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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C

俺找到中和下了,还好是大团圆:)容博的故事(中)(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花园里种着郁金香与英国玫瑰,在绿丝绒似的草坪上,形成大团大团绚丽的颜色,从一扇扇乳白色的落地长窗望出去,像是一幅水彩画,明亮而愉悦。
容博微微有些失神。
有亲切温柔的声音叫他的字:“博予。”
除了最亲密的几位长辈,很少有人会叫他的字。他回过头来,微笑:“妈。”
容夫人在家穿得十分闲适,颈中只系了一把珠链,珠光圆润,叫容博想起小时候,母亲有一条项链断掉,珠子滚在地毯上,到处都是,他帮忙一颗颗捡起来,装进盒子里。
圆而凉,在掌心里。
容夫人微笑:“你这阵子像是有心事。”
“公司的事情有一点忙。”
容夫人长久的凝视他:“是么?”
他没有作声。
“你父亲明天从香港回来,如果有时间,安排岑小姐与我们见个面,方便吗?”
容博觉得有些意外,但仍旧没有作声。
“有人偶然两次遇见你带同一个孩子吃饭,还有人上周见到你买了不少玩具。”容夫人闲适的往牛奶中加红茶:“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我们说?我与你父亲,似乎并不是不开明的家长。”
容博终于说:“事情比较复杂。”
容夫人有疑惑的表情。
“她坚持不让我打扰到她与孩子的生活。”
“你难道没有向她求婚?”
“我很有诚意,但她拒绝。”
容夫人微微意外:“为什么?”
“她只是看中了我——她也不是看中了我,她就是看中我这个人。”容博第一次觉得自己难以表达:“或许是我犯了错误,令她误会我想得到监护权,其实我只是觉得应该承担责任,当我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我就应该承担道义与法律上的责任。可是她十分反感与抗拒,我们没有办法协商。”
容夫人缓缓的放下茶杯:“那是容家的孩子,而且是长房长孙。”
容博终于叹了口气:“妈,您当年毕业于剑桥圣三一学院。”
“但我是中国人,我们家是中国家庭。”容夫人十分不以为然:“你父亲十分震怒,我不认为你可以逃避他的责罚。”
容博想到不怒自威的容之余就头皮发麻,容家家教严格,虽然百年来数世子弟皆从西式教育,但仍有所谓家法。阮正东就总是笑话他:“就数你们家规矩最大,哪像我们家老头,想打就打,打完就算。令尊每次动手之前,还让你背家训,打完还得背。”
家法是藤制的软鞭,容博仿佛已经听到鞭子击在空中忽忽虚响,这次是大错,父亲没可能手下留情。
没想到他以三十高龄,还得吃这样一顿家法。
“再去和岑小姐沟通一下,我们想见见孩子,她应该能理解吧。”
容博觉得非常头痛,因为很难联络上岑晨珏,她的秘书永远说她在开会,手机也关机。
他认为她非常有可能再次逃掉,就从他的眼皮底下。
他下定决心,在她公寓楼前一直等到午夜,终于等到她回家。
她从车上下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公文包,只得用手肘去关车门。他连忙下车去,她见到他自然有点不高兴,可他十分自然的接过熟睡的小海。
孩子睡出了一点点汗,额发濡湿,看着格外乖巧,抱在怀里沉沉的。
电梯里只有他们抱着孩子,她脸上也有深重的倦意,忍住呵欠。
她住的地方很精致,孩子的房间布置的更是妥贴,他弯腰小心翼翼将孩子放入小床,再盖好被子。孩子舒展四肢沉沉睡着,其实长得有六七分神似他,轮廓分明,有容家特有的挺直鼻梁,睫毛秀长浓密如女孩子。
她在客厅打开笔记本做公事,明显的逐客令。
“我们谈谈好不好?”他也觉得困倦,也许是夜深人静,也许是这事情困扰他实在太久:“我父母得知了这件事,他们想见见孩子。这礼拜六你有空吗?”
她停下触摸板上的手指。
“我并不是要争监护权,”他的声音低下去:“只是我的家庭十分传统,所以我的父母很渴望能妥善的解决这件事情。”
她仍旧不作声。
那天他说了很多话,把谈判桌上的技巧基本上全用遍了,但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一直强打着精神,可是最后还是睡着了。
他已经连续四十多个小时没有睡眠,去她家之前,刚刚处理完公司在日本的贸易纠纷。
那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才发现身上盖着毯子,就那样歪在沙发里。
天还没有亮,但他素来都是这个时间醒,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怔,轻轻走去房间看孩子。
小海睡得正酣。
他不知道自己在房间门口站了多久,直到听到身后有人说:“周六我有时间。”
她也刚刚起床,还穿着睡衣,他不是没见过她穿睡衣,可是无端端就觉得紧张,于是连说话都觉得不利索:“哦……那真是谢谢,洗手间借用一下,我还得回公司上班去。”
小海醒来见到他十分高兴,跟他一块儿吃早餐,然后非得缠着要他送自己去幼儿园。
趁着晨珏不注意,偷偷告诉他:“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只有我没有,现在我也有了。爸爸,你跟妈妈离婚了是不是?那你们什么时候再结婚?”
他心中抽痛,越发觉得舍不得。
那天他上班迟到四十分钟,下午到了四点多,又扔下大堆公事全交给助理,自己开车去幼儿园接孩子放学。晨珏本没想到他会去,却也没说什么。两人带着孩子吃完饭去看木偶戏,结束时已经很晚了,回去车上小海已经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口齿不清却还说:“爸爸,明天你还送我上幼儿园……”一直等到他答应,才渐渐睡着了。
还是他抱孩子上楼去,但犹豫了好久才开口:“能不能让我再在这儿住一晚,我睡客厅沙发。”
她想了想,给他一床毯子和一只枕头。
他在她公寓只住了两三日,三个人相处已经天衣无缝,早晨他开车送孩子,然后晚上她负责去接,她不甚会做饭,于是总是两人一块儿带孩子出去吃。邻居在电梯里遇上,跟他们打招呼:“呀,小海爸爸回来了啊。”
他挺自然的微笑:“是啊,回来了。”
第四个晚上,半夜里空调突然停了,将他热醒了,开灯折腾了半晌遥控器,也没能让空调再次启动。他热得实在受不了,抱着枕头跑到主卧去,她迷迷糊糊的问:“你干嘛?”
“外面空调坏了,好热。”
她哦了一声继续睡,过了大半个小时,他却又爬起来,窸窸窣窣半晌找不着拖鞋,她转过头问:“你又干嘛?”
他睡眼惺松的样子,仿佛有一点孩子的稚气,倒有几分像小海,闷闷不乐的说:“我还是出去睡。”
“你不是说外面空调坏了?”
他忍无可忍:“你故意的。”
其实她倒真不是故意的,但他的技巧真是好的没话说,令人神魂颠倒,但残存的理智她还是有的,最后她又累又困,疲惫到了极点,他还轻轻在她耳边嘘气,在陷入最深沉的睡眠前,他问:“我们结婚好不好?”
“不。”
她还记得自己能够斩钉截铁的拒绝。
在那样的情形下,她也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立场坚定。
其实第二天早晨他们睡过了头,还是小海自己醒了,赤着小脚丫跑到主卧:“妈妈,妈妈,要迟到了。”
结果孩子上幼儿园迟到半个钟头,他们上班也全迟到了。
不过令容博觉得欣慰的是,总算不必再睡又窄又软的沙发了。
而且几天的适应下来,晨珏明显对三人共同生活不再反感。
余下的一点说服,只是说服她接受婚姻,反正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婚姻只是多了一纸证明。
最艰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自信满满的想,余下的都好办。
只有礼拜六的见面令他有点紧张,虽然是约在城郊一间僻静别墅,也没有旁人,可是因为家教严格,从小他比较敬畏父亲,只怕父亲生气。
谁知小海见到容余之,脆生生叫了声:“爷爷!”
老爷子顿时笑得连眼角都弯了,抱起来亲了又亲,再不肯放。一点不快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容夫人趁机在一旁道:“六月里太热,办喜事不方便,不如放到十月。现在准备还来得及,亲戚朋友虽然多,但还有三个多月时间。仓促是仓促了一点,不过应该没有大问题。”
老爷子哼了一声,正要说话,结果小海在怀里扭:“爷爷,我要吃点心。”一句话就调虎离山,老爷子只顾一迭声问:“点心呢?点心呢?有没有蛋糕?快拿来。”
立刻打岔了过去。
回去路上他才松了口气:“可算是把老爷子这关给过了,我还真怕他气上来抽我一顿。”
一路上她却没有说话,一直到回到家中之后。
孩子在路上就睡着了,他也觉得很累,所以洗完澡出来就打算睡觉,谁知她却叫住他:“我们谈一谈。”
她已经卸完妆,干干净净的一张脸,脂粉不施,像剥了壳的鸡蛋,又滑又软,他忍不住俯身亲吻。
她却推开他。
“干什么啊?”他十分委屈:“都几点了还不让亲?”
她看着他,一直看到他渐渐敛起了笑意,终于问:“你怎么了?”
“我不打算跟你结婚,所以我希望我们中止这种不正常的关系。”
他沉默片刻才问:“那小海怎么办?”
“你若有时间可以过来探望他,如果爷爷奶奶想见他,你也可以带他回家住几天。”
他开始动气:“小海应该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我不认为我与小海之前的生活哪里不正常了。”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看法,单亲家庭必然会对孩子有一定的影响。我们应该结婚,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肯替我生孩子,却不肯跟我结婚。”
“容博,”她的表情十分平静:“我不是替你生孩子,我是为我自己生孩子。”
“可我是孩子的父亲,你之前没有征询过我的任何意见,之后又不肯结婚,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也仅仅只是孩子的父亲,容先生,请你认清楚这一点。我从前没有爱过你,现在也不爱你,将来更没可能爱上你,所以我们之间没必要谈到婚姻,就是这样。”
他怒极反笑:“岑晨珏!你不要太过份了!”
她很自然的将脸一扬:“你想怎么样?”
他想怎么样?他还能怎么样?他还可以怎么样?
气得糊涂浑身发抖,不由狠狠的大口喘气,他只想一把掐死面前这个女人,如果真的可以的话。他只想永远不曾爱过她。
咦?
爱?
他一准是被气糊涂了,一定是,肯定是,绝对是。
抱起被子,他就去睡沙发了。
沙发太软,又太窄,反正害得他一夜没睡着。
他从来没有跟人冷战过,从前他与女友,都是合则来,不合则分,绝不会勉强自己,所以更不会冷战。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什么叫冷战。
冷战就是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偏要视对方如无物。
难度是一点高,尤其还有小海在中间。
孩子非常敏感,敏感到令他心疼,第二天早餐的时候看到大人的脸色,就知道不对,下楼时在电梯里悄悄问他:“爸爸,你是不是跟妈妈吵架了?”
“没有。”他矢口否认:“只是妈妈心情不好,我们要体谅她。”
口是心非,尤其是对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说谎真是一种高难度的动作。
一家三口还是同进同出,只是她不跟他说话,他也就不跟她说话,这样一僵持就是两个礼拜。
到了小海的生日,三个人一块去郊区的森林公园,他负责开车,她抱小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们之间还是不说话,连孩子都无精打采,低头只玩着自己的手指,丝毫没有过生日的兴奋,他只好打开CD听歌。
车刚刚转过一个急弯,突然对面车道有辆大货车失控,直直朝他们冲过来。
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本能的踩下刹车,在尖利的刹车声中,庞大的货车车头已经朝他们直冲过来,他本能的斜扑过去护住她与孩子,在巨大的撞击声中,安全气囊嘭嘭的弹涨开来。
他一直没有醒,眼皮很沉重,身畔有人一直在哭。
有人抚摸他的脸颊,也许是小海,小手又轻又暖,唤他:“爸爸!爸爸!”
也许是母亲,一直伏在他身边嘤嘤的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厌烦不己,用尽了力气,终于睁开眼睛来,喃喃想说:“好吵!”
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身体不能动弹,双眼渐渐有了焦距,这才知道是在医院里,医生护士顿时全涌上来,惊喜:“他醒了。”
小海却哇一声哭了:“爸爸!”
原来一直在他身边哭的是她,两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还在哭。
他很费力气才能说话,护士连忙帮忙移开氧气面罩,他问:“你——哭——难——看……”
结果她哭得更凶,害得孩子跟她一块儿放声大哭,病房里场面顿时失控,主治医生焦头烂额:“这个……容太太,容先生醒了就渡过危险期了,别哭了,这个是好现像啊,别哭了……你已经哭了一天一夜了……再哭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
结果母子两个根本不理睬,一直哭得令医生害怕:“容太太,容太太,您别哭了好不好,容先生已经醒过来了……您别哭了啊……”
他们这家医院有容氏的大半股份,老板娘在这里哭得肝肠寸断,主治医生垂头丧气的想,万一她哭晕在这里,他们还要不要混了?
容博咧开嘴极力想笑,她的脾气那样倔强,她要哭的时候,谁敢拦住她。
最好还是容夫人来,才把她与小海劝出去,他抓紧时机:“结——婚……”
她一边拭泪一边答:“好。”
伤口疼得厉害,他一时撑不住,眼前一黑又晕了。
在陷入昏迷之前,只听她跟孩子一样,哇一声又哭起来。
真要命啊……
不过……幸好这求婚是成功了。
他十分欣慰的想。
总算是大团圆结局。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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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美文转贴 / 狠好狠好看:《佳期如梦》 作者:匪我思存 (一)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 1 章

    佳期万万没有想过,这辈子竟然还能再见着孟和平,只不过不是真人,而是杂志封面,她拿着杂志横看竖看,心里直犯嘀咕,是PS过的吧,这眼神,这鼻梁,这皮肤……咋就和她印象中的孟和平相去甚远呢?

    在公司餐厅吃午饭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周静安:“你说,在杂志封面上看到分离多年的初恋男友,像不像八点档电视剧?”

    周静安嘴里塞满了鱼香肉丝,又用勺子挖了一大块白饭塞进嘴里,吃得倍是香甜。连连点头:“像,而且像青春偶像剧——你初恋谁啊?不会是加油好男儿吧?蒲巴甲还是宋晓波,可别告诉我说是吴建飞。”

    佳期“切”了一声,说好男儿哪有这么快上封面。

    周静安这才瞪大了眼睛,仿佛是被噎住了,将手里筷子勺子全丢下了,直嚷嚷:“尤佳期你初恋谁啊?竟然上杂志封面,快八一八,黄晓明还是陈坤?”

    最后一句话声音稍大,惹得隔壁餐桌的同事都往这里望,佳期不由没好气的答:“梁朝伟。”

    周静安呀了一声,满脸失望,说:“这么老啊。”

    下午上班的时候,佳期明显心不在焉,先是将外景地慕尼黑看成了布拉格,接着又弄错平面模特,最后叹了口气,干脆放下手头的事,去泡了杯茶。

    茶是锡兰红茶,说出来就觉得小资。其实当年她在学校里的时候,只会拿不锈钢保温杯子泡大叶子绿茶,奢侈点的时候喝雀巢咖啡。第一次上咖啡馆也是跟孟和平分手之后,一个人从西环路走到解放路,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看到街旁咖啡馆的灯光,就走了进去。

    那天点了杯蓝山,一口一口咽下去,隔着桌上黯淡的烛光,店里客人很少,很远的角落里有一对情侣在喁喁私语,自己都忘了有没有哭,只记得价格是三十五元。后来一直心疼,那么贵,还不如买两瓶北京二锅头,一仰脖子喝完了,还可以借酒装疯。

    红茶散发着袅袅的热气,她将杂志从抽屉里又拿出来,左右端详,狐疑到底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再不然就是同名同姓,可是明明是他,稍见成熟稳重,大模样并没有脱形,连眼角那颗小小的痣都还在。封面是黑色底子,衬得人眉目分明,真真的朗眉星目。以前真没觉得孟和平长得好看,虽然高,但是瘦,他父母长期不在家,阿姨又管不到他,总是饥一顿饱一顿。佳期第一次炒蛋炒饭给他吃,他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她心疼,觉得他就像是从来没吃饱过。

    突兀一只手伸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杂志,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听到周静安连连吸气的声音,拿手指指着她,嘴张得几乎要吞下一个鸡蛋去。最后总算顾忌格子间里还有十来个同事,硬生生压低了嗓门,活像是做贼一样问:“这就是你初恋?我的天!比梁朝伟还惊人啊!”

    佳期傻笑,说:“你瞎猜什么啊,当然不是。”

    周静安点点头,说:“就是,你要真是他初恋女友,还坐这儿干啥呀,早就去找他重燃旧情了。”拿手指点着数杂志上身家后头的零,一边数一边感慨:“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多钱,还是不是人啊。”

    佳期还是傻笑,以前她的口头禅就是“等咱有了钱。”后来孟和平听腻了,就专跟她唱反调,她说:“等咱有了钱,咱就买大房子。”孟和平跟着说:“等咱有了钱,咱就专盖大房子。”她说:“等咱有了钱,就买德国橱柜。”孟和平跟着说:“等咱有了钱,咱就在厨房砌中国大灶……”她鼓起腮帮子瞪他,他也瞪着她,最后她哧一声的笑出声来,他揽住她,温柔的说:“等咱们有了钱,我就盖一幢大大的房子,砌中国大灶,每天让你做饭给我吃。”

    她拿脚踹他:“你猪啊,想得倒美。”

    周静安的八卦积极性完全被调动起来了,兴致勃勃:“哎,这孟和平网络新贵转型地产新贵了啊,他们公司江边上那个楼盘,贵得要死,还抢手大卖。”

    佳期突然觉得头痛,眼睛也发涨,端起红茶喝了一口,太烫,将舌尖烫了,总之是手足无措,仿佛是撞了邪。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孟和平的时候,学校的外语学院与电子学院系搞联谊开舞会,她被室友拖去,又不会跳舞,只好坐角落里喝汽水。孟和平就坐她旁边,她喝汽水他抽烟,他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并不像有些男生抽起烟来也装模作样。后来舞池中间有人冲他大喊:“和平和平!”

    他并没有答腔,低头又点燃一枝烟。

    他用火柴,佳期许多年没看到过有人用火柴了,细长洁白的梗子,轻轻的在盒外划过,腾起幽蓝的小火苗。他用手拢着那火苗,指缝间透出朦胧的红光,仿佛捧着日出的薄薄微曦。佳期觉得好奇,不免多看了一眼,他抬起头来,就冲着她一笑,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

    见她盯着自己的手,他摸出烟盒给她:“抽烟么?”

    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最后,鼓起勇气,问:“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火柴?”

    他怔了一下,将整盒火柴递给她。

    许多年后,佳期莫名其妙就有了搜集火柴的习惯,不管是住酒店还是赴宴,最后总是带走火柴。这么多年来下来,形形色色的火柴,收集了有近千盒,拿纸盒装了,整整齐齐码在床下。没人知道她每天睡在大堆的火药上头。

    但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找到一盒火柴,与当年孟和平用的一模一样,她也明明知道找不到。因为那种火柴是特制的,外头根本不可能有流传。

    临下班前得知要陪一位重要的客户吃饭,广告业竞争越来越激烈,他们公司算是业内翘楚,也不得不挖空心思拼业绩。上司还美其名曰:“加强沟通。”周静安对此最反感,说:“真当我们是三陪啊!”但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是吃泰国菜,佳期最不能忍受鱼露的味道,硬着头皮喝中药一样吞下冬阴功汤,然后还要言不由衷夸奖客户提出的要求“有创意”,酒过三巡,菜足饭饱,瞅准了上司与客户言谈甚欢,这才借口去洗手间补妆,趁机溜出去透气。

    餐厅装潢很有东南亚风情,走廊又长又空,一面临水,另一面是各间包厢的门。在过道拐角处有女人在嘤嘤的哭,佳期一直好奇心重,周静安曾经笑她迟早有天会死在好奇心下。结果好奇心趋使她看到出苦情戏,女主角哭得如梨花带雨,银牙咬碎:“阮正东你不得好死!”掩面步履踉跄而去。

    按理说这种琼瑶场面男主角应该立刻追上去,那阮正东只是笑,深遂狭长的丹凤眼,笑容里仿佛透出一种邪气。就在那里微微低着头,划燃火柴点起烟来。细长洁白的梗子,轻轻的在盒外划过,腾起幽蓝的小火苗。他用手拢着那火苗,指缝间透出朦胧的红光,仿佛捧着日出的薄薄微曦。

    那火柴盒是暗蓝色的,只有窄窄的一面涂了磷,暗蓝近乎黑色的磷,在灯光下骤然一闪,仿佛洒着银粉。佳期情不自禁盯住那火柴盒,直到阮正东将它递到她手中,她才有些懵然的重新打量这个男人。

    “抽烟么?”他问。

    声音很好听,走廓底下挂着一盏盏的纸灯,灯光是温暖的桔黄色,他的脸在阴影里,仿佛暧昧不明,佳期没想到他会问出这句话来,不觉一呆。

    后来阮正东有句话,说:“就你最擅长发呆。”

    佳期听着耳熟,后来想起依稀是范柳原。白流苏擅长是低头,粉颈低垂,听着就风情万种,默默如诉,而她却只是一个呆若木鸡,听着就大煞风景。

    以前孟和平也说她呆,叫她傻丫头。

    佳期一直不知道阮正东是做什么的,她甚至诧异,阮正东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姓名职业,竟然隔了数日就差花店送大捧的白色玫瑰上公司来。

    周静安看着那些荷兰空运来的白玫瑰,尖声叫嚷简直是青春偶像剧。按捺不住飞身就扑过隔子间翻花间插的签名:“阮正东?这人是谁?”

    佳期一下子想到那盒火柴,只诧异此人神通广大,看看花倒是可有可无的样子。周静安已经呱呱叫:“小姐,这种玫瑰要多少钱一枝,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现在哪个男人肯随便买这种花大把送人?”

    佳期说:“钱多的就会呗。”

    周静安只差念阿弥陀佛:“你总算明白了,这么个有钱的主儿,好好把握啊。”

    佳期说:“把握个头啊,这人不是好人。”

    周静安切了一声,说再滥的人也比‘进哥哥’要强啊。

    佳期一听到郭进的名字就头疼,那郭进是全公司出了名的“进哥哥”。佳期刚进公司那会儿不知道好歹,本着团结友爱的同事之谊,在某个case上主动帮了他一把,谁知就帮出无穷无尽的后患来。一想到这事,佳期就恨不得悔断了肠子,本来不过点头之交,谁知这郭进竟然在年会聚餐上借酒装疯,声泪俱下的向她表示:“佳期,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还深深爱着我前妻……我更不能对不起我儿子。佳期,我对不起你啊……”

    佳期当时就吓傻了,连声说你误会了你误会了,偏偏这还深深爱着前妻的郭进,有事没事也要到他们部门来晃一圈,来了就含情脉脉的凝视,佳期都快被他那“秋天里的菠菜”吓出毛病来了,隔不了几天,又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约她出去。佳期断然拒绝,他倒是伤心欲绝:“佳期,我知道我不该当着那么多人指出你暗恋我,但我现在接受了你的感情呀。”佳期啼笑皆非,实在对他的胡搅蛮缠死缠烂打忍无可忍,一度甚至动念想辞职以避之,最后还是舍不得薪水,忍气吞声一天天捱下来。

    也许正是周静安那张乌鸦嘴说着了,晚上下班的时候神使鬼差,竟然在电梯里遇见郭进,吓得佳期背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果然,郭进又约她出去吃饭,她说:“我约了朋友。”

    郭进追问:“你约了什么朋友?”

    佳期冷着脸答:“男朋友。”

    郭进倒笑了:“别骗人了,你哪儿来的男朋友?”油光发亮的一张脸凑上来:“我请你吃饭,嗯?”

    最后那句长长的尾音真把佳期给恶心着了,只恨电梯下得慢,自己不能立刻跳出这牢笼去。幸好手机响起来,她像捞到根救命稻草,立刻接听。

    “佳期?”富有磁性的男性低沉嗓音,郭进的眼光嗖嗖的剜在她身上,她只差没感激泣零这通电话的及时:“是我。”

    “我是阮正东,晚上有没有时间?”

    她马上答应:“好,我刚刚下班,你来接我?”

    他笑声爽朗:“给我十分钟。”

    郭进真的好耐性,一直在写安楼前走来走去,直到看到阮正东的那部车,和她上了阮正东的车扬长而去,一刹那郭进的脸色真令佳期觉得大快人心。她本来不是虚荣的人,但有白马王子似的人物翩然而至,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不是不感激的。所以上车之后,对阮正东也就特别假以词色,老老实实陪他去吃了一顿饭。幸好这顿饭也不是他们单独两个人,而是一大桌朋友,有男有女。酒足饭饱就凑台子打麻将,不知道有多热闹。他们牌打得极大,谁赢了谁就满场派钱,凡在场不管是谁的女伴人人有份,起初独独她不肯要,于是便有人叫:“正东,你这女朋友前所未有啊。”

    阮正东也只是笑,慢条斯理的往烟缸里掸着烟灰,随手将那几张红色的钞票塞到她手里去:“别不懂事。”语气温和,像教训小孩子。

    翌日全公司皆知她有位有钱的男朋友,郭进的嘴里说出的话来颇有几分酸溜溜的味道:“也不知道看上她什么?”

    其实佳期心里也奇怪,为此她专门拿出化妆镜左右端详,她是典型的中人之姿,皮肤白,眼睛大,但并不甚美,眼神甚至有些呆。这阮正东几乎是从天而降,到底是看上自己什么。

    周静安一直十分八卦的追问她:“做有钱人的女朋友,是什么感觉?”

    她答:“我不是他女朋友。”

    周静安怪叫:“那你是什么?”

    佳期想了想,还真觉得头痛。其实她觉得际正东的追求不过是一场闹剧,所以不愠不火的看下去,何况还可以当挡箭牌,免看郭进那“秋天里的菠菜”。阮正东约十回,她也跟他出去一两次,每次都是上餐厅吃饭,呼朋唤友成群结队,大队人马吃喝玩乐,每次虽然玩得疯,但都是正当场合,他也并不见得对她真有啥企图。时日久了,渐渐像是朋友。起初双方都还装模作样,他装正人君子,她装淑女贤良,其实见面少,十天半月她才见着他一回,见着也不过吃喝玩乐。后来渐渐像是麻木,她索性在他面前很放松,所谓的原形毕露。他向来不缺女人,而她又根本无意于他。

    有天晚上阮正东送她回去,也是喝高了,偏偏还将车开得极快,在高架上一路风驰电掣,她提心吊胆,说:“我们还是打车吧,酒后驾驶叫交警拦住了多不好。”阮正东瞧了她一眼,他是所谓的丹风眼,眼角几乎横斜入鬓,因为喝了酒,斜睨着越发显得秀长明亮:“怎么,不乐意跟我一块死啊?”

    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倒想跟你一块儿死呢,省得每次跟你在一块儿,你总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听惯了他胡说八道,也懒得理会。他却自顾自说下去:“你说,我这个人有什么不好,一表人才,名校海归,有风度有学历有气质有品味有形象,怎么着也算青年才俊吧,你怎么就这么不待见我?哎,尤佳期,我跟你说话呢,你甭爱理不理啊。”

    她只得回过头瞧了他一眼,说:“待见你的人太多了,还轮不上我呢。”

    他嗤一声笑出声来,说:“你当她们真待见我啊,那是待见我的钱呢。”

    她也嗤的笑了一声,说:“阮正东你又上当了吧,其实我比她们更待见你的钱呢,不过我这人的道行高,言情小说看了七八百本,知道你们这种人偏偏最愿受人不待见,对踢到铁板最有兴致,所以我欲擒故纵,专门不待见你,好放长线钓金龟,其实我做梦都等着你向我求婚呢。”

    他一笑:“哟,原来你是这样想的,真没想到啊,哎哎,既然这样,不如咱们明儿就去把证拿了吧。咱们两个坏坯子,才算得是天生一对儿。”

    她说:“两个坏坯子——不敢当,这世上没有有钱的坏蛋,只有没钱的穷光蛋,我可不敢跟你天生一对儿。再说我还年轻,这么早嫁了你,回头万一再遇上个比你更有钱的,我岂不亏大了。”

    他哈哈大笑,眉眼全都舒展开来,车内真皮座椅淡淡的膻、空调风口吹出的静静香气……他身上的酒气烟气男人气息……她觉得闷,按下车窗,风立刻灌进来,呼一声将她头发全吹乱了。

    他说话从来是这种腔调,真一句假一句,她猜不透,只好一概不信。

    第 2 章

    一来二去,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阮正东不再带她去打牌,吃饭也总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甚至偶尔会亲自开车到公司楼下等她,佳期渐渐觉得不安,最后终于提出来:“我们以后别见面了吧。”

    阮正东怔了一下,说:“行啊。”顿了顿说:“那今天我送你样礼物吧。”开车带她去珠宝店,看小姐一样样的将璀璨晶莹捧出来给她过目,她不是不虚荣,也喜欢这样的场面,大粒大粒的钻石,裹在黑丝绒里,闪亮剔透如同泪滴,怎么看都赏心悦目,但不知为何,最后挑来挑去,只选了一根十分便宜的细细铂金链子。她习惯了不贪心,因为太好的东西,她总是留不住。

    回到车上阮正东一声不响,他车开得极快,CD里放一首老歌,是《斯卡布罗集市》,不留意就闯过一个红灯,白色炫光一闪,她莫明其妙有些害怕。果然阮正东一脚踩下刹车,扳过她的脸,狠狠的吻上去。

    那样大的力气,紧紧箍着她,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他从来不是这个样子,这么久以来,他几乎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他身边的女伴走马灯一样,换了又换,亦并不甚瞒她。他将她不远不近的搁着,像是一尊花瓶,更像是一件新衣,他新衣太多,所以并不稀罕,反正挂在那里,久久不记得拿出来。有次喝高了,半夜打电话给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说话,后来电话那端隐约听见远处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正东,你洗不洗澡啊?”他说:“就来。”嗒一声将电话挂了,剩了她哭笑不得。

    她死命挣不开,最后急得哭了。阮正东终于松开手,有些惘然的看着她,后头的车全在不耐的按喇叭,就在那样嘈杂的震天响里,他喃喃说:“怎么会是你。”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不懂,眼泪还含在眼眶,一触就要漱漱的落下来。

    他不肯放她下车让她打的,最后还是坚持送她回公寓楼下。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他再没出现在佳期面前。

    周静安对这个收场非常失望,狠狠批评她:“尤佳期你这个猪头,连有钱人都不会牢牢抓住。”

    佳期唯唯喏喏,说:“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佳期的生活迅速恢复平静,唯一例外是多了那盒火柴。黄昏时分她偶尔坐在桌子旁,取出火柴来划燃一根,目不转睛看着它一点一点燃成灰烬。这种特制的火柴,自从与孟和平分手之后,她有许多年没有见到过了。细而长,可以燃很久,一盒却并没有许多根,所以她很珍惜,更多时候只是举起火柴盒在耳旁轻轻摇动,沙沙如急雨,听到这声音,就觉得愉悦。

    公事还是冗杂紧张,她和上司去跑一个大客户,跟了近半个月没有结果,耐心几乎消磨殆尽,结果这天从接待室里一出来,顶头遇上一个人十分眼善,佳期不由微微一怔。

    是阮正东的朋友,起初总在一块儿打牌,就是说她“前所未有”的那人,佳期仿佛记得他姓容。果然上司满脸堆笑:“哟,容总,幸会。”将佳期介绍,对方也认出她来,原来这间公司是他名下,得知他们的来意,转头吩咐秘书三言两语,顿时柳暗花明。上司喜出望外,心花怒放,悄悄夸她:“行啊,几时认得了容少都不吱一声。”马上趁热打铁,让她先留下来与对方协商细节事宜。

    谈完了公事,容总才问了一句话:“怎么没见你去医院看正东?”

    佳期猛吃了一惊,还没等她作声,容总已经叹了口气,说:“你去瞧瞧他吧。”

    佳期犹豫了整整两天,才到医院去。

    没想到医院里也热闹非凡,半条走廊上都堆着鲜花,护士一听她问阮正东哪间病房,眼神顿时生了异样:“1708,就是左拐的第四间。”

    门是半开着的,病房是套间,布置得不比酒店差,四处都是鲜花与水果,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里间有人哧哧轻笑,声音娇俏甜美。她静静的待了几秒钟,本来想敲门,最后还是转身走掉了。

    走廊静而空,回响着她自己的脚步声,这里是专用病区,佳期曾经来过这里一次,是陪孟和平。后来孟和平的妈妈说想吃榛子蛋糕,孟和平就下楼去买。

    然后,孟和平的妈妈不紧不慢的对她说了一句话:“你配不上和平,所以请你不要再拖累他。”

    那时的自己,是多么仓惶和狼狈。

    她模糊的想,走廊那头出现了一个身影,高大、熟悉,眉目分明是她日夜思念的样子,她恍惚的想,白日梦的幻觉竟然如此真实。

    对方渐渐走近,她微微仰着脸,近乎贪娈的注视着,连每一根眉毛都如此清晰真实——如同烙印在她心上的样子,他变了许多,但又似乎根本没有变,他是孟和平,就是她永远都记得的孟和平。

    她忽然惊得要跳起来,孟和平!

    他站在那里,像看外星人一样的看着她,她目瞪口呆,他也怔住。

    走廊两侧全是鲜花的芬芳,玫瑰与百合,勿忘我与素馨兰,情人草与海芋……大捧大捧包装精美的花束与花篮,而他们站在花河中间,傻瓜一样的瞪视着对方。

    佳期忽然手足冰凉。

    是孟和平,竟然真的是孟和平,她竟然会遇上孟和平,在这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分手后的起初几年,她还曾臆想过与孟和平重逢,从场景到台词,一遍又一遍。或许是十年,或许是十八年,就像张爱玲的那部小说。凄清而唯美,说一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亦或许只是三年五载,再见了面,在歌舞升平衣香鬓影的场合,如同韩剧一样唯美心碎。后来她才渐渐心灰意冷,明了命运的遥不可及。

    可是她竟然又见着了他——结果事情比她想像的轻松许多,她声音居然流利清楚,既没有发颤,亦没有结巴:“孟和平,是你吗?”

    她从前就喜欢连名带姓的叫他,孟和平孟和平孟和平……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刹那,也只是泪流满面,拼尽了全部的力气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孟和平!孟和平……”仿佛只要在心底那样拼命呼喊,他就会回到她的身边。

    他隔了片刻,才说:“是我。”轻轻停顿了一下,又问:“佳期,这么多年你上哪儿去了?”

    她噢了一声,说,我一直在这里啊。简明扼要的将自己这些年的职场翻滚向他介绍了一下,他扬起眉来:“你专业不是西班牙语吗,怎么现在做广告?”

    小语种找工作有多难……尤其是像她这种一流大学二流专业毕业的三流学生,她又笨,永远考不到翻译资质。

    何况他硕士学位还是微电子呢,结果现在还不是跑去当了无良地产商?

    真令人丧气,本该荡气回肠的旧恋重逢,说的偏偏是这种无聊又无聊的旁枝末叶。要紧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那样多那样多的话,在人生最悲苦的日子里,一直是她最后的支柱。再难再痛的时候,她也忍了过去,只是想如果可以再见到孟和平,如果可以再见到他——但明明知道不会,命运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今天真的给了奇迹,她却全都忘记了——因为他已经忘记了,坦然的、从容的,忘记了。

    他正视她,并且微笑。

    而她直到这一秒,仍不敢看他的眼睛。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躲在暗夜的被底哭泣,唯一仅存的挚念是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他,然后嚎啕大哭,将全部的痛,一点一点讲给他听。

    今天才知道是多么幼稚的事。即使再次见到了他,他也不再是她的孟和平。

    从前的种种都化成了灰,被风吹散在时间里,一点一屑都不剩下。

    他想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说:“来看位朋友。”

    他忽然扬眉:“你来看东子?”

    原来整个十七楼病区,竟只住了一位病人阮正东。

    原来这样滑稽,孟和平竟同她一样,都是来看阮正东。

    其实当年她曾听他提到过东子,甚至还听他讲过由来,因为《闪闪的红星》里潘冬子的缘故,东子的祖父才给孙子取了这么一个小名。据说两人自幼好得如胶似漆,相亲相爱如同胞兄弟。后来东子在国外多混了两年,革命的友谊才暂时出现了空白。

    而她就正好填在那空白里。

    其实她一向迟钝,孟和平过去总说她是傻丫头,叫得那样亲昵,后来一想到,心里就是空落落的一酸。

    她是傻,是真傻。

    祥林嫂这句话,要用到这里才好。

    她其实早该想到的,在看到那盒火柴的时候,这种特制特供的火柴,外头不会有流传。

    孟和平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号码,并没有接。不知是不是女朋友打来,也或者是他老婆。她拼命回忆杂志上的报道,可是中规中矩的财经杂志,半句八卦都没有提,压根就没说他有没有结婚。她忽然惭愧起来,有没有老婆都不关她的事情了,有句话说的好,从此萧郎是路人。

    “和平!”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我说你怎么不接电话,原来已经到了。”

    孟和平上下打量他:“气色这么好,还住什么医院,不如回家养着去。”

    阮正东笑,微微眯起眼睛:“我倒是想啊,可大夫不干。”世上难得有人穿睡袍还能这样得体,站在医院走廊,跟站在自家卧室似的风流倜傥。但也许是旧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她觉得孟和平更好看,衣冠楚楚,气宇轩昂。两个男人只顾叙旧,还顾不上她,她心里直发虚,要不趁这机会逃之夭夭,也是好的。

    还没迈出腿去,病房里忽然有人探出头来:“哥,是不是和平来了?”

    声音娇俏甜美,正是她适才听到的那一个声音,没想到长相更甜,看上去十分面善。同阮正东一样,有一双伶俐的眼睛,见着孟和平,眼波一闪,亦嗔亦娇:“不是叫你七点来接我,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一转头见了她,也不作声,只是笑吟吟瞧着她。

    阮正东这才像是瞧见了她:“佳期你来了?”向她介绍:“这是我妹妹阮江西。这是我朋友,孟和平。”然后向那一对璧人含糊其词的指了指她:“这是尤佳期。”

    她尤佳期二十多年来的人生,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旧欢新知齐齐登场,而且还有情敌夹里头——可到底谁是谁的情敌啊,她还真没搅清楚。

    结果大家到病房喝茶,阮江西对她好奇到了极点,亲自替她倒茶。在医院还能喝到这样香甜的八宝茶,实在出乎意料。阮江西说:“这茶还不错吧,是打电话叫老三元送来的。”她不吭声,免得显得自己少见多怪,老三元茶庄出了名的“店小欺客”,因为店堂小,位子有限,据说许多明星去喝茶也得预约排号,居然肯送外卖到医院,这种面子真是首屈一指。

    阮正东不能喝茶,端杯白开水陪着,他是酒喝多了,突然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来的。阮江西描述他晕倒时的场景,绘声绘色,讲到要紧处一惊一乍,抑扬顿挫。饶是佳期这不相干的人,也听得紧紧提着一口气。阮正东笑:“甭听西子骇人听闻,她是做新闻的,有职业毛病。”

    佳期这才想起来她为什么面善,因为她是新闻评论的女主播,人比镜头上看起来要年轻许多,大约在节目里总是词犀锋利批评时事,所以给人印象很鲜明。其实现实里也只是娇俏的年轻女子,口齿比常人伶俐而已。

    跟孟和平真的很般配。

    青梅竹马,俊男美女,各自事业有成,任凭谁听了都会觉得是佳偶天成。

    她的电话响起来,她趁机走开去接。是周静安打来,兴高采烈:“快来快来,新世界在打折,有条裙子真适合你。”

    她稍稍提高了声音答:“啊?老板有要紧事找我加班?我马上回来。”

    周静安莫明其妙:“喂喂,你猪头了啊?说什么呢?”

    她答:“你先应付他一下,我二十分钟内赶回公司。”

    周静安还在呱呱乱叫,她已经将电话挂掉,走回去歉意的说:“真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

    孟和平说:“我送你。”

    她到底没忍住,冒出了一句:“不用了,你还要送阮小姐,我打的就行。”

    阮正东说:“那你等一下,我换件衣服送你。”

    她还没答腔,孟和平已经说:“行了吧,你还在住院呢,我送,回头我再来接西子就是了。”

    阮正东也没坚持:“那谢了啊。”

    孟和平笑:“可真不一样啊,原来替你将这个谁那个谁送来送去,也没见你道一声谢。”

    阮正东也笑:“我几时叫你送过谁了,少在这里胡扯。”

    佳期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仿佛胃也蚀出一个深洞,只怕真的嗓眼一甜,会吐出一口血来。她觉得自己是掉进蜘蛛网里的蚊蚋,怎么挣都有更多的束缚裹上来,一丝丝缠上来,喘不过气,透不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能动弹,死不瞑目。

    同孟和平一部电梯下去,咫尺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真是形同牢笼,她实在不愿再与他同车,于是说:“我还是打的吧,医院门口的士很多,很方便的。”

    “不行。”他语气淡然而坚持,又补上一句:“我答应了东子。”

    这般有情有义,她为什么还想流眼泪。

    他开一部Chopster,车内空间宽敞,冷气咝咝无声,只有她觉得局促。

    他车开得很慢,仿佛是习惯使然,这么久不见,他真的像是另外一个人了,就像是儿时记忆里的《射雕英雄传》,总记得是那样美,那样好,可是不敢翻出来看,怕一看了,就会觉得不是那个样子——她曾有过的记忆,只害怕不是那个样子。

    周六的下午,街道上车流缓慢,绿色的士像一片片叶子,飘浮在蜿蜒河流。而她仿佛坐在舟上,看两侧千帆过尽,楼群林立。

    恰好是红灯,停在那里等着。她转过脸去看车窗外,忽然认出这个路口。

    如果向左拐,再走五六百米,会看到成片旧式的住宅楼,一幢接一幢,像是无数一模一样的火柴盒子,粗砺的水泥墙面,密密麻麻的门洞窗口,更像是蜂巢。她想起当年,端一张藤椅在狭窄的阳台上晒太阳,头顶晒着她的T恤他的衬衣,衣襟或是袖子常常要拂过他们的头……阳台外就是沸腾的市声,车声人声喇叭声,小店促销音乐声……浩瀚的声音海洋,就在阳台下惊涛拍岸。淡金色阳光像瓶子里的沙漏,无声无息只是劈头盖脸的筛下来,旁边隔壁家的阳台,拿大筛子晒着切成片的莴笋——许多年后她都固执的记得,记得幸福的气息是晒莴笋——干货独特的香气夹杂着灰尘呛人……阳台很小很窄,只能摆下一张椅子,他老要和她争,最后两个人挤在一起,也不觉得腻,还揪住他问:“孟和平你干嘛要叫这个名字?”

    他说:“我爸希望世界和平呗。”

    后来才知道,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正在保卫西沙的战场上,所以才给他取名和平。

    终于到了公司楼下,她说:“你别下车了。”他说:“没事。”仍旧下车替她开了车门,手扶着车顶,彬彬有礼的绅士举动。

    原来他多懒啊,只有她知道。袜子脱下来扔在那里,非得她动用武力威胁,他才肯去洗,还在逼仄的洗手间里唱歌:“啊啊……给我一个好老婆,让我不用洗袜子,就算工资上交,就算揪我耳朵,我也一定不后悔……”荒腔走板的《忘情水》,笑得她前俯后仰,伸手去揪他耳朵,他两手都是洗衣粉的泡沫,头一侧,却温柔的吻住她,就那样扎煞着满是泡沫的双手,温柔的吻着她。

    她说:“我上去了。”

    他嗯了一声,她走进了大厅深处才回头张望。隔着落地的玻璃墙,远远看到他还没走,就站在烈日下,斜靠在车身上,低头含着一枝烟,划着火柴,一下、两下……到最后终于划燃,点着了烟,他抬起头来。

    她连忙转身匆匆往前走,只怕如果再多一秒,自己就会流泪。

    第 3 章

    与他最后分手的时候,也是她转身离开,他傻子一样的站在那里,远远望着她。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只怕自己会忍不住转身。最后他终于追上来,抓住她的胳膊,那样紧紧的抓住,连呼吸都急迫:“佳期,你不能这样。”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红了眼眶,只是紧紧的抓着她,仿佛只怕一松手,她就会凭空消失。

    她几乎用尽了此生的力气,才忍住眼泪,冷笑着用最无情的字句,仿佛锋利无比的利刃,硬生生剖下去,将他与她之间最后一丝都生生斩断:“孟和平,你怎么这样幼稚?话我已经跟你说的一清二楚,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拜托你,我就要保研了,你别耽误我的前程。”

    “我不信!”他几乎是在吼:“我不信,我不信你的话,为了什么狗屁保研,你就要离开我,我不信!”

    她残忍的微笑:“孟和平,保研对你来说,也许并不值一屑,可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我不是为了保研而跟徐时峰,我爱的本来就是他,你明不明白?”

    他的手那样重,捏得她痛不可抑,所有的眼泪都浮成了光,光圈里只有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在视线中淡虚成模糊的影。

    他的声音遥远而轻微:“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她鼻子发酸,膝盖发软,胸口痛得翻江捣海,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旋转,她在漱漱发抖,连声音都变了调子,一字一句,清晰明利:“可是对我来说,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都比你要重要。”

    他看着她,她有一种麻木的痛快,像是自杀的人切开静脉,那血一点一滴的淌着,渐渐淅淅漓漓,于是陷入一种虚空的详和,四周都是绵软的云,再多的痛都成了遥远的事情,只是麻痹的快意。

    “你向往那样的生活,是因为你不曾经历过,所以新鲜,但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过了二十一年,那样平凡,那样困苦,一辈子只为买房子奔波,精打细算,穿件新衣就觉得快乐许久。我厌倦了,你懂不懂得?你喜欢这种生活,是因为它琐碎平凡,你说喜欢这样的人间烟火气,是因为你过去二十年,都高高在上,没有机会体验。可是我,我在这人间烟火里呆得太久,已经觉得烟熏火燎面目全非,我希望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什么叫前途,你不会明白,因为你的前途从你一出生,就是康庄大道,一片光明。而我,我和许多许多的人,要怎么样的挣扎,怎么样的努力,才可以过得更好。你妈妈说的对,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误打误撞才凑到一块儿,不会幸福,不会长久,迟早有一天会分开。而如今我如果离开你,我可以得到许多许多实质上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能为了我的前途,做一个正确的决定?徐时峰可以和我结婚,你可以吗?”

    他望着她,过了许久,才说话,声音低沉暗哑,透着无法抑制的哀凉:“我爱你——佳期,不管你说什么,我爱你。如果你走了,这辈子我也许永远没有办法再将你找回来。”

    她想将手从他手指间抽出来,他不肯放,她一根一根掰开,掰开他的手指。绝决的用力,弯成那样的弧度,也许会痛,可是长痛不如短痛。她宁愿所有的痛都由自己来背负,只要他受到的伤害最少最小,她宁愿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来背负。

    他力气比她大,她扳不动他的手指,她最后终于将心一横,扬起手来,狠狠给他一记耳光。那样清脆响亮,如同重重的煽在她的心上,痛得她几乎无力自持,却指着他骂:“孟和平你是不是个男人?我都说了不爱你了,你怎么这么死皮赖脸,你不要 lian我还要脸呢,你给我放手,别再恶心我,我永远再不想看到你!”

    话说得这样恶这样狠这样绝,他眼底净是血丝,瞳孔急速的收缩着,瞪着她,就像瞪着一个刽子手,而她屹然不动,他终于绝望,手指一点一点的松开,终于松开,她绝决的转身,急急的往前走,走出了很远很远,一直走过了整整两条街,踉踉跄跄才回过神来,就那样蹲在马路边上,抱着双臂嚎啕大哭,

    她一直哭了整整一个钟头,过来过往的车辆,明亮的灯柱像是眼睛,像是无数双亮晶晶的眼睛,她哭得一阵阵发晕,抠着人行道的砖沿,将右手食指的整个指甲全抠掉了,也不晓得痛,血一直流,狼籍的擦去眼泪,站起来又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眼泪不停的往下掉。

    她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这样难过,就像将心挖去了一块,拿刀子在伤口里绞着,绞着,却不能停止,像是一辈子也不会停止,书上总是形容说肝肠寸断,不是寸断,而是用极快的刀,一刀一刀,切成一丝一丝,每一刀下去,就是血肉模糊,痛不可抑,却毫无办法,任由着它千刀万剐。

    孟和平,我爱你,所以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不能没有你,可是我愿意离开你,我明明知道,这辈子我永远再也找不回你,可是我心甘情愿。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只要你比我幸福,什么我都愿意。只要是为了你,哪怕会失去你,哪怕这一生我永远也不能拥有你,只要是为了你,我都愿意。

    后来她一直想,结束得这样清晰,记得的这样清楚,可是开始,开始的那些事情,全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梦呓。

    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知道她到底流过多少泪,才真正将这道伤口深深藏起,永不再示人。

    亲近如徐时峰都不知道。

    上个月跟徐时峰吃日本料理,他还开玩笑:“佳期,你真是过河拆桥。想当年我可是为你背负着骂名,如今你瞥都不瞥我一眼啊。”

    鲔鱼刺身鲜美无比,佳期埋头大吃,口齿不清的答他:“徐大律师,瞥你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我这一个。”

    徐时峰仿佛无限惆怅:“全世界的人都给了你青眼,独独那个人,却给你白眼。”

    佳期差点被芥末呛住,辣、辛,喉咙里像是长了无数毛刺,每一根都嗖嗖的往里攒着那辛辣,她灌进大半杯清酒,才缓过劲来,犹自被辣得泪眼汪汪:“大哥,我错了还不成么?你别这样酸我啊。”

    徐时峰又开始语重心长:“佳期,你不小了……”佳期耳朵起了茧,这台词她听了只差没有百遍,果然只听他说:“不是大哥爱罗嗦,女孩子正经找个人嫁了,比什么都强。大哥手里攥着好几个青年才俊,什么时候约一个出来,看不上没关系,今年又有大票新师弟毕业,你只管放开眼来好好挑。”

    佳期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好端端一知名大律师,还本市十大杰出青年呢,业余爱好偏偏是做媒婆。”

    徐时峰大笑,两道剑眉飞扬入鬓,越发显得英气,佳期模糊的在心里想,这样子仿佛像一个人,但总也想不起来是像谁。她心里乱糟糟的,忍了半晌的一句话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大哥,我前两天在杂志上看到孟和平了。”

    徐时峰怔了一下,才微笑:“这混小子,当年可是狠狠揍了我一拳,差点没打得我视网膜脱落。现在听说可风光了,混得风生水起。前两年就听师弟说,他代理的什么网游,红得发紫,赚了不少钱。”话似乎说的很轻松,可是她知道他的小心翼翼,还是怕伤着自己。

    不由得心酸,他做过网游?生命中没有他的大段空白,空洞得几乎令人心慌。只知道起初的日子,他在一间IT公司,加班总是没完没了,有时回家累得连袜子都不脱就可以睡着。那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都是为了她——佳期将海胆塞到嘴里去,酱油与芥末的味道,滑而腻的海腥气,统统一拥而上,只差没有被噎着。徐时峰看她被辣得泪眼汪汪,伸手替她倒了一杯茶,苦,还是苦。她吸一口气,有点惨兮兮的解释:“芥末太辣了。”

    “别跟我这儿演苦菜花儿啊,”他拍了拍肩头:“要哭就放声大哭,来,大哥肩膀借给你用,按每分钟二十元收费,你爱哭多久就哭多久。”

    她恨声:“太狠了,一小时就得一千二,你明抢啊。”

    “人家跟我谈一小时得多少钱?人家咨询我一个问题得多少钱——何况你还是哭呢。”

    “铜臭!”

    “小弹弓,这不是你劝我的吗?这世上除了钱,没啥值得孜孜以求的。”

    佳期不胜唏嘘,当年她贪玩,是外语学院出了名的“小弹弓”——她们系人少,女生更少,所以杂在英语系的寝室里住,大早上起来背单词,一片叽里呱啦特贵族气质的伦敦腔里,就她大着舌头发弹舌音,于是下铺的畅元元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弹弓”,后来这名字不胫而走,连徐时峰都叫她小弹弓。

    “青春岁月真是好。”她嗳了一声:“你一叫我小弹弓,我就觉得年轻多了。”

    徐时峰鄙视她:“我面前少装啊,你敢说那个字试试。”

    她嘻皮笑脸:“我这不没说吗?”

    徐时峰叹了口气:“就你最死心眼儿,这么多年了,还惦着那孟和平,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有哪点好了,那混小子,蠢到家了,整个儿一朽木。”

    佳期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徐时峰倒仿佛是自嘲:“瞧瞧我,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呢。”

    佳期停了一停,才问:“安琪还没有消息?”

    徐时峰苦笑:“我这辈子,只怕再找不回她了。”

    我这辈子,只怕再也找不回你了。

    许久许久以前,也有人曾经对她这样说,佳期心一酸,他却不知道,她也永远找不回他了。佳期捧着酒杯,将那清苦一口接一口慢慢咽下去。也好,她宁可不见最好。

    徐时峰却问她:“上礼拜六,你是不是上水库钓鱼去了?”

    佳期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上星期是跟阮正东去了,想起那情形就十分搞笑,拉了大队人马去郊区水库。山青水秀风景如画,同去的女孩子们都只当是在沙滩渡假,人人架着亮晶晶的墨镜坐在伞下搽防晒油,仿佛在碧波荡漾的泳池边。男人们倒是煞有其事,一字排开钓竿,真有些杀气腾腾有来无回的架式。鱼一上钩叮铃乱响,立刻兵荒马乱一片哗然,伞下只听见又笑又闹又叫,只怕隔着整个山头都能听见。佳期当时就想,这么热闹,怎么能钓到鱼?

    结果水库管理局派人扔了两三台增氧机在水里,又不停的用船撒饵诱,别说是鱼了,就是美人鱼也只怕会被他们哄得上了钩,专业手段之高,实在令人大开眼界。当时佳期一个人蹲树荫下玩水,就想到《庆熹纪事》里头那段上江垂钓,不知不觉露出冷笑:搁到今天,没准还真有人会安排潜水员。

    冷不丁背后有人问:“想什么呢?”

    她吓得猛一激灵,回头不由瞪了阮正东一眼,这才拍了拍胸口,替自己压惊。

    他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连钓鱼服这种衣服也可以穿得玉树临风,顾不得白衣胜雪,蹲下来替她看钓竿,钩上的诱饵早就被鱼吃光了,他拎着鱼线冲她笑:“你怎么跟姜太公似的,这钩上啥都没有,能钓上鱼吗?”

    她振振有词:“我又不是来钓鱼的,我是来钓金龟的。”

    他将脸一扬,只见莺莺燕燕全在远处围着,男男女女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不知是不是钓上了大鱼。他是冲她笑:“言不由衷了吧,他们全在那头,你一个人蹲这儿能钓上金龟吗?”

    她笑嘻嘻:“金龟确实没有,土龟倒有一只来。”

    他作势要拿鱼杆抡她,她灵巧的跳起来,像头鹿,轻盈美丽,笑吟吟一下子跳到石蹬子上去,蹲下来仍旧浇水玩,太阳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碎金子一样,撒了人满脸满身,水花闪闪烁烁,在她手中晃亮如水银。他眯起眼睛望着她,仿佛是被阳光刺得睁不开。过了半晌,他才问:“哎,说正经的,你怎么老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刚才想什么呢?”

    她说:“想书上的事。”

    “什么书啊,让你想得傻笑。”

    “《庆熹纪事》,没看过吧,你这种人看过《三国演义》就不错了。”

    他倒答的老实:“确实没看过。就连《三国》,都还是小时候被我妈逼着看的。”

    “不看可惜了啊,”她无限怅惋:“里头有江山如画,美女如云。”

    “美女如云?那你看了做什么?”

    “我看里面的太监不行啊?”

    他像是啼笑皆非欲语又止,她完全不指望他能明白,所以自言自语一样:“其实我就想看看,明珠暗投,美玉蒙尘,爱上的都是不该爱的,总得有个结果吧,哪怕惨了点,总是个了局。”还没有说话,远处已经有人叫:“正东!正东!鱼!鱼!”他那根钓杆上铃铛正响得哗哗啦啦,他撇下她马上去收鱼线。石蹬子凹凸不平,硌得人慌,佳期坐不住,又站了起来,就想起跟孟和平去钓鱼。

    那时哪有现在这种场面,也只有她跟他两个人,两个人在江滩上晒得跟泥鳅似的,也没钓上几条鱼,可是快活得不得了。回去后她的脸后来都蜕了皮,好长时间都红红的,像苹果。那时年轻,喝完了牛奶,将瓶子里剩的一点儿牛奶往脸上一拍,就当做了面膜。刷完牙还忘记洗掉,结果孟和平亲她,呲牙咧嘴:“乳臭未干!”她拿枕头捶他,他在雨点似的枕头下逮住她亲:“唔,好香!”仿佛小孩子吃到糖,心满意足。

    太阳太猛了,佳期有些发晕耳鸣,也许是晒得太久了,眼睛望出去四周都是碧茫茫的水,水那边山的影重重叠叠的影,像一痕青黛,湖山如绣,远处笑语喧哗,可那都是旁人的事。

    与她不相干。

    佳期没想到这事徐时峰会知道,不由说:“是啊,我钓鱼去了,你怎么知道?”

    徐时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才说:“人家告诉我的呗,我当时还不信呢。好不好怎么跟那群人混在一块儿,就没一个好人。”

    佳期心虚:“我错了,下回再不敢了。”

    徐时峰倒叹了一声,说:“我也不跟你罗唆了,你向来最知道好歹,可有时候也太知道好歹了,我告诉你,女人啊,该笨的时候笨一点无妨。”

    佳期笑嘻嘻:“大哥,我还不够笨么?”

    徐时峰倒像是十分意外,停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你也确实够笨的了。”

    第 4 章

    佳期没敢告诉徐时峰,今年春天她去机场接人,曾经在侯机大厅看到过陆安琪。
    或许那个人并不是陆安琪,也许只是她认错人,但真的很像安琪,身材还是那样好,在人群中十分抢眼,所谓鹤立鸡群。她一头天然卷的长发剪短了,许多大卷卷贴在头上,衬得一双剪水瞳子,反倒显得年轻,活像洋娃娃。她身旁的伴侣是高大英俊的北欧男子,忙着照顾大堆的行李与一对可爱极了的双胞胎男婴。

    那一对混血小男孩有着和安琪一样的天然卷发,乌黑发亮的眼睛像是宝石,熠熠生辉,他们在婴儿车内吸奶瓶、吵闹、吮手指、亲吻对方并且打架,然后同时放声大哭。

    安琪温柔的安抚其中的一个,另一个抓着她衣袖,咿咿呀呀的叫“MAMA”,她笑了,轮流亲吻两个孩子,两个漂亮的混血小男孩终于安静下来,各自含着奶嘴左顾右盼。他们的父亲微笑着亲吻妻子的脸颊,轻声与她交谈。

    佳期始终没有走上前去惊动他们,她只是站在远处,无声凝望。

    那天晚上佳期做了梦,梦见晴朗秋天的下午,寝室楼外的法国梧桐大片大片的落着叶子,下铺的绢子还在和美芸絮絮讲着话,走廊里有谁趿着拖鞋答答的走过,窗帘被风吹得扑扑翻飞,阳光一地。远处有人吹口琴,断断续续的调子,听不出是什么歌。那些熟悉的声音与熟悉的环境让佳期觉得安逸,而人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下周要考西语泛读。

    自从分手之后,佳期从来没有梦见过孟和平,大约是没有缘份。

    其实一开始还算有缘吧,因为他并不和她同校,而且她还在念大二,他却刚回国不久。那天舞会他是被一位高中同学硬拖去的,谁知后来没过几天,另一位朋友生日请客,两人在餐桌上又遇见了。

    本来佳期根本没想起孟和平来,因为过生日那个人,恰巧是她室友绢子的男朋友,那天她其实是出于义气去救场的。

    后来孟和平一直感慨,说真没想到你那么能喝。

    佳期只是笑。

    孟和平酒量很好,打小被他爷爷拿筷子沾白干喂出来的,在遇上佳期之前,据说从未曾逢敌手。而佳期的籍贯是浙江绍兴,出文人才子,亦出好酒。最醇的花雕,要深藏地底十八年,拍开泥封,方才是浓香四冽。她是绍兴辖下古镇东浦人,父亲酿了一辈子的酒,所以她打从出生,几乎就是在酒香里长大的。当事人寿星与孟和平猜拳,却输得一塌糊涂,几乎要醉得人事不醒,她只得出来圆场面,接了孟和平几招。

    起初孟和平没将她放在眼里,觉得这小丫头不值一提,最后才知道上了当。几樽白酒下去,她不过是眉梢眼际添了几分春色。而她猜拳更是一等一的高手,后来孟和平一直鄙视她“貌似忠良”。她那时是那种看起来很老实很乖的丫头,交手才知道深不可测。

    棋逢对手两个人都喝得起了兴,剩了最后半瓶酒时他说:“我先抽根烟,可以吗?”佳期说当然可以,他随手将烟盒搁在桌上,那精致的烟盒上印着大朵的茶花,与十分动人的诗句:“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佳期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里一动。

    他没找着火,她交给他一盒火柴。他诧异的拿着那火柴,终于认出她来,笑了:“原来是你。”

    她也笑:“是啊,是我。”

    那天在场的人差不多全喝高了,趴下的趴下,歪倒的歪倒,还有人放声高歌,击箸而唱。满桌唯有他们两个还残存着一丝清醒,佳期越喝眼睛越明亮,到最后眼波欲流,都觉得快管不住自己了,自己也知道是喝高了。孟和平其实喝的也已经八九不离十,喃喃的说:“全都醉了,待会儿怎么回去?”佳期脑子直发木,吐词还算清晰:“走回去呗。”孟和平说:“他们是走不回去了,咱们两个也管不了他们,由他们这儿躺着吧,我陪你走回去。”佳期笑嘻嘻:“别忘了结帐,不然服务员不放咱们走。”

    后来佳期一直爱问:“孟和平,你为什么喜欢我?”

    孟和平一本正经想了半晌,才说:“你多精明啊,都喝醉了还惦记着叫我先结帐,我这样的老实人能不上你的当吗?”

    佳期完全忘记自己曾说过那样一句话,只记得那天晚上有很大的风,深秋的夜很冷很冷,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跟孟和平有一句没一句的东扯西拉。学校的路灯永远有一半是坏掉的,隔很远才能看到一点桔红色的光,像是夜的眼睛,温暖而宁馨。后来他问:“你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将自己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衣服还带着他的体温,淡淡的陌生气息,沾染着酒的芬芳。她两手笼在长长大大的袖子里,像一个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可是有一种奇异的熨贴。抓绒衬里柔软如斯,也许真的是喝高了,并不是身体上的暖,那点暖洋洋的感觉仿佛是在胸口,一丝一丝渗进去。

    他们说了很多话,从幼儿园吃午饭偷偷扔掉肥肉,到小学时跟同桌划三八线,初中时代与老师唱反调,到高考填志愿与家人抵死抗争,样样都是志同道合。说到高兴处佳期喜欢比划,于是长袖一甩一甩,像是唱戏的水袖。他喜欢抢她的话头,佳期喝多了酒,只觉得渴,然后还是要说,也愿意听他说,两个人就那样滔滔不绝的讲下去,自己也好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只是要说个不停。最后终于到了她住的寝室楼下,他看到商店的窗子还透着光,于是对她说:“你等一等。”

    他去敲开商店的门,买了两瓶酸奶,她像小孩子般欢天喜地,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只觉得如玉酪琼浆。他默不作声,将另一瓶再递给她。

    “你不喝?”

    “都是给你买的。”

    她啊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拿那根管子只是在封塑上划来划去。他重新接过去,夺一声替她插好了,依旧不作声再递还给她。

    她咬着管子,默默吸着酸奶。

    酸奶很凉,也很稠,这个季节的酸奶稠都可以堆起来了。所以她喝得很慢,酸奶不知道为什么并不酸,反而很甜。

    他说:“我叫孟和平,你叫什么?”

    她有点好笑,到现在都还没有互通过姓名:“佳期,尤佳期。”

    他问:“是‘佳期如梦’的佳期?”

    “是呀。”

    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佳期如梦,这四个字里正好有她的名字他的姓,但他又不是故意的。

    早过了熄灯时间,寝室楼外的院门已经关了,他打量着那铁栅门,问:“你打算怎么进去?”

    她仿佛一下子淘气起来:“当然是翻过去啊。”扔掉空酸奶盒,拍了拍手:“你瞧着。”

    她身手俐落得叫人吃惊,三下五除二就攀上了铁齿,踏在两米多高的铁门上还冲他招了招手:“晚安哦!”哧溜一下就已经几步攀下了铁门,一跳一跳的银灰色身影,渐渐消失在晦暗的树影里。

    孟和平一直记得,记得她穿着自己的衣服,长长大大的银灰色休闲外套,踏在那样高的铁门上,一手抓着铁栏,得意洋洋的冲他挥着另一只手。背景是沉厚如黑丝绒般的夜空,没有月亮,天上有许多碎银般的星子,风很大很冷,吹得她的长发在丝丝散乱,越发显得尖尖脸上宝石样璀璨的眸子,那对眸子比满天的寒星都要亮,仿佛有光芒正在飞溅而出。她笑起来很淘气,露出左边一颗小虎牙,像孩子,更像一个精灵,溜出来误堕红尘,睥睨凡世,他不觉久久的仰望。

    佳期回到寝室才发觉自己忘记将外套还给孟和平,外套还很干净,但她还是替他洗了。晾在阳台上,晒得散发着太阳的芳香。绢子看到这衣服嗳了一声,不怀好意的笑:“怎么不给人家送回去?”

    佳期落落大方:“等明天下午没课,我再给他送去,就不知道他住哪儿。”

    绢子笑嘻嘻:“你不知道他住哪儿,可我知道啊。”一五一十将地址楼栋告诉她,只差恨不得拿纸笔来画示意图了。绢子咂着嘴说:“人家可因为把衣服让你穿了,自己冻感冒了正发烧呢。”佳期不信,绢子急了:“我骗你干啥啊,不信你自己去看看,真没良心。”

    下午有阅读课,佳期已经走到半道又转回寝室,撂下课本拿起那件衣服,终于决心跷课去看看孟和平。

    其实两间学校隔得并不远,她们学校的东门与他学校的西门就隔了一条马路。但他住在东区,学校太大,宿舍楼又不好找,她在学园里兜了一大圈,直走出了一身汗,最后才找到。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隔壁寝室倒出来了人,狐疑的打量她:“请问找谁?”

    她有点窘:“请问孟和平是住409吗?”

    “他病了,上医院打针去了,刚走。”

    没想到真的病了,佳期不由有点内疚,想,反正附属医院离这儿并不远,不如走过去看看。于是寻到医院去,注射区人很多,嘈杂的说话声,夹着电视的声音,小儿的啼哭声……她在一排排的座椅间寻找孟和平,最后才看到角落里有一个人吊着点滴,看着有点像孟和平,埋头正在看报纸。

    她在他旁边坐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无意看了她一眼。

    她冲他笑,他不由也笑了。

    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傻,可是他还是很高兴,望着她笑,两个人并排坐在那里,不知为何反倒沉默起来,最后他一个同学经过,与他打招呼:“咦,和平你也在这里?”

    “是啊,发烧呢。”

    那同学看到佳期:“哟,有女朋友陪着,发烧也幸福啊。”

    佳期脸不由红了,孟和平笑了一笑,那同学没说啥就走了。

    就这样开始了,周六周日两个人骑车穿梭在校园里——从她的学校到他的学校,他课不多,偶尔跑来她们学校蹭课听,一本正经跟着她上专业课。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一块儿去食堂买饭,在草坪上晒太阳。

    那时连阳光都是晶莹清澈。

    一直到放寒假,他送她上火车,她才觉得舍不得,虽然只有一个多月,可是总归是见不着他。

    春运期间车票那样紧张,他还是托人弄到了卧铺,买了许多水果零食给她路上吃。她一个人睡在狭窄的下铺,耳朵里塞着随身听,不停的吃零食,仿佛嘴一停下来,就会觉得难过。他买了很多她最喜欢的牛肉干,她一直嚼得舌头都起了血泡。耳机里莫文蔚的声音一直唱:“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爱情的香气, 我以为不露痕迹,思念却满溢。 或许这代表我的心, 不要刻意说 你还爱我, 当看尽潮起潮落,只要你记得我。 如果你会梦见我,请你再抱紧我……”

    火车咣啷咣啷响着,一直向南,一直向南,半夜的车厢,一片漆黑的沉寂。偶尔经过灯火通明的站台,窗帘的缝隙就会透进一线光亮来。火车停留片刻,又向前疾驰。车厢里的人都渐渐睡去,她睡不着,起来泡方便面吃。拿出康师傅的大碗,只见上头用夜光笔画了一只肥墩墩的小猪,尾巴还打了个圈儿,孟和平的字一向写得大,那一行字写得更大,在黑暗中发着莹莹的绿光:“小猪,小猪,多吃水果,不准吃泡面。”

    她笑得眼泪哧哧往下掉。

    到绍兴时天早就黑透了,下着雨夹雪,很冷。站台内外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她找到公用电话给他打电话,他寝室的电话久久没有人接,CALL他也一直不回电话,也许他回家去了,她只好拖着行李先出站了。

    到家也是半夜了,在家里总是睡得特别踏实,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最后被电话吵醒。父亲上班去了,家里没人,她爬起来接,披着毛毯“喂”了一声,结果是孟和平,他冷得直吸气,说话声音并不清楚:“佳期,东浦怎么这么冷啊。”

    她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东浦冷?东浦室内都没有暖气,当然冷,但也没有北方冷吧。等等!东浦冷?!他怎么知道东浦冷?

    她裹着毛毯跑到窗前去,看到孟和平站在小小的院子里,冲她挥着手。

    还在下雨,他没有打伞,冷得直吸气,口中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四周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切,四围的白墙黑瓦,旧式的木楼已经泛了黑,小小的青石板中庭里种着兰花,兰花旁却站着他,冬季南方潇潇的冷雨,越发显得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她不由问:“你怎么来啦?”

    他仰着脸冲她笑。

    他进门之后,她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啦?”

    他没有带多的行李,就提着一个很小的旅行袋,新买了手机,将号码告诉她。她到自己房间拿出日记本,将他的手机号写上去。他这才打量她的家,房子很旧,收拾得很整洁。窗棂上头还有精致的镂雕,不知这楼到底是哪一年建的,后窗下就是河,有小舟咿呀摇过,船上堆满了酒瓮。从半开的窗子望出去,远处都是黑的瓦白的墙灰的桥,桥上有人打伞过,疏淡得像水墨写意。但这里并不像西塘,镇上没有任何旅游开发的痕迹。冬季疏疏的冷雨里,连行人都少,偶尔听见窗外的橹声,有的只有一种家常的馨软。他看着她走来走去,忙着拿干毛巾给他擦头发,给他倒热茶,将自己的热水袋翻出来,灌了热水给他捧着。又问:“吃了饭没有?”

    “我想你了。”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走过去打开冰箱张望了一下:“要不我给你炒个蛋炒饭?”

    “好。”

    他一口气吃了三碗,她真怕他给撑着了,所以又掰柚子给他吃。皮太厚,一片片的撕下来,第一瓣最难,他站起来帮忙,拿手使劲一掰,就开了。柚子的寒香散发在空气里,他吃了一口,说:“酸。”她说:“我尝尝。”刚刚拿起了一瓣还没有撕开,他的唇就落在她唇上。

    温软的不可思议。

    从前他并没有吻过她,这是第一次,其实他们认识也不过才两个多月,她身子不由微微发抖,他唇齿间只有柚子的香气,其实是甜的。

    最后他放开她,河边有太婆在洗衣服,衣杵捶的“砰砰”响,她心扑嗵扑嗵乱跳,仿佛里头也有人在捶着衣杵。她脸红得像要燃起来,揪着他的衣领,踮起脚来飞快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在小镇上的那几天,过得十分悠闲快乐。

    佳期带他到自己爸爸工作的酒厂去看酿酒,当看到堆积如山的酒瓮时,他不由感叹:“怪不得你那么能喝。”的

    她偷偷的笑。

    古镇东浦是黄酒的发源地,所谓的绍兴花雕十之八九出于此间。其实花雕后劲绵长,佳期的父亲十分喜欢孟和平,因为他喝起酒来十分稳重。

    佳期的父亲说:“酒品如人品。”

    孟和平并没有问起她为什么没有母亲。

    黄昏时分她带孟和平去徐锡麟故居,基本没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旧宅,数重院落,淡兰疏竹,像是旧电影里的场景,光与影都是旧时光的重叠。很冷,又下雨,他一直牵着她的手,故居里头连导游都没有,她念铭牌上的说明给他听,两个人慢慢走。

    她终于告诉他:“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走了,我一直没有见过她。”

    孟和平捧着她的手,呵着气替她取暖,认真的听她讲。

    “后来有次跟同学吵架,才知道我妈妈是跟别人走了。我不难过,只是觉得有点遗憾,真的。我想过,在那个年代有她的勇气,实在是难得的。她虽然抛下我,但我并不恨她。”

    她表述的很糟,有点语无伦次,但他听懂了,并没有说旁的话,而是轻轻的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觉得很安心,因为有他。

    第 5 章

    佳期没有睡好,隔天顶着黑眼圈上班,偏偏公司借了电视台的摄影棚拍广告,佳期守现场,恰巧在走廊里遇上阮江西。

    她穿套装气质高贵,胸襟上式样别致的黑珍珠胸针端庄得体,明眸如点漆,光亮美华如能照人,对佳期倒是十分亲近:“工作结束后可以下楼喝咖啡吗?”

    佳期答应了她。

    结果两个人却跑到附近小店去吃水果冰,仿佛大学时代的室友,烈日炎炎的下午,各自对着一盏雪莹如山,堆满了琳琅的水果,空气里似有蜜汁的香,慵懒而幸福,令人不知不觉连说话的语调都放慢了。

    阮江西在某些小处神似阮正东,吃到桃子会微微眯起眼睛,抿起嘴角,就像是一只猫咪。她讲许多琐事给她听:“我哥小时候可皮了,爬高上低,无恶不作,他跟和平两个出了名的人憎狗嫌。白天的时候车都没停车库里,都停操场后的树荫底下。大中午的,人家都睡了午觉,他们两个人拿桶舀了桶沙子,硬将一溜儿小卧车的排气管都给灌上了。到下午的时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狠好狠好看:《佳期如梦》 作者:匪我思存 (二)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 7 章

      谁也比不上她倒霉吧?清晨六点衣衫不整,怀里还抱着一颗大白枕头,赤足站在阮正东那张硕大无比的睡床前,而床上被褥凌乱,另一只枕头摇摇欲坠,被子则从床上一直逶逦拖到地下,怎么看这一幕都能让人生出无限遐想。

      门外的坏蛋已经十分合作的举手挡住了眼睛,嚷嚷:“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从指缝间都可以看到眼珠正滴溜溜转,阮正东哭笑不得,将他揪出去:“我们去吃早饭。”

      “哥,你不换衣服了?”

      “你先下楼去等我。”

      “好……四十分钟够不够?要不一小时?不要紧,我正好可以在楼下晨跑几圈,你放心,慢慢来,慢慢来啊……”

      阮正东终于忍无可忍,吼:“吴柏郁!”

      “我走了,我先走了啊……”吴柏郁动作敏捷的闪往门边,最后却扭头冲着卧室,贼心不死的高呼:“那个姐姐,对不起啊!”

      在阮正东发飙之前,他顺利的逃之夭夭了。

      剩了佳期与阮正东两两相望。

      他解释说:“这小子,跟家里闹别扭,专门打电话问了我妹妹这地址,跑到我这里来躲他家长。还是小孩子,口没遮拦的。”

      “呃……”佳期反倒已经无所谓了:“我去刷牙。”

      她还要上班呢,不能迟到。

      结果那天她还是迟到了,那小区门口根本拦不到的士,只得走了老远坐地铁。到了办公室后还被周静安的火眼金睛给盯上了:“老实交待昨晚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瞧瞧你连衣服都没换,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坦白从宽!”

      提起这个佳期就没好气:“我还没问你呢,你昨晚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手机不在服务区,座机没人接。”

      周静安哀叹:“别提了,昨天相亲去了,却遇上个极品。吃完饭后连AA都不肯,竟然等着我买单,害我没钱打的,手机又凑巧没电,想找人江湖急救都不成,硬是等末班公车回家,太衰了。”

      佳期好笑:“你怎么净遇上极品啊?”

      周静安嗖嗖的拿眼风扫她:“你以为人人像你一样走运,可以遇上阮正东?”

      佳期说:“阮正东除了有钱,有什么好的?”

      周静安一幅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等佳期回答,周静安已经有事被同事叫开,佳期捧着茶杯发怔。

      自从离开孟和平,她一直以为,自己从此已经和幸福绝缘。

      年轻的时候,总有一点天真,认为什么都可以把握在手,那些幸福,天长地久。

      孟和平只在东浦呆了三天,天气一直不好,阴冷潮湿,总是下着潇潇的冷雨。每天黄昏时分吃过晚饭,三个人坐在那里看电视,她就在炉子上烘芋头给他吃,还有荸荠。小小的荸荠烤得滚烫,两只手倒来倒去,剥皮剥得直吸气。佳期的父亲拿旋子温一壶善酿,总是分给他们俩每人一杯。就着烤荸荠喝黄酒,孟和平总赞古意盎然。

      孟和平最喜欢吃佳期父亲炸的蟹,小小的,比墨水瓶盖大不了多少,可是酥脆爽口。

      后来送他搭火车回去,佳期专门请父亲炸了好多给他带着路上吃。

      那天下着一点小雪,春运期间的车站人山人海,侯车室里人满为患,说话都要提高了嗓门对方才能听到。于是他们只是默默相对,过了好久,他才笑了一笑,说:“给我打电话。”好像也不必再说别的话了,他要说的,她全都知道,而她想说的,他也全知道。

      他并不是回家,而是去沈阳过年,他父母常年都在沈阳,因为工作的关系。

      有些事情他并没有瞒她,可是告诉她的时候,都只是轻描淡写。

      到大四的时候开始实习,五一长假也不休息,公司安排她跟几位前辈同事到沈阳出差,而孟和平正好放长假,比她早两天也来了沈阳。她觉得很高兴,给他打电话。趁着她公事办完,而火车票是明天的,还有一下午的空闲时间,于是两人见了一面。

      同事们早早离了酒店去逛街,他们两个也去逛街。

      五月的沈阳还有一点春天的影子,路旁的丁香花开得如繁如绣,空气里似有蜜的香甜。

      两个人一人捧大杯珍珠奶茶喝,走到脚软,后来进了商场,看到卖发饰的地方,围着有许多女孩子,个个都坐在那里梳头。佳期的头发长,远远就被人家兜揽:“小姐,来试一试吧,买我们的发夹就可以永远免费梳发盘发。”

      佳期本来不想试,但看中一只玳瑁发夹,不由久久移不开目光

      孟和平于是说:“先试一试吧。”

      早有两位小姐上来,替她将长发一一梳起,梳子在头顶分开发路,然后顺势而下,一梳一梳,将长发梳顺。她忽然明白古时的及笄为何要那样郑重其事,因为将长发绾起,就代表着成年。

      盘旋辫弄,最后用发夹固定,果然端庄沉静了许多,仿佛整个人焕然一新。

      真的很好看,她的脸小,这样一绾,仿佛旧时临窗凭栏的女子,斜斜簪着梅花。而镜中可以看到他,替她拎着她的包包,站在不远处,欣赏的望着她笑。

      她觉得很安心,因为不必回头,也知道他在那里等着自己。

      那只发夹很贵,她说:“还是不要了。”

      旁边的小姐说:“买了就可以梳一辈子的啊。”

      孟和平弯下腰,在她耳畔说:“买下来吧,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反正可以梳一辈子。”

      绾发结情终白首。

      她脸红红的,终于任由他去付了款。

      买下来后她又觉得不值得,以后又不能经常来沈阳,哪有机会天天到这里来梳头。

      孟和平说:“谁说你以后不会经常来沈阳?”

      言下之意似乎都要说得透了,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快快的走到前头去,其实那时还是有点傻吧,近在咫尺,孟和平却无意带她回去与家人见面,而她竟然也不觉得奇怪。

      晚上两个人去吃麻辣烫,她吃得脸红红,鼻子也红红的,一个人吃掉好多串豆腐泡,啤酒冰凉,其实已经是初夏了,但沈阳的夜晚,还是有点凉。麻辣烫太咸了,没等回酒店两个人就渴得不得了,看到超市还没关门,于是去买汽水。

      超市前有极大的停车场,附近酒吧的车几乎全停在了超市的停车场上。

      就是那里遇上了人,本来那人是去取车的,有着好几位同伴,看到和平于是停下来跟他说话,十分得意向同伴介绍:“孟和平,军区孟副司令员的儿子。”

      佳期当时还有点糊涂,根本闹不清楚大军区与省军区,还有军分区之间的区别。她只是觉得难过,因为孟和平有事情瞒着她。

      其实孟和平比她更紧张,回去的路上,她不开口,他就一直没有与她说话。

      最后到了酒店前,车道围着花圃,里头种着月季与一串红,那样浓烈的红色,在夜色里也隐隐能看见。

      她停下脚步,孟和平还替她拿着包,他手心里有汗,低声叫了一声:“佳期?”

      她没有应,他又问:“你没有生气吧?”

      她抿着嘴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生气啊?”

      他其实有次跟她提过,说自己的父亲在军区里任职,但没说过任什么职务。于是她问过室友美芸,军区干部大约是哪个级别,美芸一边往指甲上刷指甲油,一边心不在焉的答:“我也不清楚——最大的那个官应该是正师级吧……”

      “那正师级有多大?”

      美芸想了想:“地市级,就是行署专员地级市市长那个级别。”

      距离是有一点,但距离并不是问题。

      反过来是她安慰孟和平:“我没有必要生气的啊,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又不是旧社会,还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再说我没觉得我家里有什么不好的,我爸爸你也见过了,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认真的强调很好很好,样子认真,孟和平终于舒展开眉眼,微笑。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曾经为了她与家人起过争执。那天晚上同房间的同事睡了,她才偷偷溜出来给他打电话。

      沈阳的夜风很凉,佳期走出酒店很远才找到公用电话,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话要说,两人分手也不过才两个钟头,但是他说:“要给我打电话”,她也答应了。

      不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手机都会开到很晚,因为总要等她的电话,这天晚上他声音却有些低沉:“佳期?”

      听出他的倦意,她不由问:“你睡了没有?”

      “还没有。”停了一会儿,他又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有点犯糊涂了:“嗯?”

      “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三个字,清清楚楚的从耳机中传出来,隔着话筒,佳期只觉得自己脸上在发烧。公用电话像一朵橙色的硕大蘑菇,每一瓣心事都是密密的褶,脆而软,有许多许多细小无法见到的孢子,轻轻碰触就会迸散在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愉悦而令人心慌的气息。那是幸福的味道,而夜风清凉,吹拂着她滚烫的面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忽然一下子就将电话挂断了。

      过了不几秒钟,她又急急的拨回去。

      他还是很静,又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的,低到尘埃里去,却开出绚丽的花,仿佛一朵朵的焰火,绽开在心的夜幕上,大而灿烂,照亮整个身心,她说:“我也是。”

      他在那端无声微笑,没有出声,她也知道。

      挂断电话好久,她就站在那里。背后是夜色深沉的长街,每一盏车灯都仿佛流星,明亮的弧迹划过眼晴,小小的白色亮点,即使闭上眼睛也久久不会消失,就像永远刻印烙。

      孟和平拿着手机,过了很久才放下来,搁到枕头旁边。

      他听到母亲敲门的声音,沉默的装作睡着,但是母亲还是推门进来了,坐在他的床边。

      黑暗中母亲的脸庞的轮廓依旧很美,这么多年岁月几乎不曾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叫他的名字:“和平?”

      他不作声,并不是赌气,只是觉得难过。

      她隔着被子,轻轻的拍了拍他,就像他还是很小很小的一个孩子。她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这么多年,你不是跟西子一直挺好的吗?两个人都互相了解,咱们家跟阮家又一直关系不错。再不然,你那个同学李心悦也不错啊,她爸爸刚调到成都军区去当政委,她又跟你念同一间大学,也算是知根知底了……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说交往了一位女朋友,还说想带回来让我们见一见,你爸爸跟我都反对,那是因为我们不清楚她的底细。”

      孟和平苦笑:“妈,你能不能不干涉我的事情?她一个女孩子,能什么底细?你怎么就草木皆兵呢?”

      “我这不是干涉你,那女孩子虽然念的是名牌大学,但现在地方上的那些大学有多乱啊,你就是不肯听妈的话,当初要是听妈的话去读军校,你能认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吗?”

      “佳期不是乱七八糟的人。”

      “能把你迷得三迷五道的,就是乱七八糟的人。”

      孟和平气得掀被子坐了起来:“妈,你怎么能这么说?”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脾气真和你爸爸一样,还没说上两句话呢,就脸红脖子粗了。”

      “因为您不仅在侮辱佳期,而且也是在侮辱我!”

      “孟和平,你怎么回事你?妈妈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是这种态度?我看女孩子就是来路不清白,不然能挑唆你和家里闹?我告诉你,这样有心机有手腕的女孩子,我见得多了,不就是因为咱们家条件好,她才这样费尽心机。她迷倒你容易,她要想进这个家门,我告诉你,比登天还难,这辈子也甭想!”

      孟和平反倒平静下来了:“您都没有见过她,为什么就这样下了定论?如果她不是地方上的一个普通女孩子,而是爸爸那些战友的女儿,再不然,是军委哪个领导的女儿,您还会这样说吗?妈,你别以为人家都稀罕着咱们家,她爱的是我,不是咱们家。”

      “你知道她爱你呢,还是爱你爸爸是副司令员呢?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孩子,你知道他们家是做什么?连她爸爸叫什么名字,她妈妈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就敢说要带她回来给咱们过目,我告诉你,你爸爸跟我的态度都是坚决的,不行就是不行。你立刻跟她一刀两断,这种女孩子,一旦招惹上了就没完没了。弄不好就尾大不调,万一闹出什么笑话来,你让咱们在全军区丢人现眼啊?”

      孟和平放缓了声音问:“妈,你当年是怎么认得爸爸的?”

      他妈妈稍稍愣了一下。

      “全军文艺汇演,对不对?当时你独唱《二月里来》,一直到现在,爸爸还说,当年你站在舞台上,胸前垂着又黑又长的大辫子,一双大眼睛脉脉的,眼睛里就像头有水在流动,唱这首曲子不知有多动人。”

      她有短暂的静默,仿佛重新回到那座灯火辉煌的舞台,那样多的灯,射灯、聚光灯、彩灯打在身上,使人浑身微微发热。而她站在一切光线的中央,仿佛站在整个世界的中央。整座礼堂坐满了人,整齐划一,连军帽对出来的线都是笔直笔直。前排都是首长们,密密麻麻的人头看得她眼晕。那时她还年轻得不可思议,临上台前连说话都在微微发抖,带队的团长不停的安慰她:“不要紧张,不要紧张,首长们其实都很亲切。”

      而她上台后,灯光迎面一照,两眼望出去反正什么都看不清楚,竟就那样镇定下来,仿佛对着空无一人的练习厅,从容不迫。

      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今年的收成好,多打些五谷交公粮……

      那样优美的旋律,用清甜响亮的嗓子唱出来,她就此一曲成名。连军委首长们都知道了她,那个唱《二月里来》的甜嗓子小姑娘。

      后来文工团的领导出面,将孟渡江介绍给她,团里其它女孩子似乎羡慕得不得了,因为是赫赫有名的孟帅的小儿子。打了恋爱报告她还是糊里糊涂的,两个人到树林里散步,也总是一前一后,按照当时谈恋爱的标准距离,隔着不近不远总是半米。孟渡江给她写信,也总是中规中矩的称呼她:“肖云同志”,大多数是谈思想谈学习,偶尔也写一写生活上的琐事。

      本来文工团的钢琴伴奏尤鸣远与她关系一直很好,他对她的心思她明白,她对他的心思,他亦明白,却还没有说破。两个人只差了那么一步,如果组织上出面的时候,她能鼓起勇气,说一个“不”字,也许整个人生就会面目全非。

      可是,一次选择,就这样决定了一生。

      “妈妈,当年您也只是出身普通家庭的文艺兵,而爸爸是将门之子,当时全军最年轻的参谋长。爷爷跟奶奶从来没有反对过爸爸和您,您今天为什么要反对我?”

      儿子振振有词的声音,不知为何令她觉得十分疲倦,但她还是回应了:“时代不同了,那个年代妈妈的思想有多单纯,现在的女孩子是不会有了。”

      第 8 章

      她说服不了儿子,只好先下楼去。孟渡江在客厅里看报纸,她坐下来拿起遥控器,心烦意乱的调了几个台,孟渡江这才看了她一眼:“工作没做通?”

      “你那儿子脾气比你还倔,我不管了。说他两句他就顶嘴,我看他是鬼迷心窍了。”

      孟渡江倒笑了:“我刚才就告诉你,别去兜头泼凉水,会适得其反,你偏不信邪。再说人咱们都还没见过,你就急着反对,也是不合理了一点。”

      “等见着人再反对,那就晚了。现在的女孩子,见一面两面能看出什么啊?你别在这里心疼儿子,你看看老许家那小儿媳妇,也是地方上的,长得够漂亮吧,父母听说还都是大学教授,好歹也算书香门弟吧,结果呢?成天在外头招蜂引蝶,在家就闹的鸡犬不宁。把老许们两口子给气得啊,刘大姐见我一次就诉一次苦,最后狠了心把他们家斌斌调到西藏军区去了,才算消停。我们家要是也弄一个这样的,我告诉你,你心疼你儿子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也不见得地方上的女孩子就个个像那样,”孟渡江不以为然:“我看你是以偏概全。”

      “我这叫防患于未然。”肖云更不以为然:“人家西子多懂事的一孩子,人漂亮不说,家教又好。咱们和平就是不开窍,这么好的姑娘,连近水楼台都不知道去捞月。”

      孟渡江哈哈大笑:“捞什么月?和平又不是猴子。”

      “你还有闲心讲笑话。”肖云气得狠了:“你儿子就是你掼的。当初我就说让他去读军校,你非得说按他自己的意思报志愿。后来好好在国外呆着,他偏要回来,你也就掼他,让他回来读研。到了今天,你还由着他性子来,你就掼吧,我看你把他掼成什么样去。”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满意和平没按你想的那样,去跟西子谈恋爱。西子那孩子是不错,可老话说的好,强扭的瓜不甜。”他将报纸叠起来,像是随口说:“再说了,齐大非偶,不见得就是好事。”

      “就算不跟阮家的孩子,你那么多战友的孩子,出色的多了,知根知底的,和平随便挑中哪一个,咱们都不知道有多省心。”

      “孩子大了,他自己知道选择。依我说,现在就带回家来确实不合适,你抽空去一趟他们学校,让他把那姑娘带出来给你看看。如果不行,咱们再做和平的工作。”

      肖云不作声,孟渡江催她:“上去跟和平说一声,就说我们答应先看看人再说。去吧,省得儿子赌气睡不着。”的

      “我不去,”肖云冷着一张脸:“活该他睡不着。辛辛苦苦养了他二十多年,为了个丫头就跟咱们闹,白养了。”

      孟渡江哭笑不得:“你看看你,你比你儿子还幼稚。”

      肖云虽然这样说,最后还是上去告诉孟和平:“过两天等有时间了,我到你们学校去,你把她叫出来让妈妈看看。”

      孟和平这才笑了:“妈,你一准会喜欢她。”

      回学校后,孟和平告诉了佳期,佳期还是有点紧张,立刻惨兮兮的问:“啊?那我可不可以逃跑?”

      孟和平瞪她,她才放低了声音:“我害怕嘛。”

      “有什么好怕的,我妈你迟早反正得见的,再说,有我呢。”

      那天是双休日,全寝室的人都呆在寝室睡懒觉。佳期大早爬起来打水洗了头,又换衣服,试一件觉得不合适,试两件还是觉得不合适。畅元元睡眼惺松的看着,问:“咱们小弹弓今天是不是要去钓鱼台当同传啊,怎么就这样折腾上了?”佳期垂头丧气:“真要上国宾馆作同传我还没这么紧张,孟和平的妈妈来了,我这会儿肚腿子都发抖呢。”

      这话一说,绢子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了,直嚷嚷:“哎呀,这就得见公婆了啊。你得好好打扮打扮,来来,我的衣服随你挑,看上哪套拿哪套。”

      畅元元揉着眼睛说:“你就是太爱你们家孟和平了,所以唯恐自己哪点让他丢了面子。你看看你紧张的这样,真弄得像党和国家领导人要见你似的。”话虽然这样说,却也指点她:“穿得端庄文静点吧,长辈们都受用那一套,我把我的新丝巾借给你,保证效果出来特淑女。”

      结果在全寝室的齐心协力下,一直到孟和平来接她,才算拾掇完毕。

      绢子看着镜中的佳期,夸赞:“去吧,去吧,这样子别说是见孟和平的妈,就是去见西班牙王储的妈都没问题。”

      佳期哧一声笑了。

      在车上孟和平也悄悄的夸她:“今天真漂亮。”

      她还是有点忐忑,但化了淡妆的一张脸,越发衬得一双清水眼顾盼生辉,仿佛幽着两汪水,而水里只映着他的影子。他很少看到她在这个季节穿裙子,于是说:“以后你就这样打扮吧,我喜欢看。”她有点窘迫:“衣服虽然是我新买的,可丝巾是元元借给我的。”

      他说:“不要紧,到时我给你买一条。”

      路很远,佳期一直记得那天,初夏的星期六,街道两旁的槐树开满了洁白芬芳的花,一串串像是无数尾鸽子的白羽。那样鲜亮的绿与白,大篷大篷的槐花香气,在微风中流淌。她与孟和平坐在出租车的后座,车载电台里,交通台的DJ报道着交通状况,立交车祸,二环主路交通拥堵,提醒司机绕行……那些絮絮的报道,整个城市一鳞半爪的片断,仿佛十丈红尘扬起的尘嚣,真切而模糊。司机听完了又调频道,音乐台一首接一首的放情歌,爱断离伤,但她的心是愉悦的,就像外面的艳阳天气。有细密的气泡从心底泛起,鼓鼓的,叫人难受又好受。

      孟和平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

      一直到下车。

      除了门牌号,没有任何标识的大院,门口还有值班的警卫,看上去仿佛一个军政单位。但隔着高墙只能看到无数葱茏的大树,门后的林荫道深不见底。孟和平对她解释:“招待所,我妈妈这次过来就住在这里。”

      她还没有穿习惯高跟鞋,畅元元教她在后跟上贴了创可贴,但走起路来还是累。初夏的太阳已经有些猛烈,她走了一身汗,而孟和平一直牵着她的手,空气里可以看清晰的看到光线中的微尘,像是撒下一道道细微的金粉,树荫筛下无数细碎的光斑,像是蝴蝶金色的翅,无数细小的金色蝴蝶,栖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佳期总有些恍惚的感觉,觉得只要一走近,那些金色的小蝴蝶就会展翅飞走。

      孟和平的妈妈出乎意料的年轻漂亮,佳期轻轻吸了口气,十分大方向她自我介绍:“阿姨您好,我是尤佳期。”

      “坐吧,你们都坐吧。”她打量了一下佳期,口气还是很客气,一面就叫服务员倒茶。

      会客室很大,地毯绵软没人脚踝,佳期心里起先像揣了一面小鼓,后来也渐渐镇定下来。孟和平的妈妈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和平说你是浙江人?”

      “是,我是浙江绍兴人。”

      白瓷茶杯里泡着上好的绿茶,气味芬芳,孟和平的妈妈若有所思的问:“你姓尤?是绍兴市区的?”

      “不是,我是东浦镇人。”

      孟和平补上一句:“妈,就是出花雕的那个地方。风景可漂亮了,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跟陈逸飞的画一样。”

      孟和平的妈妈没有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了一句:“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佳期有些不安,因为看到孟和平的妈妈手指转着茶盖,一圈又一圈,白色描青花的盖子,那颗细白如玉的盖头正被她无意识的用指甲划着,一下又一下。不知为何佳期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这预感让她觉得不安起来,但她还是如实答了:“我爸爸在酒厂上班,”稍稍停了一下,才说:“我妈妈很早就跟我爸爸离婚了,我没有见过她。”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尤鸣远。”

      会客室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连窗外枝头的鸟叫都能清楚听见。是一只灰色的小鸟,样子很不起眼,但叫声清脆,像一串流丽的铃声,摇碎震荡着空气,婉啭动人。

      佳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自己说错了,可是一切都不对头,一切都不对头了。屋子里的气氛仿佛一下子凝重起来,仿佛渗了胶,一点一点的凝固起来。孟和平也察觉了,说:“妈,佳期的父母离婚,跟佳期没有关系,那时她还不懂事呢,她是无辜的。”

      “我知道,”孟和平的妈妈神色冷淡的放下茶杯,重新打量了一下佳期,佳期觉得那目光已经彻底改变了,她的神色甚至比刚才还要显得礼貌,但这礼貌里已经多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的声音也透着这种冰冷的礼貌:“尤小姐这条丝巾真是漂亮,如果我没认错,是爱马仕今年的新款吧。听说尤小姐还在念大四,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学生都这么阔了,随随便便就可以系条几千块的丝巾上街。”

      佳期没想到这条丝巾会这么贵,顿时涨红了脸,和平连忙替她解释:“妈,那是她向室友借的,为了想来见你,打扮得隆重一点。”

      “那就更要不得,现在的女孩子虚荣心怎么这样强。”她冷漠的扫了佳期一眼:“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妈妈平生最恨人弄虚作假,你又不是不知道。”

      佳期站起来:“阿姨,我错了。我就是想给您留一个好印象,没想到反而会弄巧成拙,对不起。”

      “算了算了,你们走吧。”孟和平的妈妈揉了揉太阳穴:“回头我还有事,和平,你送尤小姐回去。今天你高伯母和鲁伯母还说作东请咱们母子吃饭,你送尤小姐回去后,直接到军委招待所去,我在那边等你,可别迟到了。”

      孟和平还想说什么,佳期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说:“那阿姨您休息一下,我们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槐树在风中微微摇晃,电台里在播天气预报,内蒙古的沙尘暴不日即将袭来。佳期的嘴角无奈的上扬,天有不测风云,就是这样。

      内蒙古,听着仿佛十分遥远,而车窗外的城市也只有微风,还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亚马逊流域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会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场风暴。世界就是这样,每一处微小的意外,后果却令人觉得难以想像。而那只无辜的蝴蝶,却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佳期觉得害怕,因为不知道错在哪里,她无法改正,可是这错误眼睁睁已经带来了极可怕的后果。

      告别时孟和平忽然亲吻她的面颊,他的嘴唇微凉,像新鲜的柠檬,有一种叫人心酸的清凉。他说:“佳期,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也许妈妈只是一时误解了你,我会去说服她。”

      她灿烂微笑,装作毫不在意。可是明明知道是无力扭转了,孟和平的妈妈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那种连礼貌都掩饰不了的厌恶,令她觉得灰心绝望。

      晚上的时候孟和平才来找她,她还穿着上午的衣服,那条丝巾已经还给了畅元元,所以脖子那里显得空空的,细长的颈下露出精致的锁骨,孟和平觉得她今天格外瘦,像是一片叶子,单薄得叫人心疼。

      “吃了饭没有?”孟和平问她。

      她嗯了一声,其实没有吃。回来后全寝室的人都不在,她就忙着洗衣服洗床单洗被套,几乎把全寝室能洗的东西全都洗掉了。从中午到黄昏,她用掉半袋洗衣粉,手泡得起了褶,可是心里老觉得空落落的,整个人不能闲下来,仿佛一闲下来,就不由自主的难过,只好把寝室里里外外的地又拖了一遍,还把窗户玻璃全都擦干净了。

      擦窗户的时候正是黄昏,满天绚丽的紫霞,紫得发蓝,像一方染透的丝绒。校园广播里正在放《My love》,和声部分那样美,就像这个暮春的黄昏。她踩在凳子上认真的擦着玻璃,一丝不苟的抠去每一个细小的黑点,湿抹布沾洗衣粉擦过,再用湿抹布擦掉泡沫,最后用干抹布抹干净。呵着气,每一扇玻璃都晶莹透亮,亮得就像根本没有。

      广播里的歌声悠扬:“I wonder how I wonder why,I wonder where they are……” 像不存在,像没有。
      “To see you once again,My love,I Try to read I go to work,I'm laughing with my friends……”

      楼下都是去打饭打水的人,拎着各色的保温瓶,广播的声音那样嘈杂,可是没谁留意在听。远处都是树,纵横交错的林荫道,古老的楼幢掩映在绿树丛中。

      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冰冷冰冷的,还有洗衣粉那种添加剂的香气,而天一分一分的暗下来。

      然后,孟和平就来了。

      以前她也觉得他高,但今天他仿佛又高又远,她连仰头望他都觉得吃力,而他的声音都像是离她更远了一些,她不得不微笑倾听他的话,他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跟着他一直走,风起得更大了,吹乱她的长发,她觉得冷,可是没有作声。

      他也一直没有说话。

      从一条林荫道到另一条林荫道,出了东门,又进了他们学校的西门。她跟着他一直走,一直走,穿行在校园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就像是害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

      他攥疼了她的手指,最后才说:“到了。”

      是一座小礼堂,有时艺术系表演什么节目,或是大学艺术团排练,都在这里举行。不知孟和平从哪里弄到了钥匙,带着她走进那黑漆漆的礼堂里。

      他打开过道里的一盏小灯,然后将她安置在第一排中央的座位上,转身就进了后台。

      过道里那唯一的小灯也熄灭了,她坐在静谧的黑暗中,舞台上追灯突然亮起,硕大圆形光圈,像是一轮雪亮的满月,而那轮银色月轮的中央,是黑色的一架钢琴。

      他从幕后走出来,缓步踏进光圈,就在钢琴前坐下,佳期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会弹钢琴,更不知道他竟然弹得这样好。

      他弹的是《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佳期从来不知道这首歌还可以改编成钢琴曲,起先乐曲轻柔舒缓,像是春风拂来,黄土高原上天高云淡,而绿意方生。中间高潮部分却如同欢快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每一个音符轻盈的跳跃在琴键,仿佛一枝枝山丹丹绽开在沟壑,花开得艳红如云。一朵朵挨挨挤挤,直涌到视线中来。每一朵都红得灼痛人的视线,那样多的花仿佛海洋一般,燃遍了漫山遍野。像是火烧云,从天上一直烧到地面,红彤彤的,热烈得像火一样。

      她听不出任何指法或是技巧上的东西,只觉得整个舞台成了一叶小舟,飘在花雨如箭的河上,而只有她自己,凝视着这梦幻般的一切。

      最后的部分似乎重新舒展下来,一切如同行云流水,重新恢复那种天高云淡四野旷静,只有一枝细弱却红艳的山丹丹,还摇曳在山谷的风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后许久许久,她才想起来鼓掌。

      孤零零的噼噼叭叭掌声,在空落落的小礼堂中荡起回声。他站起来,微笑着向她鞠躬,如同最具风度的演奏家谢幕。

      礼堂太空旷,隔得那样远,她笑着提高了声音:“你竟然会弹钢琴,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他站在舞台的中央,也得提高了声音才能让她听见:“我的优点还有很多很多呢。”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声音问:“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佳期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间小礼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钢琴优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旷舞台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与眼都清晰分明,脸上的每一条轮廓,都那么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灯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实。连他的整个人,都像梦幻般不真实,这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他问她:“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第 9 章

      佳期拥有了生平第一枚戒指,小小的白金指环,没有任何花纹,就是最简单最朴素的样子。因为不是名牌,而当时金价又相当便宜,所以不过几百块钱,是孟和平用他自己的补助买的。原来他下午就去买这个了,他替她戴在指上,她的手指非常的纤细,珠宝店的店员向孟和平推荐的号码,谁知仍是大了一点点,孟和平说:“要不我拿去店里换一个吧,人家说可以换的。”佳期却摇头:“我就要这个,拿毛线缠一缠就可以了。”

      孟和平说:“那不好看。”

      佳期璨然微笑:“我不要好看,我就要这个。”

      那个戒指她拿红色毛线细细的缠了半圈,是不太好看,像过去老太太戴的金戒指。在老家东浦古镇上,佳期常常看见老人家坐在河沿一把藤椅上晒太阳,眯起眼睛听收音机里的绍兴戏。老太太满脸的皱纹与银发,手指上戴着枚发黑的金戒指,拿毛线缠过,连毛线都浸润了太多的岁月风尘。可是佳期十分喜欢,那是一生一世的天长地久,再多的战乱离伤,仍是保留了下来,变成时光的记忆,仿佛永恒。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同家里闹僵的事情,只知道他换了一家公司实习,工作非常的辛苦,总是没有休息。

      有一次她想起来问他:“最近怎么不回沈阳去?”

      孟和平正吃着牛肉粉丝,他近来脸颊都瘦下去了,佳期有些心疼的望着他,他只埋头吃粉:“累,懒得回去。”

      他确实累,因为做技术工作,加班的时候总是连轴转。两个月后又换了一家公司,并没有正式签约,但薪水稍稍高了些,因为毕业不能再住学校宿舍,于是在公司附近的街区租了一套房子。

      星期六搬家的时候佳期帮忙他大扫除,两个人拿报纸折叠帽子戴在头上遮灰。佳期负责清理杂物,孟和平则负责墙面卫生,站在凳子上拿扫帚绑了鸡毛掸子拂去墙角的灰吊子,佳期听到孟和平边干活边吹口哨,吹的是《我是一个粉刷匠》,佳期想起还是在幼儿园学过这首歌,不禁抿着嘴偷偷笑。

      那天两个人都累到不行,等最后将屋子收拾出来,真的是精疲力竭,佳期往沙发里一瘫,哀叹:“我真不想起来了。”只是饿,饿得咕咕叫,两个人中午都只吃了一点面包就接着干活,现在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虽然累,可是看到光亮如镜的地面砖,看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厨房,孟和平还是兴致勃勃:“我煮面你吃吧。”

      佳期叫:“不要!”

      上次他泡方便面,结果水不开,面条全都硬硬的,佳期从此拒绝他炮制的任何食物。她按了按酸痛的膝盖,自己跑进厨房去下面条,油盐酱醋都不全,煮出来的面条白生生的,她将面条端上桌,回头一看,孟和平已经歪在沙发里睡着了。

      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鼻梁挺直,只是眉头微微皱着。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去抹平那眉峰。谁知他一仰脸,吻在她的手指上,原来他已经醒了,她痒得咯咯笑,他抱住她,深深吻她。

      面条很难吃,但他大口大口吃完了,还夸她:“煮白面都这么好吃,我老婆手艺真好。”

      佳期不满:“谁是你老婆?”

      他十分笃定的笑:“将来一定是,而且永远都会是。”

      虽然两个人都忙,她偶尔才能过来替他做一顿饭,收拾收拾屋子,可是在一起的时光永远弥足珍贵。八月份的时候孟和平的公司组织员工活动,去近郊的风景区漂流烧烤,每人都可以携带一名家属。大客车上笑语喧哗,都是些年轻人,活像是一班小学生去春游,气氛热烈活泼。跟车的导游是个黑黑的小伙子,人年轻,嘴也特别贫,咧嘴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就像是给黑人牙膏做广告的。下了高速不久就拐上景区专用公路,结果时机不巧,正赶上这条路在修路,路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坑,大客车颠来抖去,就有人嚷:“这路怎么跟麻子似的,大坑小坑的,快把我的肠子都抖出来了。”

      结果导游小伙子笑嘻嘻蹦出一句:“诸位先生女士,我们现在走的这条道路,正是赫赫有名的迷人酒窝大道。”结果话还没说完,车轮碾上一块大石头,一声闷响,车身又狠狠的颠了一下,就有人问:“那这是什么?”

      导游面不改色:“这是可爱的小虎牙。”

      这一下满车的人都哄得笑了,佳期也笑,孟和平转过脸来,隔着车窗,夏日的阳光斜映在他脸上,他长长的眼睫毛被阳光镀上一层绒绒的金圈。他趁机偷偷的亲她,结果车子又碾上石头,他正好撞在她的鼻子上。她不由得笑,他在她耳边笑着说:“可爱的小虎牙。”

      他的气息痒痒的喷在耳朵下,吹拂起她颈中的碎发。

      那天天气很好,佳期一直以为,这一生都会像那天一样,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而孟和平就在她身边,永远握着她的手。

      烧烤的时候大家已经厮混得熟悉,她被别人称为“孟和平家属”,她称别人也是谁谁的家属,一帮家属在河滩上烤玉米与牛肉,还有许多的鸡翅脆骨,出乎佳期的意料是,孟和平烤的鸡翅竟十分美味,她本以为他是丝毫没有烹调天赋的人。那天佳期啃了许多许多的鸡翅,喝了许多许多的啤酒,结果震倒了孟和平公司的全体同事。连历尽“酒精考验”的市场部经理老刘都被她震憾了,立马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啤酒家属”。

      以至事隔多年,有回偶尔在商务饭局上遇见这位刘经理,他还能一眼认出她:“哎呀,你就是那个啤酒家属。今天这酒我不喝了,不能喝了。有绝世高手在这里,真不能喝了。”

      佳期微笑,对方是老江湖了,饭局上把酒言欢,除了这句话,再没提过旁的,更没有提到孟和平。

      那天回到家里佳期才觉得,其实自己十分怀念,怀念被称作“家属”的那一天。

      因为那时的一切都是好的,因为是孟和平。

      孟和平其实很心疼她,老叫她傻丫头,许多的事情,他总是事先替她想在前头,连徐时峰都十分不解:“孟和平是个好人,佳期,你为什么要放弃?”

      佳期微笑,神色却是恍惚的,看着窗外的树,昔日青青今在否,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徐时峰觉得担心,追问:“佳期,你跟孟和平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过年的时候他陪她回家去,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春运时节的火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折腾十几个小时才抵达,孟和平也没有丝毫倦色,照顾她与行李出站,一切井井有条。

      他做事向来细心,凡事有他在,佳期总觉得可以依傍,可以放心。

      孟和平带给尤鸣远的见面礼是两条烟,佳期看他拿出来时觉得好笑:“这是什么烟?怎么商标什么的全都没有?拿白纸糊的啊?”

      孟和平笑:“我说要来看叔叔,一位朋友专门替我托人从烟厂弄出来的,听说是好烟。”

      尤鸣远看了看烟,又看了看孟和平,没有作声就接过去了。

      团年饭是三个人一块儿下厨做的,本来尤鸣远不让他们进厨房,但佳期硬要给父亲帮忙,和平也笑着系上围裙,于是三个人一块儿下厨,还是尤鸣远主厨,佳期跟和平当副手。佳期切小葱切得很快,砧板咚咚咚咚直响,和平笑她:“瞧这架式够唬人的啊。”佳期头也没抬:“没你弹钢琴的样子唬人。”

      忙着炒年糕的尤鸣远随口就问了一句:“和平会弹钢琴?”

      佳期说:“弹得挺好的呢,起码我听不出不好来。”

      和平说:“小时候最恨练琴,因为那时练指法基本功,最枯燥无味。我妈妈有时就是这样,总觉得她自己是为了我好。”

      佳期问:“阿姨不是唱歌的吗?为什么非逼着你练琴?”

      和平说:“我总不能跟她学唱二月里来吧,我妈说男孩子弹钢琴好,可以培养气质。”

      尤鸣远拿着锅铲的手忽然停下了,年糕在锅中滋滋作响,油烟气呛上来,佳期不由问:“爸爸,怎么了?”

      尤鸣远说:“没事。”将年糕盛起来,又炒别的菜,忙得团团转。

      春节晚会依旧像大杂烩,开着电视机不过为着热闹。孟和平胃口好,吃了许多的霉干菜焖肉,佳期教他吃腌苋菜梗,中间果冻样的梗肉最好吃,用力的一吸,十分下饭。孟和平跟着她学,咕咚一声吸掉梗肉,觉得十分有趣。三个人喝掉两壶真正的善酿,尤鸣远不知为何话有点少,佳期想,父亲也许是因为酒喝多了一点,他一喝酒就比较沉默。

      十二点时远远近近的鞭炮已经响了起来,所谓“早放爆竹早发财”,亦算得民俗。佳期家里也放鞭炮,拿长竹竿缠好了,伸出窗外去点燃,孟和平自告奋勇的放鞭炮,佳期捂着耳朵探出头去看,天气很冷,夜色漆黑。风吹在脸上有点疼。而小河对面的人家窗口也在放鞭炮,黑暗里看到小团小团的金色火光,闪闪烁烁炸开沉沉的夜色,四面都是爆竹声,噼噼啪啪响声震耳欲聋。

      孟和平觉得新鲜,一切都像回到了小时候,过年如此有声有色有光有电,许多年他没有这样过年了。他一手执着竹竿,一手塞住自己耳朵,对同样捂着耳朵的她,夸张的闭合着嘴形,她看了半晌才看出他说的是那三个字。笑嘻嘻也夸张着闭合嘴形说出三个字,鞭炮还在轰轰烈烈的炸响着,他不依,提高了声音:“哎哎,一句新年好就把我打发了?”

      她的声音夹在远远近近的鞭炮里:“过年就应该说新年好,再说不也是三个字吗?”

      “不一样。”

      佳期反正装傻:“什么不一样,就是一样。”

      初一早晨要吃福橘,大红橘子酸酸凉凉,佳期将橘子皮撕了一小块放进炭火里,满室清香。只是他们下午就要赶火车回去。尤鸣远替佳期收拾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左右不过装了些吃的。大学毕业后就没了寒暑假,回来的日子又这么短,佳期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也觉得十分难过,低低的说:“爸,别弄了。”尤鸣远叹了口气,摸出一枝烟来,闷闷的吸了起来。

      孟和平以为他是对自己不放心,所以叫了一声“叔叔”,说:“请您放心,佳期有我照顾呢。”他脸色十分诚恳:“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毕业了,只要好好工作,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买房子结婚了。叔叔,我会好好对待佳期,心疼她,不让她受委屈,让她一生一世都过得快活。”

      尤鸣远一直没有说什么。

      佳期轻轻叫了声爸爸,尤鸣远将烟掐熄了,爱怜的摸了摸她的脸:“傻丫头。”

      父亲的手掌宽厚温暖,手心里有薄薄的细茧,指端还有烟草特有的香气。佳期觉得难过,因为让父亲替她担心。

      孟和平一直不肯回家,佳期劝了他无数次,他总是沉默。过年之前佳期劝他无论如何得回家看看,毕竟是过年,孟和平说:“我陪你回绍兴。”佳期说:“你先回沈阳,过了年我就来了。”孟和平不干,佳期几乎说破了嘴皮,最后实在拗不过他,只得说:“你陪我回绍兴可以,但去绍兴之前,你得回沈阳去看叔叔阿姨,哪有跟自己父母这样赌气的?”孟和平依旧沉默,佳期几乎是软磨硬缠,最后赌气:“你不回沈阳,也不用跟我回绍兴。”孟和平叹了口气:“从绍兴回来,我再回沈阳,行不行?”

      他的样子真得显得十分疲惫,佳期没能说服他先回沈阳,也无可奈何。好在从绍兴一赶回来,她就逼着孟和平在火车站直接转车去了沈阳。

      只是佳期没想到会看到孟和平的妈妈,汽车就停在她公司宿舍楼下。

      刚下火车她还提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的,看到孟和平的妈妈从汽车上下来,怔了一下,还是礼貌的叫了声:“阿姨。”

      “和平呢?”

      “他回家了。”

      孟和平的妈妈冷淡的哦了一声:“他都半年没回家了,连大年夜都没回去,今天倒回家去了。”

      佳期不作声,孟和平的妈妈说:“你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佳期说:“阿姨您有话就说吧。”

      孟和平的妈妈冷冷的问:“你知不知道你母亲现在在哪儿?”

      佳期心里一搐,手里的方便袋太重,细细的挽口早勒进了指间,孟和平的妈妈微微扬着脸,语气鄙夷:“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佳期鼓起了勇气,直直的望着她的眼睛:“阿姨,谢谢您的好意。虽然我很想见到我的妈妈,但我想现在并不是最适当的时机,我并不想打扰她的生活,也请您,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因为我和孟和平的事情,她肯定一无所知,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我跟孟和平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如果您不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不够好,不符合您心目中的要求。但是我跟孟和平是真心相爱,我会努力做到让您喜欢我,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您是他的妈妈。您无私的爱着和平,我也同样爱他。我希望您能给我和孟和平一个机会,让我们幸福。”

      过了半晌,孟和平的妈妈才微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这辈子你就别指望了。幸福?你以为你能给和平幸福?”

      佳期不卑不亢:“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孟和平的妈妈还是那种轻描淡写的微笑:“如果你自私的要幸福,你就继续抓着和平不放。我告诉你,和平本来考上了奖学金,就为着你,他把出国读博的计划都放弃掉了。他父亲非常震怒他的所作所为,他为什么半年换了三份工作?就是因为你。你爱他,你爱他就别连累他。你口口声声爱和平,你能给和平什么?你知道你妈妈是什么人吗?她生了你就抛下你跟着个小流氓跑了,后来又离了一次婚。你不想见她,你是不是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她成天跟一帮吸毒人员混在一块儿,为了毒品她什么不干?戒毒所派出所她都是常客了,几进几出,广东公安厅那边的熟人跟我提到她,就用了一个词来形容,恬不知耻。我还真没想到你家学渊源,别看你们母女俩二十多年没见过,可真是一路货色,只管着自己自私自利。”

      佳期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着急,她并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母亲这些年来过得这么难堪,她总是以为她是幸福的,她并不恨她当年抛下自己,如果她是幸福的,可是孟和平的妈妈字字句句都像利刃,剜在她的心上。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眼晴里却有一种异样的光芒:“阿姨,如果您想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那么您错了。我并不觉得有任何羞耻,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许多人不幸福,许多人过得很难堪,但这并不全是她们自己的原因。也许她们是做了错事,可是您,难道您就从来就没有做错过任何一件事情?我并不知道和平为我的牺牲,他是没有告诉过我奖学金的事情,可是不管他做任何决定,都有他自己的原因。我爱他,信任他,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他。”

      第 10 章

      有次泡吧周静安喝高了,捧着杯晶莹透亮的JACK DANIELS对佳期不胜唏嘘的感叹:“那时候年轻,什么都没有,可是有勇气。”
      每次想起那些遥远的过往,佳期总觉得周静安的这句话,又坚强又伤感。

      并没有过很多年,可是有许多事情仿佛已经是前生,连佳期自己都觉得,那样执着,那样坚持,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阮正东有一次说:“你有时侯真有一种孤勇。”

      不如说她笨。

      自从那个尴尬的早晨之后,他们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面,阮正东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倒也是寻常事。佳期在中午十二点打电话给他,他明显还没起床,声音里都透着睡意,听出是她的声音后仿佛有些意外:“是你?”

      佳期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想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找到钥匙,还专门叫人送来。”他哦了一声:“原来就为这个啊。”佳期有点内疚:“我就是丢三拉四的,钥匙是在你车上找到的吗?”他却没回答,只是笑:“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佳期觉得头痛,又被他敲竹扛。

      晚上阮正东来接她,因为是周末,下班也比较早,佳期笑吟吟打开车门就问他:“到哪里去?”

      阮正东瞥了她一眼:“神采飞扬啊,谈恋爱了?”

      “哪儿啊,”佳期笑着说:“跟的一个大客户终于拿下了,老板一高兴,这个季度的奖金给得特别痛快。”

      阮正东不以为然:“你就爱钱。”

      佳期切一声,说:“我要像你一样有钱,我也不爱钱了,我改爱人去。”

      阮正东微微笑:“等你跟我一样,你只怕连人也不能爱了。”

      佳期咦了一声,打量他:“你这是怎么了,受什么打击了?还有谁能打击你啊?”

      阮正东不答理她,周末的黄昏,交通塞得一塌糊涂,他们夹在滚滚车流中,简直是一步一挪。佳期觉得奇怪:“我们去哪儿?”

      “超市。”

      她更奇怪了:“去超市干嘛?”

      他答:“去买菜,回家你做我吃。”

      她瞪他:“凭什么啊?”

      他慢条斯理的宣布:“今天我生日。”

      佳期不信,他腾出只手,取出身份证拿两只手指挟着,她接过去一看,竟然真是这一天。佳期气愤:“你那厨房,跟装修杂志上的样板间似的一尘不染,哪里能做饭?”

      “缺什么买回去不就行了。”

      真真是有钱的阔少爷口气。

      结果他们在超市买了整套的索林根厨刀,一系列锅碗瓢盆,不同的碟子和碗,还有大小砧板跟不同种类的专用抹布,导购小姐笑眯眯:“两位是准备结婚的新婚夫妇对吧,我们正在做活动,一次购买厨房用品超过两千元,送亲吻抱枕一对。”

      佳期觉得奢侈,因为仅刀具就已经不止两千元,何况还有那样多的细瓷骨碟,碗盘十分精美,叫人爱不释手。阮正东还一本正经的问导购小姐:“那超过四千送什么?”

      导购小姐怔了一下,才说:“两对亲吻抱枕啊。”

      买菜时佳期才发现阮正东有多挑食,这个不吃,那个不喜欢,扶着购物车站在一溜长长的冷柜前,那模样简直像古时的皇帝,面对三千佳丽还挑三拣四。佳期不理他:“反正只有我们两个人,炒两个小菜就行了,牛肉吃不吃?杭椒牛柳好不好?”

      不等他答话,她弯下腰去挑选牛肉,耳畔有一缕鬓发松散,滑了下来,从侧面看去,她睫毛很长,弯弯像小扇子,下颔的弧度柔美得不可思议。嘴角微微抿起,神情专注而认真,倒真的像是下班来买菜的年轻家庭主妇,阮正东扶着购物车的推手,一时走了神。

      “还吃什么?”她选好了牛肉,转头又问他。

      他不说话,一手拖着她的手,一手推了购物车,急急就走,佳期莫明其妙:“哎哎,干什么?”

      “买菜心。”

      其实超市的菜架永远好卖相,叶菜青翠整齐,瓜果缤纷排列,货架顶部的橙黄灯光一打,颜色绚烂似广告图册,每一张都赏心悦目,连菜心在灯光下都像碧绿的翡翠花束,他选菜心拣最肥最大的往车上放,佳期又一一拿回去:“这些都太老了。”十分尽职尽责的教他:“要选嫩一点的,用指甲掐一下菜茎,掐不动的那就是老了。”

      其实他这辈子也不见得再有机会或再有兴趣来买菜,她弯腰将两捆菜心放到购物车中,菜叶上刚刚喷过水,有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凉凉的。翠生生的菜心用红色的塑料圈系住,红绿交映,十分好看,好看的不像真的一样。

      佳期坚持要去买蛋糕,超市面包房现烤的,十分新鲜,有许多人在那里排队,蛋糕面包特有的焦甜香气飘散在空气里,她回过头来向他笑:“加忌廉?”

      她的笑容很温暖,像空气里蛋糕甜丝丝的香气。

      她又回过头来问他:“上面的水果,芒果多一点,还是火龙果?”

      他没有回答,她掏气的伸手在他眼前晃动:“大少爷,回魂啦,我要吃芒果多一点的,好不好?”

      他用微笑掩饰刚才的情绪,说:“那不如去买芒果。”

      “单吃就没有意思了,”佳期又回头看了看大玻璃后正在成型的忌廉鲜果蛋糕,一脸的垂涎:“我就爱吃蛋糕上铺的那一点点芒果。”

      那样孩子气,他不禁再次微笑。

      将大袋小袋放进后车厢,阮正东说:“真没想到一个厨房要用这么多东西?”佳期则是另一种感叹:“我也没想到这么贵。”

      他们买了超过八千块的厨房用品,结果送了四对亲吻抱枕,佳期抱着其中一对:“唔,好软。”

      “喜欢就拿回去,”他说:“反正我要了也没有用。”

      “那我拿两对走,另外两对留给你。”

      他喜欢这个分配方式,与她一人一半。

      车开得很慢,穿行在初冬的夜色中,长街两侧是辉煌的灯火,仿佛两串明珠,熠熠的蜿蜒延伸向远方。夜色温柔得像能揉出水来一样,车里暖气太充足,佳期脸颊红扑扑的,告诉他:“大学的时候没有事,黄昏时分就一个人去坐300路环城,坐在车上什么都不想,就只发呆,看天一点一点黑下来。”

      他说:“矫情。”

      她想了想,点头承认:“我有时候是挺矫情的。”

      他沉默,因为其实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她从来矫情得挺可爱。

      她做饭的时候也挺可爱的,神气活现像指挥官,指挥得他拿东拿西,还要洗菜,他站在厨房门口不肯进去,只抗议:“君子远庖厨。”她正低头切西红柿,连头都没抬:“那等会儿你不吃。”

      他舍不得不吃,只得从命。

      等到最后菜要下锅了,才发现有样很重要的东西没有买——围裙。

      佳期啊啊叫:“油锅一起,我这衣服算是完了。”

      他说:“你等着。”转身进卧室,翻出自己一件半新的T恤,说:“系上这个。”

      她看到衣服牌子,咝咝吸气:“腐败!”

      她一手正端着盘子,一手正拿着筷子正拌牛柳,他不假思索替她系上,用T恤长长的袖子在她腰后打了一个结,她的腰很细,很软,阮正东想到一个词,纤腰一握。

      他十分克制着自己,才没有伸手去握一握。

      电饭煲里有白腾腾的蒸气喷出,杭椒牛柳炒好了,她挟了一筷子尝,他抗议:“不许偷吃!”她瞪了他一眼,只得挟了一筷子给他,真的是很好吃,很香,很嫩,牛柳细滑。他从来没吃过这样细滑的牛柳,只觉得好吃。

      做了两菜一汤,杭椒牛柳、清炒菜心,还有西红柿鸡蛋汤。

      他温了绍兴酒,说是朋友送的。佳期识货,用鼻子一闻就知道,哎呀了一声,说:“你这个是真正的三十年陈,你这朋友真不简单。这酒国宴上都没有,因为数量少,都是专供几位首长。”

      他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家在绍兴东浦,我爸爸当时就在酒厂上班的。”她深深吸了口气,感叹:“真香。”

      两个人喝掉半壶,阮正东没想到佳期这么能喝,差一点不是对手。最后吃了很多菜,连佳期都吃了两碗米饭,吃得太饱,佳期靠在椅背上感叹:“买了一大堆东西,只做了这几个菜,真是太奢侈了。”

      他也觉得奢侈,这一刻的时光,真奢侈。在薄薄的酒意微醺里,真奢侈。

      点蜡烛许愿,佳期关上了所有的灯,屋子里只有蛋糕上烛光摇曳,她笑容甜美如同广告:“许个愿吧。”

      他觉得有点上头,那三十年陈,后劲渐渐上来了,在微微的眩晕里他哧一声就吹熄了蛋糕上的蜡烛。

      顿时一片黑暗。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渐渐可以分辨出她的轮廓,就在沙发的那一端,落地窗外有清冷的夜色,或许是月光,或许不是,淡淡的灰色,投进来,朦胧的让人能看见她的影子。眉与眼,并不分明,可是是她,明明是她。

      佳期转过脸来向他笑:“许了什么愿?”但马上又说:“别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没有作声,她不知为何有点紧张,说:“我去开灯。”

      她从他身边经过,有一点淡泊的香气,不知是什么香水的味道,他分不出来。

      灯已经亮了,她说:“生日快乐!”取出小小一只盒子,也许是刚才在超市买的,他在超市收银台排队等付款的时候,她走开颇有一会儿,他一直以为她当时去了洗手间,原来是去买礼物。

      “是什么?”

      她调皮的笑:“你拆开来看。”

      是一对白金袖扣,十分简单的样式,她无比痛心:“花了我两千多,不许嫌不好。”

      他试戴给她看,夸她:“眼光真不错。”

      她老实告诉他:“我就直奔七楼专柜,告诉人家我要最贵的,人家就给了这个。”

      阮正东的表情像是哭笑不得,她说:“哎,还有半壶酒,这么好的酒,别浪费啊。”

      她去炸了一盘花生米来,就放一点点盐花,竟然出奇的酥脆好吃。她没有用筷子,阮正东也用手拿花生米吃,两个人哧哧笑,觉得这才像真酒鬼。借着花生米,不知不觉又喝了两杯酒下去,都有了一点微醉的薄醺,彻底的放松下来。佳期索性坐在了茶几旁的地板上,翻检他的DVD:“哎,这几部片子不错,借我看看。”

      阮正东说:“好。”忽然提议:“我们来划拳吧。”

      佳期笑咪咪:“行,赢了就讲笑话,输了要喝酒。”

      阮正东不干:“讲笑话没意思,要讲一件真事,自己的真事,输的人出题。”

      结果第一回合她就赢了,阮正东喝掉一杯酒,给她出题:“讲一件你最高兴的事情。”

      佳期想了想,说:“最高兴啊,最高兴有一回去漂流,也是喝了好多好多的酒,不过都是啤酒,天气热得不得了,人都快晒脱了皮,那天的鸡翅很好吃……”她将头靠在沙发上,沙发上扔着那堆抱枕,抱枕绒面又松又软,真叫人懒洋洋的,他问:“后来呢?”

      “后来没有了。”

      他笑:“你这个不算,讲出来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不能算。”

      她说:“那个时候以为是最高兴的事情啊。”

      仿佛有点唏嘘的样子,其实都已经过去了,还一直以为,时光那样美那样好,会一直停伫,在记忆里的样子。

      第二次她又赢了,他给她出题:“讲一讲你最喜欢的人。”

      她瞪他,他哈哈大笑:“别这样瞧着我啊,谁叫你赢的。”

      她讲自己的父亲给他听,还是很小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被关在家里,父亲去上班了,结果自己打翻了开水瓶,半边身子全被烫伤,自己哇哇大哭,连嗓子都哭哑了,隔壁的陈婆婆听见了,才喊人来翻窗子开门,把她送到医院去。

      后来在医院里,她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那样的一个大男人,眼泪哗哗的往下掉,只叫她的乳名哄她:“囡囡,别哭啊囡囡。”

      其实他比她哭得更厉害,医生上药的时候,他哭得就像是个做错事孩子,那样内疚,那样伤心,那样无助。

      “爸爸也只有我,所以我尽量的让自己快乐,让自己过得好,因为那样他才会高兴。可是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做到……”她低下头去,手里是一只越瓷酒杯,古朴的杯子却有最美的釉色,“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小时候父亲教她背陆龟蒙的诗,背出来后可以得到奖励,其实也只是两块五香香干,但那时侯零食少,一块香干她可以吃上大半天,越嚼越香。院子里的小朋友都很羡慕她,因为爸爸很疼她,会花半个月的工资去杭州给她买一条最漂亮的新裙子,还会托同事从上海买巧克力糖回来给她吃。她曾经是最骄傲的小公主,哪怕没有母亲,可是父亲也给了她最完整的疼爱。她也曾经是父亲最大的骄傲,任左邻右舍谁提到她,都会夸赞:“尤师傅的那个女儿啊,又乖又听话,成绩又好。”


        她考取那间大学的时候,整条小巷都轰动了,连小河对面的人家都晓得,尤师傅的女儿考取了最好的大学。酒厂的工会还特意奖励了她五百块钱,钱虽然不多,但父亲高兴极了,因为她的优秀。

      可是这一切,这一切的努力,其实都没了用处。

      他沉默了片刻,才问:“你爸爸现在呢?”

      “不在了。”那样痛苦的事实,隔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没有障碍的说出来,轻描淡写,就像是终于认知了那个事实:“是脑溢血,两次中风,去的很快,没有什么痛苦。”

      眼睛里终于蒙上淡淡的雾气,她拈了两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又酥又脆,仿佛毫不在意:“再来再来。”

      这回终于是阮正东赢了,她慢条斯理喝了一杯酒,在灯光下,眼睛亮得像是有波光在流动:“你要讲一讲你最爱的那个人,不许撒谎。”

      他说:“没有。”

      她不干:“骗人骗人,怎么会没有?小说里都有写,花花公子心底永远有一个秘密的最爱,所以才变成花花公子。快八一八啦,我也就听听,听过我担保立刻马上就忘掉。”

      他笑:“是真的没有。”神情有点恍惚,嚼着花生米,又喝掉面前的那杯酒,其实不该他喝,因为他划拳赢了。佳期觉得他有点醉了,所以只是笑,他也只是笑:“如果我编个故事骗你,你也不知道对吧?”

      她很大度的让步:“那讲一讲你喜欢过的人也行。”

      他昂着头想了半天,才说:“我小时候,其实也不小了,十五六岁,喜欢过一个人,是同班的女孩子。”

      她拍手:“这个好,青春之恋,那时候的喜欢才是真喜欢,最单纯。”
      “可是那时候很骄傲,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就只远远的注意她,还怕被她发现。”

      佳期哧哧的笑:“我真想不出来,你这种人还会暗恋别人。”

      他也笑:“有点傻吧,后来有次我跟我最好的一位发小喝酒,两个人都喝高了,说到这档子事,连他都十分惊诧,因为当年连他都不知道我喜欢过那个女孩子。”

      她觉得好笑:“你当时怎么不告诉她啊?”

      他微微一笑,低头转着那瓷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汁,浓郁如蜜,芬芳扑鼻。三十年,岁月这样久,才酿成这样的香醇,那些堆积的心事如果发醇,也会慢慢酝酿出这种辛涩的香辣吧,饮进的时候不觉得,然后慢慢的如一线,从喉至胃,又难过又好受,会有微微的眩晕感,也许那就是命中注定。

      “她不爱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所以,我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

      第 11 章

      那天实在喝了太多的酒,到最后两个人都不知是怎么睡着的。

      佳期醒来是在沙发上,身上倒还盖着一床毯子,屋子里暖气正上来,睡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阮正东睡在茶几另一侧的沙发上,他大约昨天也实在喝高了,竟然没有回房间去睡,他连毯子都没盖,就伏在沙发上,一只手还垂着,身上一件真丝衬衣早已皱得像咸菜,胡乱枕着一只抱枕,怀里还搂着另一只抱枕,他向来最修边幅,哪怕穿着睡衣也能气质倜傥,这样睡着看起来十分滑稽,仿佛换了个人。

      佳期轻手轻脚的起来,阮正东睡得很沉,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叫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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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狠好狠好看:《佳期如梦》 作者:匪我思存 (三)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 13 章

        佳期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给阮正东发一条短信。

        “好好养病。”

        四个字,用拼音,一点一点,拼得极慢,最后一个病字有没有鼻音,她拿不太准,南方人多少会有这样的尴尬。正迟疑的时候,手机屏幕突然闪亮,号码十分陌生,她原以为是哪位客户,谁知竟然是孟和平。

        他问:“有时间吗?”然后稍作停顿:“能不能出来见面?”

        佳期觉得膝盖发软,因为没有睡好,整个人浑身绵绵的,仿佛是在发烧,可还是答应了。

        她下班比较迟,手里一点零碎的事情仿佛永远也做不完,周静安临走前就问:“你怎么磨磨蹭蹭,还不下班?”一句话说得她有点发怔,也许她下意识是想逃避,迟得一刻是一刻——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他与她,早就应该是路人。

        走出大楼看见孟和平的车时,她反而镇定了,他来找她,或许并没有其它的事情。

        孟和平开车带她去一家新开的潮州菜馆,明炉烧响螺吃口十分清爽,青梅酱滋味地道,鸳鸯膏蟹更是色香味美。点的菜太多,一大桌子,只有他们两个人。从前他并不是这个样子,从前她炒一碟菜心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这么多年,许多事情早就变了吧。

        佳期没有胃口,对着一桌精美菜肴只是食不知味,象骨筷子上镂雕着精美的图案,筷头还系有细银链子,仿佛旧式人家的筷子,有一种家常的奢华与馨软。银链在掌心摇动漱漱有声,像是秋天里的一点急雨,清薄凉寒。

        “佳期。”他倒似若有所思的样子,终于把餐巾撂开,却只问:“你怎么不吃菜?”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脸上的微笑:“我减肥。”索性放下筷子:“有什么话,你说吧。”

        他反倒有点发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跟阮江西订婚了。”

        一个字一个字溜进耳朵里,佳期有些吃力的将这些字拼起来成句子,脑中仿佛有短暂的空白,翻来覆去想了两遍,才明白过来。

        她缓缓微笑,说了句:“恭喜”,随手就舀了一勺碧绿碧绿的护国菜,刚刚入口才知道,这看起来没有一丝热气的羹汤,竟然奇烫无比,烫得人喉头发紧,几乎连眼泪都要烫出来了。

        幸好手边杯子里有冰水,她默默的饮啜,很冷,冰凉一线入腹,已经觉得胃在隐隐作痛。

        “东子的情况很不好,”他慢慢的说:“所以江西希望可以尽快结婚。”

        她手袋里的电话在响,她说了声:“对不起”,从手袋里翻出来手机,一闪一闪的屏幕:“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她有点恍惚的看着那行字:“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最后她还是接了,向孟和平说了对不起,然后起身离开餐桌,到走廊里去听。

        走廊里空无一人,电话里阮正东起初有点迟疑,叫了一声“佳期”,她倒是跟从前一样,信口就问他:“哟,是你啊,今天见到漂亮小护士没有?”东扯西拉净讲些旁的事情。于是阮正东似乎也放松下来,顺势讲旁的事,他向来是这样无所事事,从没有一句正经。佳期隔很久才嗯一声,表明自己在听。她一直走来走去,一趟一趟,两侧都是无数包间的门,磨砂玻璃透出门后的一点光晕,还有隐约的笑声与歌声。热闹极了的餐馆,偶尔有侍者端着盘子从她身侧经过,面目清俊的制服男子,侧着身子避让着她,手中盘内菜肴有诱人的香气……佳期突然觉得饿,有想要立刻大吃一顿的冲动。只听着阮正东在电话里胡扯——走廊里贴着银灰色的墙纸,墙纸上头印着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被灯光一映,每一瓣银色的花瓣都似凸出来,佳期拿手指去摸索着,才知道其实是平的。她摸索着那些花儿,小小的一瓣一瓣,银灰底子银色花,她认了半晌,才认出那是玫瑰,一朵一朵,挨挨挤挤,开在墙上。她又一时疑心,倒觉得那天半夜,自己不曾接过阮正东的电话,他也不曾说过那句话,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是她最后终于打断了他,问:“晚上想吃什么?”

        阮正东怔了一下。

        她接着说下去:“我过会儿就来医院,给你带点宵夜来吧,你想吃什么?”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问:“你是在家吗?”

        她说:“是啊,在家呢,要不我给你做点馄饨。”

        他静默了良久,才说:“我要吃荠菜馅的。”

        佳期终于笑起来,只说:“这个季节,我上哪儿去变荠菜给你裹馄饨?”

        他立刻好脾气的答:“那白菜馅的也行。”

        佳期说:“你傻啊,哪有白菜馅的馄饨,只有白菜馅的饺子。”

        他迟疑了一下:“佳期?”

        “嗯?”

        “你在哭?”

        她说:“没有啊。”这才觉察到冰凉的眼泪早就落在手背上,一颗一颗晶莹透亮,原来自己真的是在哭,举手一拭,结果眼泪涌出来的更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难过,无论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泪,索性蹲下来,只是默默无声。

        他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啊。”佳期吸了口气:“我等会儿就过来。”

        匆匆关上电话,到洗手间补了妆才走回包间去,孟和平正在抽烟。包间里灯光晦暗,淡白的烟雾围绕着他,看不清他的脸。

        她慢慢的走近,像是怕惊动什么。

        烟盒被他随手搁在餐桌上,云烟,紫红色的包装,她想起当年烟盒上的那朵茶花。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次看到旁人抽那种烟,她都会忍不住张望。可是后来这种烟渐渐少了,最后停产退出了市场。

        这世上有许多许多的东西,最后都会渐渐失落在时光里,被人遗忘,不再记忆。

        他对她说:“对不起”,将手里的烟便要掐熄了,她微笑,说:“没关系的。”

        这样客气,彬彬有礼的相敬如宾,而中间隔着数载的辛苦路,是再也回不去从前。

        最后他开车送她回去,佳期远远望见路旁灯火通明的超市,说:“就在这里放我下去吧,我得去买点菜。”

        他说:“这么晚?”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解释。

        她买了芹菜与肉馅,还有面皮,打的回家后洗了手,就开始拌馅包馄饨。

        摊开面皮,放上馅,然后对折,再将两角交错对折。一只只元宝型的馄饨,整整齐齐排列在盘子里,数了一数已经有二十只,便不再包了。起身烧了开水,没有鸡汤,只得用了鸡精调味,放了紫菜,最后馄饨都熟了才放了一点点翠绿的芫荽,拿保温桶装好,重新穿了大衣出门去。

        到医院已经十点多了,走廊里静悄悄的,她站在病房前敲门,总觉得自己样子有点傻,还拎着保温桶。

        门后无声无息,她又敲了一遍门,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值班的护士悄声告诉她:“好像出去了吧。”

        佳期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点四十五,这么晚去了哪里?不是不滑稽,他还是个病人。

        她把手机拿出来,在电话簿里已经翻到了阮正东的名字,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按下拨出键。于是坐在走廓的椅子上等, 抱着保温桶,像抱着一只猫,暖暖的。这层楼没有别的病人,所以安静得出奇,护士站那头隐约传来一点细微的人语,过得片刻,又重新岑静。

        走廓里也有暖气管道,就在长椅旁边,暖暖的让人倦意顿生,她几乎要睡着了。可是意识刚刚一迷糊,头就不知不觉垂下,下巴正好重重撞在怀里的保温桶盖上。“砰”一声,疼得她雪雪呼气。不远处仿佛有关门声,她人还有点迷糊,心想是不是值班的护士换班了,于是把保温桶随手搁在长椅上,一只手揉着下巴,抬起另一只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佳期从医院出来,午夜的空气寒冽,冻得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幸好还有的士在门口等客,上车之后佳期才想起来保温桶被自己忘在长椅上了,匆忙对司机说:“师傅,真对不起啊,我忘了东西。”幸好司机倒是和气:“没事没事,你去拿。”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从大门到住院楼有颇长一段距离。晚上走起来,更觉得远,幸好还有电梯可以搭。出了电梯顺着走廓转个弯,老远已经看见长椅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脚步不由得慢下来,走廓两侧隔很远才有一扇门,几乎每扇门都关着,唯一一扇虚掩着,从门的缝隙间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

        从两三寸阔的缝隙里望进去,窄窄如电影的取景,阮正东整个人深深的陷在沙发里,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他嘴里含的那枝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也没有掉落下来。她几乎不敢动,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着她那只保温桶,鹅黄色的桶身,上头还画着两只绒绒的小鸭子,在落地灯橙色的光线下,温暖如两只小绒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来,佳期以为他会站起来,但他只是掐熄了烟头,重新拿了一枝烟,划火柴点燃。

        一点小小的火苗,照着他的脸,幽蓝的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触摸那保温桶外壳上画的两只小鸭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两只真正的小鸭,指尖顺着那小绒球的轮廓摸索着,小心翼翼。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顾自微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角深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

        佳期将头抵在门侧,忽然落泪。

        谁知阮正东竟然会回头:“是谁?”

        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咳嗽了一声,声音还是哑哑的:“是我。”

        门被完全推开,她整个人沐浴在橙色的细细光线中,他并没有转过身来,仍是侧面对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慢慢的走近,说:“我没有等到你。”

        他沉默不语。

        她没有再说话。

        最后,他说:“何必要回来呢,很多时候其实永远也等不到。”

        佳期固执而轻声:“可是你一直在这里。”

        他终于微笑,却转开脸去:“也许哪天就不在了。”

        佳期觉得凄惶,心里空空的,空得叫人难受,让她不能不说话,她又咳嗽了一声,说:“吃馄饨吧。”低头打开保温桶的盖子,馄饨焖得太久,早已经糊了汤。面皮都散开来,馅全浸在了汤里,汤面上一层浮油,连细碎的芫荽都已经发黑,汤面上微微的震动,细小的涟漪,原来是自己又掉了眼泪。她咳嗽了一声掩饰过去,捧着保温桶转过身去:“不能吃了,我明天再给你做吧,明天我再来。”

        一直走到门口,她都没有回头。

        他突然几步追上来从后头抱住她,那样猝不防及,那样大力,保温桶从她手里飞出去,骨碌碌滚出老远,汤水淋漓狼籍的泼了一地。

        他将她的脸扳过来,狠狠的吻她,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吻她,将她死死的箍住,那样紧,如果可以,仿佛想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泪是咸的,吻是苦的,血是涩的,所有一切的滋味纠缠在舌齿,她几乎无法呼吸,肺里的呼吸全都被挤了出去,而他那样急迫,就仿佛来不及,只是来不及。这世上的一切于他,都是来不及。

        他终于放开手,可是他的眼睛还近在咫尺,那样黑那样深,倒映着她自己的眼睛,里头有盈盈的水雾,仿佛凝结。他说:“请你原谅我。”

        他说:“请你原谅我这样自私,我不想再放开你。”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的眼泪,很大的一颗,哧得一声落下去。他狼狈的转开脸,她缓慢而固执的将他的脸转过来,迟疑的、犹豫的踮起脚尖。

        湿漉漉的泪痕在温软的唇下洇干,他慢慢的低下头,他的唇很烫,佳期觉得像是烙铁,而自己是冰,每一分热,都会让自己融化一分,仿佛有水滴,泠泠的落响在暗夜里,试探又迟疑。他重新拥抱她,深深的,用力的,两人只顾着唇舌纠缠,这个吻那样深切而长久,带着甘冽的烟草气息,他身上的药水味道,她身上的温软芳香,一寸一寸将两人点燃。仿佛烟花盛开,明明知道会是化为灰烬,却尽力燃烧尽力绚烂,盛开出最美最耀眼的火光。

        她终于用力推开他,他的眼中还有迷乱的茫然,胸口在剧烈起伏,似乎还想要再次拥她入怀。

        她用手抵住他,小声说:“护士来了。”

        护士早就来了,端着血压计与药杯,年轻的脸庞上全是窘意:“我过会儿再来。”转身几乎是逃之夭夭。

        佳期也窘得厉害,连忙关上门,沉默了片刻,他终于笑起来,先是无声微笑,然后笑出声,最后放声大笑。

        她又恼又窘:“你还笑!”

        他只是笑:“哎,把馄饨拿来我吃,我饿了。”

        佳期说:“全洒了,都怪你。”

        他十分好脾气的承认:“都怪我。”出奇不意,又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忍不住,又吻下去。佳期推开他,说:“你怎么没完没了了?”

        他喃喃说:“我好饿,要不我们出去吃东西。”

        佳期不理他:“都半夜了,你该睡觉了,还是病人呢,我也得回去了。”

        “我饿了一定睡不着,我们出去吃宵夜。”

        他不讲理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非得要到那块糖不可。

        最后两个人终于还是溜出去了,蹑手蹑脚,走过护士站的时候,几乎是慢动作,活像是做贼。

        那位的士司机竟然还在等她,将车停在车道边打着盹,佳期觉得十分感动,的哥却呵呵直笑:“没事没事,反正这下半夜了,也没别的生意。”从后视镜里望了阮正东一眼,说:“哟,原来是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怪不得回去找了这么久。”

        佳期哧得一笑,觉得这城市的的哥都是绝非一般的口才。

        去吃麻辣烫和烧烤,下半夜的小店只有廖廖几个人,阮正东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只顾打量油腻腻的桌子。桌子中间挖了一个圆洞,嵌进盆子里嘟嘟煮着成串成串面目可疑的东西,乍看上去有海带豆皮之类,还有的像是什么肉串。一桌上围坐着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人,大冷天的还喝着啤酒,划拳吆喝,自有他们的快活。另一桌上是一对情侣,很年轻,都没有二十岁。女的也许是哪个酒吧的招待,刚下了班脸上还有浓妆没有卸,幽蓝的眼影涂满眼圈,一笑却显出孩子般的稚气,跟男朋友吃着羊肉串,男朋友体贴的替她搅凉滚烫的八宝粥,再放到她面前去。两个人咕咕哝哝的讲话,时不时笑得前俯后仰。

        炭火架拿上来滋滋响着,一股香气膻气烟火气,羊肉串的油滴在炭火上,冒出呛人的烟,佳期又点了臭豆腐,阮正东狐疑:“这种地方吃这种东西会不会拉肚子?”

        佳期极力安慰他:“我吃过很多次了,一定没事,你试一试,保证比鱼翅好吃。”

        臭豆腐烤上来后,阮正东微微皱着眉,一幅敬而远之的表情。佳期也不勉强他,只是自己大快朵颐。他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终于忍不住:“你吃完这个,甭想再亲我。”

        因为辣,她直吸气,喝了一大口果汁才白他:“谁想要亲你了?”

        他凑近她,笑得很坏:“我想要亲你。”

        第 14 章

        律师事务所位于所谓的CBD黄金地段的写字楼,全玻璃幕的走廊与开放式的办公区,大丛大丛的绿色植物。徐时峰的办公室有270度的全玻璃幕落地窗,冬日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照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而窗下就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放眼望去一览无余的繁华市景,所谓万丈红尘。

        佳期每次来都嫉妒:“你这办公室简直可以当花房。”

        徐时峰不以为然:“高处不胜寒。”

        其实他只在办公桌上放一盆仙人球,佳期知道那是他的宝贝,那颗仙人球还有一个名字叫“如如不动”。佳期觉得这名字真的很合适,因为养了这么多年,那颗仙人球还是老样子,都没有长大过半圈。真难为他留着这颗刺儿头这么多年,这中间他还搬过两次办公室,每次搬办公室都是他亲自抱着这颗刺儿头先进去,才算是安身立命。从徐时峰的合伙人、历任秘书、助手、下属到事务所负责打扫卫生的欧巴桑统统都知道,徐大律师桌上的那盆仙人球绝不能碰,谁要敢无意间擦掉它一根刺,徐大律师就能拿冷凝的目光杀死你。于是业内同仁纷纷传说是一位神秘的风水大师指点,教他在桌上放这样一盆仙人球,就可以驱恶避邪,逢凶化吉。所以徐时峰才可以这样手到擒来,大小官司都打得扬眉吐气。

        只有佳期知道,其实那盆仙人球是当年安琪送给徐时峰,所以才被他当宝贝。

        也只有佳期,敢伸手去捏徐大律师那颗心肝宝贝长长的尖刺,口中还念念有词:“刺儿头刺儿头快开花,开花就娶你回家。”

        徐时峰觉得郁闷:“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它叫如如不动。”

        佳期叹气:“如如不动,那岂不一辈子开不了花?”

        徐时峰瞥了她一眼:“又怎么啦?”

        佳期想了想,还是说了:“阮正东你认识吗?”

        徐时峰说:“能不认识吗?说起来我跟他还都是四中出来的,不过他比我低一届。他爹那会儿还在放外任当省委书记呢,家里都没人管他。当年在学校也是个人物啊,好事坏事净出风头,听说他们那届还有女生为了他一心一意考清华,没想到高中读完,他竟然跑去当兵了。把人家给伤心的,可惜那年不要女兵,不然没准真追到部队上去了。”

        佳期气馁:“怎么历史就这么不清白?”

        徐时峰这才生了警惕:“你问他干什么?那帮高干子弟你最好别跟他们搅和,就没一个好人。”

        佳期不觉好笑:“我跟你搅和了这么多年,也没瞧出你是一坏蛋啊。”

        徐时峰随口就反驳:“少在这里信口开河啊,谁跟你搅和了,我可是清白的。”

        佳期忽然叹气。

        徐时峰又批评她:“小小年纪,怎么就心事重重的。”

        佳期叫了他一声:“大哥?”

        徐时峰扬起眉,他表示疑惑时总是这个小动作。

        佳期终于问:“你怎么不去找安琪,这么多年,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她,一定可以找得到。”

        午后冬日的阳光,薄薄的像一层纱,虚虚笼在人身上,他的脸一半在阳光的明媚里,另一半在阴影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过了好久,他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于是整个脸都在背光里,才仿佛是自嘲:“我不敢。”

        佳期小心翼翼捧着咖啡杯,低头呷着又苦又涩的咖啡,不再追问。

        他却长长吐了口气:“想不到吧,我竟然是不敢,我不敢知道她的消息,哪怕是一丁点儿。我怕自己知道了就受不了,我真怕我会发狂。我就宁可当驼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一日复一日,相信她只是离开我,不再记得我,而我终有一天也会忘了她。”

        佳期抬起眼睛望着他。

        “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不会像爱她一样爱别人了,而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你就再也没有办法把它给找回来。就是这样子,明明知道,所以不愿去面对。我做错了许多事情,才会失去她,以前我不相信命运,以为一切都可以把握,可以争取,狂妄自大得几乎可笑。后来才知道有些东西很脆弱,无法弥补,无法重来。”

        他脸色平静,声音也是,但佳期觉得很难过。

        他说:“所以有很多时候要学会珍惜。”

        佳期只说:“大哥,我们去喝下午茶吧。”

        吃饱了,她的心情就会比较好。

        事务所附近有一家环境很好的咖啡馆,佳期爱吃它家的芒果布丁,吃掉了两份,喝了一杯果茶,看到隔壁桌上有人吃冰激淋,一时嘴馋,于是又点了黑樱桃与朗姆酒的双球吃掉,结果终于胃痛。

        徐时峰拿她无可奈何:“你怎么就这样能吃,也不怕嫁不出去?”

        她有气无力的跟他开玩笑:“真要没办法的话,那大哥你就行行好,娶了我吧。”

        他敬谢不敏:“谢谢,求婚这种事,我比较喜欢自己来。”

        佳期笑,徐时峰想了想,问她:“你跟阮正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佳期的笑容渐渐消失,低声说:“他病得很严重。”

        徐时峰说:“不能吧,不听说是肝炎在住院?”

        佳期不知该从何讲起,颠三倒四,最后也不知有没有将事情讲明白,反正一番话拖泥带水终于是说完了,捧着杯暖茶,呷一口,再呷一口。

        徐时峰沉默。

        她也不作声。

        音乐声很低,是那首《In love again》女声音色纯净,仿佛自言自语的吟唱:
        “Take me to far away ,Away to your secret place,Take my tears my fears ,Take all my pain for which,I'll repay someday ,With a kiss and say,Can't believe that I'm in love in love again……”

        歌声细微低密,就像是耳语。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佳期看着窗外,隔着大玻璃窗子,外头是蜿蜒的街,车河无声流淌,在这样的下午,冬意是薄薄的一点晴暖。

        最后徐时峰才说:“那你这是要做什么?怜悯他?还是觉得是在安慰他?”

        她嘴唇发白,有一点虚汗,因为胃痛,隐隐约约,总像是在心口。

        徐时峰说:“你这样做,是害人害己,阮正东是什么人,他有多骄傲你知不知道?当年他跟他爹赌气,竟然自己申请到加州理工的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国。就这样一个人,他要知道你是觉得他可怜,比杀了他还让他难过。”

        佳期心里乱,拿手挡住脸。

        徐时峰叹了口气:“你不要误人误己。”

        佳期放下手来,说:“我并不是可怜他,我是真的喜欢他——喜欢他这个人。是的,我目前并不爱他,可是我想帮助他,让他在生病的时候也能过得比较快乐。我没有想过其它,我只是正在努力的尝试,也许这辈子我真的不能再爱别人,也许我是在害人害己,但我就是单纯想让他高兴一点。你骂我笨也好,蠢也好,可是过去他为我做了很多很多,让我觉得很感动,让我觉得,我要尽我所能。”

        徐时峰连连摇头:“你怎么想得这样简单?你这样陪着他,能有什么将来?即使将来他病好了,你们也没有希望真能在一块儿,阮家是什么样的背景?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佳期静静的说:“我知道。”

        她说:“有次我到医院,结果碰巧遇见他妈妈。我看过几次新闻,后来认出她。”

        徐时峰一时无语:“尤佳期啊尤佳期,你有时候真是叫人无法可施,你明知前头是个火坑,你还往里头跳。”

        哪怕是一天一小时一秒钟,我都会陪着他。如果他能好起来,将来让我离开他,我也高兴。如果万一……那么我更应该陪着他。”

        徐时峰狠狠的扫了她一眼:“你就不替你自己想想,你也不小了,你还有几年能耽搁,你将来还要不要嫁人?”

        佳期微笑:“大哥,让我任性一回吧,我是没想过将来,反正我一个人习惯了,我只要对得住自己就行了。”

        徐时峰终究问了:“那孟和平呢,你真的把他给放下了?”

        佳期仍旧微笑:“是啊,我已经忘记了。”

        她打车去医院,一路上仍是胃痛,实在疼得受不了,于是到了医院之后,就顺路先去门诊挂了个号,正排队等着,忽然看到前面的人好像是大学时代的室友绢子。

        佳期以为认错人,因为绢子毕业后跟着男友先去了上海,后来又出国,渐渐断了联络。所以她虽然觉得像,但连望了好几眼都不敢先打招呼。最后还是绢子一转头看见了她,又惊又喜脱口而出:“小弹弓!”

        没想到真是绢子,两个人只差没在人来人往的门诊部拥抱热吻了。

        绢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大约才两三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人,见着她,冲她乐。

        佳期连胃疼都忘了,简直爱不释手:“绢子啊,你怎么能生这么可爱的小家伙,真叫人羡慕死了。”又问:“什么时候回国的,都不打声招呼。”

        绢子笑:“八月份才回来,还没三个月呢。才刚把房子安顿好,乱糟糟的,哪里顾得上联络老同学们。”又问:“你呢?你们家和平还好吗?”

        佳期怔了一下,才轻描淡写的说:“我们分手好多年了。”

        绢子也怔了一下:“真没想到……”

        佳期低头逗小女孩玩:“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吴叮叮,不是钉子的钉,是叮咛的叮。”奶声奶气,可是表情可爱极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只管打量佳期。佳期十分意外,绢子说:“我跟常剑波离婚了,我带孩子回国来,女儿跟我姓吴。”

        一切都是物是人非,佳期觉得怅然,当年绢子与常剑波也是一对佳偶,金童玉女,人人羡慕。

        没想到不过短短数载,已经劳燕分飞。

        看完门诊出来,佳期坚持请绢子吃饭:“回来了怎么样也该请你吃顿饭。”

        绢子也笑,眼睛弯弯:“行啊,我也不会放过你。”

        下班高峰医院门口根本拦不到的士,叮叮大约已经觉得肚子饿,扁着小嘴在母亲身上扭来扭去。佳期不由有些着急,看到有汽车从医院的地下车库驶出来,突然想起来,说:“我有个朋友的车这两天停在这儿,我找他借车用用。”掏出手机给阮正东打了一个电话,他满口就答应了,说:“我把钥匙给你拿下来吧。”

        佳期说:“你是病人你别到处乱跑啊,我上来拿就是了。”

        喘吁吁的跑到病房去,阮正东把车钥匙给她,又问:“老同学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佳期逗他:“当然是男的,不然能这么急吗?是我们当年的校草呢,帅啊,这么多年还帅得惊人。”

        阮正东嗤笑一声,说:“那你快去吧,我的车绝对能震慑住他。”

        佳期哧的一笑:“你倒挺自信的,我不跟你多说了,人家还抱着孩子呢。”急匆匆转身就往外走,阮正东突然想起来:“等一下。”

        她以为他忘了什么要紧话,于是停了脚,他已经追上来,俯身。

        温软的唇从她唇上擦过,他说:“我今天还没亲你呢。”

        她踮起脚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安慰说:“我晚上来看你。”

        他觉得委屈:“你为什么不说你晚上会来陪我?”

        倒叫佳期啼笑皆非:“你还是病人呢,思想健康一点行不行?”

        见到那部迈巴赫的时候,绢子果然被震憾了一下:“小弹弓,你这朋友够有钱的啊。”

        佳期十分很小心,因为她技术一般,开这样的车上街需要勇气,所以安排绢子与叮叮都坐后排。

        绢子就想着母校西门外的小馆子,于是佳期先把车开到一家西饼店,去给叮叮先买了份蛋糕压饥。叮叮果然喜欢,一口口吃完,绢子笑:“没想到你对孩子比我还细心,快快嫁人生一个吧。”

        佳期但笑不语。

        黄昏时分堵车正堵得厉害,简直是一步步在往前挪。两个人在车上说起当年学校里的旧事,都十分感叹。绢子说:“那时候真以为将来的人生是可歌可泣,没想到这一路下来,再寻常不过。”

        生、老、病、死……谁少年时都曾意气风发,以为无可不为,渐渐才在岁月中磨灭了棱角。

        绢子自嘲:“你看我,连眼神都钝了。还是你好,佳期,你都没有变。”

        佳期微笑,其实每个人的心间,都是沧海桑田。

        等红灯,人流熙熙攘攘从眼前走过。

        忽然有人从车阵里绕出来,伸手敲后座右边的车窗玻璃,向车里头的佳期和绢子打手势。

        佳期只看到那人在比划,一个劲指着车胎,像是说她们车胎出了什么问题。绢子也听不到他在嚷着什么,佳期于是按下车窗,谁知车窗一开,那人突然伸手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拎起佳期放在副驾驶车座上的背包,撒腿就跑。

        绢子完全还没反应过来,佳期叫了一声:“抢包!”打开车门就下去追。绢子急得连声大叫,也要追下车去,但抱着孩子。信号灯又已经变了,后头的车全在按喇叭,她使劲叫:“佳期!回来!别追了!佳期……”抱着孩子慌张下车,眼睁睁看着在震天响的汽车喇叭里,佳期越追越远。

        佳期一鼓作声就追了上去,横穿街面,紧追不舍,追了足足有三百米,那人看到胡同口,刷一声就蹿进去了,佳期没想太多,紧追进去,一口气又追出三四百米,累得她直喘气,那胡同越来越窄,那抢包的人怕是条死胡同,跑着跑着一下子停下来,突然一下子转过身来,狠狠瞪着她。

        佳期这才觉得害怕,那人恶狠狠的道:“臭婆娘,老子今天就教教你!”蹭一下拨出柄尖刀,将她的手腕一扭,抬脚就踹在她小肚子上,她只觉得疼得满头冷汗,眼前一黑,刀子已经划过耳畔,火辣辣的疼。心里只在想,完了。只是本能举起手来护着头,那人以是一刀划过来,这次正好划在她手腕上,鲜血直流,手上那串菩提子佛珠线断了,顿时骨碌碌滚了一地。那人又飞起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佳期伏在地上只喘气,那人走近几步又逼上前来,佳期心里又急又怕。那人正踩在一粒佛珠上,移开脚去,低头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珠子,却突然停下来。佳期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不知他想干嘛,那人却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目光盯着她,仿佛又是惊讶又是恐惧。佳期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人眼中的恐惧却越来越深,佳期眼尖,看到他身后有人影一晃,想必是有人来了,立刻放声大叫:“救命啊!”

        那人浑身一哆嗦,把手中的背包和尖刀一扔,转身撒腿就跑。

        佳期这才觉得手臂与耳侧都疼得钻心,用手一摸全是血,走进胡同来的是位老大妈,也被眼前这情形吓坏了,半晌才直嚷嚷:“快来人啊!快救人啊!姑娘!姑娘!你怎么样?”

        第 15 章

        佳期生平第一次有了被急救的经历,伤的并不重,耳廓上划了一道口子,手臂上也是,虽然伤口长,但是极浅,位置也不是要害,只是血流满面所以吓人。被及时赶来的110民警送到附近医院,医生十分仔细的检查了伤口,说不必缝针,消毒包扎就可以了。

        一旁的警察同志说:“那些抢劫的都是亡命之徒,你胆子也忒大了,一个女孩子,竟然敢下车去追。”

        佳期想想也后怕,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脑门一热就追下去了,可是直到被送到医院里来,她还没忘把自己的包拣起来带走。

        警察问:“包里有不少钱吧?好在追回来了,不过还是要麻烦你报个大概的数字,我们好写报告。”

        佳期忽然心一酸,小声说:“不是,除了手机只有不到一千块钱,还有两张卡,但包里有我的钥匙。”

        警察同志听得直摇头:“什么钥匙值得这样拼命,换把门锁不就得了?以后再遇上这种事,首先打110报警啊,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单枪匹马去追抢匪,太不注意自我保护了。”

        训得佳期唯唯喏喏,突然之间想起来,自己把绢子和叮叮还有那部值好几百万的迈巴赫,全扔在路口了,不由惨叫了一声。旁边的护士还以为碰到她的伤口,吓了一跳。

        这一急可非同小可,不说别的,绢子还带着叮叮,小孩子被吓着可不得了,何况还有迈巴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拿什么去赔给阮正东?

        佳期急得脸都白了。

        刚才跟绢子只顾着说话,也忘了问她新的手机号,现在可怎么办。

        警察同志还挺同情她的,说:“打个电话叫家人里来接你吧,我看你也实在给吓着了。”

        不能打给阮正东,没得让他担心,于是她拨徐时峰的电话,谁知是已关机,再打给徐时峰的秘书,才知道他临时有个要紧的案子,半个钟头前的航班飞上海了。正想打给周静安求援的空档,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她看了一下号,还是接了。

        “佳期?你没事吧?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我没事。”

        几秒钟后换成了绢子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佳期你还好吧?你可把我吓坏了。”

        “你跟叮叮都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我拿的英国驾照,你那车是左驾驶的,我都不敢开。后头的车全堵那儿了,人家司机都快开骂了,幸好遇上孟和平正巧开车经过,才帮忙把车停到路边。”

        电话又回到孟和平的手中,他说:“我们到医院来接你。”

        佳期有点发怔,从前他从不用这种口气,仿佛毋庸置疑。

        今天的一切都有点令她发怔,偌大的城市,数以千万的人口,怎么就还是兜兜转转,偏又还要遇上他。

        护士刚给她包扎完,孟和平他们就找到了她。

        绢子看佳期包的满耳朵纱布,都吓坏了:“你怎么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没事,你看看你这样子——到底要不要紧?”

        佳期强打精神跟她开玩笑:“怕我变成一只耳啊?其实就被刀子划了一下,医生都说可以不缝针,你别吓着叮叮。”

        孟和平问过了医生,又跟警察去交涉,最后才回来她们身边,说:“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他穿灰色西服灰色衬衣,深浅不同的灰,配银灰领带,并不触目。医院里暖气太暖,所以脱了大衣,随便搭在手臂上,侧身与主治大夫交谈,声音低沉悦耳。

        佳期在笔录上签了字,他才说:“走吧。”

        上了孟和平那部Chopster,她才小声问:“那个……车……”

        孟和平正倒车,眼睛注视着雷达屏幕,随口告诉她:“车我帮你停在那路口附近的超市停车场了,你放心,他的车有全球定位,丢不了。”

        佳期有点讪讪,绢子偷偷捏一捏她的手,小声说:“对不起,我当时慌了神。”

        佳期说:“是我太莽撞了,把你和叮叮丢下。”

        一路上孟和平沉默极了,佳期故作轻松,对绢子说:“我好饿,都八点了吧,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去西门外吃小馆子吧。”对孟和平说:“麻烦你送我们去停车场,我自己把那车开回去就得了。”

        她和绢子都坐在后排,从后视镜里只能看见孟和平的下半张脸,他似乎比她印象中又瘦了,下颌因为嘴紧紧抿着,曲线看上去十分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那手不能开车。”

        绢子也说:“是啊,都伤成这样了,要不先送你回去吧。”

        佳期借着车窗一盏盏不停跳过的外路灯光亮,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襟前衣上全是血点,鹅黄色的大衣点点滴滴斑斓淋漓的黑,看上去触目惊心。而且耳朵上裹着纱布,手臂上包着纱布,狼狈得要命,这样子去吃饭肯定不妥。于是说:“那还是送你和叮叮先回家吧,真对不住,今天害你也够担惊受怕的了。我这模样真是乱七八糟,只好下回再请你吃饭了。”

        绢子说:“还好你没事,咱们还说这样的话干嘛?我都快担心死你了。”

        正说着话,电话又响了,佳期用一只手在包里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结果是阮正东。

        他似乎心情还不错,开口就问:“怎么样?跟抱着孩子的校草吃完饭了没有?”

        佳期吱唔了一下,说:“还没呢。”

        他突然笑了两声:“今天让你吃了点亏啊,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佳期如堕云雾中,只觉得莫明其妙:“什么?”

        “我在浴室里摔了一跤,竟然半天没爬起来。还好护士进来听到了,把我给扶起来了……你男友我当时可穿得有点少,你岂不是间接吃了亏?”

        佳期半晌才听明白过来,完全没心思在意他的说笑,只问:“怎么摔的?要不要紧?”

        “没事,就膝盖摔破点皮,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脑子一迷糊,脚下一滑就摔了,医院这浴室的地砖根本就不行。”

        是啊,比他家浴室铺的德国某奢侈品牌的防滑地砖,一定差了很远很远。佳期手臂一阵阵疼,没法子只得又换了左手拿电话。他说:“你晚上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来吧,我想吃你包的馄饨,上次就没吃着。”

        佳期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晚上啊……我怕回家迟了,来不及做,再说还得去买菜。”她觉得自己样子太狼狈,到医院去阮正东看到自然要问,他是病人,没得让他担心总是不应该。她说:“这样吧,明天我给你做了送来,今天只怕吃完饭会有点晚,我就不去医院了。”

        他明显怔了一下,才慢慢的说:“也好。”

        佳期把电话挂断了,绢子向她微笑,低声问:“迈巴赫?”

        佳期心乱如麻,胡乱点了点头。不一会儿绢子家就到了,她抱了叮叮下车,孩子已经睡着了。绢子怕孩子着凉,正思忖间,孟和平已经下车,拿自己的大衣给孩子裹了,绢子十分感动,连声道谢。他从来是这样细心,对朋友十分照顾,佳期在心里想,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今天还肯管自己的闲事吧。车外夜风如割,冷得说话都大团大团呼出白气,绢子匆匆对佳期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你的伤口要注意,记得去医院换药。”

        车门重新关上,狭小的空间重新温暖起来,他问:“你住在哪里?”

        她报上地址。

        他没有再说话,将车掉头重新驶入主路。

        正是这个城市夜色繁华到极点的时候,一盏盏流动的车灯,汇成流淌的灯河,静静蜿蜒向前。而他们的车夹在中间,只是两个小小的亮点,顺着街的弧光,瞬息不见。

        佳期觉得尴尬,车内气氛沉闷极了,等红灯的时候停下来,她望着车窗外出神,他突然问:“我能抽枝烟吗?”

        很绅士的问话,她点了点头,想起来自己坐在后排他看不见,又赶紧说:“可以。”

        他含上枝烟,然后划火柴,划了好几下没划着,他似乎有点不耐,把烟取下就手揉了。

        信号灯变幻,他换档,车子重新汇入车河,两人一路只是沉默。

        好容易到了公寓楼下,佳期不自觉松了口气,说:“就这里了,谢谢。”

        他将车子熄火,说:“我送你上去。”

        佳期想反对,但他已经替她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佳期只好追上去。

        他腿长步子大,她差点要小跑才跟得上,进了电梯她还微微有点喘。他拿着她的手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佳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颗心怦怦跳,只好胡乱找话题:“江西还好吗?”

        他看了她一眼,答了个“好”,就又重新闭上嘴巴,仿佛十分不愿与她交谈。

        佳期觉得耳痛手痛,而且累,累得不能思考。只能看着控制板上的数字,1、2、3……变幻下去,终于到了,电梯叮一声滑开双门。

        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她努力微笑:“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的事情真得谢谢你。”

        他说:“不必客气。”将手袋还给她,然后将车钥匙拿出来:“这个是给你?还是我替你把车停到医院去?”的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合,他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她听不清楚。她十分努力的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一样直压过来,她觉得眼前发黑,突然觉得腿发软,人已经倒下去了。

        醒来的时候耳朵里犹有蜂鸣声,天花板上的灯亮得刺眼,佳期阖了阖眼睛,才能适应光线,这才发现自己是平躺在沙发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发前面,衣襟前有银白色的细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么。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帘去,挣扎着坐起来。

        他递给她一杯开水,声音尽量镇定:“我没找到糖。”

        她有一点贫血和低血糖,累着的时候容易眩晕,他知道她有这样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说:“我没事。”

        空气渐渐似滞涩,她觉得窘,喝一口白开水,最后还是拿着杯子走到厨房去,一眼看到厨柜上放的调味盒被他翻得乱七八糟,还弄洒了盐,雪白的一道弧线洒在厨柜台面上,她这才知道原来他衣襟上粘的是盐。她踮起脚去开柜门,他不作声,从旁边伸过手来替她打开吊柜的门,里面有一只瓷苹果,她拿下来打开,原来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柜底下有一盏灯,幽幽一点橙黄的光,照见银色的不锈钢勺。这盏灯原本没有,是她搬进来后,向房东打了招呼然后自己请人装的。晚上她常常将这盏灯开着,偶然醒来,看到厨房亮着那点温暖的橙黄,总会觉得心安。

        从前她睡了,他经常还在加班做事,在外间屋子开小小一盏橙色的台灯。夏天的夜晚又长又深,窗式空调嗡嗡响着,她在汗流浃背间醒来,睡眼惺松,总是能看到那点橙黄色的灯光,有无数的小虫蚊蚋在绕着台灯飞舞,清凉油与花露水,他拿起来往胳膊上抹,灯光下他的影子仿佛烙印,深深的印在墙上。

        梦里一直有花露水的气息,淡薄清凉,他睡得很晚,那盏灯一直一直的亮着,亮在她的梦里。

        他终于出声:“佳期?”

        她回过头。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里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渐渐融化,仿佛崩塌。

        他的眼睛里只有灯光倒映,仿佛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虚浮。

        她微微又觉得眩晕。

        他的呼吸浅而轻,暖暖的拂在她脸上,温软的唇终于落到她唇上。

        一刹那回忆如同排山倒海,呼啸着席卷了一切,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紧紧抓着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气,都会哽咽。

        隔了这么久,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是原来还记得,还记得她曾拥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他紧紧箍着她,仿佛从来不曾放过手,只是近乎贪娈的汲取着她的气息。而她仿佛溺水的人,再无力挣扎,再无力抗拒,只是沉湎于无可自拨。

        “砰!”

        杯子被她的手无意拂落,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飞一地,有几滴溅在她足踝上,隔着袜子,那一点湿暖渐渐凉了,是冷的。

        她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再动弹,只是望着她。

        佳期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可是终究会醒来。

        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陌生而遥远。

        他说:“对不起。”

        佳期觉得凄凉,这么多年,隔着山长水阔,当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这三个字。

        这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的爱过,曾经那样辛苦的割舍过。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可以遇见,如果可以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而这样的辛苦,却是越来越远,哪怕再次接近,中间却是不可逾越,她无法,亦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头。她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而他们也再回不到从前。

        他终于走了。

        橱柜上洒落的那一弯雪白的盐粒,在灯下仿佛一泓积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抚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迟疑的、试探的放到口中去,是咸的,抿进嘴里去,咸咸的,咸得发涩。

        他抱着她进屋时一定十分慌乱,因为他没有脱鞋,地砖上有他的脚印,淡灰的,一枚、二枚……凌乱而杂沓。佳期蹲下来,用手一点一点抹去那足迹,擦不掉,手上的伤也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她只是固执而顽强的擦拭,一点一点,固执而顽强的抹去。

        最后还是去阳台拿拖把进来拖干净,洗过拖把又进了厨房,拿抹布把橱柜擦干净,所有的调味盒放回原位,一一盖好,收起糖罐。厨房里本来地方就狭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户,房东在上面贴着磨沙的贴纸,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里窗子结了霜花。

        现在也已经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厅,给阮正东打电话。

        他还没有睡,接到她的电话,仿佛有点意外。

        她唤他的名字:“正东?”

        他问:“你怎么了?”

        她一口气说下去:“我今天倒霉死了,遇上抢包的劫匪,笨头笨脑追下去,结果被刀子划伤了,幸好后来有人来了,抢匪才跑了。”

        她听到他吸了一口气。

        她含着泪笑着说下去:“我晚上没敢来看你,是因为我怕我这样子你担心,可是现在觉得,如果瞒着你不太好,所以想想还是告诉你。你放心,我没事,就是划了两个口子,一处在耳边,一处在手臂上,伤口都很浅,医生说不必缝针,包扎换药就可以了,也不会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现在就来医院让你看看。”

        他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嗯了一声,他问:“你怎么又在哭?”

        她说:“没有啊。”举手拭一拭眼泪,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伤口已经不疼了。”

        不知为什么,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泪,他都会知道。

        第 16 章

        最后,他说:“我过来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应:“太晚了,再说你自己又刚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别到处乱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给你带馄饨。”

        他没有再坚持。

        第二天佳期还是照常去上班,因为她们小组正跟一个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情要做,整个小组都忙得人仰马翻,她不太好意思请假给同事增加负担。

        同事们都很关心她的伤势,因为看起来十分吓人。吃午饭的时候周静安批评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这伤,你说你这种行为,到底该叫勇敢,还是该叫愚蠢?说你笨吧,你有时侯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弯弯,说你聪明吧,你常常又蠢得无可救药。”

        佳期说:“徐时峰也经常这样说,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静安就像是吃到姜一样直皱眉头:“拜托!少在我吃饭时提起那种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就是互相看不顺眼,每次佳期在徐时峰面前提到周静安,徐时峰就说:“你那个毒牙闺蜜”。

        而一提到徐时峰,周静安就说他斤斤计较、小气刻薄。

        他们三人曾经在一块儿吃过一顿饭,结果只有佳期一个人埋头大吃,徐时峰与周静安则你一言,我一语。从柠檬汁应不应该加糖一直争执到现代社会男女权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射影,句句绵里藏针,明枪暗箭枪林弹雨,起承转合冷嘲热讽,佳期吃甜点的时候,两人就美国在韩的军事部署问题已经激辩到白热化的程度,战况之烈实在令佳期叹为观止。徐时峰倒罢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饭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谈,最擅长把证人绕晕了套词。而周静安那天的表现实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时峰斗嘴而旗鼓相当完全不落下风的女人,佳期还是第一次见。结果周静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想当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们学校代表队的一辩。”

        佳期越发崇拜,只差没要求周静安给自己签名。

        下午的时候佳期忽然请假去派出所辨认嫌犯,周静安十分惊诧:“电视上不是说这种案子近期频发,提醒广大市民提高警惕吗?这才第二天呢,办案效率这么高了?”

        佳期说:“派出所打电话说,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静安更意外:“这么穷凶极恶的嫌犯,会突然良心发现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负责接待佳期的警察同志很热情,先请她坐,又倒了茶给她,最后取出证物:“你认一下,这串佛珠是你的吗?”

        佳期认出正是老麦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当时散落了一地,此时竟然一颗不少的被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连那根断掉的绳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谢谢你们这么细心,一颗颗帮忙找回来。”

        警察同志笑了一声,说:“这是那嫌犯自首的时候带来的——这串珠子,他敢不一颗颗找回来吗?”

        佳期有点疑惑,总觉得他仿佛话里有话。

        认人的过程就像电视上的镜头,是隔着玻璃指证哪个是抢劫伤人的嫌犯。佳期觉得纳闷,因为不过一夜之间,那嫌犯竟也受了伤,而且跟她伤的一模一样,耳朵上包着纱布,手上也缠着纱布。嫌犯的面貌特征明显,佳期一眼就认出了正是那个抢匪。

        认完人出来后,警察又特意告诉她:“等案子了结,佛珠才可以还给你。”

        佳期说:“没关系。”

        那警察倒又笑了一下,才说:“你放心,重要物证我们一般保护的很安全。”

        佳期这才觉得那佛珠可能不寻常,一时却也没深想。从走廓出来正好经过一间大办公室,几个警察在一块儿说话,中间那人捧着茶杯正说到:“你甭瞧那珠子不起眼,是老金线菩提,就那四颗莲花象牙记子,全城你就找不着第二串来。凡是稍有点见识的,没一个敢不认识这珠子的……”

        佳期不由放慢了脚步,只听那人讲得口沫横飞,绘声绘色:“他们讲究的是三刀六洞,但听说老麦传下话来,说自己这个妹妹道上原本没人认识,不知者不怪。所以就只叫那贾猴子照样给了他自己两刀,一刀在耳上,一刀在手上,然后就叫他上咱们这儿自首来了……”

        佳期如听天方夜谭,没想到那粥店的老麦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物,怪不得总觉得他举止之间气度不凡,颇有旧时侠风,竟然是隐于市井的传奇人物。原来自己这条命,竟然是靠那串佛珠给拣回来的。

        她侥幸了半晌,从派出所出来,就给阮正东打了个电话。原本想请他帮忙替自己向老麦道谢,谁知阮正东的手机关机,又打病房的电话,响了许久都没人接。

        她觉得有点奇怪,但想或许是做治疗去了,也没太在意。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去超市买了菜,又回家包了馄饨煮好,才提着保温桶拦了部的士往医院去。

        那层病房一如既往的安静,她敲门没有人应,试着扭了扭门锁,也是锁着的,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请问1708的病人是做治疗去了吗?”

        护士小姐抬头看了她一眼,认得她是常来的,于是说:“1708出院了。”

        佳期一怔,重复了一遍:“出院了?”

        护士小姐说:“是啊,今天早上病人坚持要出院,专家组的几个教授都不同意,最后管业务的赵院长出面协调,才签字放他出院走了。”

        佳期不由问:“那他是回家了吗?”

        护士摇了摇头,说:“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佳期心里乱七八糟的,提着那沉甸甸的保温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茫然的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医院大门口,黄昏时分马路上车流熙熙攘攘,可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腾出手来再试着拨他的手机,还是关机。挂上电话佳期觉得十分茫然,这才仿佛知道,现在自己除了他手机号码,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联络到他,可是他连手机也关了。

        到了晚上,她已经拨了无数遍阮正东的手机,仍旧是那句请稍后再拨。佳期不由着了急,只担心他怕是病情有了什么变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他为何突然执意要出院,而且还这样匆忙。

        她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阮正东的电话仍然关机,她只怕他出事,坐立不安,最后终于打电话去电视台,辗转周折,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阮江西的电话。

        阮江西远在云南出差,接到她的电话十分意外,听她说阮正东出院,更觉意外:“什么?你等一等,我打电话回家问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电话回来,语气里已经有隐约的焦虑:“他没有回家,家里的工作人员说他没回过家。我打电话到他公寓没人接。西山和密云两边别墅的人也说他没回去过。这几天我妈陪我爸出国去了,我哥肯定是瞒着她办的出院。”

        佳期猛然心一沉,突然就觉得害怕。

        下班的时候,佳期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搭地铁,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300路。佳期已经有许多年不再搭这条线,没想到短短数载,这条线路已经如此拥挤。空调车上仍是摩肩接踵,挤得人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天气太冷,车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城市的黄昏一分分暗下来,而她夹在拥挤的人潮里,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后来上车的人实在太多了,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车里空气不好,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终于下了车。

        下车后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玉渊潭。

        天气很冷,许多公汽正在离站,一辆接一辆,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动了归思,唯有她一个人孤伶伶站在隆冬的寒风里,仿佛无所适从。

        她把手插在衣袋里,走到公园大门去,门口的管理员有点狐疑的看了她,提醒她:“已经快闭园了啊。”

        她进公园后,顺着路走了很久,才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这公园她也很久没有来过了,最后一次来,是跟孟和平。樱花节人很多,为了抢一个好位置拍照,等了许久,合影又央另一对情侣帮忙他们拍。

        那些照片后来都没有了,在落英缤纷,飞红成阵的花雨里,他拥着她含笑。

        是无畏的、憧憬的镜头里,露出幸福的笑颜。

        蜜一样的时光,渐渐的稀释在时光里,慢慢浅淡,终至于无。

        有老人慢跑从她面前经过,笃笃的步声,很有节奏。风很冷,冻得她脑子发僵。她掏出手机,翻到电话簿的阮正东,准备按下拨出键,可是迟疑着,终于还是关上滑盖。

        她一直坐到闭园,肚子很饿,于是从公园出来就走到必胜客去,就着热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最后将披萨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觉得自己余勇可嘉。

        吃饱了,人就会比较快乐。

        这是周静安的口头禅。

        可是她现在吃饱了,却一点也不快乐。

        就这样浑浑噩噩直到周末,因为忙,人倒有点麻木,阮正东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迹。起初她还每天拨好几次他的手机号,可是永远是关机,渐渐她不再拨了,她也想过是否再给江西打一个电话,但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最后一次去医院检查伤口的时候,正好下了一场小雪。

        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响。

        医生说:“伤口愈合的很好,可以不必再来了。”

        只是一周,伤口便只剩了浅浅一道细细红痕,身体的复元机能快得不可思议。

        下午跟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同事们去学校做宣讲,因为人手不够,去的又是她的母校,所以临时抽了她去帮忙。

        宣讲十分成功,气氛很好,他们公司在业界内亦属知名,所以反响比较热烈。宣讲会结束后她与同事们从报告厅出来,忽然有人追下台阶来:“请等一等。”

        是个气吁吁学生模样的人,她以为对方还有什么问题要咨询,谁知那人很大方的向她自我介绍:“姐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吴柏郁。”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人举手挡住自己的脸,从粗疏指缝间望着她,眼底露出一丝顽皮与笑意。

        她顿时想起来了,那个尴尬无比的早晨,自己就是被他给堵在了阮正东的睡房里。没想到他竟会是自己的学弟,而且还会这么巧遇上。

        他笑嘻嘻的说:“姐姐请我吃顿饭吧,我又身无分文了。”

        很坦白可爱的大男孩,在他的要求下佳期带他去了快餐店,他一口气吃掉两个汉堡三个鸡肉卷,意犹未尽又啃上了烤翅,佳期怕他噎着,忙说:“慢慢吃。”他咕咚咕咚喝掉半杯可乐,然后抚着肚皮感慨:“哎,真痛快。”

        向她解释:“我不回家就拿不着生活费,我妈就想逼我回去,我偏不,我宁可饿着,也誓不屈服于强权。”

        佳期觉得好笑:“那你也不能这样饿着啊,跟自己妈妈有什么好闹别扭的。”

        吴柏郁说:“我妈那个人你不了解,唉,真是一言难尽,唉……”

        他说了一句话倒叹了两声气,佳期看他一本正经的苦愁眉脸,不由哧得一笑。吴柏郁说:“姐姐,你别笑啊,是真的,我妈那个人,连我大哥,就是东子哥都怕惹上她——那天早晨我到大哥的公寓去,就是撞见你那天早上,我都没敢告诉大哥,是我妈逼着我去的,你看看,她行事有多恶劣。”

        佳期怔住。

        吴柏郁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我哥,他非生气不可——前一天的晚上,我妈在超市撞见他买东西,也不知道他都买了些什么,把我妈给刺激得。回家后一口咬定我哥藏着女人在家,威胁利诱我去替她打探情况。可怜我想着暑假去尼泊尔,不得不被她收买。不过那天我回去后可愣是一个字都没露给她,真的!我拿人格担保,不然她早嚷嚷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最烦她了,可是亲戚们偏爱听她掰话。这世上的中年妇女最难缠了,你说我哥都多大岁数了,她们还以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为乐趣。姐姐你放心,我坚决支持你跟我哥,打死我也不会把你们俩供出来的。”

        他说得慷慨激昂,佳期先是觉得好笑,后来渐渐觉得凄凉

        她只说:“你快吃吧。”又拿了几百块钱给他:“怎么也别饿着自己,这钱你先拿着吃饭用,但还是应该回家,怎么也是自己的妈妈,少跟她赌气。”

        吴柏郁不肯要钱,说:“我勤工俭学了一把,上个月就帮电教馆做课件。过几天就发钱了,姐你放心吧。”

        佳期说:“还有好几天你要吃饭呢。”把钱放到他手里去,叮嘱他:“没课的话还是回家一趟,自己的父母,哪怕有再多的缺点,可他们是你重要的亲人,别到失去他们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吴柏郁想了想,点了点头。

        最后他说:“姐,钱到时侯我叫我哥还给你。”

        佳期说:“不用了。”停了停才说:“我还欠着他呢。”

        那天晚上佳期睡得不好,一直做梦,梦见小时候,背着书包去上学,下着雨,巷子又深又长,只有她自己急促的脚步声,答答的走着。雨哗哗的落着,巷子两旁白墙黑瓦都在雨雾中变得模糊,大团大团的绿树,横过墙头,雨滴滴答答的从枝头滴落,而她一直走一直走,鞋子都湿透了,又冷又潮。别的孩子都是家长打伞去接回家,只有她是孤伶伶一个人冒雨走在巷子里,天渐渐黑下来,她开始胃疼,疼得蹲在那里动弹不了,一个人靠着墙,拧着书包带子,捂着胸口,墙上的白灰蹭在了衣服上,还惦记着想要拍干净,因为父亲替她洗衣服不容易。她疼得透不过来气,直冒冷汗。有什么声音在远处响着,单调的一声迭一迭,仿佛警铃。

        最后疼醒了,才知道是电话在响,本能摸索着拿起听筒,人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可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沙子嗓子喂了一声,那端却没有人说话。她看了看闹钟,已经凌晨,

        她又喂了几声,突然醒悟过来,手忙脚乱连忙爬起来,一不留神拽住了电话线,她怕拽脱了电话线,一着急整个人就失了平衡,咕咚一下子从床上翻了下去,还带着电话机也啪一声摔在了地上,她半晌缓不过气来,揉着被撞疼的肘子与膝盖坐在地上直吸气,幸好电话没摔坏。

        或许是这边动静太大,他终于开口,声音是哑哑的:“你怎么了?”

        佳期只担心他把电话挂了,小心翼翼的问:“你在哪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第 17 章

        结果他“啪嗒”一声,还是把电话给挂了。

        佳期气得要命,捏着听筒脱口直骂阮正东你混蛋,郁闷的是骂了他也不知道。终于回过神自己还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两只脚丫子早已经冻得冰凉。爬到床上去哆嗦了半晌才暖和,只想着明天就去中国电信查通话记录,不信找不出来他。

        结果半夜这么一折腾,早上迷糊过了头。飞奔到地铁站去正好赶上上班的最高峰人潮,车厢里挤得人像块压扁的棉花糖,出地铁之后好久都反弹不回原形。气吁吁赶到办公室,最后还是迟到了五分钟,刚坐下就接到老板秘书的电话:“尤小姐,王总请你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一大早迟到就被老板传唤,不由有点心虚。谁知王总也没有别的事,只交了几份资料给她:“知鹏那边点名叫你去一趟,你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事。”

        知鹏房地产是他们一个重要客户,有多年的合作关系,佳期以为是对方宣传计划有所调整,所以需要沟通,也没太在意,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去了。

        知鹏所在的写字楼离她们公司不远,打的不过十多分钟。下了的士刚走到知鹏公司的写字楼下,电话突然响起来,是个很陌生的男人声音,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彬彬有礼:“尤小姐,您好。”

        她误以为是客户,答了一句:“您好。”

        对方说:“是这样的,我是正东的朋友。很抱歉通过这种失礼的方式约尤小姐出来,知鹏公司那边我已经事先打过招呼,只是借用尤小姐几个钟头,可以吗?”
        佳期轻轻哦了一声,却不得不顿时打迭起万分的精神,这样强势而不容置疑的手段,用词却这样客气周到,看来不是等闲好相与的人与事。

        “我们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您转过身,看到那部黑色的车,车牌尾数是29。”

        佳期转身,看到一部十分寻常的奥迪A6,车牌尾数正是29。她走过去,一位男子早已经站在车边,风度翩翩:“尤小姐,”向她微笑:“正东的母亲想见您,请随我来。”

        正东的母亲比电视上看起来更年轻,气质极好,雍容大方。见到佳期笑容亲切:“其实早一阵子就想见一见你,但总没有适当的机会。”又问:“尤小姐还没有吃早餐吧?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便转脸吩咐:“开两份早餐上来。”

        四合院初看起来不甚起眼,却是数重进深的轩敞宏伟。旧式的老房子十分宽敞,用作餐厅的那间屋子,向南一溜的大玻璃窗,冬日初晴的太阳正好,透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屋子里的家俱都是北方的旧式家俱,一桌一椅漆光油亮如墨玉,在明亮清透的阳光中,镀上淡淡的万点金沙,顿时仿佛时光倒流数十年。而旧式黑檀大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附本书一个虾米的番外:容博的故事(上)。也是狠好狠好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一次见到容博,是在一个衣香鬓影的场合。
          婚宴盛大而隆重,所有的来宾衣冠楚楚,新人相携踏入殿堂,在无数鲜花与烛光环绕中,如同一对神仙眷侣。晨珏喝了太多的香槟,胃里很难受,胸口发闷。最后当她伸手又去拿一杯香槟时,不小心带翻,结果洒在容博身上,他并不是那种很惹眼的男人,但是风度翩然,有一种妥贴而微妙的气质。
          表面上看去,他是彬彬有礼,其实他有一种难以觉察的疏离冷漠,就仿佛整个世界其实与他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而他,只是冷眼的俯瞰着众生繁华。
          意兴阑珊,或者,偶尔会有兴味盎然。
          晨珏并没有被他吸引,同样,他也没有。
          但他们颇谈得来,婚宴结束后他送她回去,在公寓楼下,或许是香槟的缘故,或许是车内音乐的缘故,亦或者是楼隙间那一点淡淡月轮的缘故,道别时她突然吻了他,他在第一秒钟有些意外,但旋即回吻,他技巧实在娴熟,她无法把持,事情就发生了。
          晨珏并不后悔,她已经打算把这一意外事件当成one night stand。
          但他们还是同居了。
          其实也算不上同居,他偶尔会给她电话:“晚上有没有时间?”
          晚餐,音乐或是其它。去看小剧场话剧,在黑暗的剧场内,并肩而坐,无声的看舞台上的戏剧人生。甚至开车去很远的郊区吃农家饭,回来的时候满城灯火,明亮的霓虹滟滟的光流在两人脸侧,仿佛漫天烟火溅落。
          她从不曾想念他,但偶尔的情况下也会给他电话:“今天有没有空过来?”
          他在繁华的市中心有一套公寓,晨珏去过几次,他偶尔也会到晨珏的公寓里来,两个人其实都有一点轻微的洁癖,对酒店永远没有好感。
          熟睡之后,永远背对着背。容博似乎并不习惯与人同睡,她亦是。
          这种关系晨珏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方便而且安全,她并不是豪放的女性,容博甚至是她生理上的第一个男人,但这并不能让她就此爱上他。
          这个世上是没有爱情的,即使有,那也不会长久。至于婚姻,那更是无聊透顶的一件事情,有段经典的话说得好,如果不爱一个人,怎么可能跟他结婚,可是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怎么忍心跟他结婚?
          晨珏一直计划要一个小孩。
          不谈恋爱不结婚,只是生个小孩。因为晨珏喜欢孩子,想做母亲。
          她没有勇气更没有时间精力面对婚姻,所以自私的计划,当一个单亲母亲。她挣得钱并不少,经济上允许她可以。虽然许多人相爱并且结婚,幸福的拥有家庭与孩子,可是几年过去,也许爱情消磨殆尽,于是分手,重新将孩子置于两个新的家庭之间。
          晨珏觉得那样更自私。
          这个计划很小言,所谓的小言,就是小言情的简写。在言情前面加个“小”字,旁人觉得是轻篾,晨珏觉得是亲切。学生时代哪个女生没有看过小言情?里面什么都有,王子很帅很痴情,总是会来吻醒公主,可是,那都是童话。
          晨珏觉得容博十分合适。
          于是她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算计了一下他。
          他并不知情。
          确认怀孕之后她立刻辞职并且搬家,换掉手机号,从此消失在这个偌大的城市。
          茫茫人海,她没有机会也没有打算再遇见他。
          产前培训班里,许多许多的准妈妈,都是由丈夫陪着去上课,只有她一个人是独来独往,培训班里的准妈妈们都小心翼翼的并不敢多问,只跟她谈起腹中的胎儿。她微笑,像所有即将做母亲的人一样,幸福而平和。
          怀孕八个月后腿脚开始水肿,只能穿拖鞋,每餐饭量惊人,永远在下午四点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这天她突然想吃海胆饭,就想着那间餐厅的海胆饭,馋得要命,只好立刻开车去吃。
          她太大意了,一时竟忘记那间餐厅起初是容博带她去的。
          遇见容博的时候她正吃得痛快,海胆饭又辣又鲜,她吃得酣畅淋漓,根本没有留心到身侧走过的人。
          谁知那人突然停下,又几步走了回来。
          有巨大的阴影,遮住天花板上的柔和光线,她抬头看见容博,她知道自己这时的样子并不漂亮,因为长胖了三十斤,连胳膊都几乎肿了,脸也圆圆像包子,而且脸颊上还有淡淡的斑。自从怀孕后她就不再化妆,连粉饼都不再用,素面朝天,头发也只随便扎成马尾,照镜子时她几乎都已经不认得自己,可是没想到他会一眼把她认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心虚,做贼心虚这回事原来是真有的。可是她很快镇定下来,微笑:“是你?”
          他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奇异,只过了几秒钟,他似乎也镇定下来,问:“你一个人吗?”
          她依旧微笑:“是啊,我饿了,所以一个人跑出来吃点东西。”
          他问她:“预产期是几月?”
          她说:“十月,我先生说可以给孩子取个乳名叫国庆。”
          其实预产期是在八月底,但她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孩子却在肚皮里动了动,踢她。
          他说:“还没有恭喜你结婚。”
          话说的很客气,从前他们的交谈没有这样吃力,也许是因为她多少有点心虚的缘故,而他又有点不太自然,其实他是风度极佳的人。
          她叫过侍者结帐,他很绅士的替她拉开椅子,并且问:“你自己开车来的?太危险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很想拒绝,但找不出正当的理由。
          在路上他很沉默,并未问起她为何不告而别。他的电话响起来,他说了声对不起,将车先停到一旁然后接电话。晨珏无所事事,只得从后视镜里端详他,他瘦了一点点,也许是因为她长太胖了的缘故,所以觉得这世上的人都瘦,而她挺着大肚子,已经习惯了像恐龙一样大摇大摆,占据太多空间。
          接完电话他继续开车,一直将她送到,并且替她停到车位里,她在心里想,是不是得再搬一次家。
          但已经这样不方便,她实在没精力再搬一次家,每天除了吃,就只想睡觉。
          孩子比预产期提前半个月降生,是个男孩,折腾她整整六个小时,真的是筋疲力尽,当助产士把孩子抱给她看时,她亲吻那红彤彤的小脸,觉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
          再次遇见容博的时候,她正抱着小海从急诊室出来,她心急如焚抱着孩子要去取药,匆匆走出来,结果遇见容博。
          他是到医院来探望病人,遇见她与小海,不由十分意外。
          两个人还是伫足交谈,他问:“孩子不好吗?”
          她没来得及答话,手袋里的手机一直在响,他把小海接过去,让她接手机,她十分感激,也来不及道谢。电话是助理打来,公司最近是多事之秋,合伙人与她意见相左,许多事情令她头痛无比,她耐心已经快消磨殆尽,只能尽量的安排:“我三个钟头后回公司。”
          匆匆挂断电话,又接过孩子,向他道谢。他问:“怎么你一个人带孩子来医院?”
          她说:“家里的保姆请了假,回安徽老家去了,真是越忙越添乱。”
          他替她拿处方,并且去取药,小海不肯打针,哇哇大哭。她耐心哄着孩子,最后还是他把自己手机拿出来给小海玩,才算哄得他没有哭了。总算打完了针,她重重松了口气,又向他道谢,这才抱了孩子离开。
          小海伏在她的肩头,小脑袋一直昂着,她只惦记着公司的事情,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步履匆匆的穿过走廊。
          一直快走完走廊了,小海突然叫了一声:“爸爸!”
          童音清脆响亮,整条走廊的人都不由望过来,她本能的回头,却看见容博站在原来的地方,他竟然还没有走,正站在那里望着她们,听到孩子的叫声,他似乎一震。
          “爸爸!”
          小海又叫了一声,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她心头一震,抱着孩子加快脚步,小海在她身上扭:“要爸爸。”
          她从来没有教过孩子“爸爸”这个词,也许是保姆教的,可是家里连容博的照片都没有一张,她也从来没在孩子面前提过容博这个人,她不知道孩子怎么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只觉得心慌气短,连步子都乱了。孩子却带了哭音:“爸爸!要爸爸!”
          她几乎是逃到车上去的,刚刚启动了车子,容博已经追上来,“砰”一声两手已经撑在她车前盖上,拦住了车子。刚才走得太快,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隔着挡风玻璃,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也在喘息。他的目光犀利而森冷,她下意识抱过孩子,紧紧的拥在怀中。
          他终于拉开车门,声音还算镇定:“你下来。”
          小海在她怀里探出头,像只无辜的鸡雏,而她就像是护雏的母鸡,全身的羽毛都已经竖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他终于失态,咆哮:“那你告诉我你都干了些什么?”
          母子两个都吓坏了,她本能的身子一缩,孩子哇一声哭了。停车场里有人在往这边张望,他用手按在额头上,过了几秒钟终于冷静下来:“对不起。”
          小海还在哭,乌溜溜的眼睛湿润润的,小嘴扁扁,望着他。
          他一直觉得不对头,从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不对头。总觉得这孩子眼神很特别,目光像是软软的,可以一直让人软到心坎里去。他并不是喜欢孩子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今天一看到这孩子就觉得心软。起初只是觉得大约是这孩子实在长得可爱,可是后来看着晨珏抱他走,他竟然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孩子伏在晨珏肩头,眼巴巴一直望着他,那小模样可怜到了极点,他形容不上来那是怎么样一种感觉,只觉得仿佛是牵肠挂肚,他眼睁睁看着孩子,孩子也眼巴巴一直看着他,一直渐渐的远了,快要走得看不见了,谁知孩子竟然突然会叫“爸爸!”
          那一声仿佛一道电光,劈开沉寂的黑暗,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一闪,他不知是愤怒还是兴奋,是茫然还是惊觉,只是一口气追上来,当隔着挡风玻璃,看到她惊惶失措的表情,他突然明白,自己猜对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Both are very very good. Thanks! Where the next chapter?? Faster, faster.
            • 我贴的是最新内容,我也等着作者更新呢。
              • 哭着笑着看完. 请问你们都是从哪找这些好看的小说?
                • .
              • mark
          • 哇瑟, 这个更惊心动魄。:-)
            • 实在太好看了
              昨天晚上看的,眼睛都哭肿了...GOOGLE了作者,又看了她写的其他文章,也很好看。可惜有好多都在“待续”。谢谢伊然把文章转贴出来分享。这种铭心刻骨的爱情可比第三者好看多了!!!
          • 问题是,这个“下”在哪里??谢谢
            • (下)作者还没写出来呢。
              • 为什么在链接上找不到这篇?如果“下“写出来,可不可以受累贴过来?谢谢先!
                • 在晋江BBS群里(在匪的首页有显示)。这是匪大自己挖的一个小坑,若有写出来,我会立马在这里贴出来,我也很期待这个故事。
                  • 俺找到中和下了,还好是大团圆:)容博的故事(中)(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花园里种着郁金香与英国玫瑰,在绿丝绒似的草坪上,形成大团大团绚丽的颜色,从一扇扇乳白色的落地长窗望出去,像是一幅水彩画,明亮而愉悦。
                    容博微微有些失神。
                    有亲切温柔的声音叫他的字:“博予。”
                    除了最亲密的几位长辈,很少有人会叫他的字。他回过头来,微笑:“妈。”
                    容夫人在家穿得十分闲适,颈中只系了一把珠链,珠光圆润,叫容博想起小时候,母亲有一条项链断掉,珠子滚在地毯上,到处都是,他帮忙一颗颗捡起来,装进盒子里。
                    圆而凉,在掌心里。
                    容夫人微笑:“你这阵子像是有心事。”
                    “公司的事情有一点忙。”
                    容夫人长久的凝视他:“是么?”
                    他没有作声。
                    “你父亲明天从香港回来,如果有时间,安排岑小姐与我们见个面,方便吗?”
                    容博觉得有些意外,但仍旧没有作声。
                    “有人偶然两次遇见你带同一个孩子吃饭,还有人上周见到你买了不少玩具。”容夫人闲适的往牛奶中加红茶:“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我们说?我与你父亲,似乎并不是不开明的家长。”
                    容博终于说:“事情比较复杂。”
                    容夫人有疑惑的表情。
                    “她坚持不让我打扰到她与孩子的生活。”
                    “你难道没有向她求婚?”
                    “我很有诚意,但她拒绝。”
                    容夫人微微意外:“为什么?”
                    “她只是看中了我——她也不是看中了我,她就是看中我这个人。”容博第一次觉得自己难以表达:“或许是我犯了错误,令她误会我想得到监护权,其实我只是觉得应该承担责任,当我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我就应该承担道义与法律上的责任。可是她十分反感与抗拒,我们没有办法协商。”
                    容夫人缓缓的放下茶杯:“那是容家的孩子,而且是长房长孙。”
                    容博终于叹了口气:“妈,您当年毕业于剑桥圣三一学院。”
                    “但我是中国人,我们家是中国家庭。”容夫人十分不以为然:“你父亲十分震怒,我不认为你可以逃避他的责罚。”
                    容博想到不怒自威的容之余就头皮发麻,容家家教严格,虽然百年来数世子弟皆从西式教育,但仍有所谓家法。阮正东就总是笑话他:“就数你们家规矩最大,哪像我们家老头,想打就打,打完就算。令尊每次动手之前,还让你背家训,打完还得背。”
                    家法是藤制的软鞭,容博仿佛已经听到鞭子击在空中忽忽虚响,这次是大错,父亲没可能手下留情。
                    没想到他以三十高龄,还得吃这样一顿家法。
                    “再去和岑小姐沟通一下,我们想见见孩子,她应该能理解吧。”
                    容博觉得非常头痛,因为很难联络上岑晨珏,她的秘书永远说她在开会,手机也关机。
                    他认为她非常有可能再次逃掉,就从他的眼皮底下。
                    他下定决心,在她公寓楼前一直等到午夜,终于等到她回家。
                    她从车上下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公文包,只得用手肘去关车门。他连忙下车去,她见到他自然有点不高兴,可他十分自然的接过熟睡的小海。
                    孩子睡出了一点点汗,额发濡湿,看着格外乖巧,抱在怀里沉沉的。
                    电梯里只有他们抱着孩子,她脸上也有深重的倦意,忍住呵欠。
                    她住的地方很精致,孩子的房间布置的更是妥贴,他弯腰小心翼翼将孩子放入小床,再盖好被子。孩子舒展四肢沉沉睡着,其实长得有六七分神似他,轮廓分明,有容家特有的挺直鼻梁,睫毛秀长浓密如女孩子。
                    她在客厅打开笔记本做公事,明显的逐客令。
                    “我们谈谈好不好?”他也觉得困倦,也许是夜深人静,也许是这事情困扰他实在太久:“我父母得知了这件事,他们想见见孩子。这礼拜六你有空吗?”
                    她停下触摸板上的手指。
                    “我并不是要争监护权,”他的声音低下去:“只是我的家庭十分传统,所以我的父母很渴望能妥善的解决这件事情。”
                    她仍旧不作声。
                    那天他说了很多话,把谈判桌上的技巧基本上全用遍了,但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一直强打着精神,可是最后还是睡着了。
                    他已经连续四十多个小时没有睡眠,去她家之前,刚刚处理完公司在日本的贸易纠纷。
                    那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才发现身上盖着毯子,就那样歪在沙发里。
                    天还没有亮,但他素来都是这个时间醒,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怔,轻轻走去房间看孩子。
                    小海睡得正酣。
                    他不知道自己在房间门口站了多久,直到听到身后有人说:“周六我有时间。”
                    她也刚刚起床,还穿着睡衣,他不是没见过她穿睡衣,可是无端端就觉得紧张,于是连说话都觉得不利索:“哦……那真是谢谢,洗手间借用一下,我还得回公司上班去。”
                    小海醒来见到他十分高兴,跟他一块儿吃早餐,然后非得缠着要他送自己去幼儿园。
                    趁着晨珏不注意,偷偷告诉他:“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只有我没有,现在我也有了。爸爸,你跟妈妈离婚了是不是?那你们什么时候再结婚?”
                    他心中抽痛,越发觉得舍不得。
                    那天他上班迟到四十分钟,下午到了四点多,又扔下大堆公事全交给助理,自己开车去幼儿园接孩子放学。晨珏本没想到他会去,却也没说什么。两人带着孩子吃完饭去看木偶戏,结束时已经很晚了,回去车上小海已经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口齿不清却还说:“爸爸,明天你还送我上幼儿园……”一直等到他答应,才渐渐睡着了。
                    还是他抱孩子上楼去,但犹豫了好久才开口:“能不能让我再在这儿住一晚,我睡客厅沙发。”
                    她想了想,给他一床毯子和一只枕头。
                    他在她公寓只住了两三日,三个人相处已经天衣无缝,早晨他开车送孩子,然后晚上她负责去接,她不甚会做饭,于是总是两人一块儿带孩子出去吃。邻居在电梯里遇上,跟他们打招呼:“呀,小海爸爸回来了啊。”
                    他挺自然的微笑:“是啊,回来了。”
                    第四个晚上,半夜里空调突然停了,将他热醒了,开灯折腾了半晌遥控器,也没能让空调再次启动。他热得实在受不了,抱着枕头跑到主卧去,她迷迷糊糊的问:“你干嘛?”
                    “外面空调坏了,好热。”
                    她哦了一声继续睡,过了大半个小时,他却又爬起来,窸窸窣窣半晌找不着拖鞋,她转过头问:“你又干嘛?”
                    他睡眼惺松的样子,仿佛有一点孩子的稚气,倒有几分像小海,闷闷不乐的说:“我还是出去睡。”
                    “你不是说外面空调坏了?”
                    他忍无可忍:“你故意的。”
                    其实她倒真不是故意的,但他的技巧真是好的没话说,令人神魂颠倒,但残存的理智她还是有的,最后她又累又困,疲惫到了极点,他还轻轻在她耳边嘘气,在陷入最深沉的睡眠前,他问:“我们结婚好不好?”
                    “不。”
                    她还记得自己能够斩钉截铁的拒绝。
                    在那样的情形下,她也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立场坚定。
                    其实第二天早晨他们睡过了头,还是小海自己醒了,赤着小脚丫跑到主卧:“妈妈,妈妈,要迟到了。”
                    结果孩子上幼儿园迟到半个钟头,他们上班也全迟到了。
                    不过令容博觉得欣慰的是,总算不必再睡又窄又软的沙发了。
                    而且几天的适应下来,晨珏明显对三人共同生活不再反感。
                    余下的一点说服,只是说服她接受婚姻,反正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婚姻只是多了一纸证明。
                    最艰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自信满满的想,余下的都好办。
                    只有礼拜六的见面令他有点紧张,虽然是约在城郊一间僻静别墅,也没有旁人,可是因为家教严格,从小他比较敬畏父亲,只怕父亲生气。
                    谁知小海见到容余之,脆生生叫了声:“爷爷!”
                    老爷子顿时笑得连眼角都弯了,抱起来亲了又亲,再不肯放。一点不快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容夫人趁机在一旁道:“六月里太热,办喜事不方便,不如放到十月。现在准备还来得及,亲戚朋友虽然多,但还有三个多月时间。仓促是仓促了一点,不过应该没有大问题。”
                    老爷子哼了一声,正要说话,结果小海在怀里扭:“爷爷,我要吃点心。”一句话就调虎离山,老爷子只顾一迭声问:“点心呢?点心呢?有没有蛋糕?快拿来。”
                    立刻打岔了过去。
                    回去路上他才松了口气:“可算是把老爷子这关给过了,我还真怕他气上来抽我一顿。”
                    一路上她却没有说话,一直到回到家中之后。
                    孩子在路上就睡着了,他也觉得很累,所以洗完澡出来就打算睡觉,谁知她却叫住他:“我们谈一谈。”
                    她已经卸完妆,干干净净的一张脸,脂粉不施,像剥了壳的鸡蛋,又滑又软,他忍不住俯身亲吻。
                    她却推开他。
                    “干什么啊?”他十分委屈:“都几点了还不让亲?”
                    她看着他,一直看到他渐渐敛起了笑意,终于问:“你怎么了?”
                    “我不打算跟你结婚,所以我希望我们中止这种不正常的关系。”
                    他沉默片刻才问:“那小海怎么办?”
                    “你若有时间可以过来探望他,如果爷爷奶奶想见他,你也可以带他回家住几天。”
                    他开始动气:“小海应该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我不认为我与小海之前的生活哪里不正常了。”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看法,单亲家庭必然会对孩子有一定的影响。我们应该结婚,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肯替我生孩子,却不肯跟我结婚。”
                    “容博,”她的表情十分平静:“我不是替你生孩子,我是为我自己生孩子。”
                    “可我是孩子的父亲,你之前没有征询过我的任何意见,之后又不肯结婚,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也仅仅只是孩子的父亲,容先生,请你认清楚这一点。我从前没有爱过你,现在也不爱你,将来更没可能爱上你,所以我们之间没必要谈到婚姻,就是这样。”
                    他怒极反笑:“岑晨珏!你不要太过份了!”
                    她很自然的将脸一扬:“你想怎么样?”
                    他想怎么样?他还能怎么样?他还可以怎么样?
                    气得糊涂浑身发抖,不由狠狠的大口喘气,他只想一把掐死面前这个女人,如果真的可以的话。他只想永远不曾爱过她。
                    咦?
                    爱?
                    他一准是被气糊涂了,一定是,肯定是,绝对是。
                    抱起被子,他就去睡沙发了。
                    沙发太软,又太窄,反正害得他一夜没睡着。
                    他从来没有跟人冷战过,从前他与女友,都是合则来,不合则分,绝不会勉强自己,所以更不会冷战。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什么叫冷战。
                    冷战就是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偏要视对方如无物。
                    难度是一点高,尤其还有小海在中间。
                    孩子非常敏感,敏感到令他心疼,第二天早餐的时候看到大人的脸色,就知道不对,下楼时在电梯里悄悄问他:“爸爸,你是不是跟妈妈吵架了?”
                    “没有。”他矢口否认:“只是妈妈心情不好,我们要体谅她。”
                    口是心非,尤其是对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说谎真是一种高难度的动作。
                    一家三口还是同进同出,只是她不跟他说话,他也就不跟她说话,这样一僵持就是两个礼拜。
                    到了小海的生日,三个人一块去郊区的森林公园,他负责开车,她抱小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们之间还是不说话,连孩子都无精打采,低头只玩着自己的手指,丝毫没有过生日的兴奋,他只好打开CD听歌。
                    车刚刚转过一个急弯,突然对面车道有辆大货车失控,直直朝他们冲过来。
                    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本能的踩下刹车,在尖利的刹车声中,庞大的货车车头已经朝他们直冲过来,他本能的斜扑过去护住她与孩子,在巨大的撞击声中,安全气囊嘭嘭的弹涨开来。
                    他一直没有醒,眼皮很沉重,身畔有人一直在哭。
                    有人抚摸他的脸颊,也许是小海,小手又轻又暖,唤他:“爸爸!爸爸!”
                    也许是母亲,一直伏在他身边嘤嘤的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厌烦不己,用尽了力气,终于睁开眼睛来,喃喃想说:“好吵!”
                    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身体不能动弹,双眼渐渐有了焦距,这才知道是在医院里,医生护士顿时全涌上来,惊喜:“他醒了。”
                    小海却哇一声哭了:“爸爸!”
                    原来一直在他身边哭的是她,两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还在哭。
                    他很费力气才能说话,护士连忙帮忙移开氧气面罩,他问:“你——哭——难——看……”
                    结果她哭得更凶,害得孩子跟她一块儿放声大哭,病房里场面顿时失控,主治医生焦头烂额:“这个……容太太,容先生醒了就渡过危险期了,别哭了,这个是好现像啊,别哭了……你已经哭了一天一夜了……再哭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
                    结果母子两个根本不理睬,一直哭得令医生害怕:“容太太,容太太,您别哭了好不好,容先生已经醒过来了……您别哭了啊……”
                    他们这家医院有容氏的大半股份,老板娘在这里哭得肝肠寸断,主治医生垂头丧气的想,万一她哭晕在这里,他们还要不要混了?
                    容博咧开嘴极力想笑,她的脾气那样倔强,她要哭的时候,谁敢拦住她。
                    最好还是容夫人来,才把她与小海劝出去,他抓紧时机:“结——婚……”
                    她一边拭泪一边答:“好。”
                    伤口疼得厉害,他一时撑不住,眼前一黑又晕了。
                    在陷入昏迷之前,只听她跟孩子一样,哇一声又哭起来。
                    真要命啊……
                    不过……幸好这求婚是成功了。
                    他十分欣慰的想。
                    总算是大团圆结局。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谢谢转载!
    • 好象是很好看的,mark一下,周末有空看。。。
    • 一口气看完,太精彩,太好看了!谢谢LZ,这是我在这里看过的最好看、最棒的小说!
    • 不得不承认写的真是太感动人了,正好今天严重感冒,搞得同事不知我的眼泪是真是假。谢谢分享!!!!
      • 年轻时我们放弃,以为那不过是一段感情,可是最后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生.
        • 我也特别感慨这句话,写得太深刻了!
    • 这不是整个一中国版的灰姑娘吗?楼上跟贴的100%多是女人
      • 可不就是。生活中这两种极品男人少点,咱们只好书里找了。不过,佳期命也够惨,一个是不能在一起;一个是在一起马上就要挂了。。。作者是出了名的后妈人物,专门虐男女主角,不让他们有好日子过。
    • 终于更新了,大家快去看,我懒得转贴过来了。
      • 找不到!!!55555555555
        • 在这里
    • 一大早就在这里看这个, 陪上不少眼泪. 唉,
      我咋这么不争气, 明知道是穷摇式的乎悠, 还是爱不释手的读完.
      • 我咋觉得是亦舒式的呢? - 好看还是蛮好看的
    • (4)
    • TO伊然,看起来你是匪大的粉丝。能不能指点一下,哪儿能找到没删过的章节?就想看佳期与和平在旧屋重逢的那段。急死了!
      • 来啦,在这里!也是好看感人的很呢!——旧版《佳期如梦》章节(已被匪大弃用删掉,和平重头戏!)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医院门口堵车厉害,的士焦糊的尾气味道熏得人难过,还夹着急救车尖利的鸣笛,仿佛尘嚣滚滚。佳期站到很小的一间花店门前,店主趁机大力向她推荐:“去看病人吗?买束花吧,送鲜花多好,今天的火百合最新鲜。”佳期想起那半走廓的花束花篮,不由觉得好笑。在一片姹紫嫣红中间,突然看到一点点娇嫩的白,于是伸手一捞,很细的一把花,长长的梗越发显得花朵伶仃。
        她问:“多少钱?”
        店老板说:“看病人您甭挑这个啊,这个花白色,多不好。买束火百合吧,又好看又喜气。”
        她愣了一下,但还是说:“我不拿这个送病人,这花多少钱?”
        “十块。”
        总有好几年没有买过姜花了,原来常常买,跟和平到菜场买菜,顺便带一把花回去,两块或是三块一把,没想到现在要十块钱了。
        没想到阮震东见到花倒是很高兴:“送给我的?”
        她没好气:“想得倒美,我自己带回去插瓶的。”
        “真小气。”他生起气来也会微微眯起眼睛:“每次都空手来,真好意思!”
        “半走廊都是人家送给你的花,还不嫌多啊。”
        门口有人在叩门,不轻不重的三下,其实门是开着的,阮震东一回头,不由脱口叫了声:“妈”。
        阮江西陪着母亲一块来的,立刻十分机警的向她介绍:“妈妈,这是佳期。”又向转头介绍:“佳期,这是家母。”
        原来阮震东的丹凤眼是遗传自她,她眼角的深痕几乎要扫入鬓角去,这样的年纪眼神依旧清冽,仿佛是冬日阳光下的海,宁静而深遂。令佳期立刻想起阮震东的外祖母——那位曾经名动整个时代的美人。阮母微笑时气质高贵:“你好。”
        佳期见她伸出手来,连忙将花换到左手,趋前与她握手。她笑容得体而礼貌:“尤小姐是吧,西子向我提到过你。”看到她手中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花,呵了一声:“是野姜花?真漂亮。家里小花园里种过一些,但总也开得不好。”
        佳期无端端觉得有一分紧张。阮江西却显得很活泼,不停的在母亲与她的对话间插诨打科,佳期只留意到阮震东很沉默,基本没有说话。
        佳期过了片刻就出言告辞,阮母说:“我有司机送来,不如顺便送尤小姐。”转头吩咐阮江西:“西子,你昨天就没过来,今天就好好陪你哥哥一会儿,正好让我和尤小姐单独说会儿话。”
        阮江西叫了声:“妈。”阮母并不理睬她,她就不敢再吱声。阮震东这才开口:“妈,她一个人跑来跑去惯了,叫她自己打的回去吧。”
        阮母只是微笑:“我送尤小姐一程。”
        又不是老虎,难不成真会吃了她?佳期突然勇气顿生,灿烂一笑:“那就谢谢您了,我就蹭您的车回去好了。”
        等她们上车,放下隔音板之后,开场白叫佳期觉得耳熟。
        “尤小姐,我听说过你。”阮母说话仍旧十分客气:“谢谢你今天来看东子。”
        她只得答:“阮先生曾帮了我不少忙,作为朋友,来看看他是应该的。”
        阮母轻轻叹了口气:“以东子目前的状况,我本来不想伤他的心,可是尤小姐,请你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思。你与东子不合适,请你淡化与东子的关系,让他忘记你。”
        佳期觉得哭笑不得,真是几乎一模一样的话,隔了几年还得听一遍,而且还听得这样冤枉,偶像剧女主也没这么惨,因为男主不成,总还有男配,但她不是女主角,她是路人甲,心怀叵测的坏女人。
        她不吭声解释,反正解释也没有用处。任由阮母说下去:“我本人并不是固执的人,其实东子的父亲,也不是看重所谓门弟的人。但是你的历史那样复杂——听说你几年前曾经堕胎,打掉过一个孩子?”
        隔了这么久,隔了这么多年,才觉得这一刀刺上来,仍是狠狠得疼,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差一点忍不住眼泪。阮母的声音一点一点的远去,远得像隔着千山万水,飘飘荡荡的传到耳朵里来:“东子怕是不知道吧,东子跟和平是好朋友,你就算不怕东子知道,难道也不怕和平觉得难堪?”
        佳期用力吸气,仿佛是想吸入仅存的一点力气,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很远,远的像隔着街,车窗外熙攘的车流都成了凝固,仿佛渗了胶,一点一滴都举步维艰,每个字都说得那样吃重:“您放心,整件事情是一场误会,我知道该怎么样处理。”
        阮母依旧微笑:“那就好,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有分寸的人。”
        下了车才觉得冷,浑身止不住的冷战,初秋的下午,太阳好得像金叶子,一片片覆在人身上。梧桐树刚刚开始落叶,焦黄微卷的巨大手掌,嚓一声擦着发际跌落下去。像是命运的手,突兀就截断了整个人生。她还抱着那些姜花,一点清凉的芳香,沁到鼻端来,伶仃瘦小的花,像是一只只单薄的白粉蝶,停栖片刻,瞬间又会飞散了去。
        她想起医院,消毒水的气息,冰冷的器械与血肉剥离的疼痛,那样疼,疼得她将嘴唇咬出血来,却只在心里撕心裂肺的呼唤着一个名字。
        孟和平!孟和平!孟和平!
        而一切都结束了,随着体温的流失,随着血污的冷去,随着疲惫的空乏。硬生生的将血肉模糊从她生命里剔除掉了,全都剔除掉了。一干二净,不剩分毫。
        而她擦干眼泪,重新微笑,重新做人。
        一直到今天,从没有揭开那陈旧的伤痂,掀出里头红嫩的血肉给她看,让她不得不正视曾有过的痛苦与嚎啕。
        但她不再是当年的尤佳期,再不会傻乎乎从东环走到解放路。她已经忘记,已经做到了忘记,再不会犯傻了。伸手拦了部的士,说了地址后伏在车窗上看街景,那样多的车,滚滚如流,挟杂着她坐的小小车子,熙攘向前。而她像是梦游一样,又想是被魇住了,怎么挣扎都不能醒来。只觉得累,像是要哭,可是哭不出来,累到了极点,只想快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一场。
        “小姐,到了。”
        她如梦初醒,手忙脚乱的看计价器给钱,攥着一大把零钱下车来,的士绝尘而去,她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大片的旧式小区前,一幢幢火柴盒样的房子,窗口密集如同蜂巢。
        怎么会到这里来?
        手机在响,她掏出来看。
        阮震东来电是否接听?
        屏幕上不停震动着这行字,一遍遍的问,阮震东来电是否接听?
        她随手将手机关了,不知不觉往后走去。向左拐,再向西转弯,看到熟悉陈旧的门洞,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专业疏通”“绿源纯净水”“宜卫清洁”……残破的纸片粘在墙面上,还有粗黑喷漆字迹一路触目惊心狂草疾书:“13XXXXXXXX办文凭”
        墙角有个小小的黑色方框,里面是“快速开锁”,底下漆喷的电话号码已经褪了颜色,零落模糊的阿拉伯数字,根本已经辩不出哪是“0”哪是“6”哪是“9”。但她记得自己那会刚找到工作,公司在城西,得搭近两个小时公汽才能回来。每天累得东倒西歪,人在车上都能盹着,有次她的包在车上被小偷割了,钱包和钥匙都不翼而飞,偏偏孟和平也加班,她一个人坐在楼道上吹了半宿冷风。冻得牙齿直打战,几次下狠心想打这电话叫人来将锁给撬了,但最后还是强忍下来,硬是等到孟和平下班,人都几乎被冻僵了,被他好一顿骂。
        后来进门之后,她抱着热水袋,他抱着她,半响她才缓过劲来。后来就发烧,高烧不退,他急得请假在医院照顾她,结果后来她病好了,他家里人也知道他们的事情了。
        她一步步上楼,楼道狭窄阴暗,大白天的脚步稍重,声控灯也会亮,四楼左侧,看到熟悉而陈旧的绿色防盗门,漆都已经剥落了,许多地方发黑,露出里头的铁,一根根的铁栅。她伸手在包里摸索,没有,夹层里袋统统伸进手去摸,没有。索性将包里的东西统统倒出来,蹲在地上一样样的找。
        手机、钱包、化妆镜、口红、粉饼、纸巾、钥匙……她耐心的一样一样翻,将包里每个旮旯都翻过来,最后终于有只小小的绒线袋跌出来。
        绒线袋里装的钥匙,匙圈上头还系着一只桃木小牌,“九月生”,一面刻了三个字,另一面是弯弯曲曲的平安符,是和平买给她的,她是阴历九月生。所以他买了这个桃符给她带着辟邪。有些地方他就是这样孩子气,甚至还有点迷信,她老笑他是唯心主义者。她总是忘记带钥匙,所以他拿绒线袋替她装了,总是记得替她搁在随身的包里。这么多年她换过一个又一个手袋,只有这个绒线袋,总是牢牢记得搁在包里。
        她手心里有一点汗,捏着钥匙硬硬的,硌手。
        房东并没有换掉防盗门,但锁肯定早已经换掉了。
        她觉得悲哀,眼泪突然漱漱的掉下来。
        她再也回不去了。
        曾经有过的幸福,如今已经与她隔了千山万水,她曾有过的一切,都曾经在这扇门后。咫尺之遥,触手可及,她曾有过的一切。她抓住门的铁齿,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可是终于没有忍住,她拼命的拍着门,就像疯了一样,一面拍一面哭:“孟和平!孟和平!我回来了!孟和平!你开门,孟和平,你开门……”
        她知道自己是发了疯,底下楼道里的灯骤然亮了,她抓着门上的铁栅,任凭眼泪刷刷的往下淌,整个世界早就摒弃了她,如同这把锁,已经换掉,已经摒弃,将她放逐在外,再也回不去。整个世界早就已经摒弃了她,她再也无法得回那一切。她一面哭一面胡乱将钥匙往锁眼里塞,绝望般用力扭动,哪怕让她再看一眼,哪怕让她再回去一天也是好的。那些曾经有过的幸福,那些她永远再也无法得到的幸福。
        门锁咔嚓一声开了。
        她傻瓜一样站在门口。
        房东并没有换掉锁。
        屋子里一切都整整齐齐,像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所有的家俱都在原来的地方,小小的一室一厅一目了然,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包括她在超市花三百多块买回来的简式挂衣柜。卧室实在太小放不下,只得塞在客厅里。这衣柜还在原来的地方,连灰尘都没有落上半点。
        地刚刚拖过,瓷砖上还汪着水。孟和平拖地从来不绞拖把,所以瓷砖上总会汪着水。桌子上两杯茶还腾腾冒着热气,她性子急,喜欢喝冷的,所以他喝茶总是替她也凉上一杯。两只杯子并排放着,不远不近,袅袅冒着热气。向阳的窗台上放着一只玻璃花瓶,瓶里插着一捧姜花,白色芬芳的花朵,像是一只只的白蝴蝶,而蝴蝶早就应该飞走了。
        她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连步子都不懂得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里面,通往阳台的纱门开着,风浩浩的吹进来,喧哗的市声吹进来。底下的车声喇叭声,小商店的促销声……那样多的声音涌进来。风吹到脸上是热的,又是冷的,冰冷冰冷的滚下去……
        阳台上放着藤椅,他一个人窝在里面,脸上盖着大叠的小报,仿佛是睡着了,手臂垂在扶手外,指间挟着一根烟,那一星红芒已经燃得快要烧着他的手。
        她站在那里,就像是做梦一样,只有眼泪不停的往外涌,他动了一动,却没有掀开报纸,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佳期……我刚刚又梦到你……梦到你在叫我开门。”
        他一动未动在那里:“我一直梦见你……不是忘带钥匙,就是梦见你丢了钱包回不了家,害我一个人老在这里傻等着。你尽会做这样的傻事,你怎么老是忘记带钥匙。你不带钥匙要是我还没回来,你又得蹲楼梯口喝西北风。你那小身板儿,还搁得起几回西北风吹啊。你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霸道,都这么多年了还不放过我。你要是结婚生孩子,跟别人过日子去了,我死了这条心也就算了。我都跟我妈保证了,我跟她保证再过两年我就结婚,可到时候万一你还是没结,你叫我怎么死心?你走了后,这几年我隔几天就回来一趟,收拾收拾屋子什么的,你总不回家,家里也不能变狗窝啊。你别以为我是等你呢,我是没遇上一个好的——我要真遇上了,哪还会等你啊。可是尤佳期,我这么多年找来找去,见过那么多的人,走了那么多的辛苦路,就没能再找着第二个你。”
        她咬着嘴角哭出声来,俯身终于伸出手,慢慢将他脸上盖的报纸掀掉,他的脸一点一点的露出来,她的眼泪很大很大的一滴,重重的落在他的脸上,他身子震了一下,他的呼吸沉而重,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这是隔了这么多年后,她第一次这样近的看到他的脸,隔着模糊的泪光,只觉得瘦,瘦了许多,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不再是当年那样光洁饱满。她的眼泪漱漱的落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仿佛他与她在一同流泪。
        他仿佛是梦呓一般:“佳期?”
        她拼命点头:“是我,是我。”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另外,还有没有其它被删的章节?你那里超全呀。
          • 没有了,其它内容和现在的几乎一样,只有这一章被删。
      • 当初小偷抢她的包,她拼命追回的,也是因为这串钥匙,这串与和平联系起来的特别的钥匙。想想都心酸呐!匪大可真会写情,太煽情了。
        • 可是作者为什么又把这段删掉呢?我还是想多看佳期和和平在一起的时光,尤其是重逢后的。
          • 呵,我猜你就是苹果派。可是你想,匪大若这么写下去,东子不是没戏要出局了么?佳期又不能
            能跟和平在一起(中间横着佳期死去的至爱父亲、和平妈,很难跨过去啊)。这书以后的内容,匪大走进死胡同,没法写了嘛。所以,弃用删掉是必须的!

            但匪大说:和平还要“力挽狂澜”,和平同学的重头还没出来。。。且耐心等待吧。
            • 呵呵,一不小心成了APPLE PIE。NOSY的问一下伊然,你是哪派的?希望可以时常切磋感想。
              • 嘻嘻,让你小小失望。我谈不上,佳期派偏东子些。私下以为像东子那样亦正亦邪的男人,更有魅力。但,我也很喜欢和平,都是极品男啊!我有点怀疑的是,所谓相爱容易、相守难。虽然
                我绝对相信东子现在对佳期的爱,但长久相处下去,经过生活的琐碎,东子还能一直保持对佳期的爱吗?这点来说,我觉得选和平做LG更稳妥。

                但也难讲。有种说法,婚前有过放纵行为的男人,婚后反而会很忠诚于对方;反而是婚前历史很单纯的男人,婚后易出轨。

                故,匪大选择哪个男人给佳期,我都接受。理想结局是,他们都健康活着,生活也很幸福。
                • 我总觉得,还是和平爱佳期多得多。你看他们俩人是真正的同甘苦,共患难。为什么就不能让两人苦尽甘来,得个迟到的幸福?逝者已已,为何让死了的人横在活着的人中间?这也一定不是佳期爸爸的初衷。东子是爱佳期,但我以为他并没为佳期做过太多的事,那些
                  举手之劳的事,以他的背景、他的地位,实在不值一提。
                  • 我觉得,爱的深浅很难说的,最主要是看他有没有尽自己最大力。佳期跟和平我也挺高兴,但我怀疑:横在他们中间佳期爸的死掉;他临终前那样艰难的说“不。。。”;还有和平妈
                    (别小看这个,婆媳之间处不好关系,对婚姻特别影响)这些障碍,佳期能越得过去么?当初她与和平那般好时,尚未能过了这关,现如今还能过了这个坎?他们分开了那么久,彼此改变很多,现如今不能忘掉对方,更多的是对曾经情义的不舍吧。

                    不过老实说,我觉得东子这人太有亦正亦邪的魅力,非常蛊惑人,这也意味着好像很难把握他,或者说长久把握他。从这点来看,佳期选和平可能更稳妥。

                    PS:不过,我对和平与佳期分手后,不去追跟究底查分手原因稍有意见。若是东子,或是我家LG的性格,肯定会去查找为什么,不会轻言放弃的。 (为什么佳期态度变得那么快,才一个月多呐,和平没有怀疑吗?)
      • 有没有对作者的介绍?
        • 她已出了好几本书,文笔极好(看她的《寂寞空庭春欲晚》很有代表性)。看过她不少贴子,比如喜欢男人的类型,与我特别相似。我喜欢她对感情既纯真童话,却又现实透彻客观的态度。
          • marked
    • 去晋江看吧
    • 太好看了, 下午一边看,一边感动的掉眼泪.............现实生活中很少有吧........:P
      • 注意:灰姑娘的旧套路,没新意没创意,还特别YY,慎入啊慎入。
        • 还没写完?图像了!卡到一半
    • 又更新了.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32541
      • 谢谢!我恨不能作者天天有更新。
    • 第 21 章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32541&chapterid=21
    • is the author male or female?
      • female. I just googled.
    • 《佳期如梦》第22章,最新更新篇(也许很多JM找不到,贴出来)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孟和平来的很早,他有早起的习惯,处理了几封电邮,然后给秘书打电话。所有的事情办妥后,他才从酒店开车过来。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李阿姨在餐厅里忙碌,看到他笑着说:“东子和西子都还没起来呢。”问他:“吃了早餐没有?”
      餐桌上的早餐很丰富,他拿块三明治,走出后门想去花房看看兰花,没想到在后廊会遇见佳期。
      她蹲在那里正给甲骨文洗澡,那条狗难得这样听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浑身全都是泡沫,湿漉漉的毛全贴在身上,平常看惯了这狗威风凛凛的样子,突然变成皮包骨头,瘦得一根根肋骨分明,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她神色专注,拿着花洒给狗狗冲着,嘴里还在哄着:“小甲乖,马上就好了。”
      水从她白晰柔软的指隙间漏下去,洒在狗狗身上,她用专门的梳子一边洗一边梳,甲骨文却睁着褐色的眼睛,神色忧郁呲着雪白的尖牙,仿佛很怕水。
      他站在那里看着,只是移不开脚步。
      佳期听到脚步声,以为是阮正东,头也没回的说:“大懒虫可算起来了,自己的狗都不管——把大毛巾给我。”
      他看到架子上搭的大毛巾,于是递给她。
      她接过去包住甲骨文,过了几秒钟,忽然又转过脸来,看到是他,有点仓促的低下了头,沉默的给狗狗擦拭着毛皮。
      她瘦了很多,也许因为冷,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圈底下有淡淡的青黑,她睡不好就会有黑眼圈,从前她其实很能睡,上床不一会儿就能睡着,而且总也睡不够,有时在地铁上都能靠着他盹着,他总是叫她小猪。每次一叫她小猪,她就揪他的耳朵:“大猪头!大猪头!”
      甲骨文朝他低吠了两声,他不知道自己手里的三明治攥碎了,碎屑洒落一地。
      他终于转身走开。
      佳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拿着电吹风的手,一直在发抖,吹得甲骨文身上那些长毛全飞竖起来,绒绒的乱糟糟一团。
      她关掉电吹风,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打开,继续给甲骨文吹干,电吹风嗡嗡响着,麻木单调的声音,而她麻木的替狗狗梳着长毛,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却回来了。
      她蹲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说:“我向江西求婚。”停顿了很长时间,他才说:“我们或许会出国去举行婚礼,也许干脆不举行婚礼。这样对大家都好。”
      电吹风嗡嗡的响着,靠得太近,有一点点热风吹在她脸上,她抱着甲骨文,一遍一遍的给它刷着毛毛,专心致志,仿佛这样才可以心无旁骛。
      他站在舞台的中央,提高了声音才能让她听见:“我的优点还有很多很多呢。”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声音问:“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间小礼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钢琴优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旷舞台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与眼都清晰分明,脸上的每一条轮廓,都那么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灯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实。连他的整个人,都像梦幻般不真实,那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他问她:“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那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甲骨文舔着她的手背,热乎乎的舌头,她低着头,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而微,几乎低不可闻:“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终于走掉了。
      她抱着甲骨文,一直蹲在那里,脚上发了麻,可是不能动。甲骨文拱着她,挣扎着将头从她双臂间透出来,它的鼻子湿湿凉凉的,触在她脸上,伸出舌头来舔她。
      她听到自己喃喃说:“小甲乖,别走开。”
      停了一会儿,还是说:“别走。”
      甲骨文舔着她的脸。
      蹭着她。
      她将脸埋进甲骨文绒绒的毛皮里,它松软的长毛粘在脸上,痒痒的,热辣辣的,渐渐的渗开,只是慢慢的,无声的,徒劳的想要抱住它。
      它呜咽着,再次将脑袋从她的臂膀间钻出来,磨蹭着她的脸。
      她的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别走。”
      她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久,直到阮正东来找她,很远就看见她:“佳期。”
      她站起来,向他微笑。
      她陪着他在花园里散步,甲骨文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以往在一块儿他们总是有很多话要说,今天两个人却都沉默。
      最后,他说:“今天我打电话给老爷子,说了我们的事。”
      她望着他。
      “他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没有办法说服他。老爷子这两年身体也并不好,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在这上头惹他生气。”他自欺欺人的转开脸去:“佳期,你走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好,我今天下午就走。”
      他站在那里,身体仿佛有点发僵。甲骨文绕在他足畔,毛绒绒的身子蹭着他,而他一动不动。
      “我回去向公司把手头的事情全交待好,然后辞职,就回来一心一意的陪着你。不管我能够陪你多久,不管谁是否同意我们在一起。但你别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想让我离开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笑了一笑:“你有时候,真有一种孤勇。”
      不如说她笨。
      但她就是这样笨,认定了就一往无回。
      她打电话回公司去,主动说明自己短期内无法销假上班,要求辞职。公司向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人手十分紧张,她离开这数日,已经连累她那组的同事焦头烂额。
      她搭航班回去办手续,临行前叮嘱阮正东:“我顶多两三天就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仿佛不满。
      她踮脚亲吻他:“乖乖等我回来。”
      北京当然比上海更冷,离开了一个星期,仿佛已经离开了半个世纪。
      周静安一见面,就给了她大大的一个熊抱,然后就骂:“连电话都不肯打一通,我还以为你真的被拐卖了。”
      她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打给我?”
      周静安切了一声:“我敢吗?全公司上上下下都传说你跟某人的公子私奔了,既然是私奔,我干嘛那样不识趣去打扰你?”
      她笑:“我真要跟人私奔的话,也会事先告诉你的。”
      周静安听说她要辞职,不以为然:“为什么要辞职?听说老板跟人力资源部都交待好了,说算是给你放长假,薪水一分钱也不少你的。”
      她说:“我不想占这种便宜,公司本来人手就紧张,何必呢。”
      周静安说她:“死脑筋,这么多年你从没休过大假,对公司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再说老总都发话了,你只要顺水推舟就行了。”
      佳期说:“我希望全心全意去陪着他。”
      周静安直摇头:“傻瓜,就没见过你这样傻的。怪不得徐时峰说你是榆木脑袋,你何止是榆木,简直是朽木,没得治了。”
      佳期先是笑,后来突然回过神来:“咦,徐时峰?你不是最讨厌他吗?”
      周静安若无其事:“哦,前两天我有个朋友要打官司,我陪着上他那儿咨询了一下,所以跟他说了几句闲话。”
      佳期抬头望着天花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吧,主动交待问题,我就放过你。”
      周静安嗤笑:“什么交待不交待的,谁会跟他有什么瓜葛。”
      佳期不相信,可是见她一脸正气凛然,于是只是笑,不再追问。
      她把手头的事都仔细跟同事交接清楚,包括自己历年来跟的客户,还有全部的相关资料。
      用了两天时间才办妥了一切。
      同事们都以为她是要结婚所以辞职,纷纷嚷着要吃糖,最后却是副总谢小禾出面,邀了同事们替她钱行。
      谢小禾原是佳期所在部门的经理,后来升了副总。当年是她招佳期进入公司,而佳期工作向来得力,谢总很舍不得她。
      聚餐很热闹,人太多所以在很大一间包厢里开了两大桌,谢小禾端起酒杯,说:“我们的目标是……”
      马上有同事接口:“没有蛀牙。”
      大家顿时笑得东倒西歪,谢小禾也笑:“其实今晚我们的目标是灌醉佳期。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实现过这个目标,今晚一定要做最后的努力,不然以后都没机会了。”
      同事们轰然大笑,然后真的轮流来向佳期敬酒。
      佳期觉得十分感动,在公司数年虽然辛苦极了,但有苦有乐。同事们不仅朝夕相处,而且一直以来都是相扶相助的伙伴,一旦离开,真令人不舍。
      同组的拍档来跟她碰杯,纷纷说:“佳期,祝你以后永远幸福。还有,幸福着也别忘了咱们啊。”
      她连连说:“不会忘的,我一定不会忘的。”
      平常并没有觉得,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同事们都很真诚。
      最后连“进哥哥”都来向她敬酒:“佳期,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然后竟然没有旁的废话,只一仰脖子将酒喝干了。
      佳期受宠若惊,连忙将酒喝了。
      郭进回去他们那桌了,周静安才悄悄告诉佳期:“进哥哥最近认识了一位女朋友,听说对他很好的,对他儿子也很好,他一心一意正谈恋爱呢。你瞧,他连说话都利落多了。”
      佳期微笑,爱情是最好的良药,可以抚慰哪怕残损不堪的心灵。
      那天晚上佳期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但谢总终究并没有实现她的目标。最后倒是谢小禾与周静安都喝高了,两个人一块儿抢话筒唱《桃花朵朵开》,正闹着不可开交的时候,佳期接到阮正东的电话。
      他笑着说:“你那边听起来真热闹。”
      她走到包厢外头来讲电话,告诉他:“他们都以为我辞职去结婚呢,所以都说我应该将你带来跟大伙儿见个面,说不能叫你就这样把我拐跑了。”
      阮正东笑着说:“那等咱们结婚的时候,把他们统统请来,让他们送咱们大红包。”
      佳期说:“我明天就回来了,还要我给你带什么吗?”
      他只是笑:“你把你自己带回来就行了。”
      那天玩到很晚。
      出来后才知道在下雪。
      大雪如飞絮扯绵,漱漱落着,路灯下只见无数急雪片片乱飞,不远处的黑色的柏油路面、路心里的隔离绿化带、远处的楼顶,都已经全白了。
      雪夜不好打车,谢小禾虽然醉了,但仍记得安排一位有车的同事送佳期回去。佳期喝了不少酒,微有醉意,下车跟同事道别,然后往公寓楼那边走,冰凉的雪花扑在她脸上,脸颊是滚烫的,并不觉得冷。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收拾行李的事,脑子里正是乱七八糟的,手机忽然响了,她刚从手袋里翻出来,却又挂断了。
      她打开滑盖,看清了号码。
      有一朵绒绒的雪花落在手机屏幕上,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她呼出的热气融化了雪,水珠顺着手机屏幕滑下去,那一串阿拉伯数字仿佛并不分明,她没有将这个号码存进过电话簿。
      可是他打过第一次之后,她就已经记得。
      迟疑了很久,还是拨回去了。
      熟悉的铃声突然在不远处响起,而她站在那里,雪不停的落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怎么会在这里。
      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终究还是转身。
      孟和平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隔着密密的雪帘,两人都觉得对方仿佛十分遥远,遥不可及。
      最后,他说:“去喝杯咖啡,好吗?”
      她知道他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说话,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并没有开车来,两个人走到附近的咖啡馆去。
      咖啡馆已经快打烊了,只有他们两个客人,灯光与音乐都是幽幽的,若有若无。
      他面前那杯咖啡纹丝未动,也许因为他现在只喝白开水。
      而她一口一口啜着自己那杯蓝山。
      从前她不喝咖啡,他有点怅然的看着她,许多事情已经改变,无法再挽回。而岁月的长河挟卷着他们,只能随波逐流的向前去。
      “我明天早晨的航班去纽约。”
      她问:“和西子一起?”
      他说:“我先过去,西子也许迟一点再去。”他仿佛是解释:“有一些琐事,我先得过去处理好。”
      她说:“我明天下午回上海,要不我送送你,是几点的飞机?”
      他将航班号告诉了她,却说:“不用去送我了,我就只是来跟你道个别。”
      隔了很久,他才又说:“佳期,照顾好东子。”
      她说:“我会的。”又说:“你也照顾好自己。”
      他点了一下头。
      他将她送回公寓去,两个人走着回去,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沉默的走着。夜已经深了,又下雪,只偶尔有车经过,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只有他们。
      佳期落在后面几步,他放慢了脚步等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上海滩》里最经典难忘的镜头。那时候追着看意气风发的许文强,并不甚理会柔弱娇美的冯程程。可是小小年纪也记得那一段雪中相遇,她是一心一意仰慕着他的女子,他亦是一心一意心仪着她的男子。落雪无声中两人并肩而行,围着白围巾的许文强风度翩翩,倾身含笑,而他的程程亦是明眸皓齿,温婉动人,所谓的佳偶天成。
      曾经以为那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曾经以为那是两情相悦永偕白头。
      谁知中间会隔了家恨父仇,万重恩怨。
      眼睁睁看着她却嫁了旁人。
      直到最后,只余了最后一口气,他才可以说:“我要去法国。”
      而浪奔,浪流,万里江水滔滔,一切都是物是人非。
      她终于跟上来,脚步轻浅,就像雪花,落地几乎无声。有一朵洁白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绒绒的,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整个世界仿佛都模糊起来。
      走得再慢,也终究只能送她到楼下。
      “再见。”她立住脚,对他说。
      “再见。”
      他目送她进去,她的身影融进公寓楼厅温暖的光线里,渐渐模糊了轮廓,终于消失不见。
      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遥望到楼上的窗口,属于她的那盏灯光熄灭。
      路灯寂廖的亮着,雪越下越大,落在他脸上,落在他身上。他的手始终插在大衣口袋里,一直握着一样东西。
      他将手抽出来,那只玳瑁发夹在路灯下散发着幽暗的光泽。
      她离开他的时候,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而如今他要离开她,也没有办法带走任何东西。
      他弯腰,将玳瑁发夹端端正正放在洁白的雪地上,最后一次用手指抚摩着它柔腻的弧面。
      舍不得,可是不得不割舍。
      这么多年,他一直留着这发夹,可是终究也没有机会将这个还给她。
      他伸出手,接住一瓣雪花,精美的六角冰花,瞬间已经融化在掌心,变成小小的水珠,微凉。
      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越来越厚,风卷着雪吹在脸上,他蹲下去,用手指,慢慢的一横一竖,划过雪面,写下了三个字。
      雪不停的落着,纷纷扬扬,他站起来,就静静的伫立在那里,看着那三个字,无数的雪花落下来,那三个字渐渐湮没,渐渐模糊,字迹淡去,最后终于隐约难以辨认。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狠感谢。正发愁后面看不了了
      • 谢谢伊然! 请继续留意匪大的进展并转贴. 支持!
      • 和平不是不和江西结婚了吗??怎么又要结了??困惑中.............
        • 明显是说谎。为了让佳期死心。唉,心痛
        • 我猜啊,应该是第21章西子最后一段话起了决定作用,让和平行事顾虑很多,他很可能会违背自己原本意愿。所以,22章虽然作者没有交待,但和平与西子也许真的要结婚;也许是不会结婚,但骗佳期结了。
          • 俺觉着正东可能也要离开佳期....................成全她和和平!
        • 我来猜:和平并未和西子结婚;骗佳期是为了让佳期去照顾东子;多少年后,东子病愈,东子家庭翻脸,不准佳期嫁给东子,佳期旧地重游,在故居突然发现多年来一直等待她的和平 (参看前面被匪删掉的旧篇章)。。。。。。这样才不枉称为旧套路:-)
          • 呵呵,貌似上面几位,都是苹果派啊。
      • 非常感谢。正后悔又掉坑里了呢!当年看庆熹时,痛下决心,言情的坑一定绕!到了这一步,佳期和和平也只能成全正东来缅怀过去了。
    • 作者写完了。看匪的感慨,估计是悲剧结尾,唉!
      • 哪里能看呢?
        • 作者说了,22章是最后一章,之后内容不会在网上再贴出来了。国内的,可以等着买书,应该很快的;国外的,估计等书出来,网上才会有全部内容。
    • 真是没救了,明知不会有更新,还是每天看好几遍匪的blog,读以前的章节,让自己心疼难受。好象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匪的美文。想想还是得和其他粉丝们说点什么,不然自己非得憋得疯掉。
      匪说佳期如梦已完成,而且是她哭得最多的一本书。我敢肯定她一定没让佳期和和平继续下去,我的dream就这样成空了。真希望她写几个不同的结局,好让各派都心里稍安。
      • You guys are so funny!!
        •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成了追星族。想当年小女孩时代也没干过这事儿呀。要说还是伊然厉害,她一推荐我立马跟风,结果就这样了。这几天冷静了一些,下狠心没敢刷太多网,不过还是经常回味书里的情节,跟过电影似的。
          • 哎,痴人呐!我也是,不过限于书中。生活中,俺觉得自己看法还是比较现实,不会太做梦滴。嘻嘻,还要不要俺跟你推荐小言文。
            • 把浪漫主义用于小说里了, 所以生活中才能现实呀
            • 所以我老公一听说我开始痴迷言情,立马大力反对。不过他发现我对他的态度好象变好了不少,马上又变反对为支持,给了我相对宽松的环境。你的推荐还真是不错,有好的一定要告诉我呀。
              我这人有时会生出不必要的烦恼,现实和理想总分不清,要求太多。其实老公已经相当好了,还是不满足,动不动就和孟和平比(我可是他的超级粉丝)。我老公可是对孟不以为然。在听过了我对他的喜爱之后,给我进行了一系列分析,以证明小孟并非那么完美,还是他更好云云。
              • 呵呵,打住。可不要再拿你LG同别的男人去比较。我因为从小深受其扰,我妈妈虽然很爱我,心地也很善良,但她总喜欢拿我们、还有我爸爸同别的孩子和男人作比较,让人特别烦。这使我深切体会到:女人的抱怨和唠叨对别人造成的杀伤力有多大。就像
                我们自己,假若LG动不动拿旁的女人跟我们对比,我们是会说:“嗯,我要改掉这个,我要向那个女人学习。”还是会被LG的话伤掉心,对LG说:“你要是觉得那个女人好,你就找她去,别跟我在一起了。。。”看你所写,你LG非常不错了。

                嘻嘻,我LG是介于和平与东子之间的男人,我是他的的初恋,但我之所以偏向于东子一些,就因为东子某些方面,比如东子有时候说话自信又有点无赖的语气与我LG有些神似。

                我觉得痴情男女这世上还是都有的,虽然感情在男人心目中的比重份量比起女人少。。。
                • 其实你还是忍不住比了。。。。 :-)
                  • 是,那只是心里不自觉的对比一下啊,很自然的不是。我不会在口头上,拿他同别的男人对比分析。(或者说我会尽量管住自己嘴巴,不说这样的话。)
                    • that's good... enough. :-)
                • 谢谢伊然的忠告。怪我没表达清楚,我说对我LG不好不是总拿他与别人比,而是因为刚生完孩子身心疲惫,总是没好心情对他。看了匪大的书,不知触动了我的哪根神经,忽然发现应该
                  重新经营夫妻感情了。不然因为人生阶段的不同,对人的心理的影响,会出现不和谐。再说我LG一直对自己特confident,从来自称自己超极品,想打击他的自信可不容易。不自觉拿他和和平比,是因为他也是个沉静而内敛的人,和别人在一起时话很少,但在我面前却幽默风趣。好了,不说他了,倒象是给他歌功颂德似的。
                  • 哎,你LG也是很精品的男人呐。很奇怪,虽然看网上BBS和一些新闻、小说里,似乎感情中的弱者容易是女性。但生活中我认识的朋友里面,不管在国内国外的,感情几乎都算和谐不错,且女方大部分还属于家中“领导”一族。。。
                    • 说明你的朋友都很幸运。我在国内认识的朋友里可啥样儿的LG都有。有一个LG各方面都不如LP的,所以看LP象看犯人似的。另一个LG搞办公室婚外情,让LP知道了,到单位去“捉奸”,LG当众都给下跪的.....象演电影似的。我国外的朋友倒象你说的,感情都不错。
                      • 唉,我很清楚你说的这些类似事情,在网上经常看到。这也是虽然我及朋友(国内国外的),都貌似感情还算顺利,但始终不能打消我对感情持悲观谨慎的态度。。。
    • 从语言到情节都是很老套。小说的商业价值不错,可以赚很多眼泪钱。
      • 想必这位是男士吧,喜欢的是类似金庸《鹿鼎记》那样的小说!《佳》情节老套没错,但作者语言、文笔功力是一流的好!!!不然,她的小说也不会本本都能出书,销量还不俗了。
        • 恰恰说错了,我很喜欢这样的文字。不过我已经过了沉迷其中的年龄。
          • 你不觉得作者的感情戏写得特别感人肺腑吗?其实我也过了小女孩的年龄,但还是喜欢这些。自嘲自己,总比休闲时,沉浸在婆婆妈妈女人经中、家务事中感到好,感到开心。
    • 看了一下,鉴定为 给高干子弟抹香 的庸俗作品,文笔可能好,但..... 砖头来了,快闪
      • 嘻嘻,什么叫庸俗?高干子弟谈情说爱就叫庸俗?他们就不会谈情说爱了? 金庸还YY七个如花似玉的女子,都嫁给一个小混混的庸俗文呢,好像天下男人都死光了!可还是好看啊,也不妨碍《鹿》受欢迎。《佳》也一样,你就会盯着高干子弟看,忽略里面情感写得动人,文笔精彩,一个
        “高干子弟”就能刺激你呷酸捏醋成这样?

        好笑,看现实,生活中大把,你也不用看小说啊。哪篇小说不是作者在YY,又不是纪实文学。写高干子弟就叫庸俗?

        老实说,看这本书时,我很少想到高干什么的,两个男主就算是普通人,我也一样会喜欢!只怕是你自己,就像苏东坡跟佛印说禅:你自己心中整日装着狗屎庸俗,看别人才会总觉得这样!
        • 壮怀激烈啊. 你是说他吗? :)
    • 好难过啊,看了。。。
      • why you sad?
      • 你不是看了结局了吧?哪看的?快告诉我!
        • 是,很悲的结局。。。我难过得不行。。。匪真是后妈啊。。。
    • 嘿嘿,正好俺好朋友前几天写了书评呢,转给大伙看看。BTW我一直没看小说,看来真的很好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最近一直在晋江上追看尚未完结的原创作品《佳期如梦》。匪大这一次讲的其实是一个很俗套的爱情故事:坚忍善良的灰姑娘尤佳期在白马王子般的初恋情人孟和平的痴心一片以及表面花心内里深情的阮正东的柔情万种之间徘徊不定,中间穿插了亲情、友情、旧爱新欢、生离死别,让人不由得感叹一声,任你深情无限,终敌不过现实的无奈。

      原本俗而又俗的故事,普通平凡的灰姑娘,却让我等晋江上的一众看客倾注了太多的感情。也许就像作者所说,我们都是佳期,或多或少都有过与佳期相似的遭遇——在爱情遭到来自家庭阻力的时候,在牺牲自己渴望成全爱人幸福的时候,在拿着和平那个不合尺寸戒指的时候,在正东说“我今天还没亲你”的时候......

      与佳期一样,以为这么久过去了,隔海相看早已是故人往事,不会动容,也能微笑的说已经忘记了。可是不经意碰到伤痕,还是有些微微的疼。在一段感情结束时,我们也曾如佳期般幻想重逢后的情景,真到面对面的一刻,才知道一切的幻想终敌不过现实。

      今年的夏天,姗姗对我说:其实我们留恋的也许并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人,只是那段纯真岁月里无忌挥洒青春和爱情的自己。

      我们都是佳期,都曾有过孤军奋战、拼力支撑的时候。付出努力的时候并不是期待昔日重来,而是因为知道还会有更美的将来——不是心心念念固执于未来可能的富贵名利,单单是生命里不可预见的未知喜悦就足以让我们期许,如同正东于佳期,如同叮叮于绢。

      匪大笔下的佳期是幸运的,那么多年的勇往直前,正东就是在生命转弯处无意间碰到的那个。也许最初是因为某句话某个动作唤起尘封已久的往事,原以为只是勾起了一段回忆,谁知却开启了生命旅途里另外的轨迹——无论愿不愿意,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发生了。早已不复初出茅庐的青涩生猛,多年的磨砺教会我们:生命里给了什么,就要学着去接受。也许直觉里不敢有太多的期待,在需要的时候,能有人陪伴着走上一程已是实属不易。即使曾经被辜负,被伤害过的心不曾让我们变得麻木,而是发誓不要做伤害别人的事,不要辜负在意我们和我们所在意的。

      我不是佳期,只是凭自己的心意揣测另一个女子的心情——因为曾经经历了悲欢离合、为情所苦,所以也许不敢让自己轻易沦陷。一直以来都把心防范得壁垒森严,只是看似坚强的外壳里面,内心还是一样的柔软如绵。原以为多年来坚强如铁牢不可破的心防,却还是在那个最不曾防备的时刻,被那条原以为最没有可能的鱼漏网,继而无孔不入的突破——那样的温柔执著触碰到看来坚强却最是软弱的角落,就在心里深深的驻了进来......

      无论什么理由也好,佳期和我们一样都在不断和生活妥协,学会放弃的同时,也还是会想留住一些人和事。不知佳期最终能留住什么,至少现在的她是想要回报那样深沉刻骨的蜜意柔情了,至少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虽然我们都是佳期,可毕竟不是所有的佳期都能遇到正东,我没有,也许你也没有吧。希望幸运的佳期能够珍惜,因为他的深情厚意,勇敢坚强值得最美的爱情,最全心全意地付出。也许不同于年少轻狂时不顾一切倾心爱恋的勇气,却是另一种经历成长后感动嘉许幸福甜蜜的收获。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就算青春必定愚昧,可还是希望爱情不一定总是忧伤收场。即使真的只是南轲一梦,也希望作者的生花妙笔能让故事有美梦成真的结局。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你赶紧去看吧!结局还都出来了,不用担心是坑。——保证你如痴如醉,感怀不已!《佳期》真的是我近几年看过的最感人的小说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