各级领导陪着,大帮记者随
      着,还微服私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演戏,不让人笑掉大牙?就算是微服
      私访,他也不能这么张扬的。上面还有缪明和陆天一,轮不到他出风头。依他目
      前位置,既要适当表现能力,又不能锋芒太露。只有陆天一才不管这些,总要弄
      些新闻热点出来,什么时候都想盖住缪明。朱怀镜想该在会上提出来,凡是牵涉
      到领导同志活动的报道,要严格把关。

      朱怀镜正看着报纸,杨冲进来了。朱怀镜今天一早就见他有话要说的样子,
      好像碍着赵一普在场,没有开口。' 什么事小杨?' 朱怀镜问道。

      杨冲表情神秘,说:' 朱书记,马山余书记和尹县长都向我打听那张条子,
      我说朱书记交代,严格保密。'   朱怀镜说:' 好,你做得对小杨。谁也不能
      说,也不要让小赵知道。'   ' 一普也试探过,我没说。' 杨冲说。

      朱怀镜再次说道:' 好,小杨你做得对。'   杨冲像领了赏似的,得意地
      走了。他也许觉得朱怀镜更信任他,而不是赵一普。朱怀镜越发觉得事情滑稽了。

      当时他见了那张条子,立马就收了起来。不是说这张条子如何重要,只是这
      事公开了,他的访问贫苦就是笑话了。他同余明吾、尹正东三个人谁面子上都不
      会好过。没想到却收到了意外效果,让余尹二位都紧张起来了。为人不做亏心事,
      半夜敲门心不惊。他俩紧张什么呢?他俩是否以为有谁递了检举信吧。

      有人敲门。朱怀镜说声请进,门就开了。进来的是位年轻小伙子,表情有些
      冷。朱怀镜便注意起来,因为通常推开这扇门的人都是笑嘻嘻的。' 请问你有什
      么事吗?' 朱怀镜问。小伙子说:' 我是统计局的干部龙岸,想向朱书记汇报一
      下思想。'   原来是同陆天一叫板的统计局副局长龙岸。朱怀镜笑道:' 是小
      龙啊,你坐吧。有什么想法,你说吧。'   龙岸说:' 我很感谢朱书记。我听
      说,只有您在会上提了不同意见,不赞成陆天一这么胡作非为。但是您的意见没
      有被采纳,这是体制的悲哀……'   朱怀镜本能地意识到,不能让龙岸再说下
      去了。他立马打断了龙岸的话,说:' 龙岸同志,你有权履行自己的合法权利,
      可以依照法律程序办事。但是,地委的决策过程是机密,你无权知道,更无权评
      价。我个人作为地委领导,无条件服从地委决议。'   龙岸大吃一惊,嘴张开
      了半天合不拢。' 朱书记,都说您是最开明、最有见识、最有人情味的领导,怎
      么会这样?算了算了,我什么也不说了,我彻底失望了。' 龙岸几乎哭了起来,
      扭头走了。

      望着龙岸逃也似的背影,朱怀镜内心很是歉疚。但他只好暗自歉疚了,不能
      让外界知道他不赞同陆天一的做法,更不能让外界以为他支持龙岸告状。套用西
      方一种常见的幽默表述,官员们最讨厌三件事:第一件是告状,第二件是告状,
      第三件还是告状。而目前官员最喜欢讲的三句话:第一句是加强法制,第二句是
      加强法制,第三句还是加强法制。

      晚上朱怀镜要求舒畅家吃饭。下班时,赵一普早就在车边候着了。朱怀镜说
      要上朋友家去玩,不用陪了,小杨送送就行。赵一普点头笑笑,伺候着朱怀镜上
      了车。直到轿车开出老远,赵一普才回头走了。似乎轿车的尾灯就是双眼睛,唯
      恐它们看着他不恭敬的样子。

      地委机关到物资公司本来不远,路上却很费事。交通管理太乱了,机动车、
      人力车、行人,挤作一团。卖菜的小贩也将摊担移到路边,好向下班的主妇们兜
      售。坐车就比走路还要慢了。杨冲急得直骂娘,骂城管办和交警队是吃干饭的。

      朱怀镜心里急,嘴上不说。这些不是他分管的事儿,不好多嘴的。

      几分钟的车程,花去了二十多分钟。朱怀镜在舒畅那栋宿舍前下了车,打发
      杨冲回去了。他径直上了舒畅住的四楼,刚到门口,门就开了。原来舒畅早就站
      在阳台上望着下面了。只见舒畅穿着宽松的休闲衣,倚门而笑。' 你好慢啊,就
      用屁股磨都早该到了。' 舒畅说。

      听着舒畅的嗔怪,朱怀镜感觉舒服。' 梅次街上没有一天不堵车,' 他又问
      道,' 就你一个人在家?'   ' 我把孩子送到外婆家去了,就我们俩。' 舒畅
      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目光就躲向了别处。

      朱怀镜背膛一热,问道:' 孩子几岁了?男孩女孩?'   舒畅说:' 男孩,
      九岁了。你喝什么茶?我这里有上好的乌龙茶,原先的老同事从福建寄过来的。

      我最近喝玫瑰花茶,这罐乌龙茶还没开封哩。'   朱怀镜说:' 那就试试
      你的乌龙茶吧。玫瑰花茶有什么好喝的?我想像不出。'   舒畅笑道:' 说法
      倒是有,玫瑰花茶养颜的。'   他玩笑道:' 你这么漂亮,还养什么颜?'  
       舒畅红了脸,说:' 都老太婆了,还漂亮!你坐吧,我去炒菜,马上就好。'
        朱怀镜说:' 就我们俩,吃不了什么,随便炒两个菜就行了。'   舒畅说
      :' 行。其实我只是想尽个心意,我哪炒得了什么好菜?你喜欢吃什么菜?'  
       朱怀镜玩笑道:' 我胃口粗糙,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人。'   舒畅听罢,脸
      一红,笑了起来。

      朱怀镜问:' 舒畅你笑什么?'   舒畅仍是笑,说:' 没有哩,我没笑什
      么。'   朱怀镜摸摸脑袋,说:' 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舒畅笑着说
      :' 你说不吃人,我就想起一个笑话了。唉!不说了。'   朱怀镜急了,' 你
      别卖关子,说嘛。'   舒畅拿手掩着嘴,又笑了一阵,才说:' 你可别说我呀!

      一对新婚夫妇,度完婚假,先生去上班,夫人还在家休息。夫人问,你今天
      想吃什么?先生端着夫人的下巴说,想吃你哟!结果先生下班回来,见夫人光着
      身子在客厅里跑步。先生吓了一跳,问你这是干什么?夫人说,我在给你热菜呀!
      '   朱怀镜装作没事样的,哈哈大笑。他没想到舒畅居然能说这种半荤半素的
      段子。舒畅笑着,就去了厨房。朱怀镜问:' 参观一下你的房子行吗?'   舒
      畅在里面应道:' 小门小户的,有什么好参观的?'   房子只有两室两厅,不
      算太大,家具也简单,可所有陈设都别致得体。要挑毛病的话,就是客厅那架钢
      琴似乎放置得不是地方。那是客厅不太宽敞的缘故。他随便看了看房子,就推门
      进了厨房。舒畅回头笑道:' 拜托你坐着吧,你看着我,我就慌了,哪炒得好菜?

      '   他说:' 真的,你随便弄两个菜就是了。'   ' 好吧好吧,我只弄
      两个菜。你先去坐着,不然两个菜都弄不好了。'   朱怀镜回到客厅,打开电
      视,新闻联播正好报道一个领导干部腐败的案件,名字没听清,只听见说这位倒
      霉蛋身为领导干部,视党纪国法于不顾,大肆索贿受贿,公然卖官,沉溺女色,
      生活糜烂……没有听完,朱怀镜就换了频道。这是一挡环保节目,介绍美洲神奇
      的动物世界。他一下子就沉浸其中了。他很喜欢看动物节目,同儿子差不多。看
      动物节目比看人的节目轻松多了。又想今天舒畅像换了个人,有说有笑,毫无顾
      忌。

      他自己也不拘谨,就像回自己家里似的。

      只一会儿工夫,舒畅就端菜上来了。一盘腊肉片煎金钱蛋,一碟凉拌竹笋丝,
      一碗清炒豌豆尖,一罐老姜乌鸡汤。

      他搓着手,夸张地咽着口水,说:' 舒畅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菜?特别
      是这腊肉片煎金钱蛋,我自己做过一回,很好吃。我还以为是我独创的哩!'  
       舒畅拿出一瓶王朝干红,说:' 我这里就没有好酒啊。'   朱怀镜说:' 既
      然是吃家常饭,就得像在自己家里吃饭一样,喝什么酒?我只要哪餐饭不喝酒,
      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 那就吃饭?' 舒畅歪着头,望着他,样子很逗人。

      她便盛了碗饭,双手递给他。

      朱怀镜笑道:' 真贤惠,差不多举案齐眉了。'   舒畅红了脸,说:' 我
      才没有福气为你举案齐眉哩!'   朱怀镜吐吐舌头,笑了起来。他先尝了一片
      金钱蛋,比自己做的好吃多了。又尝了一小口鸡汤,也是鲜美异常。他吃饭本来
      就快,今天菜合口味,兴致又高,一晚饭一眨眼工夫就光了。

      舒畅哧哧笑了起来,说:' 你吃那么快干吗?'   朱怀镜说:' 我斯文不
      起来,是个粗人。'   他便有意吃慢些,可再怎么慢,也吃得比舒畅快。他吃
      了三碗饭了,舒畅才吃一碗。他实在吃饱了,却怕舒畅独自吃饭没兴趣,就又盛
      了一碗。这碗饭慢慢地吃完,舒畅才添第二碗。他使劲儿磨蹭,还是比舒畅先吃
      完。他想陪着舒畅吃,便舀了一碗汤,慢慢地喝。舒畅吃完第二碗饭,就说吃饱
      了,添了一小碗汤。两人喝着汤,相视而笑。喝完了汤,舒畅低了头说:' 见你
      吃这么多饭,我好开心的。女人嘛,就是喜欢看着男人吃得香。'   朱怀镜突
      然发现。舒畅今天始终没有叫他朱书记,只是左一个你,右一个你。他心里便有
      种异样的感觉。舒畅收拾好碗筷,出来坐着。一时无话,两人都望着别处。忽听
      得舒畅低声说:' 你也许不想知道我的生活,可我觉得应该同你说说。如果不是
      他那天到你那里,我也不想说。我和他曾经是地区歌舞团的同事。我是团里的头
      牌演员,跳芭蕾的。他在团里号称钢琴王子。说实在的,他很有才气,人也长得
      帅,你见过的。我谈恋爱,大家都说很般配。结婚后,开始还行。慢慢就合不来
      了。他太自负,却又没有过硬的吃饭本事。我不嫌他没本事,可他并不老老实实
      过日子,还用他那套花架子去勾引女人。后来,歌舞团解散了,我们调动全家所
      有关系,替他找了个好单位。梅次地区没什么好单位,物价局就很不错了。他呢?

      自不量力,辞职办公司……'   朱怀镜说:' 能办好公司也不错嘛!'  
       舒畅叹道:' 他能办好公司?他出去几年,没赚一分钱,把家里的老底子掏空
      了,还欠着一屁股债。他穷得叮当响,身边却没少过女人。他要是有本身养得起
      女人,也还算他是个男子汉。他是凭着一幅好看的皮囊,专门骗女人的钱。有些
      傻女人甘愿上他的当。他弹一曲钢琴,跳一曲舞,哪怕是说些黄段子,都可能让
      有些女人上钩。勾引女人已成了他的职业。他已没有廉耻,没有尊严。他已两年
      多没有进过这个家门了,却又不肯离婚。'   朱怀镜长叹一声,说:' 没想到,
      你看上去快快活活,却是个苦命人。'   舒畅却笑了,说:' 这话我不爱听。
      我起初也难过,后来想通了,就无所谓了。什么苦命不苦命?我不说靠别人活的。
      他要不争气,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不相干。'   朱怀镜不知说什么才好,便换
      了话题,说:' 舒天这小伙子很不错,脑瓜子灵,手脚也勤,会有出息的。'  
       舒畅却说:' 你也不要对舒天格外开恩,看他自己的造化吧。要紧的是他得自
      己有本事,你也照顾不了他一辈子。托你关心,调动了他的工作,让他有个机会,
      就行了。'   两人又没有话说了。沉默半晌,舒畅笑道:' 说点别的吧。到乡
      下走走,感觉怎么样?'   朱怀镜叹道:' 本是去看先进典型的,却看到了农
      民的苦。这话却又只能私下里说。枣林那地方,历史上只怕很有名的。留下个破
      败的宗祠,我进去看了看,可以想见当年的繁华。可是,正像那里面戏楼上对联
      说的,四百八十寺,皆付劫灰,尚留得两晋衣冠,隐逸神仙。如今却是两晋衣冠
      都没有了,只剩下断壁残垣。更不用说隐逸神仙了。'   不知舒畅是否听明白
      了,可朱怀镜的情绪分明感染了她。她望着朱怀镜,跟着他叹息。他又说:' 我
      当时读到皆付劫灰四字,真是万念俱灰,无限悲凉。历史和时间太无情了,人实
      在是太渺小了。记得有回看电视介绍哪个名寺放生池里的乌龟,两千多岁了。我
      马上就想起了孔子。那乌龟可是和孔子同龄啊。孔子呢?孔陵那个土堆里是否埋
      着孔子的尸骨还不一定哩。可是那只乌龟,依然睁着圆鼓鼓的眼睛,漠然地望着
      上山进香的善男信女。这就又想起了下联的话,三万六千场,无非戏局。人生百
      年,不过三万六千日,天天都是戏局。我想这人生的戏,那两千多岁的老乌龟只
      怕是没兴趣看的。只有人类自己自编自演,不亦乐乎。可悲可叹又可笑。'   
      不曾想,舒畅听着听着,竟抹起眼泪来了。朱怀镜忙笑道:' 你看你看,倒让你
      伤心了。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说着说着,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了。说归说,
      还得跟着太阳起床,随着月亮睡觉。'   舒畅长叹一声,说:' 你说到人生百
      年,不过三万六千日。人都是懵里懵懂活着,真没几个人去算一算一辈子到底有
      多少天。可又有几个人能活到三万六千日呢?就算是三万六千日,也是昙花一现。

      想想你手头三万多块钱吧,水一样的,很快就流掉了。'   说得朱怀镜也
      背膛冰飕飕的了。' 舒畅,人有时倒是懵懂一点好。有些事情,是不能去想的。
      ' 他想尽量轻松起来,因想起梅次方言很有意思,就说:' 舒畅怎么讲普通话?
      其实梅次方言很好听的。'   舒畅说:' 我自小随父母在部队里,走南闯北,
      只好说普通话。后来我当演员,也得讲普通话。舒瑶能当上电视台主持,多亏她
      的普通话。你不知道,要梅次人说普通话,比什么都难。'   朱怀镜便学了几
      句梅次话,学得不伦不类,好笑死了。舒畅平时不说梅次话,却也能学着讲。她
      便讲了几句最土的梅次话,朱怀镜听了,嘴巴张得天大。舒畅便笑得气喘。朱怀
      镜便问是不是骂人的话。舒畅笑道:' 你也真是的,谁敢骂你朱书记?'   朱
      怀镜说:' 舒畅,你就别叫我朱书记好不好?'   舒畅躲过他的目光,说:'
      那我怎么叫你?'   朱怀镜说:' 你就叫我名字嘛。'   舒畅故意玩笑道:
      ' 民妇不敢。'   朱怀镜也笑了,说:' 本官恕你无罪。'   舒畅微叹道:
      ' 说实话,你是吴弘的同学,我就感到天然的亲切,把你当兄长看。可是,你毕
      竟是地委副书记啊。'   朱怀镜说:' 地委副书记也是人嘛。说真的舒畅,我
      很喜欢你的性格。'   ' 其实昨天晚上,我是专门去看你的,见你门上亮着'
      请勿打扰' ……'   ' 哦,对不起……'   舒畅望着自己的脚尖,双手绞在
      一起使劲地捏。朱怀镜望着她,见她的额头沁着微微的汉星子。谁也不说话。没
      有开空调。窗户开着,却没有风。感到越来越闷热。朱怀镜心跳如鼓,不敢再呆
      下去了。这会儿只要听到她一声娇喘,他就会搂起这位漂亮女人。

      ' 你晚上还有事吧。' 舒畅突然说道。

      朱怀镜嘴上哦了一声,像是从梦中惊回,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叹了一声,说
      :' 太晚了,我就不打扰了。'   舒畅说:' 别误会,我不是要你走啊。'  
       朱怀镜也不想马上就走的,却暗自咬咬牙,站了起来,说:' 我也该走了。谢
      谢你的晚餐。有空去我那里聊天吧。'   ' 我就不送你下去了。' 舒畅倚着门,
      望着他下楼而去。

      朱怀镜出了楼道,却见自己的小车停在那里。他很不高兴,可又不能发作。

      杨冲早看见他了,忙从车里钻了出来,打开车门。朱怀镜说:' 小杨,辛苦
      你了。

      没有多远,我散散步也好,你不用来接的。要车我会打你电话。' 杨冲小心
      道:' 我打了你的手机,没开。打你房间电话,没人接,猜想你还没有回去,就
      开车过来等你。' 杨冲也算忠心耿耿,当然不能责备他。却想这小伙子到底没有
      赵一普开窍。夜里路上畅通多了,很快就到了梅园五号楼。

      朱怀镜上了楼,没见着刘芸。他自己开了门,进房间没多久,门铃响了。他
      没来得及说请进,刘芸开门进来,说:' 朱书记,您回来了?我才离开不到一分
      钟,没迎着您。'   朱怀镜忍不住伸手拍拍刘芸的脸蛋儿,说:' 这孩子,真
      乖。' 刘芸脸羞得通红,埋着头笑。又说:' 朱书记,于经理来过了,见您还没
      有回来,就叫我先把水果什么的拿来了。我给您削个苹果?'   朱怀镜也不讲
      客气,说了声行,却又笑道:' 你自己也吃一个,要不我也不吃。' 刘芸没说什
      么,只是笑。她削好了苹果,递给朱怀镜。自己却不削,随便抓了颗提子吃。问
      :' 朱书记,您家房子快装修好了吧?'   朱怀镜说:' 快了。'   ' 那你
      爱人、孩子也快来了吧。'   ' 快来了,孩子要上学啊。'   ' 那您……快
      要搬走了?' 刘芸低着头。

      朱怀镜忽然发现刘芸面色落寞,心里就慌了。却装作没事似的,说:' 等那
      边家安顿好了,你要去玩啊。别人去要预约,你可以随时去。'   刘芸说:'
      于经理说,您很关心我。等您搬走后,他说安排我去办公室上班。其实您不用为
      我操心。我在这里上班很好,我只做得了洗洗涮涮的事,我的心不高。说真的,
      您对我做的事满意,我就高兴,就知足了。'   朱怀镜听着满心愧疚。他没有
      替刘芸说过半句话,多半是于建阳见他喜欢刘芸,就对她格外开恩了。说不定于
      建阳还会想得更复杂些。朱怀镜越发讨厌这个人了。' 小刘,今天说到这个份上,
      我有句心里话想对你说。我很喜欢你,你对我很关心,很体贴,让我感动。我真
      的很感动。这些日子,我一天到晚再怎么忙,回到这里,喝上口你递上的茶,我
      就自在了,熨贴了。'   刘芸竟暗自流起泪来,双肩微微耸动。朱怀镜不知如
      何是好,只道:' 小刘,你别哭。你哭什么呢?好好儿的哭什么呢?'   刘芸
      揩了揩脸,不好意思起来,笑笑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哭了。'   朱怀镜说
      :' 小刘,若是你不嫌弃,我就当你是我妹妹也好,女儿也好,反正我就把你当
      自家亲人了。你今后有什么事,就同我说。'   刘芸忙说:' 我真没有这个贪
      心。您这么看重我,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我也没那么好。从心里说,我非常敬重
      您。'   朱怀镜叹道:' 小芸呀,我朱某人也许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好。但我想
      尽量做个好官。做好官,难啊!我注定是要走南闯北的,在梅次也呆不了一辈子。

      今天我俩就约定了,不论我走到哪里,你都得同我联系。'   没想到刘芸
      竟又哭起来了,说:' 才说您要搬走了,又说到走南闯北了。您哪天调走了,哪
      里去找您?日后您官做大了,想见我也见不着了。'   朱怀镜哈哈一笑,说:
      ' 这孩子,说到哪里去了。做到再大的官,他也是个凡人啊。'   夜已很深了,
      刘芸看看时间,忙说:' 太晚了,太晚了。' 匆匆地走了。朱怀镜独自唏嘘良久,
      才洗漱就寝。

      两天以后,《荆都日报》和《梅次日报》都在显著位置登载了同题新闻:《
      寻找洪鉴——匿名捐款的好心人,您在哪里?》。

      ……

      这是梅次地区残疾人基金会收到的最高一笔个人捐款。据银行工作人员介绍,
      前往办理捐献手续的是位漂亮的小女孩。这位女士留下的地址是梅岭路199 号。

      有关方面负责人随即按图索骥探访好心人,却发现梅岭路最后一个门牌号是
      198 号,再往前就是郊外茫茫森林了。好心人在哪里?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

      第十二章

      几乎是一夜之间,所有梅次人都知道吴飞被抓起来了。吴飞是胜远建筑集团
      总裁,梅次著名民营企业家,荆都市人大代表,曾被评为荆都市十大杰出青年。

      民间传说总是戏剧性的,说是吴飞正带着他的漂亮情妇在外地考察工程项目,
      不知梅次这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地委书记缪明亲自打电话给吴飞,请他回来,
      有要事相商。结果,吴飞和他的情妇在荆都机场一落地,就' 咔嚓' ,双双带上
      了手铐。检察院立马将吴飞秘密押往外地,这边却急怀了陆天一,他可是吴飞的
      把兄弟!陆天一忙派公安的弟兄沿路拦截。在天河镇渡口,公安的差点追上了检
      察院的,却让检察院的抢先半步。望着汽车轮渡慢慢驶离码头,公安的急得朝天
      放枪。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自然是民间演义。但就像稗官野史有时比官方正史更加
      可信,百姓的口头故事也决不是空穴来风。传言是赵一普事后告诉朱怀镜的。朱
      怀镜只是笑了笑,说道:' 乱弹琴!' 可他心里却清楚了:百姓不仅知道缪明同
      陆天一面和心不和,而且知道缪陆二人对吴飞一个是要抓,一个要保。

      民间传闻的风向又变了。原来因为陆天一砸车,都说他是个大清官。这会儿
      又说他原来是个贪官了。而对缪明,传闻中的形象没有多大改观,依然说他是傻
      蛋。民间对他的态度,大抵上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天下午四点多,正是吴飞在荆都落网的同一时刻,缪明在梅次紧急约见了
      朱怀镜。缪明把办公室门关上,请他坐下。缪明从来没有这么神秘兮兮过,朱怀
      镜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缪明看看手表,说:' 五分钟之前,吴飞在荆都机场被抓
      了。'   朱怀镜吃惊不小,却平淡地问道:' 还是因为偷税漏税的事?'   
      吴飞因为税收方面的麻烦,被税务局和检察院盯了很久了,各种传闻早就沸沸扬
      扬。吴飞很牛气,扬言没有人能扳倒他吴某人。朱怀镜也收到过关于吴飞的检举
      信,却从没有过问。他知道吴飞不是一般人物,况且这也不是他分管的事,就不
      想惹麻烦。

      缪明表情严肃,' 不光事偷漏税收问题。他还涉嫌走私,虚开增值税发票、
      行贿,也许还牵涉一桩命案。'   ' 命案?' 朱怀镜问道。

      ' 对。两年前,一位很有来头的外地建筑商,在梅次工程竟标期间被人乱刀
      砍死。当时就有人怀疑是吴飞干的,但证据不足。这个案子至今未破。听公安方
      面反映,他们最近发现了吴飞谋杀人命的新线索。' 缪明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的
      样子。

      朱怀镜听了只是摇头。缪明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 一个很有前途的民
      营企业家,就这样毁了。我很痛心。问题远不止此,必定还会牵涉到一批干部,
      也许还会有相当级别的领导干部。这是我不愿看到的。'   朱怀镜说:' 我们
      不愿看到这种情况出现,但有人自己愿意以身试法,怪得了谁?'   缪明叹了
      口气,很无奈的样子,说:' 怀镜,我找你商量这事,就是想取得你的支持。可
      以预想,梅次领导班子将面临严峻的考验。我不是无端地怀疑谁,但根据经验,
      总会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朱怀镜说:' 我并不希望看
      到这个案子牵涉到太多的干部。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啊!但愿望代替不了事实,
      感情代替不了法律。所有我的态度是,不论牵涉到谁,坚决依法办事,绝不姑息。

      '   ' 我需要的就是你这个态度啊!' 缪明站了起来,倒背双手,踱来踱
      去,' 说实话,我感到压力很大。你来梅次的时间不长,各种关系单纯些,我主
      要就靠你支持了。'   朱怀镜脑子嗡地一响,却不动声色。他明白,不管是理
      是法,这都是整人的事儿,沾了边没什么好处。凭他的直觉,吴飞的案子必定错
      综复杂,天知道还会扯上哪些人物。但他毕竟是管干部的地委副书记,他不想沾
      这事儿也推脱不了。便说:' 我会支持你的工作。有一条,我想请缪书记同专案
      组的同志说说,就是要他们一定依法办案,认真办案。案子要办就办成铁案,经
      得起历史检验。'   ' 对,这个意见很对。' 缪明坐下来,望着朱怀镜,' 既
      要让这些涉案人员自己心服口服,也要让他们的家属没话可说,不留遗患。'  
       缪明破例伸手问朱怀镜要了支烟。朱怀镜替他点了火,一见他吸烟的样子,就
      知道曾经是老烟客。' 就靠你多支持啊!' 缪明又重复了这句话,他的目光笼罩
      在浓浓烟雾里,显得深不可测。今天他居然连肚子都顾不上揉了。朱怀镜猛然间
      发现缪明这话似乎不太对劲:就因为我来梅次时间不长,关系单纯,就成他的主
      要倚靠了。

      也就意味着只要来梅次时间久了,必然身陷泥潭,不得干净了?

      吴飞案说得差不多了,缪明就不再说了。他掐灭烟蒂,却又天上一句,地上
      一句,闲扯起来。朱怀镜便随意应付,心不在焉。他知道缪明的意思是想随便聊
      聊,显得两人跟兄弟似的。可缪明实在是个很乏味的人,同他闲聊简直活受罪。

      朱怀镜尴尬得十分难受了,缪明才问:' 怀镜,房子……开始了吗?'   
      朱怀镜明白他问的是房子是否开始装修了。既然缪明回避着装修二字,朱怀镜也
      就绝口不提这两个字,只随口答道:' 开始了。'   ' 动作好快!' 缪明说。

      朱怀镜说:' 快点,好让她快点过来。'   缪明说:' 那也不急在一两天。

      我在做工作。'   这却又是在说推荐陈香妹任财政局副局长的事了。朱怀
      镜说:' 感谢缪书记关心。我看不必做工作,她长期从事具体业务工作,惯了。
      '   缪明说:' 就是要让一些真正懂业务的同志充实到领导岗位上来啊。'  
       两人就这么打哑谜似的说了一会儿话,缪明最后说:' 还有什么困难,就跟我
      讲啊。

      ' 这话听上去像是结束语,朱怀镜便说:  ' 谢谢书记关心。你忙,我走
      了。

      '   朱怀镜边说边站起来了,没有给缪明余下挽留的机会。他实在不想同
      缪明多呆片刻。可缪明这风度,却是他自己十分得意的所谓涵养。不知这缪明是
      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他难道真不知道梅次人背后都说他是傻子?

      从缪明那里回来,朱怀镜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他说有要事处理,交代赵
      一普挡挡驾。他点上一支烟,靠在沙发里,想好好静静。可他才闭上眼睛,脑袋
      突然像被什么敲了一下,不禁站了起来。说不上是急躁还是冲动,他直感到肛门
      发胀,想往厕所里跑。可他这会儿不想见任何人,就强忍着不去上厕所,只好站
      在窗前,气沉丹田。樟树林在风中摇曳,树枝晃来晃去几乎撩着窗户了。他想缪
      明也许并不傻,只怕是大智若愚!说不定这次逮捕吴飞,就是他一手策划的。再
      细想,缪明只字不提陆天一,就很不对劲。按说这么大的案子,缪明应同陆天一
      去商量才是。难道吴飞只是一根藤,顺着这根藤就会摸出更大的瓜?

      直到快下班了,朱怀镜才把门打开二指宽的缝,作虚掩状。过了会儿,赵一
      普进来,说梅次到处都在议论吴飞被抓的事。

      ' 都有些什么议论?' 朱怀镜随口问道。

      赵一普说:' 我接到很多电话,别人都想从我这里知道些真实情况。我是无
      可奉告。可别人却告诉我很多外界传闻。' 赵一普便把外面稀奇古怪的流言蜚语
      大致说了一些。关于缪明同陆天一如何斗法,老百姓那里越传越离奇,赵一普不
      方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只是说了个大概。

      听的虽是流言,朱怀镜却是越发相信,缪明这回是真的要对陆天一下手了。

      可怪就怪在检察长向长善,也是阴县人,听说是陆天一的把兄弟,就是所谓
      的八大金刚之一。难道他投到缪明门下了?或者个中另有缘由?朱怀镜再一次肛
      门发胀,同赵一普招呼一声,就去了厕所。地委办公楼只有蹲式公厕,总免不了
      有股难闻的气味。他憋着气,稀里哗啦一阵,全身通畅了。当他提起裤子的时候,
      已经神情笃定,成竹在胸了。

      第十三章

      陈香妹的调动手续还没办好,任命她为梅次地区财政局副局长的文件却已下
      发了。这在梅次历史上算是破了天荒。拿缪明的话说,这叫特事特办,梅次迫切
      需要这样一位财政局副局长。那天地委研究干部时,议到陈香妹了,朱怀镜请求
      退席回避。缪明笑笑,说:' 回避什么?你不发言就是了。' 其他几位领导也都
      附和说,是啊,不用回避。古人还讲用贤不避亲哩。朱怀镜在座,谁还能说什么?

      自然一致同意陈香妹同志任财政局副局长。

      吴飞案发以后,地委领导层那儿,表面上还看不到什么异样。他们照样头发
      梳得油光光的,优雅地钻进轿车里,去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翻来覆去发表几点
      意见。所谓无三不成文,他们通常是讲三点意见。领导们是很讲究祖国传统审美
      哲学的。

      外界传言却很不中听,多是说陆天一的。有的说他被关起来了,有的说他吞
      安眠药自杀未遂,有的说他想潜逃美国被公安部门在首都机场截住了。原来陆天
      一上荆都开了几天会,没有在梅次电视新闻中亮相。后来陆天一终于又在电视里
      作指示了,老百姓照样在电视机前指指点点,说他一下子老了许多,人也没精神
      了。

      赵一普不断带来外界的种种传言,朱怀镜听了总是淡然一笑。赵一普怕言多
      有失,有时忍着不说。朱怀镜便时常不经意地问:' 群众很关注吴飞的案子是吗?

      ' 赵一普便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说说外面的议论。朱怀镜听得用心,表情却
      是不在乎的样子。

      地委领导们该开的会照样开,只是开得比以往简短多了。每次开会,总是缪
      明先说几句,其他同志再简单发个言,最后又由缪明提纲挈领,归纳几条意见,
      拍板了。似乎这些从政多年的领导们,一改积习,说话不再拉开架势启承转合,
      尽可能言简意赅。

      朱怀镜事后想起开会的情境,总感觉自己另外还有一双眼睛,趴在窗外,往
      会议室里张望。只见缪明一个人谈笑风生,其他人都表情肃穆。一股阴冷之气在
      会议室里弥漫。

      缪明的中心地位从来没有如此突出过。要是原来,像讨论陈香妹任命问题,
      不可能缪明一个人说了算的,陆天一说不定就会发表不同意见,尽管他也许会说
      得很委婉很艺术。朱怀镜知道,像陆天一这种德行的,关键时候是不怕得罪任何
      人的。当然往桌面上摆,这就叫做原则性强,或者说是有魄力。

      有天下午,朱怀镜听得走廊外面有人喧闹。仔细一听,有人要找朱书记,办
      公室的同志不让他进来。那人就说,我是朱书记请来的,不信你看看报纸。朱怀
      镜听出来了,原来是枣林村的陈昌云。他忙推开门,出去打招呼,' 啊呀,是昌
      云呀,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呢?我派人去门口接你嘛。对不起,对不起。' 办公室
      的同志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好退了回去。

      真是有意思,陈昌云果真进城开店来了。他的饭店就叫' 杏林仙隐' ,开在
      地委机关正对门。才开张,朱怀镜进进出出哪会注意?' 朱书记,我是响应您的
      号召啊。有您一句话,我们余书记、尹县长都很重视。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县
      里派人替我联系了门面。我想请您有空去店里坐坐,指导指导。' 陈昌云说。

      朱怀镜听着就觉得好玩,没想到自己还要去小饭店指导工作。可他欣赏农民
      的朴实,答应有空去看看。又说:' 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我把秘书小赵的
      电话号码给你,你可以打他电话。怎么样?生意还好吗?'   ' 刚开张,还行。

      我不懂行,听人家说,梅阿人喜欢吃新鲜,新店都有三日好,怕只怕吃几天
      就厌了。' 陈昌云说。

      朱怀镜说:' 你菜做出特色,服务好些,会红火的。'   这时,邵运宏过
      来请示工作,见陈昌云来了,很是意外。朱怀镜笑道:' 运宏,你说的那段佳话,
      现在开始了。昌云进城开店来了,就开在机关对门。'   ' 是吗?昌云你落实
      朱书记指示可是不折不扣啊。' 邵运宏说。

      朱怀镜说:' 运宏,等会儿带昌云去你那里坐坐,看他需要什么帮助。' 他
      说着又心血来潮,交代邵运宏,' 你同宾馆联系一下,我请昌云吃晚饭。你、小
      赵、杨冲几个作陪。'   陈昌云哪敢留下来吃晚饭?忙说:' 朱书记您太忙了,
      哪有时间陪我吃饭?算了算了,我心领了。'   朱怀镜笑道:' 哪有这个道理?

      我去你家,你那么客气。你到我这里来了,就不可以吃饭了?你先去运宏那
      里坐坐,过会儿我叫你。'   邵运宏汇报完了,就带着陈昌云出去了。快下班
      了,邵运宏又过来了。朱怀镜便说:' 你同小赵先过去,我带昌云来。'   邵
      运宏又去带了陈昌云过来,再叫上小赵,一道赶宾馆去了。朱怀镜便同陈昌云随
      意扯谈,说的都是家常话。陈昌云却总有些拘谨,急得汗水直流。朱怀镜知道他
      是紧张,却只问是不是热,又把空调温度调低些。估计邵运宏他们已去宾馆多时
      了,朱怀镜就带着陈昌云下楼去。杨冲早候在下面了,忙开了车门。陈昌云上了
      车,手脚只顾往后缩,生怕碰怀了什么。朱怀镜拍拍他的手,说:' 昌云啊,难
      得你这样一位农民朋友啊。'   于建阳不知朱怀镜宴请的是什么尊贵客人,也
      早恭候在大厅里。见朱怀镜带来的是位乡下人,先是吃了一惊,又立即热情地迎
      了上来。他以为朱怀镜的乡下亲戚来了。朱怀镜替他俩作了介绍,说:' 这位是
      我的农民朋友陈昌云。这位是这个宾馆的总经理于建阳。'   朱怀镜请陈昌云
      入主宾席位,说:' 昌云,你今天是客,但不要客气。我在你家可是一点客气也
      不讲啊。' 于建阳仍然不离左右,殷勤伺候。要紧的是朱怀镜请客,客人是谁倒
      在其次了。朱怀镜说:' 小于,你也一起吃吧。' 于建阳欢然入座。

      原是上的五粮液酒,朱怀镜说:' 换上茅台吧。' 他本是喜欢喝五粮液的,
      可他想老百姓多以为中国最好的酒是茅台。陈昌云果然脸色潮红,呼吸都紧张起
      来了。

      朱怀镜只想让陈昌云放松些,头杯酒斟上了,他便说:' 昌云,我看你还是
      讲客气。你就当是走亲戚吧,来来,干了这一杯。'   陈昌云举着酒杯,双手
      微微发抖,说:' 朱书记,邵主任,于经理,赵秘书,小杨同志,我陈昌云做梦
      也没有想到这辈子还会有今天。我不敢说这辈子报答朱书记,我没这个本事。我
      只有好好劳动,勤劳致富,报答朱书记的关怀。'   干了杯。朱怀镜点头而笑。

      邵运宏直道昌云是个实在人。赵一普很是感慨,说:' 我在朱书记身边工作,
      最受感动的,就是朱书记的百姓情怀。朱书记真是个感情朴实的人,是个父母官
      啊。

      '   邵运宏忙接了腔,说:' 正是正是。今天这一节,又是一段佳话了。
      地委副书记宴请一位农民,莫说绝后也是空前。按中国文学传统,会把这种佳话
      写成戏文,代代唱下去的。'   于建阳早想插话了,等邵运宏话音刚落,忙说
      :' 朱书记真是好。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我们宾馆上上下下都说他好。他每次
      回到宾馆,都是满面春风,同员工们打招呼。没有一点架子啊。就是对我要求严
      格,老是批评我。'   朱怀镜笑了,说:' 总不找个人来让我批评,那天我就
      只会表扬人,不会批评人了。这不利于革命工作啊。'   于建阳便嬉笑着,直
      呼冤枉。杨冲好不容易才抢着了话头,说:' 像我和一普,天天跟着朱书记跑,
      同朱书记在一起比同老婆在一起时间还多些,感觉他身上所有东西都平常了。所
      有你们说朱书记这好那好,我们见着都是很自然的事。我说朱书记就是这么一位
      很平常的好领导。'   朱怀镜又举了酒杯,笑道:' 好了好了,别再说好听的
      了。

      我们喝酒吧。你们要陪好昌云,多敬他几杯酒啊。'   说是宴请陈昌云,
      大家却都想敬朱怀镜的酒,说尽他的好话。朱怀镜同每人碰了一杯,仍叫大家多
      敬陈昌云。大家便不再给朱怀镜敬酒,奉承话还是不断地说。朱怀镜只是笑,由
      他们说去。听着翻来覆去的奉承话而不烦躁,也是需要功夫的。下面人总想寻着
      些机会奉承领导,领导们与其不让他们奉承,倒不如给他们这个机会。下面人得
      了这个机会,就同你贴近多了。说奉承话的未必就是阿谀之徒,爱提意见的也未
      必就是正直之士。凡事都是辩证的。有时听听别人说奉承话,即可反观自己身上
      的毛病,也可将这些干部看出个几成。朱怀镜今天就琢磨了每个人的奉承话,都
      很有个性特征的。

      陈昌云喝得酩酊大醉。好在他的酒性好,喝醉了话不多,也不吐,只是面如
      赤灰,微笑不止。朱怀镜让杨冲和赵一普送陈昌云回去,自己回房休息。见于建
      阳又想跟着他上楼,朱怀镜便说:' 小于,辛苦你了。我就不请你上去坐了,你
      忙你的吧。' 于建阳只得道了好,请朱书记好好休息。

      刘芸开了门,问:' 朱书记今天请一位农民吃饭?'   朱怀镜觉得奇怪,
      问:' 你怎么知道?'   刘芸笑道:' 全宾馆的人都知道了,都说你讲义气。

      '   朱怀镜笑了,说:' 说我讲义气?我成了江湖老大了。唉,有位农民
      做朋友,很难得啊。'   最近几天,刘芸知道朱怀镜快搬走了,总是到他房间
      里来坐。来人了,她就走了;来的人走了,她又进来了。她也没好多话说,不是
      替朱怀镜泡茶,削水果,就是坐在那里搓手。朱怀镜就净找些玩笑话说,想逗她
      笑。

      今天见朱怀镜喝了酒,刘芸便泡了杯浓茶,又削了梨,' 您吃个梨吧,梨水
      多,清凉,醒酒的。'   朱怀镜便想起自己上次醉酒的情形,心里不再难堪,
      竟然感到暖暖的。他今天喝得不多,稍有醉意。眼睛有些朦胧,望着刘芸,女孩
      便越发粉嘟嘟的。他忽然有种对花垂泪的感觉,眼睛涩涩的。便闭上眼睛,靠在
      沙发上。刘芸以为他醉了,便拿了凉毛巾来替他冷敷。这孩子很细心,知道朱怀
      镜在陪人喝酒,就拿了几条毛巾打湿了,放在冰箱里冰着。朱怀镜微微睁开眼睛,
      见刘芸是从冰箱里取出的毛巾,心里陡地一震。这女孩太惹人爱了。

      过了两天,朱怀镜吃了中饭,回房休息。见刘芸正低头看报,就问:' 小刘,
      这么认真,看什么呀?'   刘芸猛然抬头,望着朱怀镜笑道:' 看您哩。'  
       朱怀镜还不明白刘芸的意思,只跟着她往房间去。刘芸开了门,就把报纸递给
      朱怀镜看。原来《梅次日报》上又载了篇写他的通讯:《地委副书记的百姓情怀
      》。文章是邵运宏写的。朱怀镜整个上午都在开会,还没有见着报纸。邵运宏的
      文笔倒是不错,把朱怀镜同陈昌云的交往写得很动人。他同陈昌云的所谓交往,
      其实没有几件事,可到了邵运宏笔下,桩桩件件,感人至深。却又没哪一件事是
      无中生有。文墨高手就是文墨高手。这篇文章倒没有让他反感,因为邵运宏把他
      写得很有人情味。通讯多次写到陈昌云的饭店' 杏林仙隐' ,说不定还会收到广
      告效果。

      朱怀镜飞快地将报纸溜了一眼,仍还给刘芸。

      刘芸拿着报纸,忍不住抿着嘴儿笑。

      过了几天,朱怀镜家房子装修好了,儿子也快开学了,陈香妹准备正式赴梅
      次财政局上任。他没时间回去搬家,太忙了。陈清业帮忙帮到底,不声不响替朱
      怀镜搬了家。

      既便是地委的宿舍,也像这大院的任何一栋建筑一样,都有些高深莫测的气
      象。宿舍的每扇窗户自然也装了铁的或不锈钢的防盗网,窗户也通常是紧闭着的,
      但这并不妨碍窗帘后面的人们注视外面的动静。这个夏天,梅次多事,因为吴飞
      被抓,有关地委领导的传言很是热闹。

      朱怀镜也同样被人们关注着。有心人终于发现,替朱怀镜装修房子的,搬家
      的,都是那位年轻人,姓陈,外地来的。其实陈清业并不怎么在梅次露脸,常跟
      装修师傅打交道的是舒天。偏偏舒天倒被那些好奇的人忽略了。在他们看来,舒
      天是地委办的普通干部,他常去装修现场转转,不过就是献殷勤罢了。值得注意
      的人倒是那位神神秘秘的姓陈的外地人。似乎每一扇窗户后面,都趴着一双眼睛。

      朱怀镜终于退掉了梅园五号楼的房子,住到家里去了。于建阳倒是说仍把这
      边房间留着,如果朱书记呆在家里找的人多了,也好有个地方休息一下。朱怀镜
      摇摇手笑道,不要浪费,退了吧。于建阳便说,朱书记硬要退房,就退了。需要
      房间,招呼一声就是了。朱怀镜笑着道了谢。心里却想这人好不懂事,我朱怀镜
      哪天要开间房,还要他于建阳给面子不成?朱怀镜总感觉于建阳的热情让人不太
      舒服。

      家里还没收拾停当,陈香妹也还没有去局里报到,就有人上门拜访了。第一
      位按响门铃的是刘浩。' 听说嫂子过来了,来看看。' 刘浩进门笑嘻嘻的。

      朱怀镜正同香妹一道在清理衣物,家里有些乱。' 请坐请坐。你看你看,还
      是这样子。' 朱怀镜摊摊手,表示不方便握手。一边又向香妹介绍,' 刘浩,黑
      天鹅大酒店总经理。'   香妹夸道:' 这么年轻,就当总经理了,前程无量啊!

      '   刘浩摇头笑道:' 哪里啊,嫂子过奖了。'   刘浩见这场面,不方
      便多坐,没几分钟,就告辞了。' 朱书记和嫂子太忙了,我就不打搅了,下次再
      来拜访。'   朱怀镜也不多留,就说:' 真不好意思,茶都没来得及喝。' 又
      指着刘浩提来的包说,' 刘浩你真是的,提这个干什么?'   刘浩笑道:' 就
      是两条烟,两瓶酒,您就别批评我了。'   朱怀镜记得自己曾对刘浩说过,几
      条烟,几瓶酒,无所谓的。他也就不再客气什么,说欢迎下次有空来坐坐。一边
      说着话,朱怀镜去洗漱间洗了手,然后同刘浩握手作别。

      刘浩临出门了,又回头问:' 要不要我明天派几位服务员过来,帮忙收拾一
      下,打扫一下卫生?'   香妹说:' 谢谢谢谢,不用了。收拾得差不多了。'
        刘浩刚走,电话铃响了,余明吾说来看看朱书记。朱怀镜很客气地推脱,硬
      是推不掉。他只好说欢迎欢迎。

      电话又响了,朱怀镜示意香妹接,' 喂,你好你好。老朱他还没回来,对,
      还没回来。不要客气,不要客气,真的不要客气。那好,再联系吧,再见。'  
       ' 谁呀?' 朱怀镜问。

      ' 说是梅园宾馆的小于,硬是要来看看你。' 香妹说。

      朱怀镜一听就知道了,' 是梅园宾馆的经理,于建阳。天天见面的,还要看
      什么?'   门铃响了。朱怀镜伏在猫眼上一看,来的正是余明吾。他退回来,
      靠在沙发里,架上二郎腿,让香妹过去开门。香妹见男人这样子,忍不住抿嘴笑
      了。朱怀镜却只当没看见,点上了一支烟,悠悠然吞云吐雾起来。

      门开了,余明吾手中也提着个礼品包。香妹连说请进,立马掩上了门。

      朱怀镜站起来握手,嘴上却说:' 老余你看你,提这个干什么?'   余明
      吾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朱怀镜给他递上一支烟,要替他点上。余明吾忙自己
      掏出打火机,点了烟。

      朱怀镜玩笑道:' 老余你看,提着这么个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送了什么
      宝贝给我哩!你倒是送我几万块钱,还没人知道。'   香妹递茶过来,笑道:
      ' 有人敢送,你朱怀镜同志也不敢收啊。'   朱怀镜叹道:' 是啊,如今当领
      导难就难在这里。上门来看望你的,不带上些什么,他总觉得不合人情。带上个
      小礼品呢?眼目大了,让人看着实在不好。真的送你几千几万呢?别人敢收,我
      是不敢收。'   余明吾说:' 所以我平时的原则就是,钱分文不收。是亲戚朋
      友呢?送两条烟,两瓶酒,礼尚往来,不就得了?'   朱怀镜便想只怕很多官
      员都会说这话,很有意思。' 调研班子在下面工作得怎么样?' 朱怀镜说,' 辛
      苦你多关心一下。不是简单写篇文章,要抓住事物的本质和特点,不容易。要突
      出时代性、指导性和可操作性。'   余明吾说:' 您上次亲自去枣林村调研,
      作了重要指示,同志们感到思路更加清晰了。材料主要是地委办、行署办负责,
      去的都是政策水平和文字水平很高的同志,我们县里主要是搞好服务。朱书记,
      你别批评我,不是我推责任啊。'   ' 县里的配合很重要啊!' 朱怀镜说。余
      明吾点头称是。他先是闲扯着,然后转弯抹角就说到了下面的话:' 加强农村基
      层组织建设,我们虽然做了些工作,但主要还是因为上级领导重视。工作上的差
      距,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也感觉到了,有些同志有不同看法,说不定还会有人告
      状,对我们说三道四。如果是对我的工作提出批评,我虚心接受。有则改之,无
      则嘉勉嘛。但如果牵涉到对个人的中伤或诬告,就请组织上明察。马山复杂嘛。

      '   如今做官的都会说自己工作的地方复杂,无非是群众不如以往俯首帖
      耳了,学会了告状。听了今天余明吾这些话,朱怀镜心里就有谱了。也许枣林村
      那张神秘纸条,真成余明吾的心病了。朱怀镜当时的表情太严肃了,那是因为他
      感觉自己受了愚弄,心里有气。在余明吾眼里,就以为有什么大事了。朱怀镜立
      马将纸条收了起来,事后又交代杨冲保密,余明吾就越发认为那纸条只怕同他有
      关系了。

      天知道尹正东又会作何思量?他也问过杨冲,可见他也放心不下。

      朱怀镜没有马上答话,故意拖了片刻,才说:' 明吾同志,我是信任你的。

      ' 他这短短的一句话,足以镇住余明吾。你可以理解为他的确收到检举信之
      类,你就得当心;他又说信任你,你就得听话。

      电话又响了,朱怀镜就对香妹说:' 你接吧,就说我不在家。我要同老余说
      说话。'   朱怀镜这么一说,余明吾便一脸感激,似乎自己很有面子。香妹一
      接电话,脸色立即灿烂起来,' 李局长,你好你好。不用了不用了,这么晚了,
      难得麻烦啊。我明天就来局里报到。哪里啊,要你多关照。真的不……'   朱
      怀镜听出是财政局长李成的电话,就问:' 是李成同志吗?那就让他过来坐坐嘛。

      明吾在这里没关系的,又不是别人。'   香妹就改口说:' 那好吧,欢迎
      你过来坐坐。'   朱怀镜说:' 我同老余先到里面去说几句话,等李成同志来
      了,你再叫我。'   ' 也好,我有事正要找李局长哩。' 余明吾便跟着朱怀镜
      进里屋去了,仍觉得自己享受了什么特别待遇似的,感觉很舒服。

      进了里屋,说话的氛围自然就不同了,朱怀镜免不了说些体己话。余明吾点
      头不止,直道请朱书记多多关照。但他已不便再问朱怀镜收到什么黑材料了。万
      一朱怀镜又没有收到什么材料呢?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梅次人脉,朱怀镜已经摸清楚。县委书记中间,没有同陆天一拜把子的,余
      明吾算一个。按梅次人的说法,县处级领导,没有同陆天一拜上把兄弟的,不是
      不想拜,而是拜不上。都说想入围这个把兄弟圈子并不容易,而一旦进去了,陆
      天一什么事都会照应周全。

      偏偏缪明却很看重余明吾,多半是两人性格相投,惺惺相惜。在马山,尹正
      东就常跟余明吾抢风头。余明吾在全区县委书记中间,资格最老,人们都说他是
      缪明的红人。其实无非是召开县市委书记会议时,缪明讲话时多说了几句' 明吾
      同志你说是不是' ,要说这句话有多少含金量也谈不上,可官场里面有些话的象
      征意义就是大于实际意义,这也是尽人皆知的。而缪明偏又是个太极高手,惯于
      含蓄。最近传闻余明吾会接李龙标的班,任地委副书记。人们自会认为这种说法
      是有来由的。

      朱怀镜同余明吾没说上几句,香妹敲门进来,说李局长来了。朱怀镜便领着
      余明吾出去了。彼此握了手,余明吾说:' 我正准备明天去找李局长汇报哩。我
      们县里那个报告,李局长看了吗?'   李成笑道:' 你余书记的报告,我敢不
      看?上面有朱书记的签字啊!'   朱怀镜指着李成玩笑道:' 老李你别说便宜
      话了。我再怎么签字,最后得你肯给钱啊!'   李成哈哈一笑,说:' 朱书记
      这是在批评我了。我还是讲组织原则的啊,领导怎么指示,我怎么执行。'   
      朱怀镜半真半假说:' 以后啊,财政这一块,我是不好发言的。你老李是德高望
      重的老局长,我老婆又是你们的副局长,我怎么管?在家里,我还归她管哩。'
        香妹在一旁笑道:' 别当着李局长和余书记的面说漂亮话了,谁管得了你?

      中国妇女,就我一个人没解放了。'   ' 今天老余找我有工作商量,我让
      夫人把所有人都挡了。刚才听说是你要来,我忙让她请你来坐坐。' 朱怀镜又开
      起玩笑来,' 你是陈香妹同志的上级,她是我的上级,你就是我上级的上级啊。
      '   李成脑袋只顾晃,连说:' 反了,反了,下级管上级了。说实话朱书记,
      听说地委安排陈香妹同志来我局里,我心里非常高兴。以后啊,我们干工作腰杆
      子更硬了。'   朱怀镜笑道:' 老李你千万别当她是什么特殊身份,她只是你
      的同事和下级。我会支持你的工作的。' 他知道李成说的并不是心里话。谁也不
      希望上级领导的夫人做自己的下级,弄不好会连领导夫人和领导一块儿得罪的。

      朱怀镜谈笑风生,余明吾和李成微笑着附和。其实他们三人,一个上级,两
      位下级,凑在一起,又是在家里,会很不自在的。既不能装模作样地谈工作,又
      不能推心置腹地说些心里话。所以话虽说了许多,仔细一想,只有几个哈哈。如
      果他们两人一对,任意组合,或许都会有些真话说。这样的会谈,不在乎内容,
      只求有个气氛就行了。眼看着气氛造得差不多了,余李二位就起身告辞。

      朱怀镜说声你们等等,就进房取了四条烟出来,说:' 每人拿两条烟去抽吧。

      ' 两人硬是不肯要,朱怀镜就说请他们帮忙,烟又不能久放,会生霉的。这
      话听着诚恳,他们就收下了。都说朱书记太客气了。

      送走客人,朱怀镜说:' 这些人来看望我,都不好空着手。我呢?也不好对
      他们太认真了。今后就这样办理吧,烟酒呢,送由他们送,回由我们回。都由你
      负责。'   香妹说:' 我知道怎么办理?有礼轻的礼重的,同你关心也有亲有
      疏的。'   朱怀镜说:' 没什么,不必秤称斗量,你看着办就行了。'   香
      妹玩笑道:' 我的权力还蛮大嘛!'   香妹说罢就动手收拾茶杯,显得有些神
      采飞扬。朱怀镜看出她的心思,多半是见李成亲自上门,他心里受用。这就不好
      了,不能让她有此类优越感,人家到底是局长,一把手啊!他准备到时候说说她。

      领导干部的夫人也不好把握自己的,很多人都在帮忙宠着她们哩!

      其实没等找到什么适当时机,就在两人上床睡觉时,朱怀镜就说了:' 你到
      财政局去以后,一定要注意处理好同事关心,特别是同老李的关系。因为你的身
      份特殊,别人也会特殊地对待你,你就更要注意了。'   香妹听了脸上不好过,
      说:' 我早就说了我不想当这个副局长,是你要我当的。做你的老婆就是难,好
      像什么都是托你的福。我有好些女同事,副处级都几年了,马上就要转正了,她
      们能耐比我强不到哪里去。'   朱怀镜说:' 我就知道,怎么说你怎么有气。

      你就是带着一股气到梅次来的,我现在不同你多说。等你气消了,好好想想,
      看到底怎么处好关系。'   两人背靠背睡下,不再说话。香妹呼吸很粗,还在
      生气。两人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儿,朱怀镜便转过身子,扳扳她的肩头,笑道:
      ' 别生气了,跟你说个段子吧。有个干部头一次嫖娼,傻里傻气问小姐,你是处
      女吗?小姐说,说我不是处女呢,我又还没有结婚;说我是处女呢,你也知道我
      是做什么事的。唉,算个副处吧。'   香妹忍俊不禁,笑得打滚,然后揪着朱
      怀镜耳朵说:' 好啊,人家混到四十岁了才是个副处,你还编着段子来骂我啊!
      那我也说个段子给你听。有位团长,在战场上身先士卒,负了伤。住院期间,家
      人想去看望他。他怕家里人见了难过,就说部队首长有命令,不准探望。老百姓
      嘛,一听命令二字,就不敢去部队了。这位团长伤养好之后,回家探亲。因为他
      有战功,被破格提拔为副师长。见了面,家人发现他没缺胳膊没少腿,也就放心
      了。

      到了晚上,他老婆发现原来他的小二没有了。老婆很伤心,长哭短哭的。副
      师长说,你有什么好哭的?我现在是副师长了,改天转业到地方,起码是个地委
      副书记。你应该高兴才是,难道一个地位副书记连个鸡巴都不如?'   其实这
      个段子朱怀镜早听说过了却事先忍着不笑,不让香妹扫兴。等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梅次故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十六章

      缪明从市里回来后,在走廊里碰见朱怀镜,只点了下头,就将自己关在了办
      公室里。朱怀镜颇感蹊跷,想打电话问问情况。电话号码没拨完,却忍住了。按
      说,缪明是同朱怀镜商量着才去市里的,回来后竟只字不提这事,其中必有缘由。

      第二天下午,朱怀镜有个事情需要汇报,去了缪明办公室。缪明客气地请他
      坐,听他一五一十地汇报工作,然后作指示。只是绝口不提上市里的事。朱怀镜
      更加不便问了,完事就想走人。

      ' 市委很支持我们。' 缪明突然没头没脑说道,左手不紧不慢揉着肚子。

      ' 那就好嘛。' 朱怀镜还想听下去,本来站起来了,却不走了。

      缪明又马上掉转话头,' 烟厂负责人的事,有个初步意见了吗?'   朱怀
      镜说:' 我正准备向你汇报哩。我同之峰同志商量过,之峰同志倾向于让高前同
      志上来。高前是烟厂的总会计师,在厂里干了快二十年了,情况熟悉,很能干。

      我让之峰同志向你和天一同志汇个报,然后由组织部提出方案,地委尽快定
      一下。

      '   缪明说:' 好吧,尽快定一下。这次可要选准啊,不能再出乱子了。
      已经有好几个很不错的企业领导翻船了,往往是在五十五岁以上就开始出问题。
      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深思啊。'   朱怀镜幽默道:' 高前同志年纪同我差不多,
      才四十多岁,还可以干上十几年再去腐败嘛。' 说罢就收敛了笑容,摇摇头,显
      得很忧虑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没有半点忧虑。不是不想忧虑,实在觉得忧也是白
      忧。

      这并不是哪个人本身的道德问题,按这个体制去办企业,厂长经理们不贪才
      怪。

      缪明这次上市里汇报遭遇了些什么事情,朱怀镜无法知道。缪明不愿多说此
      事,那么至少此行不太顺意。他含含糊糊地说句市委领导很支持我们,只怕是替
      他自己护面子,也想让朱怀镜别动摇了。看来,陆天一在市委领导那里是大有市
      场的。

      朱怀镜其实早就想过,缪明是上任市委书记的' 政治遗产' ,现任荆都市委
      书记王莽之不会对他好到哪里去。而陆天一却是王莽之亲自提拔起来的。要不是
      当初王莽之新来乍到,总得有所顾忌,只怕早就把缪明晾起来了。缪陆之间,朱
      怀镜对缪的感觉好些。他私下里是向着缪明的,但不弄清市委意图,他也不会鲁
      莽行事。此等关口,倘若感情用事,就太幼稚了。静观其变,相机而行吧。

      人的外相有时也很占便宜的。王莽之是个高嗓门的山东大汉,说上三句话就
      会打个哈哈,谁见了都会以为他是个心直口快的大好人。不过朱怀镜早就不相信
      人的外相了,他在这方面是吃过亏的。早年有个同事,尖嘴猴腮,见人就笑嘻嘻
      的。都说尖嘴猴腮的人奸猾不可交,可他见这同事实在是热情得不得了,便忘了
      防备。后来果然就被这人从后面捅了刀子。曾经还有位同事,慈眉善眼的,肯定
      是好人了,后来发现这人却是地道的伪君子,背地里专门弄人。天知道王莽之会
      是何等货色!

      回到自己办公室,赵一普送了个文件夹过来,说是几个急件。朱怀镜翻开文
      件夹,提笔批示。其中有个同公安有关的报告,朱怀镜便想起前不久发的那个《
      关于加强宾馆服务行业治安管理的通知》,就随意问赵一普:' 那个文件在下面
      反映怎么样?'   赵一普马上就知道朱怀镜问的是哪个文件了,回答说:' 总
      体上反映很不错。'   朱怀镜抬起头来,问:' 怎么叫总体上反映不错呀?也
      就是说还有不同反映?'   赵一普脸陡然间红了,忙说:' 我表达不准确吧。

      各宾馆以及广大顾客都很满意。但也确实有人讲怪话,其实说穿了,也就是
      个别公安人员。不奇怪,触犯了他们的切身利益嘛。'   朱怀镜放下笔,靠在
      座椅里,说:' 将本职工作利益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股行业歪风,一定
      要刹!

      一普你说说,他们都有些什么具体意见?'   赵一普说:' 我也没做调查
      研究,都是道听途说。' 便将在外面听到的各种说法一一说了,' 牛街派出所所
      长关云,牢骚满腹,有些话还说得很难听。'   见赵一普欲言又止的样子,朱
      怀镜也不催他,只是毫无表情地望着他。赵一普却更加急了,额上沁出了汗,后
      悔自己又多嘴了。却不得不说下去,' 他不知从哪里知道,那个文件是你出的点
      子,说了你很多坏话。'   朱怀镜不想知道关云都说了他哪些坏话,只道:'
      由他说去吧。可也得我有坏处他才有得说吧?'   朱怀镜批示完了文件,赵一
      普拿了文件夹出去了。朱怀镜将门虚掩了,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步。不知怎么回
      事,这会儿他并不怎么恼火关云,而是对赵一普很不感冒。当秘书的,不能听了
      什么话都往领导耳朵里灌,这可是大忌啊。朱怀镜原以为这小伙子很不错的,时
      间一久,就发现毛病了。心想还是趁早换了他吧。又想那关云也的确是个混蛋,
      竟敢在外面说他的坏话。可碍着向延平的面子,朱怀镜又不好将他怎么办。向延
      平坐在人大主任的位置上总觉得屈才,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尽量释放一下能量,
      让你不敢小瞧他。这次为逮捕郑维明,向延平很做了一回文章。因为郑维明是荆
      都市人大代表,梅次地区检察院在收审他的时候,按照法律程序,建议荆都市人
      大常委会罢免了他的人大代表资格。但向延平硬是鸡蛋里挑骨头,说地委领导研
      究收审郑维明时,没有同他通气人大的位置往哪里摆。这分明是在问他向延平的
      位置往哪里摆。只是毕竟郑维明已是犯罪嫌疑人,向延平也不好闹得太过分。可
      反过来说,为着一个贪污腐败分子,向延平都可以同缪明叫一下板,这人也就不
      太好惹了。

      朱怀镜略一忖度,觉得向延平还是不得罪的好。得罪向延平一人事小,弄得
      向延平那个圈子里的人都同他作对,那就不好了。再想那关于一介莽夫,与其用
      硬办法整他,倒不如采取怀柔政策。这种人,封他个弼马温,就把他收服了。

      忽然想起呆在家里老是不得安宁,便想有个可以清净的地方。本来梅园宾馆
      是个好去处,可那于建阳只怕有些多事。只好打了刘浩电话。刘浩十分恭敬,只
      问有什么指示。朱怀镜说:' 哪有那么多指示,只是要麻烦老弟。'   ' 朱书
      记你说哪里话,有什么让我效劳的,尽量吩咐。' 刘浩说。

      朱怀镜笑道:' 也没什么。你最近老说我去你宾馆看看,我没空。今天我是
      自己上门讨饭吃了。这样吧,我晚上过来吃饭。你也不用准备什么,简单些,我
      只同司机一块儿来。'   刘浩道:' 我当什么大事哩!朱书记你可真会吓唬人。

      '   朱怀镜笑道:' 你还真吓着了?你看你看,说要麻烦老弟,你就吓得
      什么似的,是怕我让你出血吧!放心,我只是讨碗饭吃。'   刘浩忙说:' 朱
      书记你这么一说,可真的就吓着我了。好吧好吧,我恭候你。'   刚放下电话,
      袁之峰来电话,说过来汇报一下烟厂班子的事。朱怀镜忙说:' 行行,我在办公
      室等你。之峰同志,你别老这么客气,开口闭口就是汇报。'   袁之峰说:'
      汇报就是汇报嘛。干了几十年工作,就学了这么一点儿规矩。'   朱怀镜哈哈
      大笑起来,说之峰真有意思。只几分钟,袁之峰就过来了。朱怀镜亲自替袁之峰
      倒了茶。袁之峰坐下,喝了几口茶,说:' 我同天一同志通了气,他专门问了你
      的意思。他说,既然怀镜同志也有这个意思,就让高前同志上吧。'   朱怀镜
      笑道:' 要体现地委意图啊,而且主要是听缪明同志和天一同志的,不能我一个
      人说了算。'   袁之峰说:' 那就尽快提交地委研究吧。'   朱怀镜说:'
      行吧。缪明同志专门催过我。你不急着走吧?干脆坐一下,我让组织部韩部长过
      来扯扯。'   打了电话过去,韩部长韩永杰一会儿就到了。朱怀镜依然是亲自
      倒了茶。韩永杰接过茶杯,说声谢谢,笑道;' 两位领导作批示吧。'   朱袁
      二位都笑了。朱怀镜说:' 我们研究一下梅次烟厂厂长拟任人选。企业不同别的
      地方,不可一日无帅。情况很急。之峰同志对企业情况比我们熟悉,他经过多方
      了解,认为烟厂的总会计师高前同志比较合适。我们和缪明同志、天一同志通过
      气了,初步统一了意见,让高前同志出任厂长。'   韩永杰插话说:' 高前同
      志我也熟悉,确实不错。'   朱怀镜说:' 当然我们也不能凭印象办事,还是
      要按干部任用程序办理。请组织部尽快拿出方案,就在这个星期之内提交地委研
      究。

      总的原则是特事特办,快而稳妥。'   韩永杰忙说:' 行行,我马上布置
      下去。

      '   事情算是说完了,但韩永杰和袁之峰都没有马上走的意思。于是三个
      人便很自然地说到了高前,既像是碰情况,又像是闲扯。但这么扯扯显然很有必
      要,不至于让高前出山变得突兀。朱怀镜的办公室不过二十平方米。这小小空间
      里密集着他们三人呼出的二氧化碳,而每一个二氧化碳分子似乎都夹带着一个信
      息:高前的确不错,烟厂厂长舍他其谁?眼看着造成这么个氛围了,韩袁二位就
      走了。

      这就像如今很多的大事,都是事先定了调子,然后再去论证。

      送走韩永杰和袁之峰,朱怀镜一时不知该做什么,便摊开一个文件夹作掩饰,
      脑子却一片空白。上网也没有意思。不免就胡思乱想起来。想有些领导,每天的
      工作日程,都是下面人安排好了的,按时出场就行了。同演员差不多。而自己的
      官不大不小,工作有时下面安排,有时自己安排。忙总是很忙,但也有不忙的时
      候。一旦闲下来,倘若自己想不出什么事做,还真无所适从。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想起组织部替他写的一篇署名文章,还没时间细看。

      便拉开抽屉,翻了出来。题目叫《关于加强企业领导班子建设的思考》。这
      样的文章难免老生常谈,他连看看的兴趣都没有。不看又不行,便硬着头皮浏览
      了一遍。果然了无新意。本想批给组织部,让他们重写一下。可组织部那几个写
      手只有这个水平了,他便停了笔。他想试试舒天的文采,便打电话过去。不到一
      分钟,舒天就敲门进来了。

      ' 朱书记,有什么指示?' 舒天站着,不敢擅自坐下。

      朱怀镜笑笑,示意他坐下,说:' 这里有篇文章,我没时间过细看,你拿去
      弄一下,看能不能出些新观点。'   舒天接过稿子,有些紧张,说:' 我尽能
      力,认真搞吧。肯定不能让朱书记满意的。机关里的干部都知道,朱书记当年是
      市政府里的文墨高手,没有几个人的文章能过你的眼。'   朱怀镜笑道:' 任
      务还没接手,你就开始替自己找台阶下了。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会儿聪明多
      了。'   舒天不再多说,只是憨憨地笑。朱怀镜便问:' 在这里工作还算习惯
      吗?压力大不大?'   舒天回道:' 习惯,机关工作特点都差不多。压力肯定
      有,这里联系的面宽多了,有很多情况需要熟悉。反正精力、体力都顾得过来,
      吃点苦有好处。'   朱怀镜免不了赞赏几句,就打发舒天走了。再看看时间,
      差不多要下班了。赵一普过来,照例要送朱书记回家了。朱怀镜却说:' 你先回
      去吧,叫杨冲在下面等等我就行了。' 赵一普点头笑笑,就下去了。最近朱怀镜
      总是只让杨冲单独接送,赵一普的笑意已在掩饰某种落寞了。

      朱怀镜再坐几分钟,就夹了公文包下楼。在楼梯口正巧碰见舒天,也没多想,
      就说:' 舒天,跟我出去吃饭去。'   舒天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一下,才说
      :' 好,好。' 便跟着朱怀镜上了车。

      便不再走大街了,仍旧穿小巷,从曙光大市场走。一会儿就到了黑天鹅,刘
      浩早在大厅里候着了。朱怀镜下了车,颔首而笑,只言未吐。刘浩也就不多说什
      么,微笑着领着朱怀镜他们上二楼去了。推开一个大包间,早有两位服务小姐恭
      候在里面了。见了客人,两位小姐一齐鞠躬,道了谢谢光临。

      朱怀镜微笑着坐下,却暗自钻起牛角尖来,光临岂不是让人脱光了来?脸上
      便笑得更好看了。刘浩见朱怀镜很高兴,也就愈加兴奋,说:' 朱书记能在百忙
      之中赏光我们酒店,我太感谢了。遵照你的指示,简简单单安排了几个菜。'  
       朱怀镜笑道:' 刘老弟,我是来你这里吃饭的啊,不是来作指示的。你别左指
      示右指示的。'   刘浩忙点头道:' 老弟知罪!' 又指着舒天问,' 这位老弟
      眼生,好向第一次见面。'   朱怀镜说:' 舒天,地委办的。'   刘浩明白,
      能够单独跟朱怀镜出来吃饭的,必定忽视不得,再次同舒天握了手,说:' 第一
      次打交道,今后请多多支持。'   舒天笑道:' 刘总你太客气了。我能支持你
      什么?我只有几张方格纸。'   朱怀镜对刘浩说:' 你以后有什么事,找不着
      我,可以找舒天,让他跟我说。'   听了这话,舒天却是浑身发热。他交代自
      己脸千万别红,不然就难堪了。脸真的没有红,只是背膛有些微微冒汗了。该红
      脸时没红脸,就是可塑之材。这时,只有朱怀镜只顾自己慢慢喝茶,刘浩和杨冲
      都望着舒天微笑。舒天其实内心很不自在,感觉脸上就像有蚊子在爬,却不便伸
      手去拍。幸好马上就开始上菜了,刘浩招呼服务员去了,杨冲帮着移开两张多余
      的凳子。舒天这才感觉自然些。

      刘浩正忙着,朱怀镜叫他过来,说:' 我俩找个地方说两句话。'   刘浩
      会意,领着朱怀镜一声不响出去了。两人进了隔壁包间,服务小姐跟着进来要倒
      茶。朱怀镜挥挥手,说:' 不用不用,谢谢。' 小姐出去了,朱怀镜问:' 生意
      怎么样?'   刘浩说:' 还行吧。我们酒店主要是三大块,相比之下,餐饮和
      娱乐好些,住宿要差些。但今年明显不如去年。'   朱怀镜嘴上哦了一声,便
      说:' 我想请你帮个忙。找我的人太多了,有时躲都没个地方躲。想在你这里开
      个房,有时也好避避。我想你这里反正也住不满,空着也是空着。'   刘浩笑
      道:' 朱书记说到哪里去了!就算天天爆满,也得给你空着间房候着啊!不是我
      当面奉承你,还真难找你这样的好领导,千方百计躲着那些送礼的。别人可是把
      手伸得老长老长啊!'   朱怀镜半真半假地批评说:' 刘浩你可别乱说。你看
      见谁把手伸出来了?领导干部都有自己的难处。当然的确也有些人不自重,贪图
      些蝇头小利,就把自己的灵魂给卖了。'   ' 是啊是啊。我说的是个别情况,
      大多数领导是廉洁的。但像你这样的领导就少了。' 刘浩说。

      朱怀镜笑道:' 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出去吃饭吧。'   回到这边包厢,见
      杨冲同舒天说笑。朱怀镜对身边人都是看在眼里,放在心里。杨冲平时也很傲气,
      就因为他给地委副书记开车。但这种人朱怀镜不太在意,小小毛病也就由他去了。

      见他对舒天格外客气,一定是看出这小伙子很有面子。朱怀镜想自己今天对
      舒天其实也没什么特殊表示,可下面的人就爱在你举手投足间捕捉某种信息。

      早有小姐拿盘子托着几样酒水过来了。刘浩便问:' 朱书记,用点什么酒水?

      '   朱怀镜说:' 喝点红酒,意思意思就行了。'   刘浩说:' 这里有
      几种洋酒,法国……'   刘浩话没说完,朱怀镜摇手说:' 不喝洋酒,喝国产
      葡萄酒最好。就来王朝干红吧,里面泡几片黄瓜片。'   刘浩笑道:' 朱书记
      是怕我心疼那瓶洋酒吧?'   朱怀镜说:' 我知道几瓶洋酒也喝不穷你,只是
      最近老是有报道说洋酒这问题那问题,怕喝。'   朱怀镜不让各位敬酒,只说
      :' 自便自便,都自便吧。' 几个人就边喝边聊,气氛很轻松。舒天是第一次陪
      领导吃饭,倒也应付自如。朱怀镜见了心里暗自赞赏。

      喝完几杯,刘浩欠了身子说:' 朱书记,告假两分钟,我到隔壁去敬杯酒。

      '   朱怀镜说:' 去吧,没关系。' 随口问道:' 什么贵客?'   刘浩
      摇头说:' 也不是什么贵客,派出所的几位朋友,关云他们。'   朱怀镜问:
      ' 就是牛街派出所的那位关云?这里可不是他们的管区啊。'   刘浩说:' 公
      安哪分什么管区?不论哪里有线索,他们都会管。他们可真的是闻警而动啊。'
        朱怀镜只是笑笑,没说什么。舒天忍不住点破了,' 他们实际上是在抢生意。
      那线索的线字,应把乡旁改作金旁。哪里有钱索,就到哪里去。'   刘浩笑道
      :' 朱书记身边的人就是水平高,看问题看本质。'   朱怀镜说:' 你去敬酒
      吧。

      敬完之后,叫关云过来一下,就说我请他过来。'   刘浩顿时眼睛瞪得老
      大,半天才说:' 朱书记,你这么屈尊,可真给老弟面子了。'   刘浩走后,
      朱怀镜说:' 从严治警,可不是小事啊!'   舒天说:' 派出所之间经常为管
      区发生争执,不是争责任,而是争利益。'   朱怀镜只是听着,什么也不说。
      倒是想事情这么凑巧,才听说关云在外面讲他坏话,就在这里碰上了。

      听舒天说了一会儿,朱怀镜岔开了话题。这时,刘浩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个
      黑脸大个子,端着酒杯笑嘻嘻的。朱怀镜站起来,黑脸忙伸手过来,躬身道:'
      朱书记你好,我是小关,在牛街派出所。'   朱怀镜笑道:' 哦哦,好好。我
      敬你一杯酒吧,辛苦了。'   关云来不及说什么,举杯一碰,飞快地先干了,
      再说:' 岂敢岂敢,我是我是白酒,是小关敬朱书记。'   朱怀镜笑道:' 那
      就算互敬吧。'   看样子关云想说些什么,朱怀镜却伸出手来握手,将他打发
      了,' 好吧,你同兄弟们慢用吧。'   关云双手举着空杯,连连打拱,说道朱
      书记慢用,退出包间。关云走后,朱怀镜问:' 刘浩,文件下来后,宾馆环境好
      些了吗?'   刘浩说:' 好多了。但公安的朋友来了,我们还是要招待的,人
      之常情。再说,保不了什么时候就让他们抓住什么把柄了,也难说。我们做生意
      的,还是广结善缘的好。'   一会儿,关云又推门进来了,仍旧笑嘻嘻的,'
      朱书记,弟兄们知道你在这里,都想敬你酒,但他们不敢来,一定要我代他们再
      来敬你一杯。这杯酒,请朱书记一定赏脸。' 关云个头比朱怀镜高,腰便始终躬
      着。

      朱怀镜微笑着站起来,说:' 同志们太客气了。好,这杯酒我喝了。谢谢,
      你代我向同志们问好,我就不过去了。'   ' 哪敢劳动朱书记?我们派出所都
      是些年轻人,有些不对的地方,请朱书记多批评。' 关云拱手道。

      朱怀镜说:' 你们很辛苦,谢谢了。' 他始终不叫关云坐下,说了几句客气
      话,就请他自便了。关云又双手举着空杯,拱手退身而去,黑脸早成了红脸。

      朱怀镜喝得差不多了,自己一口干了,请各位尽兴。别人哪敢再喝,也都干
      了。这时,听得外面乱哄哄一片。刘浩忙起身出去。外面慢慢的就静下来了。一
      会儿刘浩进来,说:' 对不起,惊动朱书记了。是公安的那些弟兄,原先说是不
      敢过来给朱书记敬酒。后来他们多喝了几杯,就壮胆了,有几位就吵着要过来敬
      酒。关云就骂了他们,说他们不懂规矩,也不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还想去给朱
      书记敬酒。就吵起来了。关云说很不好意思,本想送走他的弟兄们,自己再过来
      道歉的,我挡了驾。'   朱怀镜笑道:' 这些年轻人,倒也豪气。'   吃完
      饭了,朱怀镜说:' 杨冲送舒天回去吧,我在这里同刘浩说说事,要车我再叫你。

      '   杨冲、舒天便起身走了。朱怀镜随刘浩去了十八楼,开了一个大套间。
      ' 不错嘛,感觉比梅园还好些。' 朱怀镜称赞道。

      刘浩谦虚道:' 哪里,条件一般,朱书记就将就些吧。

      朱怀镜里外转了一下,说:' 老弟,你就忙你的去,我这里就不用你管了。

      我洗个澡,休息休息,自己叫车回去。'   刘浩说:' 要不到时候你叫我,
      我送你回去?'   朱怀镜摆摆手说:' 谢谢了,不用。你自己忙去吧。'   
      刘浩出去了,朱怀镜独自静坐。近段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感觉脑子里整天就像
      钻满了蚊子,闹哄哄的。不知今晚又有些什么人上他家里去?他不想回去了。前
      几天又从礼品包里清出了九万多块钱,有的知道是谁送的,有的根本弄不清哪里
      来的。他不想再让刘芸去捐钱了。他还是个孩子,不能过早地让她知道官场真相。

      自然想到了舒畅。犹豫再三,他抓起了电话,' 舒畅,你好,睡了吗?'  
       舒畅说:' 还没睡哩,孩子刚睡着。你还在忙?'   ' 没有,我在黑天鹅宾
      馆。

      ' 朱怀镜说。

      ' 这么晚了,在那里开会?' 舒畅问。

      朱怀镜说:' 我问这里老总要了个房间,平时好躲躲人。我今晚不想回去了,
      就在这里休息。1818房,你哪天要是有空,我们可以来这里聊聊天。'   ' 哦
      ……' 舒畅含混着。

      ' 打搅了,你休息吧。' 朱怀镜说着,有意显得轻快些。听了舒畅的语气,
      他就很后悔自己打这个电话了。真是鬼使神差!

      他独自坐在客厅里,没有开电视。内心说不清的沮丧。重重地叹了几声,便
      去浴室冲澡。冲罢澡,仍不想去睡,便穿了睡衣,歪在沙发里抽烟。这会儿他很
      想念梅玉琴,他俩在一起的很多细节都袭上心头。只要想起她,那双美丽而忧伤
      的眼睛,就会针一样往他心坎里扎。他想不管怎么样,下次去荆都一定要托人去
      看看她。现在遇着了舒畅,他总不能往前走一步,似乎有某种听不见的声音时常
      在身后召唤他。这声音是什么?就是那双美丽而忧伤的眼睛吧。舒畅是惊艳的,
      却又是柔美的。她的柔美就像花的淡淡的芳香,时时浸润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门铃响。心想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打开门,朱怀镜眼
      睛睁得天大。只见舒畅站在门口,急促地喘着气。他忘了说请进,舒畅自己进来
      了。' 看你热得这个样子,快洗个脸吧。' 朱怀镜说。

      舒畅往洗漱间去,回头说:' 我只有四十分钟时间,看看你就走。'   '
      这么急?' 朱怀镜问。

      舒畅说:' 我单位晚上十点钟准时关门,你知道的。'   朱怀镜见舒畅半
      天没有出来,却不好去洗漱间叫。听得里面水老是哗哗响,就猜想舒畅在里面洗
      澡,更是只有干等着了。他心里怦怦直跳,呼吸也粗重起来。等了老半天,怕有
      什么意外,便跑到洗漱间外叫道:' 舒畅,你好了吗?'   舒畅开了门,只见
      她满手香皂泡,说:' 我把你换下的衣服洗了。'   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
      ' 我的傻妹妹哎,我没有带换洗衣服来,明天早上我穿这套睡衣出门?'   舒
      畅顿时红了脸,说:' 谁叫你这么马虎?还要穿的衣服就不该放在洗漱间里。'
        ' 没事的,没事的。等会儿我叫他们拿烘干机烘烘就行了。'   朱怀镜站
      在洗漱间门口,望着舒畅洗衣服。舒畅见他老是从镜子里看她,就总把头低着。

      朱怀镜仔细一看,见舒畅头发根湿湿的,像刚洗过澡的样子。低头一看,她
      正穿着浴室拖鞋哩。朱怀镜再一次心跳如雷。

      衣服洗完了,舒畅看看手表,说:' 你休息吧,我该走了。'   朱怀镜迟
      疑片刻,才轻声回答:' 你走吧。'   舒畅揩手的动作很慢,然后又对着镜子
      梳理着头发,把毛巾、浴巾都一一晾整齐了。朱怀镜说:' 舒畅,能坐几分钟吗?

      我有个事同你说。'   朱怀镜打开冰箱,见里面有些水果,就拿了出来。
      舒畅便拿了刀子削苹果。朱怀镜先问她:' 最近梅次出了个好心人洪鉴,专门给
      残疾人基金会捐钱,你听说了吗?'   舒畅说:' 哪有不听说的?在老百姓中
      间,传得跟神仙似的。'   ' 老百姓都是怎么说这个人的?'   ' 老百姓当
      然说这是个大善人。也有人说怪话,说这个人说不定是钱赚得多,却做了很多亏
      心事,就做善事消灾。自然就不敢留名了。' 舒畅说。

      朱怀镜问:' 你怎么想的呢?'   舒畅突然抬起头来,说:' 呢怎么关心
      这个?我没有琢磨这事儿。'   朱怀镜仰天一叹,说:' 告诉你吧,这个洪鉴,
      就是我。'   舒畅惊得差点儿削了手,说:' 怎么?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哪来
      那么多钱做慈善事业?'   朱怀镜这才道了原委,然后说:' 正巧第一次收到
      这种钱,梅园的服务员小刘看见了。那孩子很朴实的,我相信她,就让她帮我捐
      了这钱。后来还请她捐过一次。她就是报纸上写到的那个漂亮的小女孩。但我想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早早的就让她知道社会这么复杂,不太好。所以,我就想到
      了你,想请你来帮我做这件事。'   舒畅将削好的梨递给朱怀镜,望着他眼睛
      眨都没眨。好半天,才说:' 你真是个好人。行吧,我帮你做好这事。'   '
      那就谢谢你了。'   时间早已是十一点多了,舒畅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朱怀镜
      想提醒她,却又舍不得她走。舒畅手里总操着那把水果刀,没事样把玩着。朱怀
      镜伸手要过刀子,问她要梨子还是要苹果。她也不讲客气,说就吃个苹果吧。可
      没等他的苹果削完,舒畅突然说:太晚了,我走了。' 朱怀镜吃惊地抬起头,舒
      畅已快步走到门口了。

      第十七章

      王莽之说来就来了,沿着马山县东边枣林成片的几个乡走了一圈。朱怀镜正
      好在荆都参加组织工作会议,没见着王莽之。这次组织工作会议主要是学校马山
      经验,加强农村基层组织建设。范东阳本来说是枣林经验,可王莽之老记不住,
      总说马山经验。于是正式说法就成马山经验了。

      朱怀镜往会议室里一坐,见主席台的领导同志面前都摆着一个漂亮的玻璃杯,
      高高的,剔透如水晶。杯子里面泡着银针、龙井或是参须,都历历在目。他还不
      知怎么称呼这种新款口杯,只是觉得它品味高雅。不经意瞟一眼自己左右,见个
      别地市领导也有这种杯子了。心想梅次毕竟落后些,什么都慢一个节拍。会期三
      天,到第二天开会时,就有三分之二的地市领导换掉不锈钢杯了。朱怀镜仍捧着
      用了两年的旧口杯,不觉背膛发热。他本不是个喜欢赶时髦的人,可置身这等氛
      围,就像传闻中听气功大师的带功报告,恍惚间就进入某种神秘的气场了。

      说来真有意思,如今官场,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是一阵风。不过在七十年
      代以前,领导干部总显得有些羞羞答答,不太敢去赶时髦。那会儿工人戴个鸭舌
      帽就是工人老大哥,别的人戴个鸭舌帽就是流氓地痞了。那时的夹克衫也稀罕,
      总以为那是二流子穿的。那些年电影或小人书里的流氓,通常是穿夹克衫、戴鸭
      舌帽。可到了八十年代,穿夹克衫、戴鸭舌帽的就不是流氓,而是领导干部了。

      西装本是正统服装,可中国八十年代最先穿西装的,也让人另眼相看,几乎
      同流氓差不多。那会儿官场中人还是乐于穿四平八稳的中山装。到了九十年代,
      单从衣着上看,已经不太容易分出哪是领导,哪是流氓了。可能这是社会进步的
      标志?

      但流氓毕竟不能老是走在时代前面,大约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领导干部就
      逐步开始率领消费新潮了流。

      最有意思的是口杯换代。最初流行的是玻璃内胆的保温杯,领导干部往会议
      室里一坐,一人一个保温杯。过了几年,突然一夜之间,他们手中都捧着紫砂内
      胆的保温杯了。后来更新越来越快,一眨眼工夫,他们都换上了不锈钢保温杯。

      不论流行哪种口杯,领导干部的换杯工程往往会在两三天之内完成,效率极
      高。

      万一哪位领导的口杯因为没有人及时奉送而换得慢了,或是不得已自己偷偷
      买一个撑面子,那种滋味是很不好受的。

      晚上,在荆都做生意的朋友来看望朱怀镜,没带别的什么来,只送了个玻璃
      口杯给他,正中下怀。打开包装把玩,见了' 诺亚口杯' 四字。又看了说明书,
      方知' 诺亚' 只是个企业名称。仍不知怎么叫这种杯子。心想,就叫它水晶杯?

      第三天,他捧着水晶杯进会议室,就自在多了。放眼一望,会议室里早已见
      不到不锈钢杯的影子了……

      王莽之没能亲自参加会议,范东阳宣读了他的书面讲话。于是每十几个人坐
      在一起,七嘴八舌说王莽之讲得如何如何好。这叫分组讨论。会议讨论其实类似
      于中小学上语文课,无非是将领导讲话归纳几点,再谈谈体会。这同归纳课文段
      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差不多。这种呆板的教学方法早就受到了抨击,但语文课式的
      会议却习以为常了。成绩不是太差的中小学生,只怕都能当好领导。

      这回朱怀镜很显眼。他在会上发了言,介绍马山经验。市委领导总往他所在
      的小组跑,参加他们小组讨论。范东阳同他见一次面就握一次手,拍他肩膀,说
      怀镜不错。朱怀镜一激动,就专门找了范东阳,想请他吃顿饭。范东阳笑着说,
      怀镜别客气嘛,来日方长。没有请到范东阳吃饭,朱怀镜并不觉得没面子。他琢
      磨范东阳说的话,感觉意味深长。' 来日方长' 的' 来日' 是哪日?就是范东阳
      当上常委以后吧。

      既便是会间花絮,也同朱怀镜有关。先是《荆都日报》又发了条关于洪鉴捐
      款的报道:《云深不知处——再寻好心人洪鉴》。

      ……

      这是好心人洪鉴第三次捐款了,距他第一次捐款时间不到两个月。据介绍,
      这次前去办理捐款手续的不再是那位漂亮的小女孩,而是位高贵、优雅的女士。

      这位女士戴着魔镜,讲普通话,声音甜美……

      ……人们从名字推断,洪鉴可能是位先生。那么,这位甜美女士就是他的爱
      妻吗?那位漂亮的小女孩是他们的孩子吗?种种猜测寄予了人们美好的愿望。

      ……

      当天吃晚饭,同桌的都是各地市县的领导。大家不知怎么的就说到洪鉴捐款
      的事了。朱怀镜这才知道,洪鉴早在全荆都市传为神奇人物了。有人玩笑道:'
      朱书记,你们梅次真是会出奇人啊。再多出几个洪鉴,你们连招商引资都不需要
      了,光接受捐款,就把你们搞富裕了。'   ' 哪会有那么多洪鉴?' 朱怀镜随
      意笑道。

      有人又说:' 我们总在想,洪鉴会是个什么人呢?为什么捐款硬是不留名呢?

      朱书记,您应该是清楚的。是不是早就知道是谁了,故意作为新闻由头来炒
      作?

      '   朱怀镜微笑着反问:' 您当书记的还分管你们那里的新闻炒作吗?'
        大家都笑了。又有人说:' 到底是个什么人呢?怎么有这么多钱捐?不到两
      个月,捐了四十多万了。为什么又不一次捐了呢?'   ' 是啊,为什么要弄得
      这么神秘兮兮呢?'   ' 梅次那地方有大老板吗?肯定有的,你看你看朱书记,
      我问他们有没有大老板,他就有些意见了。'   ' 不管怎么说,这捐款的人肯
      定有隐衷。'   ' 隐衷?难道这钱是偷来的抢来的不成?何必偷钱抢钱做好事
      呢?

      '   ' 是个谜,真是个谜。'   ' 现在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说不
      定哪天谜底露出来了,吓你一跳也不一定。'   ' 这洪鉴总不至于是个坏人吧?
      '   ' 难说。'   朱怀镜只是笑,什么也不说。哪怕别人问他,他也只是微
      笑着摇头。他也猜到,说不定有一天会真相大白。如果注定有那么一天,他现在
      就应沉默。可他并不希望最后让人知道他就是洪鉴。非得显露庐山真面目了,那
      一定是大事不好的时候啊。

      快散会了,《荆都日报》又登了篇同梅次有关的报道:《缺钱修学校,专员
      卖坐骑》。

      这是个炎热的夏日。梅次行署专员陆天一顶着酷暑,下基层考察工作。当他
      路过龙湾县豹子岭乡金鸡村小学时,破败的校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下车看望了
      这所小学的师生,仔细察看了每一间教室。当小学校长汇报说所有教室都是危房
      时,陆天一的心情非常沉重。天真无邪的孩子们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高级轿车,
      高兴得围着车子打转转,却不敢上前摸一把。这一幕深深刺痛了陆天一的心。他
      当即叫过随行的一位企业负责人说,这辆车我不敢坐了,望着这岌岌可危的校舍,
      望着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我坐不住啊。我把这车卖给你们企业,拿这钱来盖学
      校。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啊!

      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云雀在空中喳喳叫着飞过。山风吹拂着,国旗在简陋
      的旗杆上猎猎作响。那位企业家当场开出了三十万元的支票。陆天一双手捧着支
      票,郑重地交在校长手里。

      农民一样朴实的山村校长顿时泪如泉涌。' 同学们,我们马山就有新学校了!

      ' 当校长宣布了这个好消息时,孩子们高兴得在尘土四起的操场里狂奔。

      ……

      马上就有人同朱怀镜开玩笑,说:' 朱书记,您的车什么时候卖掉?' 他什
      么话都不方便说,只好笑笑。他几乎有些难堪,就像自己孩子在外面出了丑似的。

      心想陆天一干吗老同车过不去?不是砸车,就是卖车。最近因为吴飞案的种
      种传闻,陆天一的人气指数很低,他就坐不住了吧。但也没有必要出此下策啊。

      回到梅次,朱怀镜马上去缪明那里汇报。他先把水晶杯锁进了办公室文件柜,
      留作以后再用。心想缪明同志还没有用上这种杯子,他不好僭越。去缪明办公室,
      却见缪明桌上早摆着个晶莹透亮的水晶杯了。果真是信息社会了。缪明只让朱怀
      镜简要说说会议精神,决定下午立即召开地委领导会议,再听取详细汇报。

      说好下午开会,缪明又道:' 怀镜,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几个人碰了下头,
      给了龙岸一个除名处分。'   朱怀镜听着吃惊,问:' 怎么会这样?依我个人
      意见,龙岸同志再怎么也不该除名啊。只怕不妥,会留下后遗症的。'   缪明
      摇头道:' 你不知道啊,上次给了龙岸同志警告处分,他不服,班也不上了,上
      荆都,上北京,四处告状。旷工长达一个多月。就抓住这条,天一同志提出来,
      一定要给他除名。我也觉得可以缓和些处理,可会上的意见一边倒,都支持天一
      同志。我就只好听大家意见了。不过动不动就上访,这股风刹刹也好。'   朱
      怀镜心想陆天一硬是要整人,谁也阻拦不了。领导们都讨厌告状的人,也难怪大
      家都附和陆天一了。因想起陆天一卖车的事,朱怀镜问:' 缪书记,天一同志卖
      车的事,您知道吗?怎么回事?'   缪明不想多说,只摇摇头,道:' 天一同
      志,就爱个热闹。'   朱怀镜也就不说什么了,回到自己办公室,将新杯子放
      在了桌上。心想陆天一这出戏未免演得太愚蠢了。国有企业花钱买了你的车,不
      照样是用国家的钱?何必不直接从财政拨钱下去修学校呢?用得着如此虚晃一枪
      吗?你卖了车,今后真骑单车上班不成?你个人把车卖了,没有卖车的领导脸往
      哪里放?索性大家都把车卖了算了!这下好了,今后各级领导只要出门就一二一,
      齐步走。

      朱怀镜脑子里想着这些,手却没有空闲下来。他打开了笔记本,将一些重要
      处用红笔勾勾,标上些序号和他自己才弄得懂的符号,就算准备好汇报提纲了。

      本来这套工作都没必要,口头汇报也不会出差错。可这样显得太草率了,大
      家看着不好。又突然想起:刚才没注意缪明是否又在修改什么重要文稿。朱怀镜
      偏是个看上去一本正经,而内心总免不了有些小幽默甚至恶作剧的人,就暗暗同
      自己打赌:缪明肯定又在修改文章。

      他便找事儿再过去说了几句,果然见缪明正低头伏案,眉宇紧锁,斟词酌句。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点上一支烟,悠悠然抽着,私下替缪明预测政治前
      途。依他看来,缪明的长项也许真的是官样文章,可他只怕是成也文章,败也文
      章。倘若他的文章情结稍稍轻些,多花些时间想大事,哪怕多花些时间玩手段,
      或许能走上省市级领导的位置。而就他目前情状,只怕最多回市里去弄个市委秘
      书长干干,勉强算个幅省(市)级。这就只是准副省(市)级领导了。干几年,
      快退休了,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弄个市人大副主任,或是市政协副主席的位置坐坐。

      既便如此,只怕已是缪明的上上签了。时下梅次这边传说缪明要上调了,只
      是空穴来风而已。

      下午,朱怀镜微笑着在会议室坐下,却见同事们差不多都已换杯了,只有邢
      子云仍用着不锈钢杯子。才两三天工夫啊!朱怀镜暗暗吃惊。他猜想,等会儿向
      延平进来,说不定也捧着不锈钢杯子。可是缪明说,开始吧,向延平同志住院请
      假,都到齐了。这时,周克林拿了一叠报纸进来,笑嘻嘻的,每位领导同志面前
      放一张。朱怀镜不急着汇报,先打开报纸。原来是当天的《荆都日报》,头版刊
      登了王莽之视察梅次的长篇通讯,题曰《枣红时节马山行》。缪明便说:' 天一
      同志,怀镜同志,我们是不是先学习一下这篇通讯?' 于是周克林便开始念报纸。

      通讯免不了有些文学笔调,同会议气氛很不协调;而周克林用梅次话读着那
      些刻意修辞的句子,简直就有些滑稽了。

      ' ……枣子熟了,红红的枣子坠满枝头,压得枣树弯了腰;村民们笑了,望
      着累累硕果,老人们笑弯了腰。' 通讯终于念完了,朱怀镜便汇报市委组织工作
      会议精神。

      缪明最后拍板,定了三件事。一是在全区推广马山经验,并将马山经验进一
      步规范化;二是加强马山枣子基地建设,由陆天一同志联系马山工作;三是搞好
      马山东边九个乡的基础设施建设,迎接全市农业产业化会议召开。

      原来,王莽之下来走了一圈,非常高兴,说:' 我今后会多到马山走走。天
      一同志,你也要多去去马山啊!市里正准备召开农业产业化会议,我想把同志们
      拉到马山来看看。' 王莽之说着就像拉家常,实际上就是把马山作为他的农村工
      作联系点了,还指定陆天一也要把马山作为联系点。但是按照惯例,王莽之应指
      定缪明联系马山县的工作。据说当时缪明正揉着肚子的左手嘎然间停了几秒钟,
      立即又恢复正常了,说:' 对对,由天一同志联系比较合适。'   事后大家才
      知道,围绕马山经验,居然有些曲折。王莽之并不喜欢缪明,本不乐意在梅次树
      典型的。但范东阳有这个意思,王莽之也就由他去了。范东阳是王莽之任用的组
      织部长,得给他面子。于是他就打破惯例,点名要陆天一对口联系马山。梅次这
      边同样微妙。陆天一总把余明吾看做缪明的人,自然不希望马山出什么先进经验。

      他没有说怪话,同样碍着范东阳的面子。

      会后,朱怀镜叫赵一普到了办公室,说:' 向延平同志住院了,你从侧面打
      听,看缪明同志去看了没有。'   朱怀镜在家刚吃着晚饭,赵一普来了电话,
      ' 朱书记,缪书记去看了向主任,今天中午去的。'   朱怀镜说:' 好好。这
      样吧,你给杨冲打个电话,说我晚上用车。八点一刻,你同杨冲来接我。'   
      ' 晚上又开会?' 香妹随便问道。

      ' 不开会。向延平病了,去医院看看他。' 朱怀镜说着,笑了起来。

      香妹知道他笑起来往往是想起什么了,就问:' 看你笑得怪怪的,什么事呀!

      '   朱怀镜笑道:' 我是想这官场规矩,好玩。我知道向延平病了,想马
      上去看看,同事嘛。可还得打听缪明是不是去看了。他去看了,我才能去看。'
        香妹说:' 有这么玄吗?我就不懂了。'   朱怀镜道:' 在官场,你才启
      蒙啊。

      我若是赶在缪明前面去医院探望,他会怀疑我在笼络人心。我若是硬要先去
      看,就得事先告诉缪明,见了向延平还得说,缪书记一时来不了,委托我先来看
      看你。

      这样的话,我自己在向延平面前没做得人情,说不定还两头不讨好,何必呢?
      '   香妹说:' 呢只怕是想得太多了。'   朱怀镜叹道:' 还是想复杂些好
      啊!

      '   晚饭后,坐了一会儿,赵一普敲了门。

      他没有进屋,只站在门口问:' 朱书记,就走吗?'   朱怀镜应了声,夹
      上包出来了。赵一普接过包,让朱怀镜走在前面。车在医院门口停下,赵一普下
      去买了花篮、水果。这些都只是个意思。只要朱怀镜人到了场,比什么都重要,
      送不送东西都无所谓的。

      病房里已有几位坐在那里,他们见了朱怀镜,都站起来,闪向两边,点头问
      好。朱怀镜也点头微笑着,他并不认识这些人。

      向延平坐在床头,朱怀镜忙过去握手道:' 才知道,才知道。'   ' 惊动
      你了,又不是什么大病,用不着来看。' 向延平说着,又看似不经意地掉了一句,
      ' 缪明同志中午来过了。'   朱怀镜又说:' 我到市里开会,才回来。下午我
      汇报市委组织工作会议精神,没有见着你,一问,才知道你生病了。怎么样?'
        向延平说:' 人老了吧。胸闷气塞,四肢无力,还没确诊哩。'   朱怀镜
      说:' 你身体一向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想你是太累了吧。好好养养,没事
      的。'   向延平笑道:' 我累什么?二线干部。'   朱怀镜也笑了笑,说:
      ' 向主任,人大领导是二线干部,可没这个说法啊!'   向延平说:' 我们不
      说这个吧。朱书记,你这么忙,专门跑来干吗?'   病房里站着的那些人终于
      发现自己仍呆在这里不方便,就告辞了。朱怀镜才说:' 向主任,你是梅次的老
      资格了,我的工作离不开你的支持啊。'   向延平忙说:' 朱书记,你太客气
      了。不过扪心自问,对你的工作,我是支持的。你也一直支持我的工作啊。我们
      到底不是一级人大,只是市人大的派出机构,更需要地委领导的支持。'   朱
      怀镜说:' 向主任,所谓支持都是相互的啊。你正住着院,不方便同你谈工作。

      我就把这次市委组织工作会议,简单向你汇报一下吧。'   向延平摇头道
      :' 客气什么!'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是受用的。

      朱怀镜便将会议精神说了个一二三,很是精练得体。向延平不断点头,俨然
      享受着某种高贵的待遇。其实朱怀镜也是无话可说,正好说说会议精神,既免得
      尴尬,又显得尊重同僚。这比单单说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好多了。

      完了,朱怀镜笑道:' 向主任,你身体不适,我们工作就不多谈吧。我只盼
      着你早点出院,我俩找机会单独喝几杯。我还从没同你对酌过哩。'   向延平
      摇头叹道:' 朱书记啊,酒我是陪不起了。约在一起叙叙,倒是好。'   朱怀
      镜玩笑道:' 你向主任喝酒不是寡妇的裤子,经不得扯吗?'   向延平大笑,
      ' 你看你看,我当年的三个寡妇论,流毒不浅啊。'   这时,关云进来了,冲
      着朱怀镜握手,' 啊呀呀,朱书记,你好你好!'   ' 小关呀,你好。' 朱怀
      镜回头对向延平说:' 小关很不错,有朝气,有干劲。'   向延平只道:' 他
      太年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小关同我说过,说你朱书记对他很关心。我说,
      对他们年轻人,更多的是要批评,少表扬他们。'   朱怀镜说:' 哪里啊,小
      关办事原则性强,很难得。我同他们梅阿市委领导说起过他。'   关云点头道
      :' 莫说让你朱书记替我说上一句话,就是说上半句,我在下面就好做了。'  
       朱怀镜说:' 我没那么神吧?又不是金口玉牙。'   向延平说:' 他们梅阿
      市委领导同我说了,准备提小关当公安局副局长,该谈过话了吧?'   关云道
      :' 谈话了。我知道,都是朱书记关照的。'   朱怀镜微笑着说:' 小关,可
      不能这么说。一个干部的成长,是组织关怀和自己努力的结果,不是哪位领导就
      可以栽培一个人。这可不符合我们的组织路线啊!'   向延平严肃地望着关云,
      说:' 讲年龄,朱书记比你大不了多少。可讲水平,你这辈子都赶不上。你还是
      要虚心学习啊。'   关云点头不止,' 那是,那是。'   朱怀镜起身告辞时,
      无意间发现向延平床头放着的确实是个不锈钢茶杯,茶杯腰部的橡胶套已老化了,
      龟裂如干涸的水田。

      第十八章

      回家后,上床睡下了,香妹问:' 怎么又出了位高贵、优雅的漂亮女士?'
        朱怀镜含糊道:' 写文章的,你信得那么多?你只知道那冤枉钱我没拿就行
      了。'   香妹说:' 你正好说反了。钱你拿没拿,我倒不关心。拿冤枉钱的多
      着呢。我只关心为什么一会是这个女人,一会儿又是那个女人。'   朱怀镜不
      想解释,只道:' 说不清我就不说了。' 两口子好几天不在一块儿了,原本都有
      那意思的。这些话一说,都懒了心。两人就背靠着背,睡了。

      第二天上午,朱怀镜在附件几家企业转了一圈,往地委机关赶。老远就见地
      委大门口堵了很多人,皱了眉头说:' 又出什么事了?'   ' 可能又是哪里上
      访来了。' 赵一普说。

      杨冲马上就将车掉了头,说:' 朱书记,我们不能走大门了。'   朱怀镜
      不吱声,内心说不出的滋味。车拐到后门,见那里也围着很多人。

      朱怀镜说:' 开到黑天鹅去吧。'   不用朱怀镜吩咐,赵一普便马上打了
      刘浩电话,也没说什么事,只说朱书记马上就到。刘浩正在外面办事,忙说马上
      赶回宾馆。

      刘浩刚下车,就见朱怀镜的车也到了,马上笑眯眯地迎了过去。朱怀镜却是
      一脸严肃,径直往楼上走去。刘浩跟在后面走,不好多问,偷偷望着赵一普,想
      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名堂来。赵一普也不好说什么,悄悄地摇了摇手。刘浩更
      加紧张起来,以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了。

      ' 同地委办联系,看是什么事。' 朱怀镜坐在沙发里,黑着脸。

      刘浩见这气氛,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又不便插嘴,只好交代服务员送些水
      果上来。

      赵一普放下电话,说:' 朱书记,是马山县的农民上访,为负担问题。'  
       ' 你能不能说详细些?' 朱怀镜没好气。

      赵一普红了脸,说:' 刚才是张秘书长接的电话,他说马上过来向你汇报。

      '   ' 向我汇报有什么用?要我亲自去处理?他副秘书长是干什么的?你
      接通张在强电话!' 朱怀镜平日很少这么暴躁。

      赵一普说:' 好吧。但张副秘书长只怕在路上了。'   朱怀镜不说话,赵
      一普只好接通了张在强电话,' 张副秘书长吗?朱书记请你接电话。好吧,好吧。

      '   赵一普很为难的样子,' 张秘书长说,他正往你这里赶,两分钟就到
      了。

      '   朱怀镜点上一支烟,闭着眼睛抽了起来。碰上这种情况,很让他为难
      的。

      视而不见吗?他是地委副书记;管吗?农村工作不由他负责。再说,在家的
      领导肯定都在紧张地处理这事,他也不便从中插一杠子。最好的办法是他这会儿
      回机关去,同其他同志一块儿研究。可是他回不去。

      张在强敲门进来了,裤子上有几块黄土印子。见朱怀镜望着他的裤子,张在
      强苦笑起来,说:' 唉,我可是爬墙出来的啊!'   刘浩这才隐约知道是怎么
      回事了。他见这场面难堪,忙说::' 领导们研究工作,我先告辞了。'   见
      朱怀镜顾不上招呼刘浩,赵一普便笑了笑,说:' 刘总你忙你的吧。'   朱怀
      镜请张在强坐下,说:' 你花这么大的劲头爬墙,不如留在那里处理问题嘛。说
      说吧,谁在处理?'   张在强说:' 克林同志和永泰同志为主处理。马山县的
      同志也来了。'   ' 是个什么情况?' 朱怀镜问。

      张在强答道:' 来的是马山县李家坪乡的农民,他们反映上交任务太重了,
      超过了国家规定。起因是有个叫李远佑的,过去是村党支部书记,上次换届,选
      下去了,想不通,就总同上面作对。凡是《人民日报》、《荆都日报》、《梅次
      日报》这些党报上登了的关于减轻农民负担的文章,他都搜集起来,在群众中间
      宣传,弄得老百姓对县里、乡里意见很大,都说上面是共产党,县里和乡里是国
      民党。李家坪乡在这个事情处理上也有问题,大前天,乡政府叫派出所将李远佑
      抓了,说他煽动群众闹事。这下可好,老百姓就闹到地区来了。'   朱怀镜脸
      色铁青,说:' 简直不象话!动不动就抓人,天下老百姓是抓得尽的?这李远佑
      动机也许是泄私愤,可人家的做法不犯着哪一条呀?国家政策,本来就是要让老
      百姓掌握的,他们倒好,抓人!这摆得上桌面吗?你说说,群众有什么具体要求?

      '   张在强说:' 群众的要求,说起来条条在理,但就是难办。马山县和
      李家坪乡都来了领导,克林同志和永泰同志正同他们一道在研究。群众的要求主
      要是三条,一是要求把负担在现有的水平上减少百分之二十。这个标准依据是什
      么,一时说不清,得做调查才能定。二是马上释放李远佑。对此乡里也有顾虑。
      我想他们的顾虑是抓人容易放人难。放了,就说明抓错了,乡里麻烦就大了。三
      是要求严惩凶手。说是李远佑被打伤了。县乡两级的领导都说,干部有干部的难
      处,他们这样做,方法上固然欠妥,但都是从工作出发。'   朱怀镜愤然道:
      ' 既然群众说的条条在理,为什么就不能答应?什么叫方法欠妥?这叫违法行政!
      人民群众是当家作主的,不是我们的统治对象!我们是人民政府啊!'   朱怀
      镜站了起来,点上一支烟,踱来踱去。谁也不敢说话,都望着他。他的愤怒是真
      实的,没有一点惺惺作态的意思,但他还是感觉到身边人的惊诧,这才意识到自
      己刚才义愤得太过冠冕堂皇。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些,然后自言道:' 都
      这么捅娄子,地委不成抢险队了嘛!'   他叫赵一普接通缪明电话,' 缪书记
      吗?

      我是怀镜啊。关于马山群众上访的事,我想汇报一下个人想法。一是地委马
      上组织一个专门工作组,会同县乡两级,到李家坪乡去调查研究,求得一个群众
      认同的负担标准。同时要总结出一些经验,用以指导全区。二是无条件马上放人。
      他们自己干的事,自己擦屁股去,地委只要一个圆满的结果。三是要严肃查处酿
      成这次事态的责任人,要给必要的处分。我觉得很有必要在全区干部中进行一次
      作风整顿,切实改正工作作风和工作方法。全市农业产业会议就要召开了,这些
      问题不处理好,会给地委添麻烦的。'   缪明说:' 我同意你的意见。我觉得
      应综合研究一下农民负担同县财政、乡镇财政的关系,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财政
      问题你是专家,请你多出些点子,下次地委专门研究一下。'   朱怀镜答道:
      ' 我最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还不太成熟。国家正在考虑进行农村稅费体制改革,
      我觉得我们也要尽早研究这个事。到时候再向你汇报吧。'   这时,刘浩进来
      说:' 朱书记,都快一点钟了,是不是吃中饭?'   ' 今天本不想在你这里混
      饭吃的,但是我们回不去了,只好这样了。' 朱怀镜笑着对张在强说,' 在强,
      我今天就不客气了,不留你在这里吃饭,你得马上回去,帮着处理事情。我的三
      点意见,缪书记表示同意,你回去落实一下。你去爬墙也好,钻地洞也好,我都
      不管你了。'   张在强点头笑着,自嘲道:' 我们工作没做好,吃不上饭,活
      该活该。'   刘浩不敢弄得太繁琐,只吩咐下面做了几道下饭菜。吃得也不铺
      陈,只一会儿就吃完了。赵一普问:' 朱书记,你是不是就在这里休息一下?'
        朱怀镜点头说:' 好吧,我想睡一觉。你们也找个地方,躺一下吧。'   
      赵一普笑道:' 你休息吧,我们你别管。'   赵一普同杨冲一前一后,将朱怀
      镜送到房门口,没有进去。朱怀镜也不客气,就关了门。赵、杨二位是休息不成
      的,他们得回去打探打探,看看堵门的群众是不是散了。

      以朱怀镜对农民的了解,稍有承诺他们就会撤离。他们比很多人想像的要通
      情达理得多。所以朱怀镜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已快三点钟了。他正想打赵一普
      电话,就听到了敲门声。一开门,正是赵一普和杨冲。

      ' 朱书记,是回机关吗?' 赵一普问。

      听赵一普这么一问,朱怀镜心里有数知道没有人堵门了,就说:' 回去吧。

      '   ' 休息好了吗?' 杨冲问。

      朱怀镜叹道:' 你说能休息好吗?我是寝食不安啊!'   赵一普摇头道:
      ' 太辛苦了,领导也真不是人当的。'   地委机关大门又是一派庄严肃穆的样
      子了。迎面就有些干部冲着他的汽车微笑,其实他们根本看不清车里面的人。茶
      色太阳膜让领导们的轿车更加神秘了。这些干部有些他认得,有些是陌生的。但
      他们多半都微笑着。他们只要看清领导的车号,表情几乎都会变化。进办公室不
      久,舒天敲门进来,' 朱书记,文章我弄了一下,不知行不行,请您过目。不过
      我态度是认真的。'   ' 这么快?' 朱怀镜接过稿子,' 好吧,我看一下,过
      会儿再叫你。'   ' 那我走了?' 舒天笑着,到底还是有些紧张,怕朱怀镜说
      他快,是讲他敷衍的意思,回头又说,' 我态度是认真的,晚上加班加点哩。'
        朱怀镜也就微笑着说:' 好好,辛苦了。'   朱怀镜翻开稿子,眼睛不由
      得一亮。真是一笔好字!舒天把文章重新抄了一遍,说不定就将原稿动了大手术。

      原稿是打印件。除了群众信访件,朱怀镜现在很少看到手写材料了。没看文
      章,光是见了这么漂亮的字,感觉就好起来了。再细看下去,感觉是越来越好了。
      朱怀镜原来就是笔尖儿上讨吃的人,深谙文章三昧。这舒天用的也是原稿的素材,
      不过就是重新布局谋篇,稍作提炼,润色文字,文章就焕然一新了。可见这小伙
      子是个聪明人。朱怀镜很满意,但仍是签上' 请克林同志文字把关后打印'.这既
      是程序,也是尊重秘书长的意思。

      舒天接了电话,即刻就到了,红着脸,手忍不住在后脖子上抓着。能不能让
      朱怀镜满意,他心里毕竟没底。

      ' 不错嘛。是头一回接触这种文章吗?坐吧。' 朱怀镜说。

      舒天坐下,手便不抓后脖子了,笑道:' 是头一回。上次去马山调研,我只
      分了一块材料,后来让缪书记一改,一个字都没剩下。我对企业情况不熟悉,用
      的是现成材料,生怕又是一个字都不行哩。'   朱怀镜说:' 不错不错,还是
      不错的。情况可以慢慢熟悉,要紧的是文字功夫。再努力些,你会很长进的。'
        舒天笑笑,说:' 我修改这文章,也只是在文字上动了动,换换说法,内容
      还是现成的。我很担心朱书记批评我偷懒哩!'   ' 修改文章,能弄成这个样
      子,也不错了,又是头一回。' 朱怀镜嘴上却不想说得太过了。

      舒天笑道:' 记得我上大学时,哲学老师说了句幽默话,他说哲学嘛,就是
      用大家都不懂的语言,说大家都懂的道理。我改这篇文章,就有这个感觉。'  
       舒天这玩笑开得有些过头了,但朱怀镜对他印象很好,也就不计较,反倒觉得
      小伙子满有意思。便说:' 表面上看只是文字修改,其实是理性深化。不然,文
      章就没有高下之分,哲学也就是天下最无聊的学问了。'   正说着话,周克林
      进来了,像是有事要汇报。朱怀镜便将文章交给他,说:' 组织部那边以我名义
      写了篇文章,不行。我让小舒修改,其实等于重写了,我看还不错。你再把把关
      吧。还是你周秘书长手下有人才啊!'   周克林觉得很有面子,满脸是笑,'
      朱书记都满意的文章,还用得着我把关?小舒的确不错,我们调他,是经过严格
      考察的哩!'   舒天不好意思起来,忙说:' 哪里啊,我刚来不久,很多情况
      都不熟悉,需要学的东西多着哩!'   周克林便又说:' 小伙子人也谦虚,又
      灵活。' 说着又抖抖手中材料,' 他这笔字也漂亮。字是文人衣冠啊。'   舒
      天怕自己老呆在这里不方便,就说:' 两位领导要研究工作吧?我就不打搅了。

      '   说罢就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从此以后,周克林就会更加高看舒天了。周克林也实在老练,明知舒天是朱
      怀镜推荐来的,却从不点破这一层。倘若日后舒天受到器重了,他周克林就乐得
      做了人情,朱怀镜也不会让人说什么闲话。所以大家含蓄着好些。

      周克林汇报了几件事就走了。朱怀镜心情很好,便打了舒畅电话,' 跟你说
      呀,舒天这小伙子很不错哩!我有意试试他,让他修改了一篇文章,真是化腐朽
      为神奇,将一篇要死不活的干瘪文章,弄得像模像样。不错不错,真的不错。'
        舒畅笑笑,说:' 他年轻,没经验,你不要太多表扬他。'   朱怀镜说:
      ' 舒天真的不错。'   舒畅像是找不到话说,只道:' 谢谢你。'   朱怀镜
      顿了片刻,又问:' 那篇报道,你看见了吗?'   舒畅说:' 看见了。《梅次
      日报》和《荆都日报》都登了。'   ' 说你高贵、优雅、甜美哩。我就喜欢这
      句话。' 朱怀镜笑着。

      ' 还说我是你的……' 舒畅没说下去。

      朱怀镜说:' 我不敢提这句话。怕冒犯了你,对不起。'   挂了电话,朱
      怀镜心里闷闷的。回家吃了晚饭,他独自呆在书房里。但愿今晚没人上门来,他
      很想一个人静静。他几乎怕守在家里了,每天都有人按响门铃,不是找他的就是
      找香妹的。香妹如今是财政局副局长了,找她的人也多。

      尹禹夫两口儿早就到了,一个在辅导琪琪功课,一个在带着红玉收拾家务。

      红玉是向洁乡下的隔房侄女,做事很活泛,人也不显土气。香妹倒是闲住了,
      坐在沙发里喝茶看电视。结婚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清闲过。向洁总在那
      里说红玉,这也做得不好,那也做得不好,朱怀镜听着便有些烦。他倒是觉得红
      玉这孩子很不错的,向洁的唠叨听上去更像是做给谁看的。

      听得门铃声响,知道又有人来了。一听是四毛,也就放心了。四毛手里提着
      个大号旅行箱,望着朱怀镜笑。朱怀镜不说话,也不起身,顺手拿本书翻了起来。

      他尽量不同四毛多话,要说什么都由香妹说去。香妹将书房门关了,领着四
      毛去了阳台。香妹同四毛轻声说话,朱怀镜却听得很清楚。

      ' 你今天把上次的帐结了,这次的下次取货时再结吧。' 香妹说。

      四毛说:' 是不是销多说结多少呢?'   香妹说:' 你进货是怎么付款的?

      人家也是寄销?你就当是进货嘛。'   四毛说:' 进货多是付现款,也有
      寄销的,过期销不了的,我可以退货。'   香妹笑笑说:' 我同你也成谈生意
      了。

      寄销的都是些大路货,我这里可都是些名烟名酒,而且绝对没假货。'   
      四毛忙说:' 要说假货,有时我还真愿要些假货,进价低,赚头大。识货的人并
      不多。

      '   香妹有些生气了,说:' 你这么说,我这些货倒给你添麻烦了?'  
       四毛这才软了下来,' 好吧,那就一次结一次吧。实在碰上生意清淡的时候,
      就请姐姐宽限些。'   四毛走了,朱怀镜脸色很不好,说:' 你怎么这样?能
      赚几个钱?'   香妹说:' 送人也送不了这么多,何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梅次故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向云启举了杯,准备敬酒。朱怀镜却不等他说话,就摇摇手说:“今天我喧
      宾夺主,改个规矩。你先别敬酒,由我先敬。你们工作在基层,非常辛苦,我代
      表地委感谢你们。来,一起干了这杯吧。”

      朱怀镜敬了这杯,大家才按照惯常礼数,依次举杯。向云启喝了几杯,话就
      多了。“朱书记,我们在基层工作,难啊!不说别的,就说身体,真得像斯大林
      同志说的,要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几天几夜不睡觉,要熬得;挨着枕头打呼噜,
      要睡得;几餐吃不上一口饭,要饿得;酒桌上一坐不胆虚,要喝得;碰上横人蛮
      人不要怕,要硬得;有时也得和稀泥,要软得……”

      余明吾忙叫住向云启,“小向你一喝酒嘴就没遮拦了。你这和稀泥的理论,
      同我说说也就成了,还向朱书记汇报。”

      朱怀镜笑道:“我也是在基层工作的。云启同志说得其实也都是实话。”

      向云启喝酒很上脸,早连脖子都红了。他见朱怀镜并不怪罪,就又要敬酒,
      豪爽地笑着,红脸就更红了。

      余明吾喝酒不上脸的。望着向云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那略显苍白的脸看上
      去有些凝重。他也许要想,这欢快得像只猴子的向云启,马上就要挨处分了,却
      还在鼓里蒙着。

      朱怀镜取消了原来的安排,不去县里了。吃完晚饭,便往梅次赶。朱怀镜和
      同志握手道别,余明吾却执意要送到县界,这都成定例了,朱怀镜怎么也说服不
      了余明吾,又不好批评人,就由他去了。

      朱怀镜回到家已是深夜。香妹听见动静,便起床替他拿了衣服,侍奉他洗澡。

      洗得一身清爽,穿好衣服,站在镜前照照,猛然觉得自己很陌生似的,怎么
      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呢?又想起自己今天真是稀里胡涂过去的。本想下去看看真
      实情况的,却弄得啼笑皆非。真是难啊,上次去马山,由着下面安排,却是处处
      被蒙,这次自己下去,又是处处碰壁。

      朱怀镜从浴室出来,见香妹仍没去睡,坐在沙发里,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带琪琪看了医生,没看出什么毛病。”香妹说。

      朱怀镜说:“没毛病就好呀,可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呢?”

      香妹说:“给琪琪看病的是位博士,还很年轻,也姓朱,说他委荣幸,是你
      的本家。他还说想来拜访你哩。”

      朱怀镜听着就有气:“你这是怎么了呢?”

      香妹说:“我哪是到处张扬的人?怪我局里那司机,同人家见面就说,这是
      地委朱书记的儿子,麻烦大夫好好看看。”

      朱怀镜想想,倒笑了起来,“好吧。既然是位博士学问肯定不错的。这些人
      要是相投,交交也行。等于请了个家庭医生嘛。”

      香妹却叹了一声,说:“向洁去了清云庵,问老尼姑讨了法。”

      朱怀镜道:“是吗?”

      香妹取出个红纸包,打开了,见里面包着几个小红纸包。朱怀镜伸手取拿,
      香妹忙捉住了他的手,说;、不能拆的。“

      朱怀镜也不好多问,生怕犯着了什么。香妹说:“这个法术,说来有些作孽。”

      朱怀镜不解,“佛门法术,怎么会作孽?”

      香妹说:“这是七个小红包,里面都包着些钱。半夜里出去,分七处丢在路
      上,让过路人捡了去。谁捡了,谁就沾了晦气,琪琪身上的晦气就没有了。”

      这简直是邪术,哪是佛门所为?朱怀镜心里不以为然,却什么也不说。

      香妹怪怪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说:“要不,你陪我出支一下?深更半夜的,
      我不敢一个人去。”

      朱怀镜仍是什么也不说,就去换了衣服。两人不再说话,一声不响地下楼了。

      夜深了,院子里很安静。黑黝黝的树阴、旮旯,都像藏着什么怕人的东西。
      香妹紧紧地挽着朱怀镜,手有些发抖。朱怀镜知道她很害怕,却仍不说话,只是
      拍拍她的手。

      两人小偷一样出了机关大院,往前走了很远,香妹才掏出红包。她连一个扔
      的动作都不敢作,只是偷偷地松开手指,让红包自个儿从手里掉下去,生怕有人
      看见似的。见香妹这个样子,朱怀镜也不由得胸口突突直响了。

      丢完了红包,两人手挽着手回机关大院。香妹身子抖得更厉害了,牙齿敲得
      嘣嘣地响。朱怀镜抱紧了她,心想这女人到底还是太善良了,做不得亏心事的。

      夜里,朱怀镜好几次醒来,都见香妹的眼睛睁得很大。

      第二十章

      次日,朱怀镜夫妇都留意儿子,看他有什么异样。琪琪仍然是蔫蔫的,好像
      没有什么变化。夫妇俩谁也不便点破,只当法术也没这么快就见效。

      吃完早饭,忽然听得有人敲门。香妹望望朱怀镜,有些生气,轻声说:“谁
      呀,电话都不打一个,这么早就敲门了?”说着就起了身,伏在猫眼上看了看,
      回头说:“好像是个尼姑。”难道是青云庵来的?香妹示意着问朱怀镜开门还是
      不开门,朱怀镜点了点头。

      门一开,忽就见一位中年尼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香妹问:“师父有什
      么事吗?”

      尼姑从褡裢里拿出个本子,轻声道:“阿弥陀佛,我是荆山寺的,来化点儿
      缘,请施主大发慈悲,多少不论,都是功德。”

      一听是荆山寺来的,朱怀镜也有了兴趣,起身问道:“你们圆真师父好吗?”

      尼姑说:“圆真师父很好,多谢施主。他这次同我一路出来化缘,先回寺里
      去了。”

      朱怀镜听了便觉得不对,想那圆真大师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出来化缘?便问
      :“请问荆山寺的住持是谁?”

      尼姑支吾一下,说:“贫山住持是达摩大师。”

      朱怀镜一听就明白了几分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还释迦牟尼哩!”

      心想这假尼姑居然还知道达摩大师。

      尼姑哪里想到朱怀镜同荆山寺住持圆真大师是朋友?她仍嘴硬,说:“你是
      不是怀疑我?你看你看,我这里有证明,盖着荆山寺的公章。”

      朱怀镜不笑了,正色道:“你还是马上走算了!”

      尼姑也生气了,但语气仍是软软的:“你看来还是个当官的,怎么这么岐视
      宗教人士?不施舍也行,不要随便怀疑我们嘛!”

      朱怀镜便有火了,说:“像你们这种披着宗教外衣行骗的人,要严厉打击!”

      尼姑就像立马还了俗,高声骂了起来,“你凭什么?凭什么说我是骗子?白
      纸黑字红印章,你自己看呀!”

      这时,住在楼上的秘书长周克林闻声下来了,厉声喊道:“是谁在这里闹?”

      “这里有个行骗的尼姑,叫保卫科的人把她带走资派”朱怀镜说罢就关了门。

      听得外面假尼姑叫骂了一阵,就没声响了。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周克林敲门进来,说:“报告朱书记,那的确是个假尼
      姑,我们已经把她派出所去了。最近机关保卫工作有所松懈,我已经同张在强同
      志说了,要他今天上午马上召集保卫科研究一下,闲杂人员一律不能放进大院。

      我想再在适当时候召开一次机关保卫工作会议,请院内所有单位分管安全保
      卫的负责同志和办公室主任参加。有可能的话,请朱书记到场作作指示。“

      朱怀镜说:“行,开个会吧。机关保卫工作是要抓一下了。我就不讲了吧,
      你去讲讲就行了。”

      周克林忙回道:“行行,我去讲吧。我会尽快把这个会开了。”

      周克林就势再谘些别的事情,就说不打搅,告辞了。

      送走周克林,朱怀镜的感觉说不出的好。他放不半句话来,下面人就得尽量
      细化他的指示,几乎会弄出个系统工程来。这就是官场机制的魔力。可朱怀镜只
      飘飘然了片刻,就冷静下来了,甚至暗暗笑话自己小家子气。他想这兴许也是官
      场可怕的地方。中国历史上,越到底下酷吏越多,道理也就在这里。

      因这假尼姑的事,朱怀镜就想起圆真来了,心血来潮,挂了电话。圆真道:
      “感谢朱书记,你这样做维护了我们荆山寺的形象啊。你现在也太忙了,好久没
      见着你了。欢迎你拨冗光临贫山,喝杯清茶。”

      朱怀镜说:“好啊,下次来荆都,一定上山看望你,听你说说佛。”

      朱怀镜今天不想出门了,就在家好好休息。没想到上午十点多,却接到于建
      阳电话。“朱书记吗?您好。跟您汇报呀,刘芸生病了,我已经把她送到医院住
      下了。”

      朱怀镜听着很生气。刘芸病了他当然关心,可是于建阳专门打电话向他汇报,
      就真是混蛋了。这姓于的要么真是个自作聪明的傻瓜,要么真以为他同刘芸是那
      么回事。他只怕还会很得意自己玉成了好事吧。朱怀镜心里不快,却也还得问道
      :“什么病?住在哪里?”

      于建阳说:“也不是大病,重感冒。只是症状很重,烧得人都昏迷了。我给
      安排她住在地区人民医院的老干病房,那里条件好些。”

      “噢,知道了。”朱怀镜越发厌恶了。

      于建阳居然把刘安排到老干病房,他以为这样就是拍着朱怀镜的马屁了。

      不知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他还是想去看看,便叫了车。香妹知道他是去医
      院看人,也不多问。一会儿杨冲就到了,按了门铃、下了楼,朱怀镜才说:“去
      医院。”到了医院门口,朱怀镜说:“买些水果,买个花蓝吧。”

      杨冲将朱怀镜送到病房,马上就出来了。是个单间,刘芸独自躺在病床上。

      见了朱怀镜,刘芸眼睁得老大,半天说不出放。朱怀镜摸摸她的额头,说:
      “还发烧吗?”

      刘芸摇摇头,眼泪就出来了。朱怀镜抓着她的手,拍着,说:“傻孩子,哭
      什么呢?重感冒,就是人难受,很快就会好的。”

      刘芸使劲点头,泪水还是止不住。朱怀镜笑道:“幸亏我知道了,来看看你。

      只是发烧、头痛,是吗?咳吗?“刘芸只是泪眼汪汪地望着他,点头,摇头,
      没吐半个字。他感觉刘芸的手先是软软地放在他手里,慢慢地就把他捏紧了。他
      早就隐隐察觉到这孩子的心思,却总是故意装糊涂。

      “她很漂亮,是吗?”刘芸突然问道,声音微微发沙。

      朱怀镜有些莫名其妙,说:“谁呀?”

      刘芸说:“那位戴眼镜的女士。”

      没想到刘芸也看见那报纸了,朱怀镜就笑笑,搪塞道:“我以为你说谁嚅,
      她是我的表妹,傻孩子,等你长大了,比他还漂亮。”

      刘芸把手捏得更紧了,闭上眼睛,泪水哗哗地往外淌。她暗哑着声音,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只是感到您很亲很亲。我想亲近您,有时……甚至
      想在您身边……在您身边……撒娇。但我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我不是您的女儿,
      也不是您的妹妹,更不是您的……不是您的什么人。我好傻的,是吗?见您又让
      别人去做那件事了,以为您……以为您不喜欢我了。”

      朱怀镜拍她她的脸蛋儿,说:“谁说呢?怎么不喜欢你呢?我是想啊,不能
      让你知道事情的复杂性。你还小,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了不好,真的不好。你应
      该快快乐乐地生活,你应该多做些梦。”

      刘芸头一次对他说了这么多话,可是这些话,都是让他心惊肉跳的。这孩子,
      终于把自己的心思说穿了。他却仍只能装作半懂不懂的,捏着她的手,没事似的
      同她说笑。时间不能呆得太久了,他伸出指头理理她的头发,说:“好孩子听话,
      好好休息。感冒了,休息是最好的治疗。要谨遵医嘱,按时吃药,吃药可不许娇
      气。”刘芸点着头,这才笑了。嘴却微微噘着,娇态可掬。

      杨冲见朱怀镜出来了,忙从车里钻出来,开了车门。一时两人都不说话,气
      氛有些不自在。朱怀镜正寻思什么,杨冲说话了:“朱书记真是关心人。大家都
      尊重您,自然是有道理的。”朱怀镜很随便的样子,说:“小刘这孩子,很懂事。

      我在梅园住这么久,都是她端茶倒水,还给我洗衣服、擦鞋,很乖的。“又
      玩笑似地叹道:”我这个人没女儿福,要是生个女儿多好。“杨冲便笑了,说:”
      这也叫饱人不知饿人饥。您有儿子,就说女儿好,我是生的女儿,我老婆做梦都
      想着要儿子。“两人如此说笑一会儿,就自然了。朱怀镜便不说话了,懒懒地靠
      在车里。想着刘芸这孩子怪可怜的,刚才他真想亲亲她,却又怕惹得她那份心思
      更重了。他感到胸口郁着团什么东西,想重重呼吸一会儿。可又怕杨冲看着奇怪,
      只好使劲把那团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往肚子里憋。

      星期一上午,朱怀镜正在给邵运宏布置工作,秘书科的送了《梅次日报》来
      了,朱怀镜打开一看,见上面发了一条新闻:《朱书记智破假尼姑》。朱怀镜见
      了,大为光火。光看新闻标题拟就来气。朱副书记的那个副字,大家平时在嘴上
      都省去了,可落在白纸上,却是万万省不得的。天知道缪明会怎么想?还有那破
      字用得不伦不类,改作识字也稍稍好些。破什么假尼姑,仙姑他都不想去破!再
      说如果这种事都值得报导,别人会以为他朱怀镜成天瞎混,事无可彰,就拿些花
      边新闻作重要活动来张扬。这几乎同陆天一玩的是同样的套路了。他知道这报道
      说不定是周克林授意的,就请他过来,说:“克林同志,你同报社说说,明确一
      条纪律。今后凡是牵涉领导同志活动的报道,原则上都得由领导本人过目首肯,
      至少要报告一声。不然,要出乱子的。”

      周克林知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却又不好辩解。朱怀镜也不点破,只是如此
      笼统地下了一道指示。周克林掩饰着脸上的难堪,连连点头称是。朱怀镜这么严
      肃地同周克林说话,邵运宏听着不好意思,却又没法回避了。好在没说几句,周
      克林就点着头出去了。这时,赵一普过来报告说:“朱书记,《荆都日报》的那
      个崔力又来梅次了,他说想拜访一下你。”

      “有什么好拜访的?他没说有什么事吗?”朱怀镜问。

      赵一普见邵运宏坐在这里,怕朱怀镜没空,就说:“那我就回掉他算了?他
      也没说什么事,只说想看看你。”

      朱怀镜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说:“你让他二十分钟以后来吧。”

      朱怀镜继续说:“运宏哪,这个课题缪明同志很重视。具体由你负责组织调
      研。加快农村税费体制改革,切实减轻农民负担,是项非常重要的工作,所以这
      个课题一定要搞好。目的是为即将全面铺开的农村税费体制改革做好准备,争取
      主动。要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要系统全面地考虑问题,尽可能把情况弄透。

      提出的措施、办法,要有可操作性。总之,要把农民负担总是,同乡镇财政
      体制改革、乡镇机构改革、教育体制改革等,统筹考虑,是个系统工程啊。“

      邵运宏说:“有朱书记亲自挂帅,我们有信心搞好这个课题研究。但是完全
      达到你朱书记的要求,只怕也困难。最近你在《荆都工作研究》上发表的《关于
      加强企业领导班子建设的思考》,市委王莽之书记还作了重要批示。我组织全室
      同志认真学习了你的文章。我们是既从观点上学,又从写作技巧角度学。如何在
      充分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提炼观点,锤练文字,是我们的薄弱环节。”

      邵运宏说的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朱怀镜听着也没什么不自然的。都说实在
      话,哪有那么多话说?上下缘之间,场面上的应付话自然更多了。朱怀镜对下级
      总体上是宽厚的,能表扬就表扬。他说:“你们政研室的工作还是不错的,文字
      水平都还比较过硬。当然文章无止境,还是要高标准,严要求。”

      邵运宏谦虚几句,又说了几声是是,却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目前的情况其实
      是非常无奈的。他自从参加工作那天起,就从事文秘工作,磨砺多年,终于脱颖
      而出。能坐到政策研究室主任这个位置上,怎么说也算是梅次第一支笔了。他也
      侍候过好几任地委书记了,历届领导对他的工作都很满意。他尽管不算个自满的
      人,可天长日久,写官样文章的自信心却是越来越足了。不曾想,他牵头起草的
      任何文章,只要摆上缪明的案头,都是一个废字符号了事。起初几次,他还自我
      安慰:领导各有口味,慢慢适应,会找到感觉的。可是替缪明起草文稿两年了,
      还没有一次过关,他就有些心灰意冷了,过去人们公认的笔杆子,如今一个字都
      写不好了。心里难免赌气:既然你每次都是自己全盘重写,事先就别要我们写啊!

      何必让我们白辛苦呢?又不是练字!可他纵有百般苦楚,也只好闷在心里。
      只有一次,在家吃饭时,见儿子这样菜不吃,那样菜不吃,就对老婆说:“那缪
      明,总以为天下文章只有他的好,其实他就象小孩子吃饭,偏食!”

      朱怀镜不知道邵运宏这么难做,当然不明白他是为什么事叹气,只当他是太
      辛苦了。“文字工作好累,我是过来人啊。”朱怀镜很是体谅。那份《荆都工作
      研究》就摆在桌子上,朱怀镜随意拿在手里,放在桌子上敲了几下。他倒是没想
      到王莽之会对自己的文章做出批示。那批示看上去倒也很有份量:新形势下的企
      业领导班子建设面临很多新情况、新问题,认真研究和解决这些问题,已成为摆
      在各级领导干部面前的重大课题。朱怀镜同志这篇文章,材料比较翔实,分析比
      较透彻,提出的建议也很有启示意义,值得各级领导同志认真一阅。我们要继续
      大力提倡开展扎扎实实的调查研究,进一步提高决策水平和领导水平。

      前几天,朱怀镜刚收到这期《荆都工作研究》,读着王莽之的批示,说不清
      为什么就有些兴奋。领导也是各有风格,有的言行举止都有深意,一般不会随便
      说什么或做什么;有的却是粗枝大页,张口就是指示,提笔就是批示。比方批示
      部下的文章,有的领导一旦为你做了批示,就意味着他开始注意你了,或者准备
      重用你了;不然,哪怕你真的文比相如,他也视而不见。有的领导就不同,他或
      者心血来潮,或者喜欢体现权威,都会不加思索的作批示。在他的笔下,文章就
      是文章,批示就是批示,并无其它象征意义,你激动也是白激动。这王莽之属于
      哪类领导,谁也弄不准。不过,哪怕王莽之就算处事随意的领导,当他那天真要
      重用你的时候,他的这些批示,也可视作舆论准备了。下级的机关的领导,都很
      看重在上级首礅机关的内刊上发文章,当然能在中央、国务院机关内刊发表文章
      就列牛气了。因为这是各级领导关注的刊物。报纸、杂志到底算是大众媒体,而
      你当不当官,又不是大众决定的。何况他的文章王莽之还作了批示呢?批示长达
      一百三十一字,如果加上标点符号竟长达一百四十二字!朱怀镜一字一字数过了
      的。如此思量,朱怀镜还是有理由兴奋兴奋的。

      过了二十分钟,崔力跟着赵一普准时来了。“你好,朱书记,很忙吧您。”

      朱怀镜站起来,同他热情地握手,“不忙不忙,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一早到的,朱书记对我太关心了,所以先到你这里来报个到。”崔力
      接过赵一普递上的茶,回答说。邵运宏和崔力原是老熟人,也就留下来陪他说话。

      这时,舒天从门口经过,随意望了眼里面,见崔力在这里,也都是认识的,
      就进来打个招呼。他本不想打搅,道了声好就要出门,朱怀镜却让他也坐坐。

      “这次来,没有明确具体任务。想请教朱书记,最近有什么好新闻线索?”

      崔力说道。他的意思是想弄点儿好新闻,比如哪方面的成功经验、先进典型
      之类,最好是同朱怀镜分管工作有关的。也算是感谢朱怀镜上次替他摆平那件事
      吧,当然不好明说的。记者们总以为自己替谁写了篇正面报道,就是帮了谁天大
      的忙似的。朱怀镜是长期同文章打交道的,见得多了,就不以为然,不过就是篇
      文章嘛!

      便玩笑道:“崔力你偷懒啊,我帮你出题目,你既完成任务,又捞稿费。”

      崔力笑道:“哪里哪里,是想听听朱书记的指示。你的马山经验真是个好题
      目,只是才发过大块头报道。要不,你有什么文章需要发的,我也可以带回去。

      发你朱书记的文章,可就为我们报纸增色啊!“

      朱怀镜说:“文章倒是有一篇。上次舒天替我写了篇《善于加强企业领导班
      子建设的思想》,市委内刊用了,你那里还可以吗?”

      崔力说:“当然可以用,内刊同我们报纸不相冲突。”

      “等会儿我让舒天找一份给你吧。”朱怀镜说。

      崔力说:“我们那里理论版正好缺像样的文章,朱书记的文章,肯定水平很
      高,可以给我们报纸增色啊。”

      “我说了,是舒天替我写的。”朱怀镜笑道。

      邵运宏便很欣赏地望着舒天,说:“现在年轻人肯在文字上下功夫的不多,
      舒天的文章能让朱书记看上,的确不简单。”其实邵运宏年龄并不大,只是因为
      当了政研室主任,说话办事都老成些,便总喜欢叫别人年轻人,可这会儿也算是
      年轻人的赵一普脸上就不太自然了。

      舒天忙说:“哪里哪里,是朱书记的思想,我只是在文字上组织一下。”

      朱怀镜只是笑笑而已,并不在意这个话题。天下人都知道,领导干部的文章
      是秘书捉刀的,忌讳这个没有必要。朱怀镜对此是通达的,在他看来,朱怀镜是
      个人,而地委朱书记朱怀镜就是个职务人,或者干脆就是一种制度了。所以朱怀
      镜名下的任何文章,再怎么精辟深刻、文采飞扬,同他本人并无多大关系。不像
      缪明,把文章看得命根子似的,几乎有点偏执狂,会因小失大啊!

      崔力像是看出朱怀镜不太领情,却仍想把人情做到家,说:“朱书记,我常
      来梅次,发现你在梅次各级干部中威信最高。”

      朱怀镜忙摇手道:“可不能这么说。”

      崔力这话可真是犯了大忌,也许他在任何领导面前都会说这种话的,其实很
      愚蠢。朱怀镜甚至想玩个幽默,提醒崔力在缪明面前说这话,就得把“最高”改
      成“很高”,因为人家是一把手,理所当然威信“最高”。

      这时,崔力只得说明白了,“我很想在你朱书记分管工作方面,找个新闻由
      头,写篇好文章。朱书记,你真得替我出个点子。”

      朱怀镜昼往后靠着,选择了一个很舒服的姿势,而眼睛却只能望着天花板了,
      “感谢你,崔力。我只是在缪明同志领导下,分管地委工作的一个部分,要说取
      得什么成绩,也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我可不敢贪天之功啊!”

      “你朱书记就是谦虚。”崔力说。这时,朱怀镜端正一下身子,很严肃的说
      :“这样吧,如果你有兴趣,有这第两条线索你可以考虑一下。一是我们地委班
      子团结一心,形成合力,副食全区人民全面开创工作新局面。这里面很有文章可
      做,最重要的是缪明同志做为一把手,当好班长,善于协调,使整个班子达成了
      高度团结。二是我们地委高度重视干部队伍建设,特别是加大反腐倡廉力度,进
      一步提高了干部队伍的整体素质。”

      崔力说:“行行,这可是两个大题目啊。”

      朱怀镜不聋不傻,当然知道梅次恰恰是领导班子不团结,群众对腐败问题的
      意见也很大,可他并不是故意逗着玩。他的确是大局着眼,想让崔力从正面报道
      这两个问题,也好消除某些负面影响。有时候报纸就好比印章上的字,要反着看
      的。

      听朱怀镜出了两个题目,邵运宏、赵一普和舒天也是点头不已。他们虽然天
      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却很难弄清领导间的纠葛、恩怨,以及很多事情的本源。

      他们哪怕就是感觉到了真相,一般也不敢作出客观的判断,宁愿想念自己看
      花眼了。这些人通常是最想念领导的一群,因为他们往往用领导的脑子在思考。
      当然如果他们是某个领导绝对信任的铁杆兄弟,也许会知道些内幕。这些内幕也
      许会颠覆他们心目中某些神圣的东西,使他们要么老成起来,要么消沉起来,要
      么阴险狡猾起来,这都看他们个人的造化了。崔力本应适可而止,就此告辞的,
      却仍觉得不过瘾似的,又找了个话题,说:“朱书记,您对我很关心,我这个人
      也讲感情,不知怎么的,我自然就很关心梅次的事情了。最近我上北京,发现有
      篇稿子就是你们统计局有个叫龙岸的干部,反映地委、行署领导什么问题,快要
      发内参了。我马上同那班哥们儿疏通,稿子就压下来了。”

      “感谢你啊,崔力。不然,真会给我们添乱子的。”朱怀镜话虽如此说,却
      并不以为然。他本来就对陆天一处理龙岸有看法。想来这崔力错着这件事儿,会
      到梅次所有领导面前讨人情的。

      朱怀镜见崔力没有走的意思,又不准备请他吃饭,只好站了起来,很是客气,
      “崔力今天就这样好吗?来了就多呆几天嘛,辛苦你了,感谢你对我们地委工作
      的支持。”

      崔力便道了感谢,点头而去。大家都走了,邵运宏故意拖了会儿,留下来说
      :“朱书记,真有那么巧吗?恰好就有这么篇文章,快要发了,他就去北京了,
      而且恰好就让他碰上了。我同崔力打了多年交道了,他的话听半信半。”朱怀镜
      听了,也不多说,只点点头道:“他们就靠这一套讨吃,我知道。”

      第二十一章

      吃罢晚饭,朱怀镜靠在阳台的躺椅上养神。有那么一会儿,阳台上的光线说
      不出的柔媚,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舒畅了,心里便柔柔的,像有团湿湿的白云
      在里面缭绕。天很快就暗了,夜变得暧昧起来。窗外本是舒缓的山丘,种着些桃
      树和橘树,离房子稍近了些,白天临窗而望会感到憋闷。天黑下来就好了,见到
      的是外面真实的夜,而不至于总望着别人家的灯火。他却很少有时间这么安静地
      坐下来,想些奢侈的事情。他的脑子也静不下来,让他挂怀的事太多了。才想着
      舒畅,马上又想到陆天一了,荆都那边已来了电话,说是市教委主任段孟同志过
      几天会来梅次,要给陆天一赠送一辆新车,据说是辆最新款的别克。陆天一卖车
      助教的壮举,居然让市教委领导大为感动。他们说,怎么能让堂堂行署专员没车
      坐呢?教委砸锅卖铁,也要倾囊相助。其实教委何须砸锅卖铁?那个清水衙门富
      得流油。

      突然来了电话,香妹叫了他,说是于建阳。朱怀镜就有些不耐烦,抓起电话,
      鼻子里轻轻喂了一声。于建阳说:“朱书记好,我想来看看您,方便吗?”

      朱怀镜说:“天天见面的,还没看够?有什么事吗?没事就算了吧。”

      于建阳从不在乎朱怀镜放的轻重,重了只当是他俩关系随便,好像他们已是
      人到知己言语粗了。“朱书记,有事向您汇报。”

      “电话里可以说吗?”朱怀镜冷冷的。

      于建阳笑道:“还是当面汇报吧,就耽误您十几分钟。”

      朱怀镜说声好吧,不等那边回应,就挂了电话。尹禹夫正好从琪琪房间里出
      来,听朱怀镜接完电话,感叹道:“朱书记真是清静一会儿都做不到。当领导真
      辛苦啊。”朱怀镜没说什么,苦笑一下。尹禹夫见朱怀镜没时间同他搭话,又进
      去了。没过多久,于建阳就来了,还带了个人来。是位年轻小伙子,还提着个礼
      品袋。“朱书记,这是我的朋友,小李。”人没坐下来,于建阳先介绍了客人。

      朱怀镜毕竟怕尹禹夫两口子看着不好,就领他们进了书房,小李便递上名片。
      朱怀镜看了一眼,见上面印着“金字塔建筑公司总经理李铭”,朱怀镜心里就明
      白几层了。果然,闲话一会儿,于建阳就说:“小李搞工程讲质量、重信誉,他
      想竞争烟厂工程。”于建阳毕竟不敢说请朱书记多关照,不过有些话原来就不必
      说得太透的,只须心领神会就行了。

      朱怀镜笑道:“想参加竞标?好啊,欢迎。参加的单位越多,我们可选择的
      余地越宽。”

      李铭说:“不瞒朱书记,我担心的就是竞争对手太多了。讲企业资质,讲技
      术能力,讲信誉试,我都不怕。只是我们是新公司,知名度还不太高,这一点我
      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知道自己冒昧,想请朱书记关心一下我们公司。”

      朱怀镜说:“小李啊,这个事是我负责,这不错。但我只管大的原则,不管
      具体操作。你放心,只要你们竞标有力,也是有把握成功的。请你想念我们的公
      正性。”

      李铭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不管李铭怎么说,朱怀镜就是几句官话打发。于建阳便说:“不找搅朱书记
      了,您休息吧。”李铭也忙说:“打搅了,打搅了。”朱怀镜指着礼品说:“小
      李,这个你带走吧,别客气。”

      李铭就嘿嘿地笑,不好意思似的,望了望于建阳。于建阳说:“就是几条烟,
      朱书记,您别太认真了,就当我小于送您的嘛。”

      硬是推不掉,朱怀镜也就不多说了。等他们走了,香妹过来收拾茶杯,顺手
      将烟拿过去了。只一会儿,香妹叫道:“朱怀镜,你快来一下。”朱怀镜进去了,
      见香妹正拆着刚才李铭提来的礼品包,他立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香妹唯恐尹禹
      夫夫妇听见,轻声说:“四条烟,里面都是钱。”

      朱怀镜也不怎么吃惊道:“今天倒是没想到,哪有送钱还带着个见证人的道
      理?你先数数吧。”

      香妹埋头数钱,朱怀镜就在书房里踱着步。心想于建阳白活三十多岁了,他
      只怕真以为自己在朱书记那里很有面子吧?朱怀镜平时对于建阳是最不给脸色的
      了,他却总是嬉皮笑脸的。朱怀镜最担心的是有人去袁之那里送礼。万一有人摆
      平了袁之峰,而他朱怀镜又要公事公办,就麻烦了。不是他不相信谁,金钱面前,
      谁说得清呢?是不是打个电话给袁之峰,告诉他有人送钱的事?袁之峰知道他的
      态度硬梆,也就只好铁面无私了。寻思再三,觉得不妥,管他怎么办,自己先硬
      起来再说。“二十万。”香妹说。

      朱怀镜晒笑道:“倒也不多。”

      香妹说:“还不多?是我十年的工资啊。”

      朱怀镜说:“你不知道,这都是有行规的。按工程造价,他得送我五十万。

      他的意思,大概是先给个预付款吧。“

      香妹摇头道:“我也真佩服他们,几十万元的票子,敢这么随随便便就往人
      家跟前放。万一钱打了水漂?”

      朱怀说:“你又不懂了,谁都知道这是烫手的钱,你如果拿了,就得给他办
      事。你不想给他办事,也没这个胆量把钱昧下来,就得退回去。我刚才跟他把道
      理说得清清楚楚,他只当我是打官腔吧。再说了,就是不想送钱了,既然提来了,
      也不好提回去。就只好放在这里了,反正也不怕丢了。”

      “那怎么办呢?”香妹问。

      朱怀镜说:“没什么好考虑的,把于建阳找来。”

      香妹欲言又止,迟疑半晌,说:“怀镜,你能帮人家吗?”

      朱怀镜明白香妹的意思,也不责怪她,只道:“必须退回去。”

      烟盒已撕掉了,香妹把钱放进一个塑料袋里,往桌上一推,摇头笑了,那样
      子像是很遗憾似的,她又忍不住叹息一回,拉上门出去了。朱怀镜也不觉得香妹
      有什么不好,人之常情嘛。他手头没有于建阳电话,便找了赵一普,“一普吗?

      你同于建阳联系上,让他打我电话。“

      过了几分钟,赵一普回了电话:“朱书记,我同他联系上了。他只问您找他
      有什么事,我说不知道。”

      朱怀镜等了老半天,不见于建阳回电话,他就有些生气了,又挂了赵一普电
      话,“怎么回事,他这个时候还没回电话。”

      赵一普吓死了,忙说:“怎么,他这就太不像话了,我再同他联系。”

      于建阳这才回了电话,说:“朱书记吗?对不起,我在外面,刚才正好手机
      没电了,您有什么指示。”

      朱怀镜发火了,叫了起来:“你说呢?你先别问那么多,马上到我家里来。”

      于建阳连连说好,没过十分钟,于建阳就来了,汗津津的。见他这样子可怜
      巴巴的,朱怀镜也不想太过分了,便笑道:“小于,我俩去书房吧。”回头又交
      代香妹,今晚谁的电话都不接了。

      朱怀镜指着桌上的钱,脸上脸仍是微笑着,说:“这怎么行?”

      “这……这是怎么回事?”于建阳支吾道。

      朱怀镜又笑道:“建阳啊,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于建阳第一次听朱怀镜叫他建阳,就像恋人间听到了呢称,竟有些感动:
      “真的,朱书记,我确实不知道。我真以为他只是送你几条烟。”

      朱怀镜知道于建阳是在搪塞,不然他不会迟迟不回电话。却也不想揪着不放,
      也装糊涂。便说:“建阳,我知道你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朋友面前肯帮忙,但是
      有些事情,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没道理讲的。道理我都同他说了,他也许以
      为我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言不由衷吧,所以他还是把这些放在这里了。当然,你
      朋友也许自有他的道理,怕不按游戏规则玩就办不了事。这次我就想告诉大家,
      天下事情,也有不按庸俗的游戏规则玩的时候,这些东西,你数数,替我退了。”

      于建阳不停地点头或摇头,然后说道:“朱书记,今天我真是深受教育。您
      一向对我要求严,我自己不注意,差点儿给您带来麻烦了。”

      “已经睐麻烦了嘛。”朱怀镜的语气像是说笑。

      于建阳不好意思了,忙说:“是是,是是。朱书记,领导同志都像您这样,
      事情就好办了。”

      朱怀镜笑道:“建阳,你又怎么知道领导不都是这样呢?”

      于建阳知道自己说话又不得体,又是点头不止,说:那也是,那也是。“

      “不要以为抓了几个贪官,人人都是贪官。”朱怀镜说。

      于建阳感叹道:“朱书记,今晚这一课,我会终身难忘啊。不是我当面说得
      好听,我小于这辈子会告子告孙,讲今晚的事情。”

      朱怀镜摇头说:“建阳,我正要交代你,这件事情,此处说,此处了。你不
      要到外面去张扬,对你自己不好,我这是爱护你啊。本来,我已同有关方面打了
      招呼,凡搞歪门邪道的,一经发现,取消竞标资格,看在你面子上,就不追究了。

      跟你朋友说,不要背包袱,凭自己的实力来竞争吧。“

      “好好,我相信我地理解朱书记的。”于建阳说罢又问,“这是多少?”

      朱怀镜说:“我只把它拿了出来,没功夫数,你点点吧。”

      于建阳便把钱点了一遍,可他点的时候,总忍不住抬头同朱怀镜说几句话,
      不然就怕不礼貌似的,结果点出了二十万零七千。朱怀镜说:“不可能有这么个
      零头,你再点点吧,不要说话。”于建阳又重新点了一遍,终于对数了,打了个
      条子,收到某某款项二十万元整。

      于建阳走了,香妹进来说:“于建阳是在梅次场面上走的人,多是同领导打
      交道。他在领导和老板之间穿针引线,只怕不是头一次了,像你这样不给面子,
      他只怕是头一次碰上。”

      朱怀镜知道香妹有些怪他,只是嘴上不好说。他便玩笑道:“我说老婆,我
      不知道你这是表扬我,还是批评我?我也知道于建阳不是头一次当掮客,但我不
      管别人是怎么做的,我不能这么做。像烟厂这样的工程招标,几百双眼睛盯着我,
      我就是想贪,也没那么大的胆量啊。”

      香妹冷冷说道:“你别弄错了,我不是想让你贪啊。”

      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过不了几天,朱怀镜拒贿的事,便在梅次悄悄流传着。

      他是听赵一普说的,赵一普说是缪明秘书宋勇说的,朱怀镜就学得有些不太
      好了,他不希望人们把这事说得沸沸扬扬。缪明见了他,却绝口不提这事,就更
      是奇怪了。他想既然宋勇知道了,缪明自然就听说了,朱怀镜知道于建阳是个嘴
      多的人,肯定忍不住就在外面说了,便找于建阳来,说了他一顿。于建阳矢口否
      认,硬说自己没有漏半句口风,也就不知道到底是于建阳,还是李铭说的了。朱
      怀镜明知追究这个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找于建阳来说,也只是想发发火。

      这于下午,崔力突然来到朱怀镜办公室,说:“朱书记,没有同您预约,不
      好意思。”

      “喔,你还在梅次?”朱怀镜这话别有深意,崔力好像没听出来。

      崔力说:“朱书记,我听人私下说到您拒贿的事,真让我感动。您能向我介
      绍一下情况吗?我想把这事报道一下。”

      朱怀镜摇头道:“没这回事,都是别人瞎说的。”

      “怎么可能啊?别人说得可是有鼻子有眼的。”

      朱怀镜笑道:“崔力你也真是的,怎么硬不相信当事人,而要相信别人呢?

      先进典型谁不想当?我真巴不得自己成为廉政建设的典型哩。“

      崔力说:“那么,可以请您谈谈对廉洁自律的看法吗?或者说谈谈自己是如
      何廉洁自律的?”

      朱怀镜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上次给你出了题目的。我的意思,是要突出
      我们班子这个整体,不能宣传哪位个人。关于整个班子的情况,你得采访缪明同
      志和陆天一同志。”

      任崔力怎么说服,朱怀镜坚决不接受采访。崔力最后只好笑道:“朱书记真
      是位有个性的领导。”其实这就是怪朱怀镜不给面子。朱怀镜也装蒜,打了个响
      亮的哈哈。俩人便热情地握手,又是拍肩,道了再见。送走崔力,朱怀镜冷静地
      想想这事,觉得还是保持沉默为上。就让这种传闻似是而非,未必不是好事。舒
      畅打了电话来,没半句寒喧,就说:“您今晚有空吗?我想见见您。”

      “好吧,到你家,还是到黑天鹅?”朱怀镜问。

      “到黑天鹅吧,晚上八点钟我去那里,您方便吗?”

      “好的,我准时等你。”

      朱怀镜回家吃了晚饭,推说开会,就让杨冲送他去了黑天鹅。他也没有同刘
      浩打招呼,自己开门进了1818房间。刚到八点,门铃就响了。开门一看,正是舒
      畅。

      “坐吧,吃饭了吗?”朱怀镜问。

      舒畅扑哧一笑,说:“您说不知道说点别的?这时候没吃饭,您请客?

      朱怀镜也笑了,说:“吃饭了吗?这是中国的哈罗。”他不知舒畅是有事找
      他,还是光想看看他,却又不好问,问就尴尬了。便又说道:“吃点什么?苹果,
      还是提子?香蕉?”房间的吧台里时刻摆着酒水和水果,冰箱里总有各种饮料。

      舒畅笑笑,说:“怎么不请我喝杯酒呢?”

      “这个我倒是真没想到。好吧,我俩就喝杯酒吧。”朱怀镜说。

      舒畅忙说:“哪里哪里,我是开玩笑的。算了,我自己泡杯茶吧。”她不等
      朱怀镜讲客气,自己就泡茶去了。朱怀镜却真有喝酒的意思了,说:“真的,舒
      畅,喝杯酒吧。这里有白兰地,有人头马,有轩尼诗,也有茅台酒、五粮液。”

      舒畅不答话,只是笑。朱怀镜就试探道:“喝洋酒?”舒畅仍不吭声,只望
      着他笑,他就倒了两杯人头马。舒畅接过酒杯,同他轻轻碰了下,说:“突然想
      着好久没见着您了,就想见见您。冒昧吧?”

      朱怀镜说:“舒畅你怎么说话呢?我巴不得天天见着你这甜美的女士哩。”

      这却是提到《荆都日报》上的话了。舒畅说:“您怎么不说我是您的爱妻呢?”

      朱怀镜不禁红了脸,说:“对不起,我怕这话冒犯了你。”

      舒畅说:“怎么会呢?我是巴不得啊,又还有位漂亮的女孩。”

      没想到舒畅如此说话,朱怀镜心里有些打鼓。“舒畅,你真的是位很甜的漂
      亮女人。我说给你听,不怕你笑话。头次见着你,我正眼都不敢望你,觉得你漂
      亮得刺眼睛。”舒畅把脸一红,低了头。忽又抬头笑道:“没您说得那么严惩吧?

      喂,我说,我听说有人又送了您五十万,被您拒绝了,听说中央电视台都知
      道了,要来采访您呢?“

      朱怀镜听罢笑了起来,说:“哪天还会说我拒贿一百万哩。”便把事情来由
      说了。

      舒畅说:“我说哩,原来是这样。我总不明白,你们官场里的人,怎么明明
      放着好人不敢做呢?倒怕别人说他如何如何的好。”

      朱怀镜说:“也不绝对如此,情况很复杂。跟你说吧,像我拒贿这件事,老
      百姓中间都在流传,可我们天天见面的地委、行署领导却都装聋作哑,你不明白
      中间的道理吗?”

      “真不明白。”

      朱怀镜欲言又止,道:“你不是个中人,说了你也不会完全明白。你明白也
      没意义,就不说了吧。”

      舒畅说:“我可能的确听不明白。其实这些我也不关心,我只关心这些事传
      来传去,对您的影响是好还是不好。因为我听您说过,不希望别人谈论这些事。”

      “事情总不会依照自己的想像去发生的。既然这样了,也无所谓了。我自己
      不会说半句话,让外面真真假假的说去吧。来来,喝酒吧。没有菜,就这么喝干
      的,有点西方人的意思了。”朱怀镜说。

      舒畅喝了口酒,心绪仍有些沉郁的样子,说:“您……也真不容易……”

      朱怀镜却突然笑了起来,舒畅抬眼望着他,目光有些慌乱。朱怀镜便说:
      “我刚才发现,你原来还总叫我朱书记,现在什么称呼都没有了,只叫‘您’。

      还把‘您’字咬得很准,像个陌生的北京人。“

      舒畅也笑了:“那我仍叫您朱书记?”

      “拜托了,你不敢叫我的名字,就叫我朱哥也行嘛。”朱怀镜其实是故意说
      笑。他自然知道,男女之间口口声声你你我我了,必是到了某种佳境了。所谓卿
      卿我我,不就是你你我我?

      舒畅摇头一笑,说:“我也想叫您哥,就是开不了口。”

      这层意思点破了,反而自然了。说话间,不知怎么的,舒畅就叫他哥了。他
      却仍叫她舒畅,也是常理。两慢慢地泯着酒,竟也各自喝下了三杯。舒畅脸色鲜
      红,目光有些迷离。朱怀镜害怕想像她的心思。他想起了那天晚上,舒畅在洗漱
      间里洗了澡,又半天不敢出来,就磨蹭着把她的衣服洗了。她几次说走,又没有
      动身。后来他请她吃苹果,她说吃个苹果,可不等他把苹果削好,她突然低头走
      了。后来他只要想起这件事,就心乱如麻。今晚,她那梦幻般的目光,也让他心
      旌摇曳。“舒畅,我俩不喝了,好吧。”朱怀镜说。

      舒畅说:“今晚我就是想喝酒,还喝一杯吧。”

      朱怀镜问:“你没事吧?”说着又添了杯酒。两人不怎么说话了,这杯酒就
      喝得很快。看样子舒畅有些醉意了,朱怀镜就真不让她喝了。可她硬是要喝,自
      己去吧台倒了酒。步子有些摇晃了,酒测到了裙子上。朱怀镜就说:“去洗洗吧,
      粘粘的,不舒服。”

      舒畅也没答话,拿着包就进洗漱间去了。朱怀镜便喝了舒畅那杯酒,说什么
      也不能让她喝了。听了里面流水哗哗,他又免不了心里发慌,他找开电视机,不
      停地换台。过了好久,舒畅才开门出来。“洗完了?”朱怀镜没事似地回头问道。

      却见舒畅穿着睡衣,头发蓬松地拢在后面,也不敢望他。双手在脸上揉着搓
      着,就走过来了。朱怀镜也不敢多望她,只说:“你先坐坐吧,我去洗澡。酒我
      喝掉了,你就不要再喝了。”他的声音有些发干。

      进了洗漱间,见舒畅已把裙子和内衣裤都洗掉了,晾在里面。他明白,自己
      隐隐渴望而又有些惶恐的事情,终于来了。浴缸的水声比平时似乎大了许多,震
      得他脑子发蒙,灯光也好像格外刺眼,叫他眼睛生疼。他闭上眼睛,躺在浴缸里,
      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匀和起来。他洗澡都是很快的,今天却故意拖沓。水不断地流
      着,满是沐浴液泡沫的浴缸,最后清澈见底了。终于洗完了澡,穿好睡衣,吹吹
      头发,才开门出去。却见舒畅不在客厅里。朱怀镜顿时胸口狂跳,推门进了卧室。

      卧室里也没有人。她一定是去了阳台吧?他轻快叫道:“舒畅,你在哪里?”
      说着,就去了阳台。阳台上也是空的,朱怀镜就慌了神,又去了客厅、卧室,没
      有人,再留神一看,舒畅的包也不见了。

      朱怀镜就有些害怕了,生怕舒畅出什么事。不知她的酒量到底如何,是不是
      酒性发作,独自出动了呢?他试着打她家里电话,没有人接;想下楼看看,又怕
      太惹眼了。没别的办法,只好不停地打她家里电话。最后终于有人接了,却半天
      听不到声音。“喂,是你吗?请你说话。”

      “对不起,”真是舒畅。“真是对不起,我……”

      朱怀镜就说:“没事就好,吓死我了,我生怕你有什么问题了。”

      舒畅说:“我……我……我没问题。我只是……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太荒唐了,
      就走掉了。”

      朱怀镜也没什么顾忌了,说:“舒畅,我很喜欢你,你可能也看出来了。但
      是……但是,我总怕自己不小心就伤害你了。”

      “今天……今天是我的生日。”舒畅轻声说。

      “是吗?你怎么不说呢?这样好不好?我马上过来接你,我们好好庆祝你的
      生日。”朱怀镜有些急切。

      “算了吧。今天我的生日过得很好,真的。”舒畅有意显得很高兴。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梅次故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二十二章

        下午,朱怀镜刚去办公室,宋勇过来说:“朱书记,缪书记请您过去一下。”

        朱怀镜说了声就来,让宋勇先去了。刚准备走,赵一普敲门进来,说:“朱
        书记,这里有封信,特别注明请您亲启。”

        朱怀镜接过信,见信封上收发地址和收信人姓名都是打印的,心想又是匿名
        信了,他几乎每天都能收到一两封匿名信,又多是匿名的。打开一看,见这封信
        又是关于尹正东的,信同样是打印的。

        尊敬的朱书记:

        您好!

        上次寄给您的那封关于尹正东十大罪状的信,您应该早就收到了吧。我天天
        盼,日日盼,就盼着您能下令查处这个大贪官,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的
        信泥牛入海,杳无消息。我们每天照样看见尹正东这个马山大贪神气活现,耀武
        扬威,颐指气使。难道真是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吗?

        也许您是高处不胜寒吧。我的信能到您手里吗?只怕早被您下面的喽罗大事
        化小,小事化了啦。我可以想像您下面那帮人的德行,他们只知道看领导脸色行
        事,点头哈腰,唯唯诺诺,自己没有思想,没有骨头。自古都是奸臣误国啊!老
        百姓都说,您是个好官,是我们的贴心人。尊敬的领导,您能听到我们老百姓的
        声音吗?

        ……

        对不起,尊敬的领导,我只能以匿名信的形式表达百姓的心声。只要尹正东
        不倒,马山的天还是姓尹,地还是姓尹,我如果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就没法活了。

        我承认我怯弱,但我不是躲在一边放暗箭的卑鄙小人。

        一个对贪官充满愤怒的老百姓  只有“朱书记”三个字是手写的,一横一
        竖,僵直生硬,写信人显然要刻意掩饰自己的笔迹。正文就通篇都是“尊敬的领
        导”了。无肄又是一封满天飞的告状信。这两天,又不知有多少位领导案头摆着
        这样一封信,他们都会被这位匿名者称为好官,人民的贴心人。没时间多想这件
        事了,朱怀镜把这封信锁进保险柜里,便去了缪明办公室。

        “怀镜,请坐请坐。”缪明放下手中的笔,身子朝门的方向侧了过来。朱怀
        镜瞟了眼缪明的桌子,见上面放着什么文稿,心里暗笑,这缪明只怕有些偏执狂。

        朱怀镜坐下来,也没说话,只掏出烟来吸,微笑着。

        “怀镜,同你商量个事儿。”缪明一手揉着肚子,一手在桌子上轻轻敲着,
        没有发出半点响声。“是这样的,市里的农村产业化会议很快就要召开了,马山
        的参观现场,地委一定要把好关。我原打算自己下去一趟的,看样子走不开,就
        请你去看看,你去过几次了,情况也熟悉。”

        朱怀镜点点头道:“行,我去看看吧。”

        缪明又说:“你要同马山县委强调,工作要做细,出不得半点乱子。明吾同
        志办事老成,正东同志作风干练,我相信他们能把这个事办好。我们自己还是要
        去看看,放心些。”

        “缪书记放心吧,我明天就去。”朱怀镜说。

        “好吧。”缪明又说:“怀镜,市教委段孟同志来了,我们几个陪他吃餐饭
        吧。”

        “专门送车来的?”朱怀镜笑着问道。

        缪明摇头笑笑,说:“段孟同志算是找着个政府领导重视教育的好典型了。”

        缪明分明是话中有话,朱怀镜也就没了什么顾忌,“是啊,不在于卖车支教
        有什么实际意义,市教委也不在乎做这种赔本生意,重要的是他们需要这么个好
        典型。政府领导为了支持教育,把车都卖了,这有多动人啊。”

        “天一同志……”缪明只说了这么半句,就摇头笑了。

        朱怀镜说:“吃饭我就不去了吧。”

        “还是去去吧,对段孟同志,我们还是要表示热烈欢迎啊。”缪明这话又是
        春秋笔法了。

        下班时,缪明过来叫他:“怀镜,一起去吧。”朱怀镜便坐了缪明的车,杨
        冲开了车跟在后面。两人径直去了五号楼,见陆天一和地委秘书长周克林、行署
        秘书长郭永泰、地区教委主任卢子远几个人已坐在大厅里了。虽是天天见面的,
        也总是握手道好。陆天一情绪极佳,脸上总是挂着笑。朱怀镜便玩笑道:“天一
        同志,你的算盘太精了。一辆旧车卖了三十万,还倒赚一辆新车。新款别克,手
        续都办齐,只怕要四十来万吧。”

        陆天一便笑道:“段孟同志太客气了。”

        说话间,段孟下楼来了,身后跟着几位他的部下。又是握手道好,开些并不
        太幽默的玩笑,而所有人都笑得不亦乐乎的样子。既要笑得爽朗,又不能呲牙咧
        嘴的,笑声便些京剧效果了,很具艺术功力。

        客气着,就来到了餐厅,相互谦让着进了包厢。刚坐定,段孟就大为感概,
        道:“各级领导都能像我们天一同志这样,对教育事业倾注自己的感情,教育事
        业就大有希望。我们非常感谢梅次地委、行署的领导啊。”

        缪明说:“段孟同志太客气了。教育,我们从来不把它当做是哪个部门的工
        作,它是关系到我们梅次长远发展的全局性、战略性工作啊。”

        陆天一说:“我们地委、行署对教育工作一直都是很重视的。”若是换了别
        人,就会做个顺水人情,说缪明同志对教育工作很重视。陆天一是不可能这么说
        的,他就连眼睛都很少往缪明的方向瞟一下。

        轮到朱怀镜说话了,他却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说。不说又不行,陆天一肯
        定会有看法,对孟也显得不尊重,便说:“梅次的教育发展水平在全市不算太靠
        前,但这几年进步很快。说明我们地委、行署还是下了最大决心,做出了最大努
        力的。我们经济能力有限,要靠市教委多支持啊。”

        段孟听了,开怀而笑,玩笑道:“缪明同志、天一同志,我建议你们让怀镜
        同志分管教育。你看他多精明,抓着机会就开口向我们要钱。我就有个观点,会
        向上面要钱的领导,就是能干的领导。还没开始喝酒,我先表个态,要不然,等
        会儿我说酒话,酒后就不算数了。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坐着,我们市教委一定给
        梅欠最大限度的支持。当然,我们的蛋糕只有那么大,你们不要嫌弃就是。”

        这时,酒也斟好了,陆天一抢着说了话:“段孟同志,我也不讲规矩了,不
        等缪明同志为酒席剪彩,我先举杯了。来,就冲你这句话,先敬你一杯。”

        缪明便笑着,左手没有揉肚子,却始终放在肚脐处。刚才陆天一说到不等缪
        明同志剪彩了,所有人都不禁望了望他,他便笑得更宽厚了。又生怕他的那点儿
        笑脸不够大家瓜分,尽量笑得更多些。在座的人多半心里有数,知道陆天一是不
        怎么尊重缪明的。

        段孟举杯说:“不不不,头杯酒,还是一起来吧。缪明同志,我们都等着你
        剪彩哩。”

        缪明这才举了杯,说:“欢迎段孟同志来我区指导工作,感谢段孟同志长期
        以来对我区教育工作的大力支持,并请段孟同志继续加大力度,一如既往地支持
        我们。来来来,我们干了这杯。”

        段孟免不了客气几句,大家便一起举杯,干了。段孟苦一下脸,先是倒抽一
        口气,再把这口气回过来,就成了感概慨了,说:“缪明同志、怀镜同志在这里,
        天一同志这个性格,我最喜欢。豪爽、直率,是个大炮,感情朴实。我是常听到
        关于天一同志的精彩故事的,真让我感动。来来,我敬梅次各位领导一杯酒。”

        干了杯,陆天一才说:“段孟同志太看得起我了。我承认陆天一是个粗人,
        硬是斯文不起来。还别说,就是看见别人斯文,我心里也急。毛主席他老人家说
        得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做文章,来不得半点儿斯文。我说呀,
        当前各项工作都迫在眉睫,斯文坏事。”陆天一说着说着,脸就涨红了,脖子上
        的筋也粗了,声音好像打雷。

        有人就偷偷往缪明脸上瞟,又飞快地移开目光。缪明仍是笑着,拿手摸了摸
        T恤衫的扣子。他穿了件黑色T恤衫,三颗扣子全扣上,很严谨的样子。“天一
        同志这个性格好,肚子里没有弯弯。”缪明说道,气度偏显得斯文。

        朱怀镜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点头。轮到他敬酒了,就举杯敬酒。周克林、郭
        永泰、卢子远他们也不太说话,也是附和着笑。只要缪明同陆天一两人同时在场,
        别人都不会太多插嘴的。只有段孟不太忌讳,他毕竟不怎么明了个中微妙。“都
        说天一同志是明星专员。在全市市长、专员中间,天一同志的知名度只怕是最高
        的。天一同志,你是牛市啊!谢谢,同行吧,同饮吧。”段孟长得文质彬彬,喝
        酒却是来者不拒。

        缪明笑道:“天一同志是个血性子。”陆天一说了什么,缪明总要附和两句,
        不然就过意不去似的。而缪明说了话,陆天一多是充耳不闻。

        “我知道了天一同志卖车支教的壮举,非常感动。当即决定,一定要送天一
        同志一车。当然,不瞒你们说,在我们教委内部也有争议。有人说,我们买车送
        给陆专员,不如拔钱下去给学校。”段孟说着,眼睛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圈。

        陆天一脸不由得红了,想说什么,却插不进话。段孟谈兴正浓,开怀而笑道
        :“哈哈哈哈,天一同志,要说算经济帐,我还亏了。”

        陆天一已把手举起来了,就像学生想要发言。可段孟摇摇手,头也晃着,立
        马说道:“但是,天一同志,这个……缪明同志,怀镜同志,我们要的就是政府
        领导这种态度。我们是共产党人,一切都是为了人民利益,不在于让自己留什么
        名。要不然,专员卖车支教,会成为千古美谈啊。”

        段孟说得眉飞色舞,听着的人面子上都不好过了,话不该说得这么透的,就
        连陆天一都有些难堪了,看来孟喝酒有些过量了。已经喝完两瓶酒了,陆天一还
        说要添一瓶,段孟说是行了行了,意思又并不坚决。朱怀镜望望缪明,示意他设
        法阻止了,不然,让段孟再喝几杯,只怕会出洋相的。缪明却两眼含笑,像尊菩
        萨,于是又开了一瓶酒。

        段孟却先举了杯,说:“缪明同志、天一同志、怀镜同志,对全市教育事业
        的长远发展,我个是有全盘考虑的。但实施起来,难啊。毕竟,我只是个小小的
        教委主任,人微言轻啊。教育的发展,关键在政府重视,要是各级政府都像梅次
        地委、行署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听了段孟这话,大家含糊着点头,嘴上只是嗯嗯啊啊。段孟的意思是批评市
        政府不重视教育,好像他自己完全可以出任管教育的副市长。朱怀镜就暗暗吩咐
        服务员,给段孟添酒时只是点到为止。段孟也看不出自己杯中酒的多少了,不断
        地仰着脖子干杯,豪气冲天。

        段孟又说:“天一同志,我们同有关新闻单位都打了招呼,要好好宣传你卖
        车助教的事,要作深度报道。这事儿很有炒头啊。就是要在全社会形成重视教育、
        支持教育的社会风尚。”

        说得陆天一都很不好意思了,笑道:“段孟同志,这事闹得够热闹的了,我
        看算了吧,我陆天一不是为了出风头啊。”

        看样子段孟是个酒仙,又没谁出头喊休战。朱怀镜便说:“缪明同志、天一
        同志,我替你们做主了。看来今天大家都很尽兴了,难得段孟同志今天这么高兴,
        酒就总量控制,把瓶里剩下的全部匀了,大家喝杯团圆酒吧。”既然有人提出来
        了,大家也都同意,就说行吧行吧,团圆团圆,于是全体起立,碰杯、客套、干
        杯。

        缪明、陆天一、朱怀镜三位送段孟去房间休息,说了会儿客气话,缪明同朱
        怀镜先告辞,陆天一仍留下来陪段孟扯谈。缪朱二人出门,并肩走在走廊里,路
        过服务台,服务员点头叫缪书记好、朱书记好,朱怀镜抬头笑笑,便想起刘芸了。

        刘芸已经去办公室了,天天坐在那里看报喝茶。他也有些日子没有看见刘芸
        那孩子了。

        缪明总不说话,朱怀镜也不做声。两人就这么微笑着下楼,碰上有人打招呼
        的,两人同时点头。出了大厅,各自的车都在等着,彼此点头而别。朱怀镜上了
        车,仍暗自在笑,心想缪明真的好涵养,要是常人,总会说说段孟的,哪怕是开
        句玩笑。朱怀镜觉得自己定力不如缪明,而缪明的定力又好得太过分了。今天的
        应酬他本不太愿意去的,去了也只不为了给陆天一撑面子。

        第二天,朱怀镜便赴马山去了。车刚出城,就见尹正东的车停在那里,尹正
        东早下车了,站在那里招手。朱怀镜下了车,同尹正东握手,说:“正东你这么
        客气,不用接嘛。”

        尹正东说:“朱书记一贯轻车简从,我们连接都不接,也太不象话了。向您
        报告一下,明吾同志昨晚突然病了,躺在医院里,要我向您请假。”

        “病了?什么病?没问题吗?”朱怀镜关切地问道。

        尹正东说:“我去看了,胃出血,血已经止住了,可能要在医院里住几天吧。”

        “正东你坐我的车吧。”两人上了车,朱怀镜又说:“明吾不怎么喝酒,怎
        么弄出个胃出血了?”

        尹正东笑道:“朱书记这个观点就有点教条主义了。不喝酒就不会胃出血,
        那么女同志都不会胃出血了。”

        虽是玩笑话,但尹正东的语气让朱怀镜不快,他点头道:“那也是的。”

        尹正东说:“朱书记,是不是这样?我们沿着参观路线走,边走我边汇报?”

        朱怀镜点头应允了,没走多远,就见公路上有个大坑。朱怀镜还没说话,尹
        正东的脸阴下来了,说:“这是怎么搞的?我昨天才看过的,好好的啊!”朱怀
        镜没有说话,只是随尹正东一道下了车。原来农民为了引水,横着路挖了一条沟。

        “怎么可以这样?谁想挖就挖?这还叫公路?”尹正东边嚷边举目四顾,却
        不见一个人影儿。尹正东的司机和秘书忙跑到前面来,找了几块石头往沟里丢,
        垫出个车道,车子勉强过去了。尹正东说:“请朱书记放心,我们一定处理好,
        到时候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朱怀镜说:“要注意啊,大意不得。农民要引水灌溉,这也是实际情况,我
        想应该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能笼统地不准农民开沟放水。这条路的维修搞完
        了吗?地区可是拔了专款的啊。”

        “修过了,修过了。朱书记,地区那点钱,远远不够啊,我们县里补了一大
        截。地委也太抠了,这么重要的会议,不舍得多拔些钱,尽往我们县里压担子。”

        尹正东嘿嘿笑着,偏过头,望着朱怀镜。

        朱怀镜笑着说:“正东你这话可真难听啊。怎么叫往你县里压担子呢?地区
        拔钱不拔钱,上面参观不参观,你们路还得修啊。我说正东呀,你是把地区和县
        里分得太清楚了。”

        这时,见前面路上又是一条引水沟。朱怀镜就说话了:“正东,这是怎么回
        事?如果总是这样,就不是农民的问题了。排灌系统,应该是预留的呀。”

        尹正东下车去了,同司机、秘书一道亲自搬石头填沟。朱怀镜仍坐在车里没
        动,却叫赵一普和杨冲也下车帮忙。忙完了,尹正东满手是泥,在水里随便洗洗,
        在衣服上揩揩,就上车来了。“朱书记,我们下面这七品芝麻官,不好当啊。我
        想,中国的官是越到上面越好当,什么事都由工作班子得好好的,领导只需临时
        到场说几句话就行了。”尹正东笑道。

        心想尹正东今天怎么回事?就像吃错了药,净说蠢话?朱怀镜哈哈一笑,说
        :“正东,你意思是说,我这地委副书记比你县长好当,你比我辛苦多了。平时
        你也老是说领导辛苦了,原来都是说假话呀。”

        尹正东也笑了起来,说:“朱书记呀,我发现说人话就是难,朱书记是我们
        认为最务实的领导,也会觉得忠言逆耳。”

        朱怀镜更不高兴了,偏偏笑道:“正东呀,我常说,下面同志辛苦,是真心
        实意理解你们的难处啊。我也是从基层上来的,常言道,上面千条线,下面一针
        穿啊。”

        朱怀镜以为有他这句话,尹正东就可以收场了。没想到他说了句“是啊”,
        便唠唠叨叨,说起基层工作的艰难来了。既有诉苦的意思,也有牢骚的意思,更
        有表功的意思。真是奇怪,尹正东一门心思要往上面爬,怎么净说些让领导不高
        兴的话呢?他以为自己说的都是真话实话吧。也许他就想让人觉得他性子直,敢
        说话。朱怀镜琢磨着,就暗自发笑了。心想历史上又出了几个善听谏言的皇帝?

        想扮演刚正不阿的诤臣往上爬,成功的概率太小了。

        进入参观区了,尹正东长叹一声,结束了自己的唠叨。只见沿路枣林深处的
        农舍都贴上了白色的瓷砖,气象一新。朱怀镜便问:“新搞的吧?”

        尹正东说:“新搞的。这说明农民通过大力开发枣子,经济收入增加了,生
        活水平提高了,住房条件大为改善。”

        朱怀镜看着满意,他知道所谓会议参观现场,差不多都是这么布置出来的,
        只要不太离谱,也说得过去。又知道这肯定是政府强制性弄成的事,便问:“群
        众有抵触情绪吗?不要把好事变成坏事啊。”

        尹正东说:“组织工作还算顺利,马山县的农民群众,总的来说觉悟还是很
        高的,听话。像李家坪那些不听话的农民,也只是极少数。”

        既然提起李家坪农民上访的事了,朱怀镜就说:“正东啊,这个事情,地委
        很重视啊。事件中牵涉到的个别干部违法问题,你们可不要打马虎眼啊。”

        尹正东笑道:“我们正在调查。朱书记,我的意思,看您同意不同意。我说,
        干部能不处理,就不处理。这种情况,缓一缓,压一压,就没事了。历来好男不
        跟女斗,好民不和官斗,老百姓都知道这个道理。”

        朱怀镜正色道:“正东,我这要批评你了。地委也是爱护干部的,不是说硬
        要整几个人,谁心里就舒服了。我们的原则是:一是要向群众有个交待,二是要
        严肃政纪法纪。像你这么说,好像你们县里做好人,我们地委在做恶人。”

        朱怀镜真发火了,尹正东就软了,说:“朱书记说的是,我们也是这个态度,
        不过具体操作起来,还是谨慎些好。”

        “好吧,可不能久拖啊。”朱怀镜点头道。

        车子驶入了一个枣子蜜饯加工厂,朱怀镜很腻糖,见满池满池糖汁泡着的熟
        枣,胃里就不舒服。他沿着生产线看了一圈,感觉不怎么好。不过朱怀镜脸上始
        终微笑着,这事毕竟不能由着他自己的性子。心想有这么个场面,应付得过去。

        再一琢磨,又觉得参观的人太多了,场子散不开,还会影响生产卫生。便说
        :“正东,让领导同志们都沿生产线走,只怕不是个办法吧?”

        尹正东说:“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到了,只是想不出别的好办法。是否可以
        准备几个大型陈列柜,将我们的产品陈列出来。我们可以把仓库收拾一下,布置
        成陈列室。领导同志只看看产品,生产线就不看了。”

        朱怀镜想了想,点头说:“这也是个办法。你们再斟酌一下,可行的话就这
        么办吧。”

        经过一个集镇,尹正东遥指人头攒动处,说:“还有个参观点,就是那里的
        枣子一条街。今天没安排疏通道路,车子过不了,是不是就不看了?参观那天,
        安排交警值勤,既保证集市正常交易,又保证交通畅通。”

        朱怀镜想想,说:“好,那就不看了吧。你可要保证会议那天不出乱子啊,
        车队堵在里面,可不是好玩的啊。”

        “这个一定保证。”尹正东说,“总的来说,参观内容是四大方面:一是沿
        路二十万亩成片枣林,二是沿路农舍新貌,三是枣子系列加工,四是枣子贸易一
        条街。我们还印制了小册子,就是这些参观点的简介。”

        朱怀镜说:“好。准备工作总的来说不错。我再强调几点:一是把工作尽可
        能做细,保证不出纰漏;二是要切实做好安全保卫工作,特别是不能出现围堵领
        导告状的情况;三是县城要突击搞好卫生,整治环境;四是确保公路畅通。正东
        同志,时间很紧迫了,你们要抓紧落实。我看公路的维修只怕还差些火候,建议
        全面检查一次,有些地方你们要抓紧返工。我随你一道去城里,看看明吾同志。

        我今晚就不在你们那里住了,吃了中饭,马上赶回去。“

        尹正东很想留住他,说:“朱书记,你也别把时间卡得太紧了,住一晚再走
        嘛。”

        朱怀镜笑道:“时间还早,就不打搅了。我留一晚,你们可要忙坏啊。”

        “哪里哪里,只是留不住啊。”尹琥江也不好勉强,只道朱书记真是个工作
        狂。没事说了,赶回县城的路上,尹正东说着说着,又说到自己在下面如何辛苦
        了。朱怀镜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想尽快往前走一步,当上县委书记。不知道尹正
        东是否知道那些检举他的匿名信正满天飞?

        驱车直奔县人民医院。到了病房门口,正好有人拉门从里面退出来,脸还朝
        着房内,招手点头,十分恭敬。这人转过身来,猛的见着尹正东,脸立马红了,
        嘴唇动了半天,才支吾着说了几句什么话。尹正东也不做声,推门进去了。只见
        满屋子的花篮,堆了好几层。余明吾见了朱怀镜,忙撑着身子要起来。朱镜快步
        上前,按住余明吾的肩头,说:“明吾,你好好躺着,不要起来。”朱镜宽慰着
        病人,不经意环视一下病房,感觉很不好。花篮太多了,如果将病床往中间一放,
        活像个灵堂了。

        朱怀镜坐了会儿,就不停地打喷嚏。他对花粉过敏,便起身告辞,嘱咐说:
        “明吾同志,你病了,就不要太操心,安心养病。”回头又对尹正东说:“正东
        同志,你就要多辛苦些。重大事情,同明吾通个气。日常工作,你就作主了。”

        病房,又见有人提着花篮来了。来的人见了尹正东,同样不好意思,红了脸
        笑。尹正东真是个下得了面子的人,黑了脸说:“尹书记病了,你们就要让他好
        好休息。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你怕他是大熊猫啊!”

        朱怀镜心里却很不是滋味。看上去,如今上医院看望领导干部,方式都文明
        了,只提了个花篮。其实谁都清楚,还得另外递上个信封的。梅次地区县级通例
        一般是三五千块钱,一两千的也有,再多些的也有。场面通常是这样,探望的人
        一进门,说上几句漂亮话,就说领导好好休息,不打搅了。不能久呆,说不定马
        上又会有人来的,探望者最好不要相互撞上。开始挪动脚步往外走了,才拿出个
        信封,说:“我也不知道领导喜欢吃些什么,不好买。等您病好了,自己弄些吃
        的,好好调养调养。”领导自然要推辞,有的甚至还要骂人,只是缠绵病床,一
        时起不了身,无奈之下只好摇着躺着。朱怀镜估计,余明吾房间里花篮只怕已有
        百把个了,光收信封,注说也有两三万块钱了。他住进医院还不到一天啊!

        第二十三章

        高速公路项目总算最终订下来了。遂了梅次的意,走东线方案。其实不论梅
        次或吴市,负责跑这项目的人从中也捞了不少好处。可是就连他们也都烦了,私
        下里说,上面有些人赚钱也太容易了,只要在地图上多划一条线就行了。说归这
        么说,谁也不会在这种事上太认真。

        缪明找朱怀镜商量,请他去北京,再一次向有关部门和领导汇报,感谢他们
        对梅次的关怀和支持。事成定局,汇报就只是走过场了,要紧的是再拜一次码头,
        不能事情办好了,就把上级给忘了。这同做生意是一个道理,一锤子买卖是做不
        得的。这个项目原来一直是陆天一亲自跑的,他说最近忙,建议朱怀镜北上一次,
        其实谁都明白,现在凡是同工程有关的事,陆天一尽量回避着。

        朱怀镜却不太想去北京。全市农业产业化会议就在这几天召开,王莽之会来
        梅次,他想留在家里,总有机会在王莽之面前露个脸。朱怀镜虽是地委副书记,
        却并不容易见到市委书记。上次王莽之来梅次,他去荆都开会了,这次本来可以
        见到王莽之的,他又得去北京。可是缪明同他说了,他只得服从。

        烟厂基期技改的土建招标也不能再拖了,招标方案已研究过多次,每次朱怀
        镜都亲自参加了。他找来袁之峰,交代说:“之峰,缪书记让我去北京一趟,烟
        厂招标的事,你在家里弄了吧。按我们研究的方案,专家班子抽签决定,严格保
        密。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俩,就拜托你了。”

        袁之峰说:“我看还是等你回来吧。”

        朱怀镜笑道:“这又不是做客,等什么?不要再等了。”

        袁之峰只好答应,“好吧,我就代你行令吧。”

        也就是在朱怀镜动身去北京的前几天,周克林跑到朱怀镜办公室,笑嘻嘻地
        说:“朱书记,想向您汇报个事。”

        朱怀镜客气道:“请坐,什么好事?”

        周克林说:“赵一普同志的正科级秘书干了好几年了,这个年轻人很不错,
        我个人认为有培养前途。我们办公室党组有个意思,就是想让他任个实职,初步
        考虑,想让他任综合科科长。我知道他在您身边工作,得到了很好的锻炼,您也
        舍不得他。但从培养干部考虑,还是动动好。您的秘书,我们考虑让舒天同志接
        替比较合适。准备给小舒提个副科级秘书。当然,这只是我们的想法,请朱书记
        决定。”

        朱怀镜微笑道:“我不能把你的家都当了啊。既然你们有这个打算,也可以。

        小赵的确不错,让他换换岗,对他进步有好处,我原则上同意。“

        周克林点点头,说:“感谢朱书记支持我们的工作。那么让舒天同志明天就
        到您这儿上班,赵一普同志先过综合科去。”

        克林汇报完,笑眯眯地去了。朱怀镜对赵一普慢慢不满意了,对舒天却很赏
        识。周克林早看出了几分,便顺水推舟,一石三鸟,既重用了赵一普,又提拔了
        舒天,还在朱怀镜面前讨了人情。望着周克林恭恭敬敬的背影,朱怀镜哑然而笑,
        这个人太精了!

        朱怀镜马上叫过赵一普,说:“一普,克林同志刚才找我汇报,想提拔你当
        综合科科长。你工作很不错,可我不能后腿,老把你放在身边。你自己有什么想
        法?”

        赵一普笑道:“我听了感到很突然。但朱书记这么一说,我又平静些了。不
        然,我会以为是自己工作没做好。我嘛,听从组织安排,若依个人意愿,当然想
        继续跟在朱书记身边,可以多长进些。”

        赵一普说的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当初是周克林推荐他做朱怀镜秘书的,可
        见他同周克林关系非同一般。要么是周克林先向他露了口风,要么是他自觉失意
        而找了周克林。朱怀镜心知肚明,却故意装傻,仍要找赵一普谈谈,大家面子上
        好过一些。

        “一普,你很年轻,一步步踏踏实实走下去,前途不可限量。”朱怀镜满面
        慈祥。

        赵一普道:“需要朱书记多多关心啊。”

        朱怀镜不想封官许愿的,太江湖气了,便说了句左右去得的话:“我很赏识
        你们这些有活力的年轻人。”

        赵一普虽说车前马后跟着朱怀镜,却没机会跟他单独说几句话。多半是有什
        么事,赵一普请示过了,就去自己办公室。朱怀镜也是有事就叫他,没事就自己
        呆着。两一同出门,坐在车里,朱怀镜也不太说话。今天朱怀镜却有意留赵一普
        多坐一会儿,也客气多了。赵一普慢慢的就被感动了,说了很多奉承话。

        “好啊,谢谢你了,一普。不跟着我跑了,也要常来坐坐啊,不能就生分了
        啊。”朱怀镜站起来,握着赵一普的手,摇了一阵,还在他手背上拍了几下。

        “感谢朱书记关心,还要请朱书记继续关心。”赵一普又是点头,又是拱手,
        微笑着退到门口,侧着身子拉开门,出去了,再把门轻轻掩上。

        望着掩上的门,朱怀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伸手在头发里理了一阵,然
        后打了陈清业电话,“清业吗?你好,忙吗?”

        陈清业道:“朱书记你好你好。我再怎么也不敢在你朱书记面前说忙不忙啊!

        朱书记有什么指示吗?“

        朱怀镜笑道:“哪有那么多指示?我过几天去北京,怕你有事找我,同你说
        声。找我你就找舒天手机,现在是他跟我跑了。”

        陈清业很高兴的样子,“那好啊,舒天我俩更谈得来。我说朱书记,我想随
        你去北京玩玩,你方不方便?”

        朱怀镜笑笑说:“我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你陈老板时间就是金钱。哪有时
        间专门跟着去玩?”

        陈清业说:“哪里啊,朱书记若是恩准,我就跟你去,你鞍前马后也多个人。”

        朱怀镜说:“好吧,你若走得开,就去吧。我让舒天同你联系。”

        陈清业欢喜得什么似的,连道了几个好。朱怀镜又挂了刘浩电话,“小刘吗?

        我过几天去北京,想去你们北京黑天鹅看看。“

        “是吗?那可是我们黑天鹅的容幸啊!我马上同成义联系,让他恭候你的大
        驾。”刘浩说。

        朱怀镜道:“不客气不客气。”

        刘浩说:“哪里是客气啊!成义后来每次同我通电话,都要说到你,他对你
        非常敬佩。他每次都说,只要你去北京,让我一定告诉他,他去接你。”

        下班后,朱怀镜回到家里,香妹早就到家了。红玉也做好了饭菜,只是儿子
        还没有回来。学生看上去比大人辛苦多了,七点过了,儿子才回来,一家人便坐
        下来吃饭。

        “明天我去北京。”朱怀镜吃着饭,说道。

        “明天?”香妹嘴里衔着饭,话语含糊。

        朱怀镜道:“对,明天。”

        香妹就不多问了,埋头吃饭,又不时提醒儿子吃蔬菜。儿子总不做声,慢吞
        吞的,吃饭跟吃药似的。朱怀镜原先要出远门,总会提前几天同香妹说的。现在
        他不知是太忙了,还是没这个心了,总忘记先同她打招呼。

        吃过晚饭,尹禹夫两口子准时来了。朱怀镜同他们招呼一声,就躲到书房里
        去了。坐了会儿,就听见了门铃声。又听得香妹开了门,同人客气着,并没有进
        来叫他。心想是香妹自己的客人,由她应付去吧。香妹进来拿东西,朱怀镜轻声
        说:“我就不出去了,电话我也不接了。”

        朱怀镜独自吸烟,闭着眼睛静坐。开着空调,窗户紧闭着,不一会儿,屋里
        就烟雾燎绕了,他只好忍住不吸烟了,仍闭着眼睛。铴听得电话响了,香妹接了,
        喊了声“刘浩”。朱怀镜忙拿起书房的分机听筒,说:“小刘,你好。”香妹会
        意,在外面放下了电话。

        刘浩说:“朱书记你好。我把这边工作交代了一下,想干脆跟你去一趟北京,
        请你批准。”

        朱怀镜说:“你若还有别的事,就便去一趟也行。专门陪我去,就没有必要
        了。”

        刘浩说:“当然是专门陪你去。”

        “那就没必要,真的。”朱怀镜说。

        刘浩很是恳切,“朱书记你就别那个了,我也好几个月没去北京了,正好陪
        你去一趟。如果我去了不方便,那就算了。”

        朱怀镜只好说:“行吧,你去吧。你把这边好好安排一下,别误了生意。”

        香妹送走客人,进来取了旅行箱,替男人整理行李。又埋怨他在里面抽烟,
        屋子像砖窑了。朱怀镜说:“我现在是尽量不让人到家里来。你也要同这些人说
        说,不要老是上门来,别人看着不好。每天闹哄哄的,对孩子学习也有影响。”

        香妹就没好气,说:“到底是找我的人多,还是找你的人多呢?”

        明天就要出差了,朱怀镜不想闹得不愉快,就不多说了。香妹整理好了男人
        的行李,就去洗澡。洗完了出来,不知在外面做什么,没声没响的。朱怀镜再坐
        了会儿,听不见任何动静,就想香妹准是睡下了。他出去看看,客厅灯已熄了。

        他还没,却卧室取衣服。推门进去,听得香妹早已睡着了,发出轻微而匀和
        的鼾声。朱怀镜想自己马上就要去北京,香妹应叫他一块儿上床睡觉的,可她却
        自个儿就去睡了。他心里就怨怨的,马马虑虎虎洗了澡,往床上重重地一躺。香
        妹就被吵醒了,也没说什么,只是翻了下身,马上又响起了鼾声。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朱怀镜启程北上,随行的有副秘书长张在强、交通局长何乾坤以及
        刘浩,秘书带的是舒天。一行人先坐火车,只在车上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就到荆
        都了。陈清业早已候着了。梅次地区驻荆办事处早买好了机票,当天中午就到了
        北京。

        在荆都机场,朱怀镜进出都走要客通道,一到北京他就感觉矮了一大截,只
        好随着普通旅客鱼贯而出。不过他还是空着手,从从容容地走着,行李由舒天拖
        着。一行六人,似乎一个独立磁场,朱怀镜便是这个磁场的核心。当这个磁场运
        行到出口处,远远的就见吴弘和成义地那里微笑着招手。朱怀镜也招了手,微笑
        着,却并没有加快脚步,从容着。直到出口处,他还是不紧不慢,等吴弘跨前一
        步,他才伸出双手,紧紧相握,“好久不见了,老同学!”

        吴弘道:“真是巧,成义你们也认识。原来这地球上没几个人嘛!”

        成义过来握手:“我同朱书记可是一见如故啊!”

        朱怀镜说:“劳驾你们两位老总亲自来接,真不敢当啊!”

        吴弘和成义来的都是奔驰轿车,没带司机。朱怀镜不知上哪辆好,成义善解
        人意,说:“朱书记您看您还是坐您老同学的车吧。”

        朱怀镜只道随便随便,就上了吴弘的车。“吴弘,听着成义说话,就感觉你
        们北京人的‘您’字总像加了着重号,而且用得又频。‘您’是不是也这样了‘
        您’?我是说不来。”朱怀镜故意把‘您’字说得很重,有些滑稽。

        吴弘笑道:“我入乡随俗吧。”

        到了黑天鹅,房间早安排好了。朱怀镜住的是个大套间,有宽大的会客厅,
        卫生间里装有冲浪浴池,所有设备都是一流的。其他几位住的也都是单间。

        朱怀镜客气道:“太奢侈了吧。”

        成义说:“哪里啊,只怕朱书记住的不舒服。这是我们黑天鹅最好的房间了,
        您就将就着吧。我们自称是总统套间,其实没上那个标准。”

        朱怀镜问:“恕我老土,我想问问,这房间多少钱一晚?”

        成义说:“房价标的是一万八千八。贵了点,没什么人住。我们也不在乎这
        几套总统套间有没有人住,放在这里就是个档次,一般都是用来招待像您朱书记
        这样的尊贵客人。”

        朱怀镜直道了感谢,心里却也平淡。要是回去五年,让他住这么贵的房间,
        他不要通宵失眠才怪。而现在再让他住普通招待所,只怕也难得入眠了,人真是
        富贵不得的。

        稍事休息,就去用餐。吴弘说:“成总,我俩说好了,我老同学他们的开销,
        都记在我的帐上。”

        成义笑道:“吴总您别给我客气。您要尽同学之谊,哪天拖出去,请他撮一
        顿,我也跟着沾光。在我这里,我就包了。”

        吴弘道:“好吧,我改天吧。”

        朱怀镜说:“两位都别太客气了,我消受不了。再说,我这几天只怕主要在
        外面跑,尽量少打搅两位。”

        成义道:“见外了,朱书记您这么说就见外了。”

        吴弘说:“怀镜我们老同学,他这人就是实在,我知道。也行,你就忙你的,
        需要我的时候,说一声。”

        饭间无非是怀盏往来,谈笑风生。毕竟是在北京,酒风不如梅次霸蛮,朱怀
        镜只喝了个七分醉,很是酣畅。一行人前呼后拥,送朱怀镜去了房间。都说不打
        搅了,让朱书记好好休息。只有吴弘可以随便些,跟了进来,陪同他略坐片刻。

        “吴弘,你可是老板越做越大啊!”朱怀镜说。

        吴弘摇头表示了谦虚,说:“像我,在北京这地方,大官是做不了的。凭着
        在官场这些年积累的关系,做点小生意,挣点辛苦饭吃,倒还勉强。怀镜,你就
        不同,前途不可限量啊。”

        朱怀镜叹道:“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在下面可是根基不牢啊!说白了,关键
        时候难得有个为我说话的人。都说官场贪污腐败成风,可我是想贪都不敢贪。别
        人出点事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呢?人家想整你呢?没事可能都会给你弄
        个事。要是真有事,就是砧板上的肉,横切竖切都由人家了。所以,老同学呀,
        我可是小心翼翼的要做个好官啊!”

        吴弘说:“老同学说话,就不必装腔作势,我说你能这样想最好。贪些小利,
        最后弄个身败名裂,不值得啊!硬是想挣钱,就别往官场里混嘛,有本事自己干
        挣钱的事去。又想当着官风风光光的,又想把腰包弄得鼓的,世界上哪有这种好
        事?”

        朱怀镜叹道:“你是觉悟得早,又占着好码头,现在是如鱼得水。我就惨了,
        官是当不大的,钱就吏别想赚了。有时候想呢,天底下到底是当官的少,不当官
        的多,有钱的少,没钱的多。也就没什么想不通的了。做好自己的事,求个心安
        理得吧。”

        吴弘道:“我想起了两个人,说不定对你有帮助。一个是李老部长,你是知
        道的,早年当过荆都市委书记,又是荆都人。他虽然退下来了,但要帮你早一天
        从副书记走上书记位置,只怕是做得到的。就有这么巧,你们荆都市委书记王莽
        之,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听说王莽之这个人水平不怎么的,倒还讲义气,对李
        老很尊重。一个是康达公司老总胡越昆,我的一个朋友。别看他是民间身份,却
        有通天之功。他的背景深不可测。他在官商各界,都没有办不成的事,我们朋友
        圈里都服他的能耐。他若能对你以朋友相待,保你官运亨通。”

        朱怀镜听了暗自欢喜,说:“老同学毕竟是在天子脚下,交游广泛,结识了
        不少高人啊。找时间我们见见面,看看我有没有贵人相助的缘份。”

        “好吧,我尽快同他们联系上。你就先休息吧。”吴弘说罢告辞了。

        下午开始,朱怀镜就挨个儿上门拜访有关部门的领导,早有梅次驻京办事处
        联系好了,一切都很顺当。朱怀镜只需汇报汇报,感谢感谢,再请有关领导“密
        西密西”,就完事了。刘浩和陈清业不方便跟着朱怀镜跑部门汇报,也不想出动
        玩,天天只在宾馆睡大觉。

        三天下来,该拜访的部门都去过了,该请客吃饭的也请过了。吴弘准备联系
        朱怀镜同李老部长见面。朱怀镜试探道:“怎么个见面法?”

        吴弘说:“李老部长退下来后,没别的什么爱好,就喜欢收藏个古字画什么
        的。”

        朱怀镜犯了难,说:“这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去?”

        吴弘说:“你别担心,我都替你想好了。你觉得行,我就叫朋友带个做古玩
        生意的来。我那个朋友是行家,识货。”

        朱怀镜点头说:“都由你安排了。”

        吴弘便打了电话,约他的朋友带人来黑天鹅宾馆。吴弘朋友说是马上动身,
        只怕总得个把小时才会来的。北京的路太难走了。

        吴弘说:“其实北京有几位书法名家,专门替人写字送礼。事先联系,先交
        定金。行情是一万块钱一个字,你说好送谁,什么时候要货,完了上门取货就行
        了。也不用托人,也不要关系,就同去商店买东西一样。我们马上要,就来不及
        了。俏得很,要半个月、二十天前联系。”

        朱怀镜听着也不吃惊,只是淡然道:“这几位书法家不要赚死?”

        吴弘摇头而笑。朱怀镜又随便问道:“你这位朋友是专门搞字画鉴赏的吗?”

        吴弘说:“我这位朋友姓毛,是个画家,又好收藏,玩久了,眼睛就毒了。”

        朱怀镜又问:“有名吗?”

        吴弘笑道:“北京文化浪人太多了,有才气的不少,有运气的不多。我这朋
        友的画很不错的,只是没出名。”

        说话间,门铃响了。天门一看,来的正是吴弘的画家朋友和古玩商人。稍做
        介绍,古玩商人便打开一个古色古香的木盒,抽出一幅古画。徐徐展开,见是元
        代瓒坡的《容膝斋图》。画的是远山近水,疏林空檬,茅舍野逸。朱怀镜根本不
        知瓒坡是何许人也,也不懂画,半天不敢做声。吴弘说话了:“我是生意人,说
        话俗气,朋友们别介意。今天是做买卖,不是艺术欣赏。毛先生,您替我好好看
        看,识个真假,看个高低。”

        毛先生掏出放大镜,说:“这画我早看过好多次了。先声明了,我不是权威,
        说真说假也只是个人看法。依我看,这幅画应是真的。这是倪瓒坡很有名的一幅
        纸本水墨画,可以代表他的风格。他的构图有独创性,像这幅画,就很能体现他
        的结构个性。近景是平坡,上有疏林茅舍;中景往往空白,透着清朗之气;远景
        多为低矮山峦,旷远无边。画的上半部又是空白,疑为长天,又似平湖。他的这
        种构图法影响中国画坛几百年。他的画多有题跋,词句清雅,书法俊美,可以说
        是诗书画三绝。倪瓒坡作画,多用干笔和皴搓,用笔简洁,极少着色。有时笔墨
        关透入纸背,却绝不纤弱单薄。还有,他的画中都没有人物,多为岸石坡诸,空
        旷寂寞,明净淡雅,清气逼人。”

        朱怀镜问:“我想请教毛先生,你可以同我说说倪瓒坡这个人吗?”

        毛先生说:“倪瓒坡是元代无锡人,家中很富有。他自小才华横溢,诗词书
        画俱佳,仕途却很不顺。他佛道兼修,性情温雅,清逸脱俗。中年以后,散尽家
        财,携家人隐遁江湖。”

        吴弘倒抽了口气,自嘲道:“唉,不像我们这种俗人,还削尖了脑袋往钱眼
        里钻。”

        毛先生说:“倪瓒坡的画质和人品很得后朝文人们推崇,明清两代,江南大
        户都以家中是否藏有倪瓒坡的画以区分雅俗。”

        吴弘说:“根据你的鉴定,这幅画是真的了?”

        毛先生说:“我只说自己意见,不打包票,不做中人。我还得告诉你们,一
        般都以为这幅画的真品藏在台湾故宫博物院。如果这幅画中真品,台湾那幅就是
        赝品了。”

        听毛先生这么一说,朱怀镜就望了望吴弘,委婉道:“这就叫人没把握了。”

        毛先生说:“这不奇怪,罗浮宫里还有赝品哩!”

        朱怀镜问:“毛先生,我想请教,古玩鉴定,有没有科技手段?”

        毛先生说:“当然有。不过一般情况下,还是靠鉴赏者的个人修养。同一件
        古玩,放在两位等量级的鉴赏大师面前,得出的结论也有可能完全相反。出现这
        种情况,官司就没法打了。”

        朱怀镜心里更加没底了,问吴弘:“你说呢?”

        吴弘说:“看看价格吧。”

        古玩商一直没有开言,这回他说话了:“是真是假,得听行家的,我说了不
        算。可这幅画的来历我是知道的。”他便跟说书似的,噼里啪啦说了起来。无非
        是说谁谁爷爷的爷爷原在宫里当差,后来发了家,怎么的就弄到了这幅画。后人
        派生出几脉,每代都会为这幅画发生争执,好几次差点儿弄出人命,可见这画的
        珍贵。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很是传奇。

        朱怀镜笑道:“刚才毛先生说的我不懂,你说的我可懂了。街上摆摊子卖狗
        皮膏药的,多是七岁上了峨眉山,八岁进了少林寺,只因生性顽劣,没学得几手
        好拳脚,只偷得师傅膏药一贴。不敢说悬壶济世,但求个养家糊口。而一个鼻烟
        壶,一个痰盂钵,必是宫里出来的,谁谁祖上原是宫里大太监,在老佛爷跟前行
        走,这些个劳什子,都是老佛爷高兴了赏的。只是不清楚清朝太监都有嫡嫡亲亲
        的后代,那会儿并没有克隆技术。

        古玩商生气了,说:“先生您这么说,我就没话了。就像我存心蒙你似的。

        毛先生是我朋友,也是吴先生的朋友。真蒙了您,毛先生跟吴先生就不要见
        面了不成?“

        吴弘找找圆场,说:“这些都是玩笑话,不说了。你出个价吧,说个实数。”

        古玩商打了个手势,嘴巴却闭得天紧。吴弘摇摇头,说:“太贵了。”“

        古玩商也摇摇头,然后又打个手势。吴弘说:“说实施,我相信毛先生,但
        这幅画倒底能值多少,我也不知道。您说倒底值多少?您当然不会说,但您知道,
        您心里有底。我这朋友是真心想要,但得有个承受能力。价格合适,买得下,就
        买了;吃不了,您就只好另寻下家了。您的这个价格还是高了。”

        古玩商也摇摇头,然后又打个手势。终于开口了:“这是最低价了。”

        吴弘说:“您稍等,容我俩商量一下。”

        吴弘同朱怀镜去了里面卧室。“你说呢?”吴弘问。

        朱怀镜说:“我为懂行情,根本不知贵贱。”

        吴弘说:“我不懂真,但古画的行情略知一二。如果是真画,这个价格就太
        合算节。我们都是外行,又要得急,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不管是真是假,你只说
        这个数目你没问题吗?”

        朱怀镜说:“不是太多,没问题。我是出不起的,只好请陈清业帮忙了。”

        两人出来,吴弘再次压价,将尾数去掉了。古玩商直摇头,像是吃了很大的
        亏,又哭笑不得的样子,直说吴总太精明了,生意场上必定驰骋江湖无敌手。吴
        弘便玩笑道:“您是得便宜讲便宜啊。再怎么说,您拿到的是钱,我朋友拿到的
        是纸啊。”

        下午,吴弘带着朱怀镜见李老。陈清业想跟着去见识见识,朱怀镜也就让他
        上了车。吴弘驾车,上了长安街,在西单附近的一个口子边拐进胡同里,钻了几
        圈,停了下来。

        吴弘说:“车就停在这里,舒天和陈老板就在这里等等吧。”

        朱怀镜回头望望陈清业,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儿难为情的意思。陈清业使劲
        点头笑,不在乎的样子。车里只剩下两个人了,陈清业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舒天不知个中文章,就问:“陈哥这几天好累吧?”

        陈清业忙掩饰道:“没有啊,我在空调车里坐久了,就困。”

        两人坐在车里等着,无话找话。陈清业总想叹气,便放声说笑,舒天总在想
        象部长家里是个什么样子,笑是笑着,却并不在意陈清业说了些什么。

        吴弘领着朱怀镜,朝胡同口走了不远,就在一个四合院前停了下来。吴弘按
        了门铃,半天才听得里面有人应了。门开了条缝儿,是位小姑娘,笑道:“吴总,
        您来了?”说着就开了门。

        吴弘说::“小李,你好。老爷子好吗?”

        “很好,很好。前天有人给老人家送了双绣花鞋,才这么长。”小姑娘拿手
        比划着,“好漂亮的,老人家可喜欢哩,整日价拿着玩,只说好。”

        院子中间有棵大树,亭亭如盖。这是北方的树,朱怀镜不认得。院子四周放
        着好几个大铁架子,上面摆的都是些浮雕。吴弘说:“都是李老多年收藏的。”

        “爷爷,吴总来了。”小姑娘上前推开正房的门,叫道。

        朱怀镜轻声问:“李老孙女儿?”

        吴弘说:“李老乡下远房的,论辈分,叫他爷爷。”

        听得里面应了声,吴弘就领着朱怀镜进去了。“李老,您好,好久没来看您
        了。”吴弘忙上去握了李老的手。看上去这是李老的书房。

        李老是位精瘦的老人,看上去还健旺。他放下手中的三寸金莲,说:“这位
        是就是小朱?”

        朱怀镜忙上前握手,说:“李老您好,专门来看望您老。”

        吴弘先把玩一下李老桌上的绣花鞋,赞叹一声,才详细说起朱怀镜。李老又
        抓起了三寸金莲,用放大镜照了照,抬头说:“莽之的部下,肯定不错的,强将
        手下无弱兵嘛。”

        朱怀镜便说:“王书记很关心我。”

        吴弘同李老天南地北扯了起来,就当朱怀镜不在场似的。朱怀镜心里窘,脸
        上却总微笑着。吴弘同李老有时大声说话,拊掌而笑;有时压着嗓子,语意也隐
        晦。他们说到一些人和事,朱怀镜都很陌生,他便似笑非笑地样子,不经意地打
        量着书房。窗前是个大书桌,很古旧,只怕也是文物级的。左壁是书柜,书塞得
        满满的。右壁是博古架,摆满了各色古玩。一些字画随意挂在书架和博古架上,
        没了装饰效果,书房倒象是古玩店了。朱怀镜瞟了眼那些字画,有古人的,有时
        人的。正对面的书架上是“危行言孙”四个字,朱怀镜琢磨了半天,不明白是什
        么意思。条幅的上方有密密的题款,看不清楚。下方隐隐看清了“就教于李老部
        长”一行小字。再想看清落款,字又太草了,根本认不得,不知是当今哪位名家
        的字。

        这时,吴弘从包里拿出那个红木盒子,说:“李老,你别怪我。我不让小朱
        讲客气,他非说初次拜访您,一定要表示个心意,就弄了幅字画,说是倪瓒坡的
        真迹,我们都是外行,又不懂。反正不论真假,都是小朱的心意……”

        吴弘话没说完,李老早把手中的绣花鞋放下了,双手接过了盒子。老爷子走
        到窗前,又开了灯,将画徐徐展开。这时,一位老太太微笑着进来了。吴弘忙叫
        :“董姨您好,这是小朱。”朱怀镜猜她必是李老夫人了,忙上前握手道好。董
        姨同他握了手,又摇摇手,指指李老。李老正低着头,拿着放大镜瞄来瞄去。大
        家就屏息静气,望着李老的秃顶。

        好半天,李老直起了腰,反手捶捶背,说:“依我的见识,不敢认定是真迹,
        但也是真假难辩。好啊好啊,小朱,谢谢你,谢谢你。老婆子,你叫妹子弄饭菜,
        我们要喝酒。”

        李老很有兴致,叫小李搬了沙发,放在院中的树荫下,说是三个人到外面去
        聊天。朱怀镜说想欣赏一下李老的石雕,长长见识。李老自然高兴,便指着那些
        石狮子、石菩萨、石门墩什么的,一一说出来历。朱怀镜点头道好,却暗自想,
        这些玩意儿,没一件抵得上马山乡下的那块“杏林仙隐”石雕。

        都看过了,就坐下来说话。李老只是谈古玩,论收藏,不再说半句王莽之,
        聊了好一会儿,饭菜才弄好。却只是三菜一汤,简单得很。酒却是上等洋酒,朱
        怀镜也没喝过的,叫不上名儿。董姨不让李老喝酒,总是在一旁说他。李老只是
        嘿嘿笑,不时开玩笑,说:“对领导,有时也要脸皮厚些。她说她的,我喝我的。”

        董姨佯做生气,说:“你什么时候把我当领导了。”

        饭没怎么吃,酒也没怎么喝,只是话说了不少。也多是李老说,谈笑风生的
        样子。吴弘和朱怀镜总是点头而笑。吃完了饭,李老握了朱怀镜的手,说:“小
        朱,感谢你啊。这幅画说不定是我的镇堂之宝啊。”

        时间不早了,吴弘就说:“李老,您和董姨就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望您
        二老。”

        李老握着朱怀镜的手,说:“小朱,好好干吧。我会给莽之同志打个电话。

        你还年轻,前途无量。“

        上了车,朱怀镜说:“李老真是个实在人。”

        吴弘把车子发动了,说:“是的,他都要留我吃饭。也都是这样,让小李炒
        几个菜,陪我喝几杯。菜简单,酒却都是上好的洋酒。”

        朱怀镜说:“李老只怕没多少文化吧?对古字画却很内行啊。”

        吴弘说:“这就叫见多广嘛。不过说实在的,你我都是外行,听他说起来就
        头头是道了。他的收藏是否有赝品也未可知。”

        朱怀镜笑道:“哪怕就是有赝品,别人也不好当面点破。我说呀,这幅《容
        膝行图》,说不定就是冒牌货。”

        “不一定吧。你不听毛先生说?世界著名藏馆里也有赝品哩,台湾那幅才是
        假的也不一定。难得李老高兴啊,说这幅画盖过了他所有藏画,是镇堂之宝了。”

        吴弘说。

        朱怀镜回头说:“两个小伙子还饿着肚子哩。”

        陈清业忙说:“没事哩,又不饿。”

        “是啊,不饿。”舒天也说。

        吴弘笑道:“饿也是为革命而饿。好吧,找个地方,好好犒劳两闰小老弟吧。”

        朱怀镜又说:“今天李老很高兴。”

        吴弘说:“是,很高兴。”

        “李老的夫人董姨很开朗啊。”朱怀镜说。

        吴弘应道:“对对,开朗开朗。怀镜,你回去时就在荆都停一下,找找他。

        李老说打电话,一定会打的。李老的话,他绝对听。“

        朱怀镜点头道:“我去一下。”

        舒天和陈清业不知他俩说了些什么,只觉云里雾里。吴弘将车开到全聚德,
        :“怀镜,我俩也一起吃点儿吧,我看你酒是喝了几杯,也没吃什么东西。我是
        酒都不敢多喝,要开车。”

        四人找座位坐下。吴弘去点菜去了,朱怀镜便朝陈清业点点头,什么话也没
        说,陈清业会意地笑了。舒天就象看哑剧,却没看出什么意思,也傻傻地笑了。

        朱怀镜突然想起李老书房那几个字了,就说:“舒天,你是学中文的,危行
        言孙,是什么意思?”

        舒天瞪了半天眼睛,没有反应过来,便问:“哪几个字?”

        朱怀镜说:“危险的危,行为的行,言语的言,孙悟空的孙。”

        舒天这才听明白了,拍拍脑袋说:“对对对,想起来了。这是《论语》里面
        的,原话是‘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孙“字念‘逊’,意
        思也是‘逊’。”

        “邦无道?”朱怀镜疑惑道。

        舒天说:“意思大概是说,如果天下太平,你就正直地做事,正直地说话;
        如果天下大乱,你行为仍可正直些,说话就得小心谨慎了。”

        朱怀镜喔了一声,就不说什么了。心想李老家里怎么挂着这么几个字?是不
        是别有深意?潜台词岂不是“邦无道”吗?不知李老是有意为之,还是并不懂得
        这几个字的意思?舒天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打开一听,只说了声“袁专员你好”,
        就把手机递给了朱怀镜。原来是袁之峰打来的。“朱书记,向您简单汇报一下,
        招标工作今天顺利结束了。人和建筑集团中标。”

        “辛苦你了,之峰同志。”朱怀镜满脸是笑,好象他相信自己的笑容远在千
        里之外的袁之峰能看得见。

        袁之峰说:“告诉你朱书记,这次招标,大家认为是最公正合理的,没有谁
        能挑出半点儿毛病。这都是你把关把得好啊。”

        “哪里哪里,是你的功劳嘛!”朱怀镜摇摇手,似乎袁之峰就坐在他对面。

        两人在电话里再客气几句,就挂断了。

        菜上来了,服务小组细声介绍着烤鸭的吃法。倒是周到的很,只是让所有的
        顾客都觉得自己是土包子进城。朱怀镜先举了杯,说:“两位老弟辛苦了,干了
        这杯吧。”然后朱怀镜单独敬了陈清业两杯酒,吴弘便说他礼贤下士。

        陈清业感激不尽的样子,说:“朱书记向来关心我哩!”

        吴弘和朱怀镜你一句我一句,总说李老如何如何,又重复李老说过的一些话。

        其实会晤了三个多小时,李老并没有说过多少太有意思的话。老爷子关心的
        只是他的字画、石雕和绣花鞋。可是叫他俩事后重温一下,意义就丰富了。两人
        又老是隔着一层说,舒天和陈清业听得云里雾里,那李老在他们心目中,更是神
        仙般的人物了。

        回到黑天鹅,张在强和何乾坤都到朱怀镜房间里来坐坐。半天没见到朱怀镜
        了,他俩都觉得该来坐坐。看上去他俩都笑嘻嘻的,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会不
        经意从他们的眉目间溜到脸上来。那是一种说不清是失落感还是别的什么感觉的
        东西。朱怀镜将两位正处级干部晾在宾馆,却只带了舒天和陈清业出去,他们怎
        么也想不通的。退一万步讲,带上舒天还说得过去,秘书嘛!凭什么就陈清业而
        不带地委副秘书长和交通局长呢?谈笑间,朱怀镜感觉出些名堂来了,却只字不
        提今天下午的活动,只道:“打扑克吧?”

        听说打扑克,大伙儿都过来了,客气一番,便是朱怀镜同张在强、何乾坤、
        刘浩四人上场,吴弘、成义、舒天、陈清业四人看热闹,朱怀镜叫他们四人也开
        一桌,吴弘说我们看看吧。舒天是巴不得看看牌算了,他口袋里可没多少钱。牌
        直打到深夜三点多,又下去宵了夜,这才各自回房睡觉。

        吴弘过来同朱怀镜道别,“明天上午,你有兴趣的话,我带你去怀柔,看野
        长城,吃红鳟鱼。下午赶回来,我们同胡总见见面,吃顿晚饭。”

        朱怀镜道:“行吧,听你安排。只是太麻烦你了,天天才让三更半夜才回家。

        红鳟鱼倒是吃过,很不错,野长城是怎么个说法?“

        吴弘笑道:“北京人的习惯叫法,就是那些没经人工修复过的长城遗址。因
        为山势迂回曲折,从北京往北走,随处可见长城遗址,我了解你的性情,想必有
        兴趣去看的。”

        朱怀镜果然觉得有意思,欢然道:“好好,去看看吧。”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梅次故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二十五章
          吴弘带了两辆车,早就在宾馆大厅里候着了。已约好了时间,朱怀镜他们准时下楼。成义也说去玩玩,难得朱书记来北京一次。朱怀镜有些过意不去,问怕不怕误了正经事。成义笑道:“没事的,哪有那么多正经事让我去误。”朱怀镜也就笑了起来,说:“你的事自然都是大事。只是用不着成天钉在那里。成天呆在办公室的,就不是老板,是马仔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成义也去了辆车。三辆车慢慢出城,上了高速公路,奔怀柔而去,朱怀镜同舒天仍是坐吴弘的车见沿路路很多富康、捷达和奥拓驶过,朱怀镜便问:“这些都是私家车吧?北京私家车好像很多啊。”
          吴弘说:“北京私家车大概六十多万辆,超过很多省会城市车辆总数。!
          朱怀镜说:“北京人收入要高些吧。顺口溜总说,到北京才知道自己官小,到深圳才知道自己钱少,到海南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其实,真正赚大钱的,还是在北京。个中奥妙,自不待言。”
          吴弘说:“是这么回事。南方小老板多,北京大老板多。北京这地方,真正是藏龙卧虎啊。不过说到私家车,主要还是消费观念问题。广州人喜欢买房,北京人喜欢买车,上海人总算计买车同打的哪样合算。”
          朱怀镜笑道:“上海人的确精明。我当年旅行结婚,去上海。在火车上,正好碰上一对上海夫妇。这对上海夫妇眼尖,一看就知道我们是旅行结婚的,热情得不得了。告诉我们,去上海后,可以买些糖回去请客,但是要动点心眼。有种糖一斤有九十五颗,有种糖一斤有一百零一颗,有种糖一斤就只有八十三颗。他们交代我一定要买颗数多的,回去请客散得开些。还一一替我开了清单,写出糖的牌子和厂家。还说,称好之后,要数一数,颗数不对,肯定少了秤。还告诉我住哪几家旅社最经济,条件也不算太差。又说哪些地方喜欢宰外地人,通常都是怎么个宰法,要
          我们千万小心。同我整整说了两个多小时。”
          吴弘笑道:“上海人精打细算,有经济头脑,其实是文明的表现。只是有时候太过火了,就不近人情了。有回我接待了两位上海客户,就很有意思。我仍是荆都人的性格,豪爽好客,请他们吃饭,还自己开车带他们去八达岭看长城。两位上海朋友坐在后座上,用上海话叽哩咕噜讲了足足五十分钟,就是商量是不是请我一顿饭。他们以为我听不懂上海话,其实我全听明白了。他们说吴总这么客气,还是回请一下吧。他俩是两个不同公司的,就考虑费用两家分摊。费用怎么个分摊,又提出了几套方案。一个说你负责酒水,我负责饭菜;一个说酒水没个底,有些高档酒
          贵得不得了,再说你喝酒我又不喝酒,最好不要太劝酒,喝几瓶啤酒就行了,就算每人喝十瓶啤酒,也花不了多少钱,十瓶啤酒,撑死他。钱还是看总共花了多少,再分摊吧。我在心里暗笑,同上海朋友打交道多年了,从来还没见他们请我吃顿饭,今天总算盼到了,有啤酒喝也好,自己小心些,也撑不死的。没想到,这两位朋友左商量,右商量,最后决定还是不请算了,麻烦。他们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得出这么个结论,我实在忍不住了,大笑了起来,我的上海朋友顿时红了脸,知道我听清他们的话了。我只得掩饰,说自己想个好玩的段子来了。两位上海朋友这
          才相视而笑,得意自己上海话可以瞒天过海。”
          舒天说:“我上大学时,同寝室就有位上海人。我们打了交道之后,都知道上海人把你的我的分得很清,谁也不动他的东西。有回寝室八位同学凑份子下馆子,完了算帐,这位老兄说什么也要少给五块钱。他说他的食量本来就小,加上今天感冒了胃口不好,吃得最少。多此以后,我们寝室搞活动,再也不敢请他参加了。最有意思的是他买了瓶墨水放在桌面上,大家不注意,有时急了也不你我,打了他的墨水。他也不说,等墨水用完之后,他挨个儿收钱。我们都傻了眼,只好每人给了他两角钱。英雄牌墨水,一块四角钱一瓶,每人合一角七分五。他也决不多要,四
          舍五入,收每人一角八,确是给每人找回两分钱。刚毕业,玩得好的同学还通过几封信。我给同寝室的所有同学都写封信,大家都回了信。只有这位上海同学回了张明信片,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我心想这上海人真是小气。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几年,只这位上海同学每逢元旦节都会寄张明信片过来问候。当然明信片是他们公司统一印制的,等于替他们公司发广告资料。”
          朱怀镜大笑了起来,说:“今天我们是开上海人的批斗会了。不要再说上海人了,人家要是知道了,会找我们算帐的。”
          下了高速公路,汽车在山谷间行驶。山势较缓,不像南方大山那么陡峭;山上也不怎么长树,北方的生态太脆弱了。谷底有小溪流过,水量不大,自然不会淙淙有声。却见很多城里的轿车奔这里而来。在朱怀镜看来,这里的景象多少有些苍凉意味的,却是北京人眼中的山野风光了。
          吴弘望着窗外,说:“怀镜,你看见长城了吗?”
          朱怀镜和舒天都朝窗外看,果然遥见烽火台、城堞沿着山尖和山脊蜿蜒,或隐或现,或存或毁。舒天倒抽了口气,摇头不止,说:“真是不可想象。”
          吴弘笑道:“我是生意人,就想修这长城得花多少钱?如果当年也是现在这种风气,修长城得富了多少包工头?又得多少朝廷命官吃了红包倒下去?又会出现多少豆腐渣工程?怀镜,你见了长城第一感觉是什么?”
          朱怀镜长叹一声:“我想到了权力的神秘力量。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权杖,一声令下,移山填海都能做到,何况修筑万里长城。舒天,你呢?你的第一感觉是什么?”
          舒天不曾说话,先笑了起来。“我感觉真不好意思说,有些迂。望着这废毁得差不多了的长城,我忍不住就倒抽几口凉气。荡气回肠,就是这种感觉吧。苍凉、孤独、无奈等等说不清的情绪都奔到心头来了,鼻腔就有些发酸,几乎想哭。”
          朱怀镜笑而不语。吴弘叹道:“不奇怪,舒天。倒回去二十年,我和你们朱书记可能都会有你这种感觉。可是到了中年,人就象披上了铠甲,刀枪不入了。进入暮年,人的精神、情感又会近老还童,变得多愁善感。有些人年轻时也许做过很多坏事,老了就慈祥了。”
          朱怀镜说:“吴弘,我们这么随意扯谈,也蛮有意思,甚至有些哲学味了。由长城,又说到人了。舒天,这叫什么?是不是叫意识流?还是叫无主题变奏?吴弘说的让我想起有个退下来的老同志。自己在台上时,也许并不比谁好到哪里去,如今赋闲了,就一身正气了,成天骂这个不正派,那个是混蛋。”
          说话间,主到了一家餐馆前,泊了车,大家下车四顾,都说是个好地方,餐馆简陋,就象古典小说里常写到的那种鸡毛野店。小溪正好从餐馆门前淌过,截溪为池,池内尽是尺把长的红鳟鱼。老板是位年轻先生,笑嘻嘻地出来了,敬烟待客,同吴弘很熟的样子。吴弘问大伙:“是不是先点了菜,有兴趣的就跟我上山看看长城,再下来吃饭?”大家都抬了头,见那长城断断续续,逶迤曲折,起于山巅,没入深谷。见朱怀镜很有兴致,大家就都说去看看野长城,一定别是一番意趣。吴弘就点了菜,说好开饭时间,带了大家去爬长城。
          朱怀镜问:“这里农民一定很富裕吧?开这么个店子,一定很赚钱的。”
          吴弘就笑了笑,说:“我们朱书记群众观点就是好,总想着老百姓。告诉你吧,普通农民,轮不到他们来开这餐馆。别看这个店子,其貌不扬,也是有根底的。你没有进去看,里面墙上挂的是这位老板同北京大人物的合影。”
          朱怀镜问:“这位老板原来不是农民?”
          吴弘说:“他原是北京某部里的干部,混得不错的。不干了,自己到这山沟里开餐馆。拿我们荆都话说,几年下来,赚肿了。”
          朱怀镜说:“沿路很多餐馆,就没有一家是普通老百姓开的?”
          吴弘笑道:“我也没有调查,不过我去过的地方,一打听,都不是一般人物。”
          朱怀镜苦笑了一下,摇头不语。闲扯着到了山脚下。山势很陡,几乎没有路。有人不想爬了,但碍着朱怀镜的面子,只好硬着头皮上山。山上没什么树,只有些低矮的灌木和荆棘。手没处攀沿,只得又手着地。靠山脚的长城早就毁得不见影子了。半山腰才有些残砖乱石。可爬得没几步,一个个早大汗淋漓了。满山松软的碎石,大家偏偏都穿着皮鞋,爬起来很吃力。朱怀镜笑道:“吴弘,你今天可为我们找了个好差事。”吴弘却爬得最快,脸不红,气不喘。他回头说:“怎么回事?你们这么不经事?尤其是舒天,你最年轻啊!”
          朱怀镜终于爬到了城墙上,吴弘坐在那里等他。朱怀镜也坐了下来,说:“要喘口气了,快不行了。”
          吴弘说:“怀镜,你平时不注意锻炼吧?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了,一定要注意锻炼。”
          朱怀镜说:“锻炼什么?早晨起来跑步坚持不了。”
          吴弘说:“你要转变观念了,多参加些消费型体育锻炼,比方游泳、打保龄球、打网球等。只想着晨跑这条路,如果坚持不下来,就不锻炼了,这不行。我坚持每天游泳,每周打一次保龄球、一次网球。”
          朱怀镜喘着气说:“吴弘啊,你不了解基层啊。我原来在荆都,还常常打保龄球、打网球。到梅次就不行了。屁眼大个地方,我朱某人走到哪里别人都认得,我去打保龄球,哪家球馆都不好收我的钱。就算我自己掏钱,也没人相信。弄不了多久,我只怕就会落下个外号,叫保龄书记。叫久了,就会被简称保书记,人们就听成宝书记。宝书记什么意思,你知道的,就是傻书记。我若真这样,的确就是傻书记了。”
          “那你只有眼睁睁望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吴弘笑着,凑过来耳语,“还有个办法,就是找个情人,可以消耗脂肪。”
          朱怀镜摇头大笑。其他几位本已跟上来了,见朱吴二人又是耳语,又是神秘地大笑,就收住脚步,远远地望着他俩,也都笑着。只有成义可以少些顾忌,只停了一脚,仍追了上来。便总是朱、吴、成三人走在前面,舒天他们有意掉后一些。张在强和何乾坤走在最后,笑着笑着,脸上都有些说不清的意思。来北京几天,朱怀镜只是公务活动带上他俩,其他时候都把他们冷落了。城墙沿着陡坡向上走,砖石多松动了。朱怀镜便回头叫大家小心,一脚一脚踩稳了。吴弘又想照顾着朱怀镜一块儿上,又忍不住要表现他的健壮。他便爬上几步,又回头拉朱怀镜。朱怀镜偏不
          让他拉,硬要自己爬。老同学在一起了,暗暗地争强好胜。成义爬得不是很吃力,毕竟年轻些。他不紧不慢地爬,嘴上说着小心,却也不好意思拉谁,只是客气地笑。
          好不容易到了第一座烽火台,朱怀镜喘得不行了,心脏跳得受不了。“怀镜,你一定要锻炼啊。”吴弘说。朱怀镜知着,摇着头,半天搭不上话。头顶太阳正烈,好在风很凉爽,也不觉得太热。站了会儿,气匀了,朱怀镜才笑道:“今天才知道自己老了。”
          成义忙说:“朱书记怎么就说老了,你正年富力强啊!”
          吴弘说:“怀镜,你说到老的感觉,我最近也是越来越强烈。倒不是说身体怎么的了。四十多岁的人了生命处在巅峰期,自然就开始往下滑。眼看着老之将至了。我们在生意场上,就得硬邦邦的,来不得半点婆婆妈妈,或者儿女情长。可如今,钱虽赚得不多,怎么花也够了。就开始惶恐了。最近我晚上老是失眠,尽想些哈姆莱特的问题。”
          “生,或者死,是个问题。”成义笑得有些顽皮。
          朱怀镜却睁大了眼睛,说:“吴弘,你莫不是真这么傻吧?”
          吴弘摇头而笑,说:“我当然不会这么傻,只是想想,有些形而上的意思。见多了一些人和事,很多东西就不相信了。怀疑的东西多了,最后就开始怀疑自己。做官的拼命做官,赚钱的拼命赚钱,都是为了什么?”
          朱怀镜叹道:“是啊,看看这长城,当年费尽多少人的血汗?帝王们把它做自家院墙,是要永保家业的。结果呢?家业保住了吗?什么万世尊荣,什么千秋功业,什么永固江山,都是昙花朝露啊。所以啊,想想人间的纷争,名利场上的争斗,多没有意思。”
          三位一时都不说话,抬眼望着蛇行而上的长城。长城往西龙游而去,遁入白云深处。朱怀镜拍城墙上的青砖,恍惚间觉得长城是个活物,它的尾尖正在西北大漠里迎着狂风颤动。“吴弘,我刚才琢磨到舒天说的那种感觉了,鼻子里有些发酸。这种时候,最能体会陈子昂登幽州台的感觉。”朱怀镜笑得有些腼腆。
          吴弘就调侃道:“怀镜,陈子昂感叹自己孤独,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千古唯他一人。你朱怀镜大概也是此类。”
          这时,舒天他们上来了。舒天听了吴弘的话,就说:“弘哥,你是故意挖苦我们朱书记吧?陈子昂说得不是你这个意思。当时陈子昂是随军参谋,献出的计策没有被上司采纳,结果吃了败仗。他的意思是,古时候重用贤才的人肯定有,但他无缘见到;今后重用贤才的人肯定也会有,他也无缘见着。他说的' 念天地之悠悠' ,中间' 天地' 两个字说得是时空,或说是宇宙。时空如此浩渺无边,而他陈子昂却生不逢时,自然会怆然而涕下了。”
          成义望望朱怀镜,说:“朱书记,你的秘书可选准了,水平真高啊。”
          朱怀镜笑笑,很赞赏的样子。舒天谦虚了几句,又说:“陈子昂这种感叹,其实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千年不散的心结。每个年代的知识分子,都会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当然春风得意的人什么时候都会有,但在总体上知识分子都是生不逢时的。这是中国历史的惯常状况。中国什么时候出现过治平之世?什么这个之治,那个之治,都是史学家们做的文章。”
          吴弘说:“老弟这几句话我倒深有感触。中国人什么时候都在等,都在挨。心想只要挨过这一段,就会好的。结果总令人失望。”
          朱怀镜笑道:“舒天越说越学问了,吴弘越说越沉重了。不说这些了。还爬不爬?不爬就下山去。”
          大家看出了朱怀镜的意思,都说不爬了,人也累了,时间也不早了。不从原路返回,另外寻了条小径下山。下山更不好走,几乎是手足并用滑下来的。
          如此一番,大家胃口都格外好。成义学着梁山好汉,直说饿了饿了,嘴里都淡出鸟来了。红鳟鱼的味道更显鲜美了。喝的是冰镇啤酒,痛快淋漓。
          第二十六章
          回到宾馆,约五点钟的样子。都是——身臭汗,进房就洗澡。
          朱怀镜刚洗完,吴弘来电话说:“怀镜,我意思,就只你、成义、刘浩和我几个人去算了。”
          朱怀镜明白吴弘的意思。去酌人不能太杂了。但他怕让刘浩去了,却不让陈请业去,摆不平关系。便说:“行吧。不过要调整一个人。刘洁就不去了,舒天去。”
          吴弘却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调侃道:“那也对网,你这么大的书记,怎能不带着秘书走呢?”
          五点半钟的样子,吴弘同成义一道来接朱怀镑。舒天已在朱怀镇那里等着了。路上七拐八拐半个小时,到了个叫鱼翅宾的地方。一位穿红旗袍的小姐过来轻声招呼:“吴总好,成总好。
          胡总已到了。“这些话朱怀镜都只是隐约听到。不大真切。习惯了悔次那边服务小姐的高声收喝,这会儿便觉得听力不行了。
          小姐轻轻敲了包厢门,推开了。一位痪高个儿站了起来。
          吴弘介绍道:“这位是胡总,胡越昆先生。这位是我的老同学朱书记,朱怀镜先生。”等他俩控了手,坐下了。吴弘再介绍了成义和舒天。
          小姐过来点菜。胡越民说:“客人点吧,客人点吧。”
          朱怀镜摇手笑道:“点菜是个辛苦事,我就躲檄算了。”
          胡越昆便道:“那我就随便点了。”
          吴弘说:“没几个人。简单点吧。u 一会儿就开始上菜了。先是几道炒菜,青是青,白是白,通通泛着亮光。都是勾了英的,只是不见半点儿辣椒星子。朱怀镜吃不惯这种菜,早没胃口丁。却只迢:”菜做得好漂亮。“
          胡越昆忙说:“对了,只怕是中看不中吃。没辣椒旧[ 小姐,你们这里有辣椒莱吗?”
          不等小姐措腔,朱怀镇拾手道:“算了算了,你们这里就算有辣椒,也是甜的。我什么都吃,只是不吃亏。当然,在朋友面前,吃亏也就吃了。”
          胡越昆已举起了酒杯,停在了半空中,说:“朱书记,您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这人也就这脾气。在朋友面前,该吃点亏就吃点亏。来,干了这一杯吧。”
          朱怀镜于了杯,说:“吴弘同我说过,说您胡总够朋友。我酌交友原则是两句话,广结善缘,凡事随缘。今天一见面,您胡总果然是位豪爽的兄弟。我俩真是有缘了。通常是东道主酒过三巡之后我们才能说话的,现在我就喧宾夺主,先敬您一杯。”
          胡越昆举了杯,况:“不敢当。不敢当。我跟您说朱书记。你这位老同学吴弘,可不像您,他可是牛皮哄哄,傲气十足,一般人他是瞧不起的。但反过来说,凡是他看重的朋友,肯定够水平。
          够档次。来,同饮吧。“
          吴弘笑谊:“胡总这么一说,我吴弘整个儿就是个势利限了。”
          胡越民哈哈大笑,说:“不不不不I 当然按你的说法,这叫读好书,交高人。”
          朱怀镜说:“胡总你也别谦虚,你可真算是高入团广胡越昆又是大笑,说:”朱书记,幸好我一位兄弟不在这里,不然他会说你在骂他哩。“
          朱怀镜问:“我怎么就骂了你兄弟了?”
          胡越民退:“我有位兄弟,脑瓜子活得不得了,做生意棺得很,就是文化水平不高。老把商人泻作高人。我就老开他玩笑。
          叫他高人。也只有我敢这么叫他。别人可没这个待遇。“
          朱怀镜觉得幽默,却不使笑得太过了,只道:“你这位兄弟可就真是高人了。按古人说法,人有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因而知之。你那位兄弟文化不高。却是商业奇才,就说明他的聪明是天生的。不是后天学来的。大聪明是天生的,靠读书读不来。正是苏拭说的,书到今生读已迟。你那位高人兄弟,了不起叼!”
          胡越昆记:“好网,我哪天把你这个评价告诉他,他会非常局兴的。来来,喝酒喝酒。。‘块儿于一杯吧……
          朱怀镜再次举杯,说:“各位老总,胡总、成总、吴总,你们的商业理念代表中国商界的方向,令我敏员。来,我借花献佛,敬你们一杯。”
          胡越昆笑道:“哪有您朱书记说的那么意义重大?我们网,不过就是个商人。只要别说我们无商不奸就得了。”朱怀镜倍口道:“我组文生义,以为商人商人,就是要商量着做人。生意只要大家商员着做,自然会赚钱。”
          胡越昆马上将酒杯换到左手。腾出右手同朱怀镜扭了手。
          说:“朱书记可是妙语惊人叼g 你说出了生意的真诺。钱是贿不完的,更不要指望一个人把天下钱都赚尽了。所以啊,凡事商量着办。自己赚点儿,也让别人赚点儿,生意就好做了。痛快痛快,这酒我于了。”
          于了杯,成义道:“朱书记的观念总是出新。就像他们梅次,一般人的印象中就是闭塞和落后,而朱书记却可以从中发现现代经济中许多缺失了的宝贵东西,比如倍誉等等。他把这种民俗的、文化的东西,看成—种经济资源,令我耳目一新。我说。现在就是朱书记这样的领导太少了。”
          朱怀短玩笑道:“成总结我戴高馆子丁。”
          说话问,一位厨师带着一位服务员进来了,现做色翅。厨师的动作有板有限,却也夸张,就像演话剧。兴许这就是饮食文化吧。只一会儿,鱼翅就端上来了。朱怀镜吃着色逮,想起了一个笑话。有回在荆都,一位名板请朱怀镜吃饭,也上了色翅。吃得差不多了,东道主客气逆:“看还要上个什么菜?”朱怀镜说:“不必了。都吃饱了。”没承想,跟着朱怀镜去的一位部门短导说:“别的都不要了,就刚才吃的那粉丝味道还不错,再添一碗吧。”偏偏此公年纪最大,这种场面。连朱环境都4i好点破他,只是望着东道主笑笑。结果,每人再上一碗免翅。吃完饭后,上
          了车,朱怀镜问那位老同志:“你知道那酚丝多少钱一碗吗?”老同志说:“粉丝能贵到四里去?就算这豪华饭店。十五块钱一碗红天了。”车上人都笑了起来。朱怀镜说:“同志哥哎,那酚丝可是三百八4 —块钱一碗叼!”
          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就说了这故事。胡越昆听罢笑道:“这事我也碰上过,人家说是豆芽菜。”
          朱怀镜说:“不过说句真心话,胡总太客气了,其实不必这么破费。我这胃啊,粗糙。吃这色翅,感觉还不如我在荆都吃四块钱一碗的红烧牛肉面。”
          胡越昆道:“朱书记实在,我下次去您那里,您就请我吃牛肉顽吧。”
          成义插话道:“胡总您真去梅次,哪有牛肉面给您吃?朱书记客气得不得了‘那地方网,民风就是好,热情好客。”
          朱怀镜谦虚通:“落后地区嘛,什么都没有,就只剽个热情好客了……
          成义道:“朱书记就是这个观点,把民风当作经济资源看待。”他转头望耪舒天、“那天舒天也在场,你是听他系统阐述过的。我建议,你们秘书斑子要把朱书记这个想法理论化,公开发表。”
          好天来不及格腔。吴弘调侃通:‘成总不该当企业老总,应该去掏次当秘书长。我相信中国的许多思想、理论。就是这么形成的。比方四位领导随口说。我们一要吃饭、二要建设明。马上就有人附和说,这是多么高深的经济理论啊,深刻阐述了消货和建设的辩证关系。极大地丰富了什么什么理论宝库。于是便有很多很多酌所谓经济学家,炮制出涪如烟海的理论文章出来,反复证明这种理论是多么伟大c 对不起对不起怀镜,我不是说你叼、我这是借题发挥。“
          朱怀镜朗声笑道:“你说我也没什么阿g 在座只有你知道我的老底子,也就最有资格说我。再说,就是说了我,这也是夸我叼!中国有几个人能做到故个屁都是香的?”
          今天大家在场面上只是说说笑笑,正经话没说一句。只是握手道别时,胡越昆说:“朱书记,今天真是幸会了叼!今后,要是有用得着我朗老弟的地方,您吩咐一声就是了。”
          朱怀镑道:“需要麻烦您的地方,我不会客气的。很希望朗先生有机会去我们那里考察一下。说不定也能发财啊1 ”
          胡越民大笑迢:“这话我爱听[ 官场上的人都习惯说,欢迎去我们那里支援我们经济建设。对不起,我们是商人,我们是去赚钱的,如果支援了你们经济建设,那也只是客观效果。如果只是欢迎我们去支援经济建设,我才投那个兴趣。我又不是志愿军。”
          朱怀镜点头道:“对叼!我们做招商工作一定要同你们做老板的在思维—上找到一个共同的契合点,不然都是一厢情愿,效果不会好。n 吴弘道:”看来您二位是难合难分了,站着说话都说了半天了。“
          朱怀镜回头说:“对不起,冷落我们吴总了。好好,今天就辛苦胡总了,感谢感谢广大家再次一一握手。上了车,吴弘说:”看来怀镜您同胡总真是有缘。他这人在场面上有礼有节,骨于里做得很。今天您看,他对您可是至真至诚。我也见过有些老板,说话间总把一些大人物的名字挂在嘴上,好嫁他天天在中南海走亲戚。朗越民就不同,他底于硬得很,却从不显山显水。“
          朱怀镜问:“胡越昆是个什么背景?”
          车上不太方便,吴弘隐晦着点了几句,朱怀镜会意,宜在心里喊了了啦。暗自想道:胡越昆这样的朋友,早结识几年,自己只怕也不是这个样子了。荆都市有两位副市长、一位副书记,就是他朱怀镜这个年龄。再略赂一付,他若要做到省市级领导,就算倾顺当当。也还得四五年。也就是说,至少要在一两年之内当上地委书记,在地委书记位置上至少也得于三到四年。那时也就五十出头了。还得环环紧扣,稍有耽误,就只得在池市级份上退休了。如此一想,朱怀镜几乎有些惶恐起来。
          回到宾馆,陈清业和刘浩过来聊天。“下午上哪里玩去了?”
          朱杯镜随口问道。
          刘洽说:。我同清业上街瞎逛,正巧碰上金庸先生签名售书。
          我俩凑热闹,每人买了一套金唐全集,精装本的。很漂亮。“
          “是吗?拿来看看。”朱怀镑很有兴致。
          陈刘二人都站了起来,争着去取书。最后还是陈清业过去取了书来。书有一大探,套在精致酌纸盒里。打开一看,朱怀镜眉开限笑,说:“你们怎么不多买几套呢?xB得碰上金先生签名售书叼。人家这么大年纪了,又这么大名气,谁给你签名售书网。”
          陈清业说:“没想到朱书记也喜欢。你就拿着吧。”
          朱怀镜忙田手,说:“那哪成呢?我不能夺人之爱四。”
          陈清业说:“不怕朱书记批评,我是不太看书的。不像刘洁,是个儒商。你就拿着吧。”
          朱怀镜道了谢,就笑纳了。陈刘二位闲扯会儿就走了,朱怀镜抽出本《笑傲江湖》,躺在床止翻了起来。他从没看过武侠小说,本没什么兴趣。不料看上几页,竞看出些味道来了。不知不觉。就看了个通宵。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发现金庸的武侠小说,坞的就是人间万象,而双尤其橡培育场。各路英雄,使尽扣效,拼尽性命。郁是为个权:宁。给他印象最深的例不是令狐冲,而是岳不群,岳不群心狠手辣,诡11‘多端,佃仁假义,不露声色,活脱脱一位政治家c 天亮f.书还没有看完。朱怀镜猜想。凭岳不群的手腕,一定会成就武林霸业。但看样子金赡的小说路子很
          传统,最后只怕还是会惩恶扬善。朱怀境便猜想岳不好总不会善终,说不徒会死在令狐冲的剑下。只是生活哪像小说这么单纯?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梅次故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二十七章
            北京的事情办好后,朱怀镜没有马上回梅次,在荆都住了下来。依吴弘嘱咐,他要去拜访市委书记王莽之。未怀镜只让舒天留着,叫其他人先回去了。刘治本想留下来,朱怀镜让他走了算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朱怀镜如此安排必有识意。就不多说厂。陈消业正好要去照顾一下梅次的装修工程,也一道过去。
            朱怀镜下榻天元大酒店。荆都最老的五星级宾馆。地区本来专门下过文件,规定地直单位工作人员凡是到荆a6出差,原则上必须人住驻荆办事处。否则住宿费不予报锚。可地委、行署领导还没谁住过办事处f 办事处只有招待所,条件太简陋r c 朱怀镜还从设单独拜访过王莽之。不管他原来当着射政厅副厅长,还是现在就任地委副书记,都还没这个格。他同王葬之的秘书李元也只有几面之缘,不过是认识而已。朱怀镑不能像平时那样让舒天先挂通电话,自己再去接。他亲自拔了李元的电话,“李处长,你好。我是宋怀镑。我刚从北京回来,汇报高速公路的事。定下
            来了,对对,定下来了。感谢你的关心啊!我有些事情想向王书记汇报一下,有个f —来分钟就行了。你看能安排得过来吗?”
            李元沉吟道:“王书记刚从你们悔次闪来。这几天的:T :作安排得满满的。我看这样。我光向r 书记n :报‘下。你开着手机,等我电话好吗?”
            朱怀镜忙说:“好的好酌,麻烦你了李处长c ”
            通完电话。朱怀镜禁不仲有些心跳。他不知这一等将是多久。再等很久。也是不方便催促的。朱怀镜坐在沙发里抽烟,却恨不得在房间里蹦来蹦去。设想到李元马上就问了电话,“朱书记吗?王书记这会儿正在参加一个外事活动,设空同你通话。
            他请你中午一点半到他办公室去。他会在那里等你。“
            “那不耽误了王书记休息吗?”朱怀镜说。
            李元说:“王书记就是这样,他说,你们从基层来易。没事的,他常这样,惯了。你按时来就是了。”
            看看时间。已是十一点半了。他想一定是李宅部长订过电话了,不然王书记哪会这么快就安排他汇报?他叫过舒天。吩咐道:“你马上叫办事处派个车。我们出去吃顿便饭。个午有事阴……
            没几分钟,办事处主任陈大强亲自驾车过来了。朱怀镜一再说简单些。陈大强印不敢马虎。请示道:“朱书记,我们找个地方吃海鲜怎么样?”
            陈大强早把各位领导的脾胃很远了。知谊朱怀镜就喜欢吃海鲜。“行吧。不过要快,也本要叫多了莱。”朱怀镜只是看表。
            不想再为吃饭白耽误时间。
            到了家叫蓬莱阁的海鲜楼,陈大强让服务小姐请经理过来。
            经理出来,老远就笑喀喀地拱手。说陈老板你来了。陈太强便有些不好意思,看看朱怀镜。朱怀镜做了个眼色,陈太强就不敢介绍厂,只问:“吴经理,生意很好阿!我们还有急事、点几个菜就行了,只是要快。”
            点完菜,陈大强说去洗手间,却在过道里碰上酒店经理。
            说了几句什么。那经理就朗这边看。朱怀镜避过目光。只当没看见。
            没有喝酒,饭便吃得很快。不到半个小时,朱怀镜就放下碗筷抹嘴巴了。谁也不敢再拖拉,都说吃饱了。陈大强叫着买单。
            服务小姐却过来说:“先生你好,我们老板请客了……
            “那就谢谢你们吴经理了。”陈大强笑笑。忍不住望望朱怀镜,面有得色。其实朱怀镜心里早明白八九分了。这陈大强有意显显神通。好让朱怀镜高看他些。陈大强任办事处主任快五年了,虽说是个正处级,但毕竟是个车前马后的差事,早就想调回去任个县委书记什么的。可这人总在这些小聪明上误了自己。地委领导见面都柏着肩膀表扬他,说他这个主任当得很称职,但就是不调他回悔次去。
            车到市委大院,不到一点钟。朱怀镜让师傅将车停在离常委办公楼百把米远的树阴下。坐上几分钟,朱怀镜就因了。他连续两个晚上都在看《笑傲江湖》,一看就是通宵。舒天见朱怀镜慷洋洋的,忙说:“朱书记你台上限睛养养神吧,我们盯着王书记的车。几号车陈主任知道吗?”
            陈大强也说:“是叼,朱书记你休息一下吧,还有将近个把小时哩。王书记是99号车,一辆黑色皇冠。”便再也没人说话,怕吵着了朱怀镜。
            朱怀镜累是累了,却也睡不着,只是闭目养神而已。刚才舒天间起王莽之的车号,朱怀镜其实是知道的,却不说。荆都高层干部都忌谈这个车号,只有很知心的朋友才私下里拿它开开玩笑。原来99在荆都不是个吉利数字。九九要归八十一,这是荆都骂人的话,意思是说人坏事做多了,总有报应。说来也巧,好几位用过这个车号的领导,都没得善终,不是因腐败倒了台,就是息上不治之症。这王莽之是外地人,不撞荆都风俗,要了这车号,还只说这个数字好。他也许是想北京紫禁城里的台阶都是九级吧!别人便在一夯看热闹。那些拍马屁的有心想点破,也不太敢说。
            一辆小车挨身而过,朱怀镜立马睁开眼睛。正是王莽之的99号座车。车到常委楼前停下,王莽之藏了顶藏青色礼帽,但悠悠钻了出来。站岗的武警战士嚎地立正,敬礼。道首长好!隔得远,朱怀镜他们听不清战土的问好声。不过朱怀镜很熟悉这些战士的问好。因为语速太快了,问好声便含混不清,听着便是一声欧喝了。被问好的首长是一律不回礼的,只顾昂首前行。
            这会儿的王莽之便是如此,缓步迈上台阶。常委楼前的台阶。朱怀镜几年前就无意问数过的,不是九级,是八级。大概创意就是“发”吧。省市级领导暂时没能达到“九”的至尊境界,得通过“发”才可能实现o 这时,突然间见一个乡下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蹿上前去,拦住王莽之,间了句什么。王莽之微笑着,拍手往外指了指,上完最后一级台阶,扭头进去了。
            朱怀镜说:“舒天跟我去吧,小陈你在这里等一下。n 朱怀镜领着舒天往里走,迎面碰上那位乡下人。”请问领导,刚才那位是王芬之书记吗?“乡下人间。
            朱怀镜装物涂,“哪位?我设看见。”
            乡下人像是自言自语。说:“电视里看着王书记高大些,比刚才进去这位要高出一头。电视里面的人同宜人不一样,可能是我看错了。”
            朱怀镜嘿嘿一笑,不好说什么,进去了。
            一闭门,李元应道请进。推开门,李元忙伸出双手迎了,拿嘴努了下里面。听得王莽之在里面叫道:“怀镜吗?请进请进。
            李元过去推开间门,请朱怀镜进去。“王书记。您好您好,让您中午也休息不成。”朱怀镜连连拱手。
            王莽之站起来握手,说:“你从北京风尘仆仆赶回来,比我辛苦闲。李老身体好吗?”
            朱怀镜欠身回道:“李名很精神,还能16酒哩。董姨不太让他老喝,他那天很高兴,说非得陪小朱喝几杯。”
            王葬之很感叹的样子,说:“李老就是这样,很赏识能干的年轻人。高兴了,就不管自己的身体了。”
            朱怀镜所着,便当王莽之是借着李老说他能干了。宫能做到来怀镜这个份儿丘,能于是自然的,纯粹一个草包,再怎么提携你也是技然。但你是不是能干,同领导说不说你能于,却是两码事。朱怀镜一脸幸福的表情,说:“李老说起您王书记网,话就没个完。他说自己革命几十年,培养过不少干部,最叫他自豪的就是您王书记。”
            王莽之笑道:“四里隅,总算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栽培吧。对李老,我是非常尊重的。他的砌是仅值得尊重的名领导啊2 ”
            朱怀镜说;‘知道你要去梅次视察,我原本想留下来向你汇报的。临时绍明同志让我去北京。梅次工作还很欠缺,王书记多批评。“
            王莽之笑迢:。不错嘛。这次虽说是农业产业化会议,看的典型却是农村组织建设的成果。是你分管的啊。不错不错。看着农民群众园子一天天好了,我就感到欣慰。马山经验,很不错的。“
            这时,李元例f 茶进来。王莽之叫道:“小李,你陷这位……
            小舒?对,你陪小舒在外面叨聊天吧。“
            朱怀镜顿时就有了种受宠的感觉,似乎自己顷刻间就同王芬之亲近了。果然,王莽之说了些通常情形下不可能说的话;“怀镜,最近缪明同志和陆天一同志好像有些不协调?”
            朱怀镜不好怎么说,只迢:“您王书记都知道了,也许吧……
            王莽之说:“怀镜,你在中间要做好润滑剂啊g 我们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维护团结。团结出战斗力。团结出政绩。团结出干部。缪明同;志和陆天一同志。都是组织上非常信任的好干部。
            只不过。绍明同志夫子气重些,陆天一同志性子急些。都没有原则性分歧嘛。要搞好团结。最近4 荆都日报>登了篇文章。宣传你们梅次地委班子团结一心,真抓实干的经验。我看很好。这是主流嘛。“
            “是叼,我也是这么看的。我会尽可能做些化解工作,反正一条,不能因班子的不团结。影响了经济工作。”见五芬之只是泛泛而谈,朱怀镜也只好讲些套话。不过,看上去王莽之对缪陆二人是一流水端干,卸隐约叫人感觉他更看重陆天一。
            王葬之打T 个哈哈,说:“怀镜。我的消息可是灵通得很隅。
            这篇文章是你策划的,我知道。说明你是维护地委团结的。用心良苦叼g “
            朱怀镜笑道:“王书记英明。
            么知道的?“
            ‘崔力是个跳蚤。“王葬之说t 朱怀镜不明白王莽之说的跳蚤是什么意思。是说崔力人很活跃,还是损他?不过可以确信,那篇文章的绕起。王莽之是从崔力那里知道的。横力连天莽之这里都要来串串,难怪他平时吹起牛皮来天响。不过,碴得套路的人,并不会因此就对他刮日相持。而只会说这人脸皮厚。凭崔力的身份,如果脸皮不厚,是很难同市委书记接触的。市委书记同弥小记者之间。可以说隔着千山万水田1 你跑到他战前去。想讨个好脸色,说这说那,点头哈腰,可是他能正服望你—’下。就是你的福分了。
            “怀镜。看来。相次班子在搭配上还是有考虑不周的地力。
            你在班子里的分量很重,拜托你多做些工作。“王莽之说。
            王莽之这些话,本是云遮雾罩。但朱怀镑自己是管干部的,就不难理解了。朱怀镜心跳加剧,猜想王莽之只伯会尽快重用他了。“王书记,我一定好好协助缪明同志和陆天一同志工作,不辜负你的信任。”朱饵镜的双腿,本是一只弯着,一只半仲着的。这会儿他说话间,双腿立马都曲成了九十度角,双手也平放在膝盖上,就像受过严格训练的黄埔生。
            王莽之说:“我发现你理论水平也不错。上次你关于企业领导建设那篇文章,我是认真拜读的啊g ”
            朱怀镜忙说:“王书记这么说我就紧张了。我们在下面接触实际工作,现实情况遇得我们不得不思考一些问题。您却那么重视,做了重要批示。”
            王莽之取下帽子把玩着,像是离开了这个话题,只道:“我信任你。”听上去莫名其抄,有些蒙太苛酌意思,“谢谢王书记的信任,”朱怀镜又随意说道子。“这就更加蒙太奇了。
            王莽之笑道:“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朱怀镜忙摇手,“岂敢岂敢厂王莽之说:”不客气嘛。不过送顶旧馆子给你我柜子里还有顶新的,你拿去戴吧。“
            王莽之说着就要起身,朱怀镜忙止住了他,说:“王书记如此关心,我情愿要这顶旧的,意义更非同寻常。”
            王莽之便双手递过馆子,很是高兴。朱怀镜也伸出双手。恭谨地接了,藏在头上。王莽之点头微笑着,说:“很好嘛!那里有镜子,你去照照1 ”
            朱怀镜过去一照镜子,发现并不好看。他头大脸长,戴上帽子。头就拉得更长了,就像竖放着的大冬瓜。却道:“对对,很好。
            还不在于我戴着好不好看,这是王书记选酌帽子。意义就重大了。“
            王莽之领首而笑,目光几乎有些慈祥。朱怀镜就戴着帽子,再也没有取下。他这才将此次北京之行汇报了一下,很扼要。
            王芬之听罢,也只是讲了个原则,“好叼。一定要保证质量,如期完工。”
            时间差不多了,朱怀镜说:“王书记,那我就告辞了?耽误王书记休息了。”
            王莽之站起来,紧紧握着朱怀镜的手,又使劲拍拍他的肩,很关切的样子,“好好于吧。”
            出了常委楼,见武警战士正同那个乡下人在推推挽操。朱怀镑只顾昂头铰外走,只当没看见。听得那乡下人喊着:“他妈的,明明是王芬之,他自己还不承认[ 老人家讲古。还讲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哩:我就是要见他,好不容易花了钱,才进得这里来酌1 ”只听见那乡下人哎哟一声,再不言语了。
            朱怀镜见舒天一言不发,也不回头张望,很是欣赏。他这会儿心情好极了,没什么事能歌了兴致。临别时,王莽之叫他“好好于吧”,短短四个字,分量太重了。其实只有三个字,“好好于”,“吧”字不过是个语气词,可以忽赂。不不不,实质上只有两个字,就是“好”和“干”。大领导的话,不在于多,而在于分量。
            讲得轻,落得重。汽车里故着音乐,朱怀镜忍不住要跟着哼哼。
            才哼上几句,马上就停下来了。真是少年心性,太易得意了。这会儿他不想回宾馆去,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呆一下。所谓害出望外,就是这个意思吧!他想起了荆山寺,不如去那里转转?立即就打了圆真大师手机。不巧,圆真正在北京,参加全国佛协的会议。圆实在电话里只顾道歉,说下次一定好好陪陪朱书记。挂完电话,朱怀镜便没了游山雅兴,仍回宾馆去了。人一兴奋,再园也睡不着。朱怀镜使又躺在床L2看《笑傲江湖》。
            晚亡。朱怀镜占辞访范东阳。他间范东阳工作联系密切,随意走走。很是自然。事先约广的。范东阳的夫人开frl.说:“名范灾书房哩。”说着就引宋体镜和好天进去f c 范东阳正在作画,抬头招呼道:“怀镜你先请坐叼。”
            朱怀钧忙说:“范部长你四你的。我正想看看哩。不影响你吗?”
            范东阳奖道:“影响什么?随意画画,只当练气功。”见画面上,近处枣树成荫,农舍施映,中部云烟洁渺,远处乎林澳漠‘范东阳手中夹着三支笔,不时颌来伺去,在画面上点点抹抹。又歪着头左看右看一番。放下那三文笔。另外换了文笔,在上消空白处题道:夏访马山,过枣林村,枣花飘香,婶飞蝶舞,宛在仙境。
            朱怀镜拍手道:“太原亮了。范部长,你答应送我画的,我不如就要这幅了。”
            范东阳摇头笑道:“随意画酌,没怎么用心思,哪敢送人阴。”
            朱怀镜说:“范部长你也忙,我要见你也难。我就要这幅朱怀镜喷喷不绝,说:”中国水墨画真是太妙了,可造万千气象。“
            范东阳问道:“怀镜其实借囚?你是谦虚吧。n 朱怀锰说:”真的不撞,小过以前同画家朋友交往过。“
            范东阳微微点头,说道:“水墨画,神就神在墨I :o 墨分五色,干黑浓谈湿。占人称之为五墨。墨可代替一切颜色。古人说运墨而五色具矣,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阴阳明昭、凹凸远近b 苍翠秀润、动静巨微,尽在五最之妙。”
            朱怀镜若有所悟的样子。说:“我细纫领会范部长既的。就不光是作回的道理丁。我想这其实体现了中国一种重要的传统哲学。即道法自然。”
            范东阳看来很有兴趣,望营朱怀镜,希望他讲厂占。朱怀镜便又说:“所渭五墨,干黑浓谈湿,可以理解为事物的自然情状。
            那么五因运用自如,就是参幅F 自然‘、我也讲不明白,只是有这么种体会。而且我想。人间百态,无非五墨。只伯做人做事,也要学会五墨自如。这也是辩证法吧。范部长,你今天又上了我一课叼。“
            范东阳欢然道;。怀镜啊,是你上了我一课哩。你是心有灵犀,一点即通闷。“
            两人继续谈书论画,很是相投。朱怀境便想起从前交往过的画家李明溪了,却始终没有提及他的名字。范东阳算不上真正画坛人物,不一定就知道李明溪,若是说起来就突冗了。夫人例茶进来,范东阳使说去客厅坐吧。来到客厅,见荣几上放着个大纸众子,范东阳眼睛因了,说:“怀镜你这是馆什么名堂嘛。”
            朱怀镜笑道:“范部长真是的,你还不了解我?我敢在你面前乱来?是套搐装的金庸全集。部知道你范部长是个金学家,金痛作品你都有,不稀罕。我们在北京正巧遇着金先生签名售书,就给你买了一套、你收藏吧。”
            范东阳这下就高兴了,打开纸盆,拿了几本书出来,把玩良久。他便大侃<射雕英雄传》、(X 龙八部》、《神雕快侣》之类。朱怀镜就连(笑傲江湖》都来不及看完,怕说多了露出马脚,惟有点头面已。时间不早了,范东阳谈兴未尽。却也只好作罢了。同朱怀镜最后握手时,范东阳说:“怀镜,这次会议才开过几天,我们就收到举报信了,说马山经验是虚假典型。拖次复弗叼。n 朱怀镜很嫂气,说:”有人就是惟恐天下不乱。马山的参观现场,我事先自己去看过的,怎么能说是假典型?请范部长放心,我们一定会把马山的工作做得更好。这么说,你送我这幅画,
            意义就更不一样了。我会找荆都最好的核回师核好,挂在我办公室里。“
            第二十八章
            朱怀镜从荆都回来,下了火车,正是上午九点多钟。用克林亲自到车站迎接。握着朱怀镑的手,使劲儿铭,说:“朱书记辛苦了。”朱怀镜笑道:“哪里,你们辛苦。缪书记在家吗?”周克林说:“缪书记不在家,到基层搞调研去了。”朱怀镜哦了声,笑了笑,没说什么,就上了车。他想缪明带着秘书下去跑几天,回来又可以写篇文章了。缪明这辈子只怕也会著作等身的。车进了地委大院,他不忙着回家,叫杨冲径直迭他去了办公室。
            周克林随他进了办公室,说:“朱书记,那个神秘的洪鉴,前天又捐款了,这次是十万。昨天报纸发了消息,您看……
            朱怀镜很是吃惊,拿起报纸看了起来。周克林察觉到他的异样,也没起什么疑心,只是觉得奇怪,就说:“朱书记,您……您看这中间有什么问题吗?”
            朱怀镜笑道:“我发现不了什么问题,只要是出钱做好事,总是奸的。”他说罢又低头看报。报道的题目弄得玄乎14千面洪鉴,扑朔迷离——神秘的好心人再次捐款十万元》。
            ……这次露面的洪鉴,是位令人事敬约夫人。她也戴着墨镜。将太阳帽压得很低。银行服务人员说,这位夫人始终没说一句话,只是埋头填写单据……
            不用多想,这位夫人肯定是香抹。朱怀镜伯香妹误事fLl 里就有火。
            周克林还没走,他也不好表露。随意扯了几句,朱怀镑突然想起范东阳送的画,就问:“克林,梅次校因店哪里最好?”
            周克林白了半天眼睛,才说:“这个我倒想不起。我打听一下?”
            朱怀镜从包里取出范东阳的画。说:“范部长送的。你拿去,找梅次员好的被画店核好。”打开一看,皱皱巴巴酌,很是不堪。
            范东阳的画本来就不怎么的,就连周克林都一时找不到奉承话说了,只把头左偏右偏,想看清上面的题词。
            朱怀镜便说:“范部长的字和画,都很有水平的,是亡档次的艺术品。你别看这画皱成这个样子了,一棱出来,效果就不一样朱怀镜定了调子,周克林就说话了:”对对,这画好漂亮。纫朱怀镜听着就有些哭笑不得。周克林突然脸色沉重起来,措词也报谨慎,说:“朱书记,向您报告个事。这次全市农业产业化会议代表来我区参观指导,反映都很不错。市里领导也充分肯定了我们的成绩。但是,会议刚一结束,怪话就出来了。地委几个头儿都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马山是假典型。怎么回事呢?
            总有人惟恐天下不乱,硬是要制造麻烦。所以,我向地委建议,要在全区干部群众中间开展一场进一步统一思想的大教育。我们要把统一作为一种旗号,无论在什么问题上,只要是地委定了的,只要是有利全局工作的,就要强调统一。特别是干部,不能对上面决定了的事说三道四。“
            这时,舒天进来,送过几封群众来信,中间就有周克林说的那封匿名信。朱怀镜也不表态,只说:“知道了。”周克林点头笑笑。出去了。朱怀镜打开信看了几行,脸色凝重起来。这其实是份传单。题目很有火药味:《劳民伤财欺上瞒下——马山县委、县一、“美居工程”成了“白色恐怖”。为7 制造群众生活水平大大改善的假象,县委、县政府一声令下。要求参观现场沿线的群众都要将房子外墙砧上白瓷砖,说这叫“美居工程”。为此,政府给每户补助800 元。因为时间大紧,经费也有限,离公路远些的房子就用石灰桨刷成白色。现在,上面参观完了。欢也渍
            完了,有的乡政府就重新做出决定,要求每家银户偿还政府补贴的8[旧元钱。群众负担本来就重,还要强行收回原先补贴的钱,这是什么道理?现在公路沿线农合一片白色。香起来很深竞,却是群众的一块心病。
            老百姓气愤地说:这即是“美居工程”?简直是“白色恐怖”!
            二、“专业枣市”实为“诲市腰楼”,会议期间,县委、县政府费尽心机。布置了一个专业枣市,号称什么“枣子一条街……其实是天大约笑话。哪有什么枣子一条街?每逢枣子成熟季节,外地撤枣子生意的老板,都是开若卡车进村收购。更可笑纳是,上面来人参现的时候。枣子已快过季,乡下已没有多少枣子7.政府就花钱四处搜罗,好不容易收购了几百斤枣子。参观那天,政府安排一些村里的党员和干部扮成卖枣子的农民,乡政府干部就扮成外地商人,装模作样地讨价还价。为7 掩盖假象,他们苦心孤诣,不让参观人员下车,只让车队从市场侵侵开过去。只要
            有人下车,马上就全露馅。原来。箩筐里面都是空的。只是罩在箩筐上的婶子里堆了十几斤枣子。
            三、“产品陈列”原是“债天换日”。马山县的枣予加工根本上不7 档次,生产的枣子蜜饯又黑又硬,不堪入口。为7 讨上级领导欢心。他们将外地生产的名牌枣子蜜做、枣于遗头等枣子系列产品改头换面,假充马山产品,供上级领导参观……
            朱怀镜看罢,手禁不住抖了起来。他相信检举信里说到桩桩件件。都是真实的。如今还有什么怪事不让人相信呢?想想电视里披露过的那些荒唐事,就设付。么不相信的了。某地耗费巨资,将水泥里掺上绿色,铺满整整几个山头。为的是应付上级绿化检查。菜地农村改了厕所后,不LL老百姓拉屎拉尿,得让上级领导视察完了才准使用。
            又被余明吾和尹正东耍了一次。他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呢?
            这可是范东阳树起来的典型,王莽之也大加赞赏的,他朱仔箔自己也在中间插过于。他再如何气愤,也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
            估中总共列了十条,措词激烈、甚至尖酸刻薄。看样子这封检举信是熟悉情况的干部写的。这人只怕不太得志。这位于部的年龄也许在四十岁以上。因为文章有“文革”迪风。处处带刺,动钮十条。“文革”中攻击人总好路上个十大罪状,把别人骂得狗血淋头才解恨。可见一场“文革”对国民性的恶劣影响何等严重!
            朱怀镜心情很坏。讨厌余明吾相尹正东,也讨厌检举信的语气。
            他不能对这封检举恼作任仍批示,眶地一声锁进了抽屉里。
            朱怀镜中午没有回去,陷市计委主任吃饭。下午下了斑才回到家里,香抹接过他的包,笑笑说:“听说你上午就回来了?”朱怀镜哦了声,没说什么,只问残骸回来了没有?他知道戎求不会这么早回来的,无话找话。
            饭菜弄好了,要等洪班回来才开饭。朱怀镜独自坐在书房里抽烟fLl 情不佳。回到梅次,先是知道香抹檀作主张捐款,马上又看到那封讨厌的检举信。他忍住先不问香抹,看她自己怎么说。如果她闭口不说,等睡觉时再去问她。
            快七点钟了,门铃响了。一开门,斑班低头进来了。朱怀镑笑道:“洪琅,爸爸回来了,你不叫爸爸?”
            残骸瓮声瓮气喊了声爸爸。朱怀镜应了声,玩笑道:“我儿子是金口玉牙。难得自己叫声爸爸啊……
            吃饭的时候,朱怀镜老想逗着儿子说话,儿子却没声没气。
            香抹就望望朱怀镜,撮嘴巴做眼色,要他别老说儿子了。香味总忌着儿子,生伯儿子不高兴。朱怀镜使感觉一种酸酸的东西从鼻孔里往上冲,只想长长地舒口气。又不想让香妹和儿子觉察到他的情绪,便将身子往后一靠,镇定了几秒钟,忍住了叹息。
            其有些伤感,他拿儿子没有任何办法。
            吃过晚饭,尹禹夫两口子就来了。朱怀镜同他打声招呼,就躲到书房里去了。不断听得有人打电话来,香抹接了,都说怀镜他不在家,你打他手机吧。他便想自己才回来。香抹不想有人来打搅吧。
            香抹破天荒地泡了杯牛奶送进来。朱怀镜觉得奇怪。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老经突然贤惠起来了,我都不习惯了。o 香味顿了下嘴巴,也笑道:”你是贱吧?人家对你好,你还讲风凉话。“
            朱怀镜想起个笑话,便说:“我有个朋友,他两口子生活过得很情调。他回到家里,只要看见茶几上泡着杯牛奶。就知道今晚有功课了。起初还觉得很甜蜜,心想老婆这么体贴,又晓风月。
            哪知他老实酌病越来越大,后来每天回家,他都看见茶几上泡着杯牛奶。好恐怖啊。终于有一天,他受不住了,拨脚就往外跑,说。老婆,我们单位今晚通宵加斑。“
            香味笑着说:“你们男人,就是没用。没女人,你们过不得。
            女人稍微厉害些,你们又减受不了。你们只希望天下女人都为你们准备着,你们招招手,她们就来了;你们挥挥手,她们就去虽是玩话,朱怀镜听着也不太舒服。并不是香妹这些话有什么不中听,而是她身上散发着某种叫人不畅快的东西。香抹原是很顺从的,不知受了什么盛怒,她现在总是勒着他。
            朱怀镑喝着牛奶,太甜了。却忍住不说,毕竞香抹好久没有泡牛奶给他喝了。香妹进门出门好几次,忙个不停,没有坐下来。朱怀镜仍是克制着,不问她捐款的事。
            很晚了,香抹穿了睡衣进来,说:“你该洗澡了。”看她这装扮,知道尹禹夫两口子早就走了。他便去洗澡。见香抹已替他拿好了睡衣,他心里又软软的。洗澡出来。见香抹已斜躺在床头了,翻着本杂志。灯光柔和,香抹头发蓬松,很有几分娇媚。可他一上床。香抹就啪地熄了灯,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刚才在他心里慢慢升脚、弥漫的那种温润,顷刻问冷却了,凝固成一团凉凉的、硬埂的东西,匠在胸口。
            没过多久,就听到香妹轻微的鼾声了。朱怀镜几乎有些难过,长吁短叹。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怪了,好像并不在乎香抹心里有没有他,却又计较她的一笑一图。他想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又是这么个设法浪漫的职业,生活早已现实得只剽下些很简单的元素了。可是,自己就像晒干了的果脯,空气一湿润总会返期。
            他忍不住磁了碰香抹,说:“问你个事。”
            香抹哼了声,转过身子,没醒。“问你个事。”朱怀镜又碰了碰她。
            香抹院陇醒来,迷迷糊棚说:“怎么你还没窿?我都做梦了。
            跟你说,我梦见……“
            见香妹设事似的同他说梦,他更加烦了,打断她的话头,说:“梦就别说了吧,说说真事儿。你去捐了款?怎么不同我说声呢?”
            香抹话彼他堵回去了,没好气。挨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同你说声,就不要捐了?硬要留着那位甜美的女土和那位潦亮的女孩去捐?这事也让你不高兴,我不明白。”
            朱怀镜说:“6f别想得复杂好不好?我只是嗜虑你不是一船身份。让人认出来了不好。现在掏次的情况很麻烦,你不知道。
            如果正常些,我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地拒贿?也可以明着将钱上交纪委网。暂时不能这么做,我才出此下策。且是下策,就目前情形。又是上策。我说,你还是不要干预我这些事。由我自己处理。“
            香抹不答话,背朝他躺着。朱怀镜也不再说什么,想着自己顶临的许多解手事情,心里说不出的灰。他以为香抹早睡着了,却突然听很她冷冷地说:“好吧,再不管你的享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梅次的故事【国画续集】 benbendan (笨笨蛋) ,看你贴的太累,把连接放这里了,写的得确不错。 BTW:主人公的情感生活似乎有点生硬,结局也有人为的痕迹
      http://www.dtnets.com/xd/wangyuewen-mcdgs.htm
      • 还有:主人公有美化的嫌疑
        • 我觉得问题是朱怀镜的官已经超过了作者的生活
          • 巨同意,我找到国画了,要不要贴上来
            • Yes. Thanks.
            • 贴上来吧, 等着看呢...
              • 就在楼下 #830167
                • thanks!!!!
    • 《国画》作者王跃文:父母与我的写作生活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我忽然明白,两位老人就是想让我措手不及,好看看我真实的状态。我不禁鼻腔发酸,关进洗漱间,泪流不止。
        《国画》出版以后,我经历了许多事情。本可将“经历”二字改作“遭遇”的,却怕招致无聊的议论。我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做人做事还是平和些吧。我云游昆明、建水、大理、丽江,念念不忘洗心革面,超度新我。再尔后,我就消失了,同这个世界断绝了联系。在南方某市的某个偏僻角落,我租了一间三楼的民居,埋头写小说。这时,小说才写了一半。写得很艰难,常常放下来就是几个月不去理会。内心太不宁静了。躲了起来,同我为伍的就只有小说中的人物了。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写作,我就气定神闲。此前万念,与我皆若浮云。不停地写,累了就睡,饿了就吃。我都写了些什么?多说就没有意思了。作家于小说之外,本不该说太多话的。

        房间没有暖气,冷得刺骨。本来有家宾馆的老总要给我个房间做工作室的,我婉言谢绝了。我不想欠别人的人情,那里也不是个可以让我匿身的地方。我只好端着华硕手提电脑,坐在被窝里写作。床松松垮垮的,老吱吱地响。也许房东会奇怪我日夜躲在屋里,足不出户。这时候,扫黑风暴席卷全国,他们是否怀疑我是个在逃的黑老大呢?见我到底还算面目慈善,才没有去报案吧。我将手机关了,可传呼机总在我的腰间震动。是那些惦记着我的亲人和朋友。我没有回电话,请求他们宽恕我!

        初稿完成了,我突然很想念老父老母了。在北京改稿近一个月,我便把父母从湘西老家接了来,带在身边。父母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吃过太多的苦。我对父母一直心怀歉疚,没时间带他们出去走走。如今我是个自由写作者,了无牵挂,终于如愿了。妈妈说,七十多岁的父母,跟着四十岁的儿子,一出门就是个把月,没听说过。老人这是高兴。妈妈到了北戴河,看见了大海,竟然在沙滩上跑了起来。我见了几乎落泪。很多年没有同父母朝夕相处了,我发现自己脾气竟然越来越好了。我伏案写作,妈妈老在身后唠唠叨叨。她老担心我写出麻烦,教我如何如何的写。她老人家居然要我写《我爱我家》之类的东西,逗得大家都高兴。我一点儿也不烦,只是不停地回头朝两位老人笑。我原是个很任性的儿子,老同父母顶嘴。天天听着妈妈的唠叨,我完成了小说的第二稿。

        书稿送给编辑去了,我松了口气,父母却很焦虑。后来编辑征求我的意见,能不能写得更饱满些。我也觉得不够尽兴,便答应再改一次。父母却以为出了麻烦。父亲是当年的右派分子,就因为几句话便受了二十多年的罪。这块伤疤终生都让他们的胸口隐隐作痛。妈妈说我的时候,爸爸总是默默地望着我。他们不希望儿子再重复自己的苦难。我反复解释,父母都不相信,总以为我在宽慰他们。我便说,我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你们就把自己当老小孩,安心跟着我吃,跟着我玩吧。退一万步讲,哪怕就是出了什么事,也得由我自己承担啊。父母就有些无奈,感叹自己毕竟老了,庇护不了儿女了。

        回到长沙,我又躲了起来。父母那忧虑的形容老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必须按照自己的想法写小说,却又不能让老人家再为我担惊受怕。这时,父母又回老家去了。我便隔几天打个电话回去,老在电话里打哈哈。妈妈总喜欢琢磨我电话里的声音和语气,揣度我是否真的开心。曾经有很多谣言,说我如何如何了。父母便老打电话来,我也是老打哈哈。有天黄昏,父母突然敲开了我的门。白发苍苍的父母从天而降,我又喜又恼。恼的是他们怎么不事先打电话,好让我去车站迎接。父母只是笑,进门后反复打量我。我忽然明白,两位老人就是想让我措手不及,好看看我真实的状态。我不禁鼻腔发酸,关进洗漱间,泪流不止。

        小说最后完成了,父母仍会很焦虑的。他们活到七十多岁了,仍把自己的儿子当小孩。他们总不相信儿子会强壮起来,可以从容不迫,可以随心所欲。妈妈总是说,儿子啊,你太善良。我说,妈妈,你儿子善良,但不懦弱;你儿子有膝盖,但只在父母面前下跪。妈妈笑了起来,却又忍不住叹息。

        我谨将我的作品献给我的父母,敬祝他们健康长寿!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国画 1~2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国画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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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家李明溪在看球赛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朱怀镜以为他疯了。平时李明溪在朱怀
        镜眼里跟疯子也没什么两样。
        李明溪成天躲在美术学院那间小小画室里涂涂抹抹。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见到朱
        怀镜了,就挂了电话去。朱怀镜接电话有气无力,“我手头有两张球赛票,你看不看?”
        李明溪也想见见老朋友,就说:“好吧。”
        朱怀镜吃了晚饭,对老婆陈香妹说声晚上要开会,就奔南天而去。李明溪很显眼,
        朱怀镜很快就发现了他,忙就伸出手来。李明溪用手挡了一下,说:“你们官场的握手,
        大概同好莱坞影星的飞吻差不多,没感情含量,只是习惯动作。我见了就心烦。”朱怀
        镜就势拍了他一板,手插进衣兜,说:“我们是俗人,哪像你们艺术家那么卓尔不群?
        不过如今当艺术家说难也不难,头发留长一点儿就是了。”“还是你们当官容易些。人
        家都说,这人没什么本事,就只好让他去当领导了。”
        两人开着玩笑,转身进场,找到了座位。朱怀镜微微发福了,坐下之后,扭了一会
        儿才觉得熨帖。李明溪就取笑他,“你才是副处长,肚子就开始大了,这怎么行?你们
        处长不会有意见?要为今后提拔留有余地才是。”“都像你这么仙风道骨就好了?”朱
        怀镜说着就捏了捏他那瘦骨嶙峋的肩。其实李明溪讲的还真有其事。不光肚子,有人说
        他在风度上、器宇上,也更像处长。他知道这是人家当面说的奉承话,但至少也半真半
        假。处长刘仲夏同他一道出过一次差,再也不同他一起出去了。
        两人闲扯着,开幕式开始了。主持人高声宣布,请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皮德求同
        志致开幕词。皮副市长便腆着肚子,面带微笑,轻轻拍着手,走向主席台发言席。“各
        位来宾,”皮副市长朗声致词,“我怀着不亦乐乎的心情,这个……有朋自远方来,不
        亦乐乎嘛,欢迎国家女子篮球队来荆都市传经送宝……”才听了这么一句,李明溪就偏
        过头来朝朱怀镜笑道:“你们市长大人开口就是之乎者也。这不亦乐乎是什么意思?我
        平日只是见到有人弄得焦头烂额才就说搞得不亦乐乎。”朱怀镜不便同李明溪议论领导,
        就说:“别钻牛角尖了,谁没有失言的时候?看球吧,看球吧。”却想皮市长这话虽讲
        得牛头不对马嘴,但的确也是真话。他们成天疲于应酬,也真是不亦乐乎了。李明溪却
        还在笑,说:“要命的是他并不认为自己失言,反倒蛮得意哩。你看他那神采飞扬的样
        子。”
        朱怀镜任他一个人讲去,不去理他。见陈雁正扛着摄影机,猫着腰扫来扫去。陈雁
        是市电视台的王牌记者。今天穿的只是一套牛仔服,但他仍可感觉出她的身段袅娜如水,
        柔媚如柳。朱怀镜似乎有些心旌摇荡了,却突然听见李明溪哈哈大笑起来。朱怀镜转头
        看看李明溪。四周观众都朝这边奇怪地张望。朱怀镜低声叫他别发神经了,省得大家把
        我们当疯子哩。李明溪还是只顾自个儿笑,埋头忍了半天,万难才止住了。
        朱怀镜再往赛场望一眼,却不知陈雁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心里竟有些怅然。又
        想起自己刚才的目光就像舞台上的追灯跟着陈雁跑,李明溪一定是发觉了,便问:“你
        刚才发什么神经?”不料这一问,李明溪又忍俊不禁,连连摆手道:“你就别问了,一
        问我又要笑了。”
        朱怀镜早没了看球的兴致。好不容易挨到球赛结束,两人一同坐的士回家。朱怀镜
        又问:“你到底笑什么?”李明溪像是怀着天大的秘密,摇头晃脑,笑个不止。朱怀镜
        骂了声神经病,不再问他了。
        的士先送李明溪到美院,再送朱怀镜回家。快到家门口,手无意间摸到了衣兜里的
        的士票,忙揉做一团丢了。他明明说晚上开会去了,要是让老婆发现了的士票,就难得
        解释了。
        朱怀镜蹑手蹑脚进了屋,在卫生间里草草洗了一下,就上了床。一时却睡不着。今
        天晚上真是荒唐。说是去看球,李明溪只是傻笑,自己却望着陈雁回不了眼。
        香妹翻过身来,声音黏黏的,“睡吧,总是这么辛苦。”她像呵护孩子一样,伸手
        蒙着男人的眼睛,轻轻摩挲。朱怀镜将妻子抱了起来,眼睁睁地望着她。他是爱自己女
        人的。在老家乌县,他女人是那小县城里的一枝花。乌县县城很小但很美丽,他们在那
        里工作了整整十年。他们结婚、生子,有很多的朋友。后来那几年,朱怀镜当上了副县
        长,事事也都顺心。女人是人人尊重的县长夫人,总是满面春风的样子,人也就特别漂
        亮。后来因为偶然的机遇,他调到了市政府办公厅。他本是不怎么愿意往外面调的,他
        喜欢小地方生活的随意与平和。可有次他到外省考察,遇了一位高人,那位先生看相、
        测字无所不精。他先是随手写了一个“由”字。先生说“由”乃“田”字出头,想你定
        非等闲之辈,必将出人头地,显亲扬名。但必须离土而去,远走高飞,方有作为。先生
        又看了他的面相,说他眉间有痣,是聪敏阔绰之相,定会富贵。他听了很觉玄妙,禁不
        住笑了。先生是个随和人,问他为何哂笑?想是以为老夫胡言乱语吧?信与不信,不由
        老夫。但命相之说,也是不由人不相信的。你注意那些女人,凡外眼角上翘的,一定风
        流无比。男人遇着这种女人,自是艳福不浅。但她们多半红杏出墙。
        那次他出差一回家,让女人坐在床上。细细地观察她的外眼角。这女人眼睛平视的
        时候,外眼角是平的;俯视的时候,外眼角就上翘了。他就拿不准女人的眼角是不是上
        翘了。看着女人这将倾欲倾的坐姿,真叫人爱得心头发痛。管他哩!我宁可她是个风流
        女人,只要能治住她就得了。何况那时他是副县长,不怕女人怎么样。但从此他真的相
        信命相之说了。不过只是放在心里。他毕竟是领导干部,不能把这迷信的一套挂在嘴上。
        但是那位高人的话他牢牢记住了。后来碰上机会,他认定是老天照应,就调到市政府来
        了。
        但不知是哪根筋出了毛病,他调到市政府三年多了,还没有见到发达的迹象。他在
        下面干过三年多副县长,如今又过了三年多,他仍只是个副处长。
        香妹单位也不太如意,他们那公司效益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快成特困企业了。女人
        要他想办法替她换个单位。他只说慢慢来。他知道凭自己现在的身份,要给女人换单位,
        真比登天还难。
        朱怀镜醒来。香妹正在厨房忙做早餐。他没有睡好,头有些重。起了床,眼睛仍涩
        涩的。这个样子去上班,只怕要打瞌睡的。他便去卫生间洗澡。怕热水器开大了太耗气,
        冷得直哆嗦。老婆听到他在里面嗬嗬地叫,就说你不要命了?冻病了钱还花得多些!她
        说着就把水温调高了。他感觉一下子舒服多了。但他只冲了一会儿,就关水穿了衣服。
        心想这女人真好。
        儿子琪琪嫌馒头不好吃,噘着嘴巴耍小性子。朱怀镜训道:“还不快吃,上学要迟
        到了。我们小时候哪得这种好东西吃?餐餐吃红薯!”琪琪才上小学一年级,哪懂得这
        中间的道理?说:“红薯还好吃些,我也可以餐餐吃。”
        一家人吃了早饭,琪琪还得爸爸用单车驮着去学校。寒风嗖嗖,琪琪坐在单车上冻
        得打颤。却见许多男女在政府门前同武警战士推推搡搡。琪琪感到奇怪:“爸爸,这是
        干什么?”朱怀镜信口说:“他们是工厂里的工人。工厂发不出工资。琪琪要好好读书,
        不然长大了当工人,就是这样的。你知道吗?”
        送了琪琪回来,门口的工人没有了,却见五颜六色的三角旗满地都是。几个武警战
        士在飞快地打扫。想必刚才一定发生过冲突。这些工人也的确可怜,他们只是要一口饭
        吃,可自己还同儿子那么说,真是罪过。
        走到办公室,先上了厕所,对着镜子整理了发型。外面风大,头发给吹乱了。原先
        在下面工作,要是成天把头发弄得油光水亮,别人肯定说你脱离群众。到了这大机关,
        头就要一丝不苟了,不然人家说你没修养。可他的头发不太熨帖,弄不好又乱了。这真
        为他平添了许多烦恼。他刚调来时不识深浅,口无遮拦,有次开玩笑说自己头发总是乱
        糟糟的,烦死人了,真是满头烦恼丝啊!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秘书长谷正清耳朵里去
        了,在背后嚷他:“他烦恼什么?组织上对不起他还是怎么的?”谷秘书长这话七弯八
        拐转到了朱怀镜耳朵里,着实吓了一大跳。他想肯定有人抓住这话做文章,添油加醋地
        告到了谷秘书长那里,让谷秘书长对他有看法了。他知道有时候最大的法不是宪法,而
        是看法。上司对你有看法了,你就完了。有本事你就马上换地方,别等着人家来修理你。
        不然你就只好死牛任剥了。从此朱怀镜讲话更加谨慎了。还得时刻注意谷秘书长的脸色,
        看他对自己的看法坏到了什么程度。
        朱怀镜整理好发型,做出精神抖擞的样子,去了办公室。打扫卫生是早上要做的第
        一道功课。于是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和柜子。柜子一溜儿摆了五个,占了整整一面
        墙。他一个人坐这间办公室,可属于他的柜子只有一个,其他四个是前任几位秘书长占
        着的。有个柜子顶上放着一个印花瓷瓶,他天天打扫卫生,都得把它拿下来抹一下,很
        费事。放在那里也有碍观瞻。有回朱怀镜就把这瓷瓶取下来,放在桌上做笔筒用。却让
        谷秘书长看见了,狠狠骂了他一顿:“你这是怎么回事?老同志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
        动?这些老同志,都是老一辈革命家,严格讲来,他们用过的东西都算革命文物,得进
        博物馆!你知道吗?这个瓷瓶,是老秘书长第一次进京,从中南海带回来的,老人家最心
        爱的。”朱怀镜想不到这事竟让谷秘书长发这么大的火。说的那位什么老秘书长不知是
        姓庞还是姓盘,现今在办公厅工作的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他只好恭恭敬敬把瓷瓶放回
        原处。这几个深蓝色的铁皮柜也从来没见人来打开过,他却要天天把它们抹得一尘不染。
        可朱怀镜却总认为谷秘书长犯不着为那瓷瓶如此光火。也许他给谷正清的印象太恶劣了,
        人家就借题发挥吧。也许谷正清是借着尊重老领导,树立自己的威信。用老人压新人,
        甚至用死人压活人,这在官场似乎是老套路了。
        洒扫完毕,就坐下来看材料。年底了,又要起草政府工作报告了。目前的任务就是
        看资料。成天面对一堆死气沉沉的材料,也真是无聊。便翻开一叠国际内参。什么海湾
        战争、波黑局势、石油危机。翻了一会儿,便冷得直哆嗦。机关暖气管道九月份就开始
        维修的,原来说两个月完工,现在三个月了,还没有弄好。这时,刘仲夏从隔壁打电话
        过来,说有事叫他过去一下。扯完了事情,刘仲夏问:“你昨天看球去了?”“你怎么
        知道?”刘仲夏说:“我正在你后面。见你有朋友在一起,我也就没招呼。”
        朱怀镜马上想起了李明溪昨天晚上的那股疯劲,真是丢人现眼。他便即兴搪塞:
        “我那位朋友,别看他其貌不扬,在中国画坛,他还是有影响的人物哩!日本前首相田
        中角荣、中曾根康弘都收藏过他的作品。”“真的?看不出嘛。老朱交的朋友还够层次
        嘛。”刘仲夏也就谈了一会儿绘画艺术,很内行的样子。然后试探道:“你可以给我帮
        个忙吗?你知道的,我这次搬房子后一直没怎么布置。你可以请你朋友给我作幅画吗?”
        朱怀镜没想到刘仲夏会开这个口。这就叫他为难了。他太了解李明溪了。要是说让
        他替某某大人作幅画,他不骂死人才怪。见他有些为难,刘仲夏就说:“当然要付报酬
        的,不能剥削别人的劳动嘛。不过太多了我也付不起,意思意思吧。”反正谎言已经出
        笼,朱怀镜只得顺势胡说下去了:“报酬你就别提了。你知道他画作的价格吗?通常行
        情是一平方尺三到五万,这还得看他的心情。心情好呢要价便宜些,心情坏呢那就贵了。
        是朋友,白送也白送了。说不准,我去试试。他们这种人,都有些怪。不是我们这些朋
        友,还真受不了他。”刘仲夏客气地说:“那就拜托你了。”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不及细想这事怎么同李明溪说,先给他挂了电话去:“明
        溪吗?你昨天晚上是什么名堂?疯了?”李明溪还没答话,先笑了起来,说:“我是看
        见观众席上大家伸出双手啪啪地拍着,突然觉得很滑稽,像群泼猴。当时我感到自己灵
        魂出窍了,飘浮在半空中。又好像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空中飘飘荡荡,可以望见座
        位上的自己,坐在一群泼猴当中发呆。我想抓回自己的灵魂,怎么抓也抓不回。我忽然
        觉得脑子嗡地一响,怎么也忍不住笑了。你越是问我,我越觉得好笑。你现在提起那事,
        我又忍不住要笑了。”朱怀镜觉得莫名其妙,说:“这并不怎么好笑呀?你怕是神经有
        问题了吧?你不要疯了才好哩!你要是疯了,孤身一人,没有照料,不要害死我?我不
        同你讲疯话了。你只说中午有空出来一下吗?我有事同你讲。”
        李明溪不太情愿出来,说什么事这么神秘,电话里说说不就得了?朱怀镜说你这是
        讲废话,好说我不说了?于是两人约好,中午十二点在市政府对面东方大厦一楼咖啡屋
        见。
        说好之后,朱怀镜再来细想这事。管他个鬼哩!反正话也说出去了,只好将计就计,
        假戏真做了。再说刘仲夏对画坛也一无所知,能哄就哄吧。这时突然停电了。市政府也
        常停电,事先也不打招呼。他原先在下面工作,县政府的电是不敢随便停的。偶尔停了
        一回,政府办一个电话过去,电力公司的头儿会吓得忙做解释。也不知现在下面的情况
        怎么样了。从这里的迹象看,似乎市政府的威信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本来就冷,停了电,
        室内阴沉沉的,更觉寒气森森。窗外的树木在寒风中摇曳。冬越来越深了。
        朱怀镜中午下了班,径直去了东方大厦。李明溪不会那么准时的,他便找了个位子
        坐下来。小姐过来问他要点什么,他看了一下单子,发现咖啡要十块钱一杯了。两个月
        前他来过一次,是六块的价。却不好说什么,就要了一杯咖啡。这地方静得好,间或来
        坐坐,也蛮有情致的。等了半天,李明溪才偏了进来。他穿了件宽大的羽绒中褛,人便
        有些滑稽。
        咖啡屋备有快餐,他俩各要了一份快餐,再加一些饮料。一边吃着,朱怀镜说:
        “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请你替我作幅画。”李明溪觉得奇怪,眼睛睁得老大望着朱怀镜,
        说:“你也神经了?你平时不是总说我的画送给你做揩屎纸都嫌有墨吗?今天出鬼了!”
        朱怀镜不好意思起来,说:“你就别小心眼儿了。我那么说你,是见你太狂了,有意压
        压你的锋芒。你就当回事了?我这也是有苦衷哩!”他便把缘由说了。李明溪这就抬了
        眼睛,目光怪怪地望着朱怀镜,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又是笑。好半天才说:“你要去拍
        马,拿我的画作当拍子?开始我还想给你画,现在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画了。”朱怀镜
        急了,说:“一道共事,人家提出来,我怎么好驳人家的面子?”李明溪是个糊涂人,
        没有去想刘仲夏怎么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李明溪。朱怀镜当然也没说起上午即兴扯谎的
        事。他说官场这正副之间,有时是天壤之别。就说市长,不仅带着秘书,还有警卫,出
        门就是警车开道。到了这个位置,说不定哪天往北京一调,就是国家领导人了。至少也
        是部长什么的,级别虽然不变,却是京官。但副市长们,弄不好一辈子就只是这个样儿
        了。正职要是一手遮天,你就没有希望出头。刘仲夏就是这种人,他不让任何下属有接
        触上级领导的机会,好像怕谁同他争宠似的。碰上这么一位正职,你纵有满腹经纶,也
        只是沤在肚子里发酵。他没有权力提拔你,甚至也并不给你穿小鞋,但就是不在领导面
        前给你一个字的评价,哪怕坏的评价也没有。那么你就只有在他刘处长的正确领导下好
        好干了。干出的所有成绩,都是因为他领导有方。你还没有理由生气,别人并没有对你
        怎么样呀?你要是沉不住气,跑到上级领导那里去诉苦,就是自找麻烦了。领导反而会
        认为你这人品行有问题。人家刘仲夏同志可是从来没有说你半个不字,你倒跑来告人家
        状了。所以你只好忍耐和等待。朱怀镜就这么要死不活地熬了三年了,市长换了两位,
        他同市长话都没有搭过一句。市长他倒是常看见,通常是在办公楼的走廊里碰上市长。
        现任市长姓向,一位瘦高的老头儿。向市长从走廊里走过,背后总是跟着三两个蹑手蹑
        脚的人。这些人都是办公厅的同事,都是熟人。可他们只要一跟在市长背后,就一个个
        陌生着脸,眼睛一律望着向市长的后脑勺。前面的人就忙让着路,就像在医院急救室的
        走道上遇上了手术车。朱怀镜碰上这种情形,总会情不自禁地叫声向市长好。向市长多
        半像是没听见,面无表情地只管往前走。有时也会笑容可掬地应声好。但即使这样每天
        碰上十次市长,市长也不会知道你是谁。可市长偶尔回应的笑容却令朱怀镜印象深刻。
        他有时在外面同别人吃饭,人家把他当市长身边的人看,总会怀着好奇心或别的什么心
        问起向市长。这时他就会想起向市长的笑容,感慨说:向市长很平易近人。他心里清楚,
        这与其说是在摆向市长的好,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护面子。如今这世道,不怕你吹牛说
        自己同领导关系如何的好,甚至不怕暴露你如何在领导面前拍马,就怕让人知道你没后
        台。
        朱怀镜一时也不说话了,只机械地嚼着饭,不知什么味道。这本是一个清静的所在,
        但他俩的清静有些叫人发闷。吃完饭,两人又各要了一杯咖啡。
        “明溪,”朱怀镜语气有些沉重,“你是槛外人,官场况味你是无法体会的。”朱
        怀镜说话的时候,李明溪一直埋着头。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怪异:“我原来只以为你有
        些无聊哩!好吧,我画吧。他有何兴趣?我只好搞命题作文了。”朱怀镜想了想,说:
        “画什么东西就随你,只要不像纪晓岚羞辱和珅,搞他什么‘竹苞松茂’之类的东西去
        骂人家就行了。他也是文化人,你的那些个小聪明,人家懂!”
        说好了,时间也就差不多,两人付了账走人。朱怀镜径直去了办公室。想给刘仲夏
        打个电话,又觉得不太好,就跑过去看了看。仍不见他来上班。已是三点半了,要来也
        该来了。只怕是开会去了?去开会也该打个招呼。正副职之间工作不通气,论公是不合
        组织原则,论私是不尊重人。朱怀镜便有些不快了。又一想,何必想这么多呢?自寻烦
        恼。也有可能人家有紧急事情出去了,来不及打招呼。
        他一个下午没事,只在装模作样地看资料。冷又冷得要命,久坐一会儿就透心凉。
        只好起身到各间办公室走走。手下同志们是两人一间办公室。同事们见他去了,忙招呼
        朱处长好,手便下意识地抚弄着摊开的文件,好像要告诉他,他们正在认真阅读资料。
        他当然明白手下人最烦的就是成天傻坐着看资料,却仍是故作正经,强调吃透材料的重
        要性。他讲得好像很认真,手下人听得也好像很认真。真是有意思,官场上的很多事情,
        大家都知道很无聊,但都心照不宣,仍是认认真真的样子。似乎上下级之间就靠这种心
        照不宣维护着一种太平气象。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朱怀镜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嗬嗬地搓手。真冷得有些受不
        了啦。他估计这会儿刘仲夏即使开会去了也该回来了,就准备挂个电话过去。他刚拿起
        电话,又放下了。还是明天上班时没事似的告诉他吧,不然显得太巴结了。听到有人敲
        门。开门一看,是香妹的表弟四毛来了。四毛提了个尼龙编织袋,站在门口半天不晓得
        进来。朱怀镜说你快进屋呀!四毛擦着鞋问要脱鞋吗?朱怀镜说着不要脱哩,却又取了
        双拖鞋给他。香妹听见了,摊着双手出来招呼:“四毛来了?快坐快坐。我在做饭,你
        姐夫陪你说话吧。”
        “今天从乌县来的?”朱怀镜问。“是。清早上的车。”四毛答道。两人说了几句,
        就没有话说了。朱怀镜因为在老家当着副县长,四毛在他面前总有些畏畏缩缩。朱怀镜
        就很客气地对他说:“看电视吧。”
        吃过晚饭,香妹陪四毛说话。四毛同表姐就随便多了,话也多起来。他说爸爸妈妈
        身体都不太好,身体最差的是妈妈,一年有半年在床上。医院她又不肯上,药也不肯吃,
        只心疼钱。哪来的钱?就几亩田,橘子也卖不起价。上交还年年增加。今年上面说要减
        轻农民负担,县里给每户都发了个减负卡。原来还没有的上交项目,这回印到卡上,成
        了合法的了。姐夫不调到市里只怕还好些。张天奇这几年县长一当,不知发了多少!县
        里大大小小建筑工程,全是他老弟张天雄一个人揽了。王老八姐夫是知道的,他原来在
        乌县包工程是老大。我原先是在王老八那里做小工。现在王老八不行了。他不要那么多
        人,我就没事做了。
        朱怀镜这就知道四毛的来意了。他望了香妹一眼。香妹明白男人的意思,就说:
        “现在出来打工也不容易。荆都又不是沿海,工作不好找。城里人还只喊下岗哩。你来
        了就不要急,我同你姐夫想想办法。要是有合适的事呢你就留下来做,要不呢你就玩几
        天先回去,我们找到事了再写信叫你来。”四毛听了,表情有些失望,口上却说让姐夫
        姐姐多费心了。看看没什么电视,香妹就说早点睡吧。
        睡在床上,朱怀镜两口子商量这事怎么办。朱怀镜说:“我是没有办法,有职无权,
        找得什么事到手?我说,就让他玩几天,打发他路费,让他回去算了。”香妹生气了,
        说:“我刚才说万一找不到事做就让他先回去,是想我俩有个退路。你倒好,连办法都
        不想一下,就要人家回去了。我家的亲戚你就是看不起。”朱怀镜知道他不答应她,今
        天晚上是睡不好的,就说:“明天看看再说吧。”两人这才不说话,熄灯睡觉。朱怀镜
        却不知今晚是否又会失眠。

        今天还是寒风萧萧。朱怀镜一进办公室,立即觉得暖和了。原来是有了暖气。他照
        样先是打扫卫生。在走廊碰到刘仲夏,他也只是点头笑了一下,不急于告诉他索画的事。
        忙完洒扫,又去蹲厕所。却听见谁在同别人说暖气的事儿。说昨天一停电,向市长办公
        室的空调当然也就停了,冷得向市长打了个喷嚏。向市长只是掏出手帕擦了一下鼻子,
        一句话没说。却让谷秘书长看见了。谷秘书长立即叫来行政处处长韩长兴,骂得韩长兴
        眼睛都睁不开。怎么搞的?维修个暖气管道要这么久?这么久原子弹都造出来了!韩长
        兴挨了骂,从昨天下午起亲自督阵,干了一个通宵。今天真就供暖了。群众呼声再强烈,
        抵不上市长一个喷嚏!说话的小便完就走了。朱怀镜就感叹中国人能把自己的可怜用几
        句玩笑话就打发了。对着镜子收拾一下发型,回到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再去了刘仲夏
        那里,说:“刘处长,我同李先生说好了。他说是我的朋友,就只好从命了。不过时间
        上就要宽限些,他是个疲沓人。”
        “好好,谢谢你了。”刘仲夏微微笑了一下,表情平淡,全不像昨天那样子。朱怀
        镜见刘仲夏不多说什么,就说声你忙吧,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前,心神不宁。
        是不是刘仲夏看出他昨天是在扯谎了?要是这样,自己就难堪了。后来一想,刘仲夏一
        定是昨天表现得太有兴趣了,事后觉得有失体面。今天就有意平淡一些,算是挽回昨天
        的面子吧。想想刘仲夏平日也是这么阴阳不定,宋怀镜也就安心了。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香妹火急火燎打来电话,说四毛被人打了,叫他快到龙兴大酒
        店去,她已等在那里了。
        电话里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怀镜吓了一跳。他飞快地赶了去,找了半天才
        在酒店东侧的一间小屋子里找到他们。听得香妹在大吵大闹。朱怀镜进去一看,见四毛
        躺在长沙发上,脸上青是青,紫是紫,嘴角流着血。朱怀镜见了两个保安模样的人,就
        问:“怎么回事?”保安人员说:“你问他自己。”朱怀镜就说:“我是市政府的,把
        你们经理叫来。”保安人员并不在乎朱怀镜打出市政府的牌子:“不用叫,经理还有空
        来管这小偷小摸的事儿?”
        听了这话,朱怀镜就显得底气不足了,不知四毛到底做了什么事。香妹说:“他清
        早一个人出来,到了劳务市场,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个事做。就有四个年轻人问他是
        不是找事做的。他说是的。那几个人又问他会做什么。他说会做泥工。他们说正好要找
        泥工,就把他带到这里,说先吃了饭再走。他们点了许多菜,拿了十条云烟。服务员问
        了几次,可不可以上菜了。他们只说等等,还有几位朋友没来。过了一会儿,他们说到
        门口去等人,叫四毛坐着莫动,莫让人占了桌子。四毛就一个人死死坐着。快过十二点
        了,服务员又过来问可不可以上菜了,四毛说不知道。原来那四个人早提着十条云烟溜
        了。酒家就抓住四毛,硬说他们是一伙的。四毛说不认识那几个人。他们硬是不信,把
        人打成这样。”保安人员冷笑道:“不认识?不认识还请你吃饭?笑话!”香妹见四毛
        脸色不好,开始发抖,就说:“怀镜,同他们这种人是说不清的。我们先把人送医院再
        说。”保安蛮不讲理:“怎么?想溜?把十条云烟钱给了再走。”朱怀镜火了,吼道:
        “他妈的人死了你们负责!”说着就把工作证甩给他们,背起四毛,出来拦了一辆的士。
        看了医生,身上有明伤五十多处。好在还没有伤筋动骨。香妹说要住院,朱怀镜说
        只要问题不大,就开点药,院就不要住了。两人都上班,哪有人来医院招呼?其实朱怀
        镜还另有一番心思。他不知道这事到底如何了结,要是硬是治不了龙兴大酒店,住院费
        不要自己出?下午,朱怀镜坐在办公室一筹莫展。不便请秘书长们出面帮忙。这事在你
        个人是天大的事,在他们那里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了。你去求他们,他们反而觉得你无能。
        一个副处长,这么小的事都办不好,还要麻烦领导。他自己去打政府的牌子,别人又不
        怎么买账。找公安部门,那些人又不好打交道,除非在公安部门有熟人。他来荆都时间
        不长,没有什么人缘。在办公厅工作时间长的在公安部门有熟人。但他不愿去找他们。
        在这里找不到古道热肠的人。你没有人缘,人家就说你没本事,混不开,更加小看你了。
        他正苦苦寻思,派出所来了电话,说要找朱怀镜。口气不怎么友好。他便变了一下
        声音,说:“你找朱处长?有什么事?哦哦。他现在没空,正在给向市长汇报工作。你
        半个小时之后再打电话过来好吗?”听得那边的口气一下子客气多了。朱怀镜放下电话,
        为自己刚才的小聪明感到好笑。
        半个小时后,电话铃准时响了。他不急着接,等电话响了好几声,才从容地拿起了
        话筒。“哪里?”朱怀镜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我是红桥派出所,您是朱处长吗?朱处
        长您表弟的案子我们想向您汇报一下您方便吗?”朱怀镜有意沉吟一会儿,再说:“我
        正要找你们。不过我现在走不开,麻烦你们过来一下吧。我在二办公楼116办公室。门
        卫问你就说找我吧。”
        不一会儿,来了两位民警。一位介绍:“这是我们宋所长。我姓马。”彼此握手客
        套了一番。朱怀镜一边倒茶,一边很有态度地说:“龙兴大酒店的做法太不像话了。我
        中午急着送我表弟上医院,还没空同他们去说这事。”宋所长忙说:“朱处长,据我们
        初步了解,你表弟完全是无辜的。这是一伙偷窃惯犯所为,手法都是这样,随便找个乡
        下人做替死鬼。这在荆都市发生好多次了。我们想找你表弟了解一下情况。”听这么一
        说,朱怀镜心里有底了,就把四毛说过的过程陈述了一遍。末了说,我这表弟也是自讨
        苦吃,我说给他随便找个事做,他偏要自己去找泥工活。朱怀镜怕显出自己没能耐,让
        人小瞧了。
        案情很简单,几句话就完了。可宋所长却没有马上走的意思,还扯着朱怀镜闲谈。
        朱怀镜立即看出这人有巴结的意思,就有意耍派头了。他拿出名片递给宋所长,说:
        “今天就这样好吗?很对不起,五点钟我还要上楼去,向市长那里事情还没完哩。有事
        打我的电话。我这人好交朋友,今后多联系吧。”宋所长和小马也忙递上名片,说:
        “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朱怀镜笑道:“没事的没事的。小马,我的名片用完了,
        就不给你名片了。”小马忙摇头说哪里哪里。其实他印了一百张名片,两年都还没用完。
        宋所长同小马拱手而去。朱怀镜这才看了名片,才知这二人是宋达清,马明友。朱
        怀镜马上打电话给香妹,说要赶快把四毛送医院去。香妹马上回了家,两口子叫辆的士
        送四毛去了医院。
        次日上午,宋达清在医院了解完了情况,打电话给朱怀镜,请他赏脸吃顿饭。朱怀
        镜故意端架子,说不要这么客气嘛。宋达清就一定要他赏脸,说我们相识也是缘分。朱
        怀镜说那怎么办呢?我今天安排不过来。明天再约好吗?宋达清豪气道,还约什么?明
        天你就把所有应酬都推了。晚饭怎么样?我派车来接你。朱怀镜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
        命。不过也莫说死了。我明天要是没有特殊情况,一定遵命。我不像你们啊,不自由啊!
        市长一句话下来,自己天大的事也得让路。宋达清说那就这样了。朱处长可是干大事的
        人啊!
        次日下午快下班时,宋达清身着便服,开了辆奔驰来接朱怀镜。轿车出了市政府大
        院,宋达清说:“到龙兴怎么样?我正好也约了龙兴的老总雷老板。雷老板人很不错,
        你表弟的事,我同他初步谈了,他说我们见面扯一下。”
        龙兴大酒店很近,不一会儿就到了。宋达清便一路礼让,招呼朱怀镜乘电梯上了三
        楼。四位佳丽早已侍候在那里了,向他俩鞠躬道好。这里的小姐几乎都认得宋达清,他
        便觉得极有光彩似的,更加大大咧咧支使起小姐来。二人刚落座,一位胖胖的先生就连
        说失礼失礼,伸着双手进来了,他身后随了一位很有风韵的女士。胖先生径直握了朱怀
        镜的手说:“这位一定是朱处长了吧?久仰久仰!”朱怀镜知道这位肯定就是雷老总了,
        却故意脸朝宋达清探问道:“这位……”宋达清介绍说:“这位是雷老总,也是荆都走
        得开的人物啊!”雷老总忙摆手说:“什么老总?托朋友们的福,混碗饭吃。”说着就
        掏出名片递了上来。
        朱怀镜双手接了名片,看了看雷老总的大名:雷拂尘。心想这名字还有点意思,便
        说:“久仰久仰。我忘了带名片了,老宋有我的电话。雷老总的大名儒雅,有意思。”
        雷拂尘又摆着手说:“俗人俗人。拂尘二字说白了就是抹桌子的意思。我老父亲还真有
        眼力,料定我这辈子是抹桌子的命。不过能为你们这些朋友抹桌子也是我的福气啊!”
        雷老总又忙介绍身后的女士:“我们酒店的副老总,梅玉琴梅小姐。”
        刚才同雷老总客套时,朱怀镜一直不敢抬眼看前面这位梅小姐,他总觉得眼皮涩涩
        的,似乎这女人身上释放着炫目的光芒。梅小姐微笑着伸出手来。朱怀镜同这女人握手
        的那一刹那,胸口空空地晃悠了一下。客套完了,大家分宾主坐下。雷拂尘招呼小姐上
        菜,又对朱怀镜说:“这次要感谢宋所长,是宋所长的面子才把朱处长请来的。要不然,
        你工作那么忙,应酬又多,哪肯赏脸?”朱怀镜知道是客气话,也只好说:“哪里哪里,
        我这人哪有那么大的架子?今后我们交往多了,你们就会知道,我这人是最好交朋友的。
        现在啊,就靠朋友。”宋达清忙说:“我这人不随便交朋友,可朱处长我同他一打交道,
        就觉得这位领导够朋友。不说别的,没有架子呀!”
        朱怀镜很随和地笑笑。心想这真有意思,要不是他前几天有意摆一下架子,哪有今
        天的排场?小姐开始斟酒,问先生要点什么?朱怀镜回眼一看,见小姐盘里托着茅台、
        王朝白和矿泉水。就说来点矿泉水吧。几位都劝他,今天是初次相叙,一定要喝点白酒。
        朱怀镜就用手优雅地捂了杯子,说大家随意吧。随意二字说得平淡,却有一种叫人不好
        违拗的气度,别人就不便再劝了。其实朱怀镜喝白酒是海量,从前在县政府,他天天都
        在酒里泡着。到市里以后,凭他的位置和交际,喝酒的机会不多。今天见有茅台,他的
        酒瘾几乎要发了。但他知道市里一般有身份的人物,喝酒总喝得含蓄,也只得忍了。四
        个人的席,菜却都是大份的,每样吃不了一半就撤下了,再上新的。朱怀镜心里真是不
        舍。但只是每样都斯文地尝一点儿。
        雷老总频频举杯,宋达清豪爽地应和。朱怀镜发现梅小姐的目光很是特别,仿佛是
        一种水一样的东西向你无声无息地流泻而来。他心里就开始打鼓。猛然想起有关外眼角
        的说法,他就装着很自然的样子同梅小姐搭话,却眼睁睁地望着这女人的眼角。果然是
        一双翘翘的外眼角!那外眼角向上轻轻一挑,这双本来不算大的眼睛就飞扬着一种迷人
        的气息。梅小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嫣然一笑。女人已喝了几杯王朝白,脸上飞起了红
        云。这时,雷老总说:“朱处长,这次也是阴差阳错,让你表弟冤里冤枉吃了苦。我们
        很不好意思。不过事情发生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您叫您表弟安心养伤,医药费、
        营养费、误工费等我们都按规矩办。”
        朱怀镜放下筷子,扯了餐巾纸,慢慢揩着嘴巴。半天才说:“今天头次相叙,本不
        该提别的事情。这事一来是雷老总手下人干的,不能怪你雷总;二来说起败兴。既然雷
        老总提起了,我就有几句话要说。你们几位都是场面上走的人,我说出来你们别在意。
        我再怎么着,也是市政府的一个干部。家乡人还都说我在市里当大官哩!什么大官?一
        个表弟去找他,叫人打了一顿回来!就说我这面子不要,我那表弟他躺在医院怎么想这
        事?退一万步讲,要是他不是我表弟,只是一个没有任何靠山的老百姓碰上这事又怎么
        办?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哩!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还是要多想想老百姓哩!”雷
        老总忙说:“朱处长说的是,领导就是领导。”这回朱怀镜也顾不上谦虚,只说:“就
        算是抓了小偷,保安也不可以随便打人呀?”宋所长望了雷总一眼,说:“这一块的治
        安是我管的。雷老总对保安人员要求一直很严,这我知道。不过这回这两个保安怎么这
        么混账?雷老总,他们这么做是违法的啊!”雷老总问:“宋所长的意思?”“依我,
        关了他们!”宋所长说,“不过他们是你的职工,我就不好下手了。”老宋这分明是在
        同雷老总将军。雷老总一听这话,就说:“好!我马上解聘了他们!”说罢就拿出手机,
        叫人事部经理去找一下保安部经理通个气,把那两个人解雇了。宋所长一拍大腿,说:
        “好!办事痛快!既然你们解雇了他们,我也就不存在打狗欺主的事了。我马上叫小马
        带两个兄弟把那两个小子抓了!”说着就打手机叫了小马。
        这下朱怀镜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了。梅小姐说:“既然事情都说好了,还是喝酒
        吧。”朱怀镜就说:“好吧,我只得舍命陪君子了。女士优先,祝你永远年轻漂亮!”
        两人举杯轻轻一碰,朱怀镜说声先干为敬,就仰头喝了。玉琴惟恐朱怀镜独自先干了,
        怕失了礼貌,也忙干了杯。朱怀镜看看表,说:“也不早了,耽误各位时间了。没有不
        散的筵席,是不是就到这里?”雷老总说:“朱处长要是有事呢,我们就不好留了。要
        是晚上没有要事呢,不妨玩一会儿。我这里的桑拿还是不错的哩。”
        一听说桑拿,朱怀镜就心动了。但也不好就说行,只说事倒没什么事了,就是头有
        些重,想回去休息了。宋达清说,头重的话,正好桑拿一下,保证你清清醒醒出来。雷
        老总又再三相邀。朱怀镜就望了望玉琴。玉琴伸手同他握了一下,说还有个事要处理,
        就先走一步,失陪了。雷老总却拉着他说,去吧去吧,别客气。
        朱怀镜只管跟着他们两人走,也不知到了几楼。三人一路上又是拉手,又是拍肩,
        说今后有事彼此关照。说话间就到了桑拿室。朱怀镜不太适应这里的香味,感觉有些窒
        息。进去一间像是休息室,四壁摆了些沙发,有些女人懒懒地歪在那里。一位小姐走过
        来,招呼三位先坐下。雷老总问朱怀镜是先按摩一下呢,还是先去桑拿?这种场合他是
        头一次来,不懂里面的套路。雷老总就叫过领班小姐交代了几句。小姐就请朱怀镜随她
        去。宋所长在他身后叫他不要着急,尽管放松,还早着哩。
        小姐一路请请,也不知拐了多少弯,引他到了一扇门前。小姐一推门,门就开了。
        小姐再说请,朱怀镜就径自进去了。里面竟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床,一对沙发,一套桌
        椅,简单却不失雅致。这里温度又高些,叫人想脱衣服。他回头一看,小姐已拉上门出
        去了。正疑惑着,就见一位小姐轻轻推开门,飘然而至。又是一位美人儿!穿的是一套
        黑色羊毛裙,领子开得很低,露出一片迷人的雪白。小姐-莞尔一笑,说先生请坐呀!
        朱怀镜想,是坐在床上还是坐在沙发上呢?他就坐在了床上。小姐也就紧紧挨着他坐下,
        手搭在了他肩上,双手开始在他身上摩挲,凑在他耳边柔声问道:“先生来过荆都吗?”
        一听小姐把他当成外地人了,不知怎么他心里就踏实些了,说:“是的是的,头一
        次来。这地方不错。小姐贵姓?”小姐不停地摩挲着,说:“我们是没有姓的,大哥就
        叫我小姐吧。大哥要是看得起我,就叫我小妹,我会很高兴的。”小姐做了个媚眼,手
        却径直往他下面伸去。他顿时心晃神摇,忙捉住小姐的手。他想说不要这样,又怕人家
        笑他老土,就握着小姐的手捏了起来。小姐的手很嫩,很有质感。小姐却更加风情了,
        说:“我的手就像没有骨头样的,你说是吗?”他只知口中哦哦着。这会儿女人移了移
        身子,正面向着他。女人眼中似乎有一种油光光的东西在流溢。这目光叫他心慌意乱。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他在心里叫自己赶快离开这里。可女人的手却摸到他那地方了,
        用力捏着。他低头看见了那片炫目的雪白,刚才一直不敢看,现在是躲都躲不及了。女
        人腾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脯间插进去。他浑身颤抖不止。女人一边喘着粗
        气,一边为他脱衣。他猜得出这女人的喘气有些夸张,但仍是说不出的兴奋。女人把他
        一脱光,他突然害怕起来。这个时候若是一下子冲进几个彪形大汉,他这一辈子就完了。
        这是不是一个阴谋?他想赶快穿好衣服走了算了,但又起不了身,就说:“你怎么不
        脱?”女人说:“看你急的,我马上就让你痛快个够。我在给你拿套子哩。”女人取出
        避孕套给他带上。女人开始脱衣服了。他扑上去,女人嗬嗬地欢叫,他便觉得五脏六腑
        叫人掏空了。他知道这女人的样子八成是做出来的,却仍感到格外刺激。刚刚到位,他
        就憋不住了。只好一脸痛苦地动了几下,就山崩水泻了。女人哼哼哈哈地叫了几声,就
        睁开了眼睛,问道:“你怎么这么快?”他仿佛一下子清醒了。女人却坐了起来,目光
        幽幽的,说:“你不高兴是吗?”“没有。”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的脸色不好,
        是怪我没有陪好你是吗?”女人双手抱着乳房,自怜自爱地抚摸着。“没有哩。”他仍
        埋头理着衣服,不去看她。才要离开,他又怕太失礼了,就端起女人的下巴,说我忘不
        了你的。女人歪着头,做了一个娇态。
        出了门,一时不知要往哪里去。估摸片刻,才弄清了方向。走到休息间,不见雷宋
        二人。他想他们两人这会儿也许正在销魂,就顾不上等他们,一个人径自出来了。就像
        转迷宫一样七弯八拐,才到了电梯口。钻进电梯才知这是九楼。电梯却是上楼去的,里
        面已有一男一女,黏在一起说悄悄话儿。男的只怕快六十岁了,女的不过十七八岁。电
        梯直到十六楼才下来。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便忍不住大喊了一阵。他心里闷得慌,
        可这个世界找不到一个可以任他叫喊的地方,只好躲在这里喊几声。哪知一叫喊,鼻子
        竟有些发酸。他忙摇了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可以这么脆弱,早不是哭泣的年龄了。
        到了一楼,电梯门一开,就见玉琴站在大厅里。她已换了一袭浅酱色呢外套,下摆
        处露出一线米黄色长裙。一见玉琴,他不由得心虚。想躲她是躲不了啦。玉琴马上就看
        见他了,朝他微微笑了一下,却没有迎过来。他感觉她的笑容里有一种冷漠或者傲慢。
        从电梯口走到玉琴跟前不过二十来步,却似万里之遥。他几乎不会走路了,脚杆儿僵直,
        腿弯儿却在发软,双手也左右不是个味道。
        玉琴伸手同他轻轻带了一下,问:“不玩了?还不到二十分钟哩。他们两位呢?”
        他说:“他们还没有下来。老雷拉着我说了一会儿话。我又不太习惯去那些地方,头也
        有些痛,还是回去算了。”玉琴笑着问:“是吗?我送送你吧。你到门口等等我,我去
        开车。”也不由他说什么,玉琴就开车去了。一会儿,一辆白色本田轿车开到他面前。
        玉琴在里面开了车门,请他上车。玉琴开了音乐,曲子缠绵而忧伤。两人都不说话了。
        车开得很慢,朱怀镜微微闭着眼睛,心里说不出的空虚。想起桑拿室里的事情,他心里
        羞愧难当。这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不是人的事情了。从今往后,在别人眼里他仍然还是
        有脸有面,说不定以后发达了还会是个人物。可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东西!
        到了市政府大门口,他才开腔,说:“谢谢你。”才要下车,他又回过头说:“你
        今天酒也喝得不少,一个人开车回去小心一点。这样吧,二十分钟之后我打电话给你。
        我要知道你安全到家了才放心。”玉琴回过头来望了他一会儿,才淡淡一笑,说:“其
        实现在还不到十点钟。你真的这么担心我,我们找个地方,你陪我醒醒酒怎么样?”他
        只好又把车门拉上。玉琴把车开到蓝月亮夜总会。两人找了一个散座坐下,朱怀镜现在
        的心情特别灰。本是他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却有一种被伤害的感觉。不论什么曲子,
        激越的也好,婉约的也好,在他的耳朵里仿佛都是幽幽咽咽的,如同哀乐。朱怀镜不知
        道玉琴的心情怎么会坏的。他当然不好去问她。他自己的心情却是怎么也好不起来。哭
        泣在他早已陌生了,可是今天,哭泣的感觉却好几次撞击他的心头。他想现在要是能只
        身站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大声大声地叫喊一阵,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那就畅快了。
        可这世界找不到一个哭泣的地方。
        几曲过后,灯光全部暗了下来,他连玉琴的人影都看不清了。这是情调舞时间。一
        只温润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心头不由一跳,牵着玉琴站了起来。玉琴身子
        一悠,轻轻把头倚在他的肩上。他便不紧不松地楼着她,脸贴着她的头发。怀里的女人
        是那么自自然然,不显一丝狂野或做作。一曲终了,朱怀镜还不知道。玉琴拉了他一下,
        他才怔怔地下来了。
        两人坐下来喝茶,谁也不说话。到了来宾点唱时间,玉琴去点了歌。唱的是《枉凝
        眉》。朱怀镜不及听歌,早已心神恍惚了。就算玉琴还是阆苑仙葩,我朱某人也早不是
        美玉无瑕了。天底下最肮脏的事我居然也做了!从今天起,我朱怀镜再也不是一个好人
        了!
        玉琴的歌声博得满堂喝彩。朱怀镜却忘了鼓掌,只是坐在那里发呆。玉琴下来,也
        不坐下,挽着朱怀镜低着头一声不响往外走。朱怀镜一把抓住玉琴的手,胸口狂跳不已,
        却尽量镇静自己,从容地搂起玉琴。两人紧紧拥抱在——起了,摩挲着,亲吻着。过了
        好一会儿,玉琴才慢慢睁开眼睛,长叹一声,说:“回去吧,好吗?”
        夜已深沉,车流稀了,玉琴却仍然把车开得很慢。两人一路上都不说话。车到市政
        府门口,朱怀镜凑过嘴去亲玉琴,却亲到一张湿漉漉的泪脸儿。
        朱怀镜下了车,站在那儿不动,想望着玉琴把车开走。却只见车灯熄了,车却一动
        不动。他就挥手示意,让她快走。仍是不见动静。他想玉琴一定是要看着他先走,他就
        挥挥手往大门里面走。他一边走一边回头,仍只见那辆白色的本田无声无息停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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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画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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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怀镜昨晚没怎么睡。吃早饭的时候,香妹问昨天谈得怎么样。他说还可以吧,也
        不说具体细节。香妹说她昨天下午已到医院去了一趟,把事情都办妥了。主治医生已按
        我们的意思做了病历,但他说药费肯定也要随着提高,不然就不像了。我想药费反正不
        是我们出,也就随他们了。朱怀镜却说:“别这么搞,多没意思。”
        香妹就摸不着头脑了,问道:“我当初还说这样不好哩!我是想你没空才专门请假
        去医院忙了一个下午,反而落得怨了。”朱怀镜知道自己失态了,忙解释说:“我是说
        龙兴大酒店的老板也很客气,我们太那个了,面子上不好过。这事也只是聘请的保安人
        员干的,而且他们把保安也解雇了,老宋还把那两个人抓了。我这人就是心软。”香妹
        想了想,说:“这事就不好办了。我叫人把病历做了,现在又去叫人改过来怎么行?还
        说我们反复无常哩。”他想也是这么回事,只好说:“那就只有这样了。”
        到办公室刚打扫完卫生,刘仲夏过来说,处里开个短会,有几个事情要说一下。好
        不容易开完了会,朱怀镜第一个离开了会议室。一看手表,发现这会竟开了两个多小时。
        一坐下,就响起了电话。他的心猛然跳了起来。一接电话,却是宋达清打来的。他不免
        有些失望。宋达清说一上班就打了电话,没人接。他说刚才在开一个紧急会议,才回办
        公室。宋达清说昨天没赶上送他,太对不起了。他说,哪里哪里。昨天我本也想桑拿一
        下的,但我这人就是土,闻不得里面的香水味,只觉头昏。出来没看见你们,也就不打
        搅了。宋达清再客气了几句,两人就挂了电话。
        他不知宋达清会不会知道昨天晚上按摩的事。这种把柄不论让谁抓在手里都不是好
        事。昨晚回家以后,他接通了玉琴的电话,玉琴却冷冰冰的,似乎刚才发生过的事情只
        是他一个人的幻觉。后来又想到按摩的事。人在深夜里思维通常是一种放大思维,恐惧
        和懊悔就不断地膨胀,像两条冰冷的蛇死死缠住他不放。便又想起平日里对别的女人心
        猿意马,觉得自己无比卑劣。自己还时时刻刻以体面人自居,骨子里却是衣冠禽兽!这
        事要是摆到光天化日之下,他将何以为人?因为爬上那女人的身体,他的良心终生不会
        安宁了……可这么自责着太难受了,他不得不找个说法来安慰自己。于是他想,如果自
        己从前对这等明知做不得的丑事还心怀某种邪念的话,那么,今天胆大包天地做了,发
        现就那么回事,无聊透顶。今后就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现在,他独自坐在办公室里,
        脑子里须臾不忘的是玉琴。他又挂通了电话。玉琴接了电话:“谁呀?”见是朱怀镜,
        玉琴不做声了。他忙说:“玉琴,你好吗?你说话呀!”玉琴仍是不做声。朱怀镜连声
        叫了起来:“你到底怎么了玉琴……”他还在忙忙地问,玉琴却放了电话。朱怀镜仍听
        着电话的嗡嗡声,半天才罢。
        朱怀镜做不成什么事了,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同事们进来,以为他在考虑什么重要
        事情。一会儿,香妹来电话,问四毛的事什么时候有结果。他心里正不好受,很想发火,
        却万难忍住了,只说现在很忙,到时候再说吧。他放下电话,仍是来回走动。又想到为
        四毛的事去做手脚,真是没意思。自己怎么这么俗气?玉琴要是知道自己是这么个人,
        会怎么看?中午下班,他不想回家,一时又想不起要到哪里去。心里只想着玉琴。可显
        然这会儿不可冒冒失失地去她那里。一来真弄不清她是什么意思,去了怕落个没趣;二
        来她这会儿正忙,也没空招呼他;三来白天去那里太招眼了,说不定就生出什么话来。
        反正不想回去,只管一个人往外走。外面很冷,他便梗了下脖子抖擞起来。在街上
        没头没脑地走了一会儿,就想到了李明溪,干脆去看看。下了公共汽车,就有人力车师
        傅招揽生意。去美院还有一段岔路,公共车到不了。朱怀镜是个很自律的人,一直坚持
        不坐人力车,不让别人擦皮鞋。他想今后也要把这些教给儿子。朱怀镜这么胡乱想着,
        就到了美院了。美院的林子很好,林间小径曲直,落叶满地。有些学生在那里站着蹲着,
        捧着画板写生。
        朱怀镜见了那栋两层楼的教师宿舍,上了楼,敲门。好半天,门才慢慢开了。一个
        被头散发的人鼓着眼睛瞪着他,吓了他一跳。这人却一龇牙,笑了起来。正是李明溪。
        朱怀镜进门说:“你这里怎么越来越像个疯人院?”抬头望了望四壁乱七八糟挂的
        些个字画。几副对联倒写得落拓:“有兴只喝酒,无聊才作画”、“只写花鸟鱼虫,不
        管春夏秋冬”。
        朱怀镜说罢就直勾勾望着李明溪,觉得这人的脑子里尽是些匪夷所思,非常人能比。
        李明溪就问:“你那刘处长叫什么名字?画是画好了,还没题款呢。”说着就指指墙上
        的一幅山水。画面近处一角是极具野韵的茅屋,竹篱环拱,柴靡轻掩。茅屋旁边是竹林,
        只露出一隅,却见新笋数竿,点染春意。又有老桑一枝,嫩叶数片,两只肥嘟嘟的蚕爬
        行其上。而远处则山淡云低,仿佛才下过一场春雨,透着清新的晴光。画面虽满,却不
        嫌壅塞,反因远近相衬,层次分明,色调明快,使场景开阔舒展,气象不凡。朱怀镜忙
        说:“画得好画得好。刘处长叫刘仲夏。不知你怎么题款?不要隐含讥诮才是。”
        李明溪也不说什么,提笔在左上方题道:竹篱茅舍,底是藏春处。刘仲夏先生雅正。
        又在右下方题道:野人李明溪,某年冬月。
        朱怀镜却说:“你下次要题疯人李明溪了。”说着,又觉得画上这两只蚕可爱倒是
        可爱,只是有违常识。蚕哪有自己爬上桑树的?李明溪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我原
        只画了桑叶,不想过一夜就爬上蚕宝宝了。”朱怀镜觉得这话极幽默,又极机智,就说:
        “你也真牛气。再过几天,桑叶不叫蚕给吃掉了?你还是快捉了这蚕吧。我说你要真的
        成了大家,今天这话说不定会成典故的,就同什么画龙点睛一样。”李明溪问这画是他
        拿去裱,还是朱怀镜自己送去裱。朱怀镜怕时间耽搁太久,就说我去找个地方算了。李
        明溪便拿了张报纸,将画稀里哗啦包了。朱怀镜看着李明溪动作茅茅草草,生怕把画弄
        坏了。天有些黑了,朱怀镜才记起自己中饭都还没吃过,顿时饥肠辘辘的了。便邀了李
        明溪,到外面找了家店子,两人喝了几杯。
        朱怀镜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香妹已上床睡了。朱怀镜有事不回来,从不同家里打
        招呼。这是他在县里工作就养成了的习惯,香妹早不把这当回事了。当初县里电话不怎
        么方便,他又是吃着早饭不知中饭在哪里吃的人,就索性叫家里人不要等他。这样他倒
        还自由些,少了许多拘束。
        朱怀镜草草洗了一下,就来睡觉。香妹说:“今天怪不怪,总有电话打来,我一接,
        又不听人说话。”朱怀镜心里就明白八九分了,却说:“一定是谁打错电话了。这事常
        有。”他想下床去给玉琴挂个电话,香妹却在解他的衣扣了,便不好说什么了。

        次日一上班,玉琴来了电话。朱怀镜喜不自禁。他早想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玉琴
        先说话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朱处长吗?你的工作证,我们保安部交给我了。不
        好意思,我马上给你送过来,你这会儿不出去吗?”他一时说不出别的话,只说好的好
        的。本想说不劳你送,自己来取,却又怕显得失身份。
        放下电话,朱怀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就叫我朱处长了?她真是这么反复无常
        的人吗?既是如此,何必她自己来送还?随便派一个人来不就得了?不光觉得玉琴不对
        劲,自己也好像不对劲。本来与这女人几个小时之内似乎走过了几万年的路程,却一下
        子又考虑自己的身份了。
        一会儿,玉琴来了。玉琴微笑着,掏出他的工作证给他。他请她坐,忙去倒茶。玉
        琴明显地瘦了,脸色很憔悴。他正拿着茶杯,只听得玉琴说你这里忙,就不坐了吧。他
        不好勉强,放下茶杯说那真不好意思呀。心里怅然若失,又不好表露。突然想起要去雅
        致堂裱画,就说:“我想去雅致堂有个事情,同你一道去好吗?”玉琴说:“好吧。”
        朱怀镜从柜子里取出李明溪画的那幅藏春图,随玉琴一道出来。上了车,两人坐在车里,
        似乎就有了某种氛围。他便想找些话说,却半天想不出一句得体的话。玉琴侧过脸来,
        望他一眼,说:“你这两天瘦了。”朱怀镜也望望玉琴,说:“你也瘦了。”玉琴的脸
        就红了一下,不说什么了。一会儿就到雅致堂了,朱怀镜开门下车,说:“谢谢了。你
        好走,我打的士回去就是。”玉琴不做声,只望着他。
        雅致堂是字画装裱的百年老店,在清代就名播海内。主堂的是大名鼎鼎的卜未之老
        先生。朱怀镜原想随便找家店子裱一下算了的,但怕糟蹋了画,才特选了雅致堂。可雅
        致堂的师傅是见多了上乘画作的,他拿不准李明溪的画到底如何,这会儿便有些心虚了,
        怕人家笑话。进了门,见接洽生意的是一位小姐。小姐很客气地招呼他,并不多说什么,
        只指着墙上的价格表同他讲着价钱。正说着,一位白髯童颜的老先生从里面出来,从柜
        台边走过,不经意看了一眼朱怀镜手中的画。才要走开,又回过头来,接过画细细看了
        起来。朱怀镜想这位无疑就是卜老先生,他心里就打起鼓来。不想老先生端详半天,却
        啧啧道:“好画好画!不知这位是不是就是李先生?”朱怀镜忙说:“不不,我姓朱。
        李先生是我一位朋友。您一定就是卜老先生?久仰了。”老先生伸手同他握了握,道:
        “哪里哪里,只是痴长了几十年。这真的是好画啊!我是多年没见到这样的好画了。我
        只是个裱画的匠人,见识浅薄。但当年在北京学徒,好画还是见过些,所以画的好丑还
        是识得的。”朱怀镜说:“老先生见多识广,以后少不得要请教些事情了。”卜老先生
        忙摇手道:“哪里。”老先生说着又凑近了细细看画,突然眉头一皱,说:“我见识也
        少,只知诗有诗料,画有画材。据我所见,蚕是不太入画的,而把蚕画在野外桑树上更
        是奇了。我倒有些不明白了。也许这位李先生另有高情雅意吧,我这老头子不敢妄自揣
        度了。这画我亲自来裱,价格先别说,一定优惠。多年没见这样的好画了,不收钱也值
        啊。倒想见见这位先生。”朱怀镜就说:“这好说,我哪天带他来叙叙。”
        说好了,朱怀镜便告辞。本想留下名片的,但想同这样一位老先生打交道,递上名
        片,怕有显牌子的意思,未免太俗,就只拿笔写下了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卜老先生也
        并不问他在哪里高就之类的话,只同他握手再三,像是遇着了知音。可见这卜老先生的
        确是个超逸之人。
        出了雅致堂,却见玉琴的车仍停在那里。朱怀镜便心头一热。才走到车子跟前,玉
        琴在里面打开了门。他上了车,说:“我以为你走了,就同卜老先生聊了一会儿。一位
        好儒雅的老人啊。这种老人如今也不多见了。”玉琴却望也不望他,只一边发动汽车,
        一边说:“我这种荒唐的女人也不多见了吧?”
        朱怀镜想不到玉琴会这么说,就侧过脸望着她,低沉着声音,说:“玉琴,你把我
        弄糊涂了。遇上你是我感到最快活的事情。我也不知为什么,对你这么上心。说起来我
        们俩都不是年轻人了,早不是浪漫的时候了。但自从前天晚上起,我觉得我自己变了。
        我现在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玉琴,现在荒唐的男人多,荒唐的女人也多,但你这样的
        女人找不到。”玉琴淡然一笑,说:“我们都冷静一段好吗?”说着就伸过手来。但她
        抓着他的手并不是握,而是捏了捏。朱怀镜便伸出另一只手,把玉琴的手团在里面轻轻
        揉了一下。
        朱怀镜回到办公室,半天理不清自己思绪。

        以后很长一段日子,朱怀镜念念不忘的是玉琴,可玉琴像是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了。她办公室的电话没有人接,挂手机虽是通了,也不见她接。他便猜想玉琴可能有意
        避着他,因为她熟悉他的电话号码。越是找不到玉琴,他便越是着了魔,想尽快同她联
        系上。几次想到干脆自己上龙兴跑一趟,可又顾这顾那。
        这天,朱怀镜接到老家乌县县长张天奇的电话,说他来荆都了,想见见皮副市长,
        汇报一下高阳水电站的项目,问他可不可以帮忙联系一下。朱怀镜说可以,但要看皮市
        长有没有空。他便记下张天奇的手机号码,等会儿再联系。
        皮副市长秘书方明远,人还好打交道,朱怀镜才答应了张天奇。要是找别的市领导,
        他多半会搪塞掉。只因那些领导秘书多半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他刚调市里不久,县里
        的书记周在光托他找过几次向市长,他都借故推脱了。向市长的秘书龚永胜牌子天大,
        莫说处一级同事,就说秘书长们他也只听一两个人的。朱怀镜不喜欢那个人,就只在周
        在光面前敷衍一下。可周在光是个势利的人,回去就说朱怀镜在市里混得不怎么样,托
        他联系个人都办不到。所以后来再也没人为这些事找他了。他倒省了许多麻烦,不过有
        时回到县里去自己也觉得很没有面子。县里那些头儿,对他也就只是面子上热乎了,他
        一看心里就有谱。只有张天奇对他总像往常一样。只要他回家去,张天奇少不了要亲自
        陪他吃一顿饭,灌酒灌得他云里雾里。他也不去多想张天奇这人到底怎么样,他知道这
        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事情总是做得左右逢源。就说这张天奇刚任县长时,县里财政紧张,
        县委、县政府要求全县上下勒紧裤带过紧日子。可不管财政怎么紧,张天奇还是千方百
        计挤出经费将县委书记、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的座车换成了崭新的奥迪。他自己却仍坐
        那辆前任县长留下来的旧桑塔纳。政府办的同志多次提意见,要他也换一辆车,他总说
        这车还可以,等财政状况好些再说吧。这事在社会上一传,群众还都说这位县长廉洁。
        其实朱怀镜清楚,张天奇那辆桑塔纳一年下来早脱胎换骨了,几乎只有外壳和牌照是现
        成的。当时朱怀镜管着财政,光经他手批的汽车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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