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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蓝罂粟 By 沧月------------------推荐!![白螺系列悬念小说]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花镜·蓝罂粟

作者:沧月

花镜·序

“娘,你看!那盆花儿在跳舞!它是活的耶!”

临安城的天水巷里,行人陆陆续续走过,小商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忽然间,一个小孩清脆的声音叫了起来,带着十二万分的惊奇。
一个严妆的美妇被八九岁的儿子拉着,立住身回过头来,看见了巷子深处一个小小的门面——那里,门半掩着,门口的台阶上摆放着几盆花草,懒洋洋地沐浴着盛世的阳光。

显然是一个出售花木为生的人家——如今虽是江山残破,但南渡后那些王公贵族们纷纷涌入江南、也带来了奢华的风气。

那些达官贵人为了自己奢靡的生活,大兴土木冶园造景,不遗余力的收罗奇花异卉——当今徽宗皇帝更是专门立了花石纲,天下凡是有新奇点的花草,全被人收罗一空。

风气当头,所以临安城里也出现了很多以此为生的花匠,有名的如善于养花的百花曾家和制作盆景的夏家,后者的盆景被指定专供大内玩赏,徽宗皇帝还特赐了一块牌匾,上书“夺天工”三个大字。

历来地位卑微花匠和园子,在当世忽然成了炙手可热的行当。临安府中大街小巷里,也雨后春笋般的冒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花铺子。

天水巷不是临安交通要津,行人也少。这户花匠将铺子开在此处,显然生意也不是很好。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的花木可以装点门面,几盆花草毫不起眼的随意搁在台阶上,来往的行人看也不曾看上一眼。

如果不是儿子这么一嚷嚷,那个美妇显然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台阶下有一盆开着浅黄色小花的碧色草儿,居然无风自动,对着街道不停地左摇右摆,婀娜舞动。

“呀,真好玩——娘,我要我要!”显然是平日里被母亲宠坏了,那个孩子不依不饶的撒娇起来。

做母亲的美丽妇人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里有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茫的感觉,仿佛经历过很多事情。她应承着孩子,一边往那个小小的铺面上走了过去。

到了台阶下,她举步走上去。稍一抬头,脸色忽然苍白:花镜。
略微破旧的小牌匾上,写着两个朱红的小篆。
华服严妆的妇人手忽然一颤,几乎抱不住自己的孩子。陡然间,仿佛见了鬼一样,她连连倒退几步,踢倒了阶下的花盆也不管,更不顾儿子的叫嚷,踉跄着转身。

“张夫人。”仿佛是花盆破碎的声音惊动了铺子里的人,门忽然无声无息的开了,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妇人的脸色陡然白的犹如透明,全身僵了一下,一动不动。

打开的门后面,是室内幽暗的光线,一个全身素白的美丽少女站在门后面的阴影里,看着抱着孩子的妇人背影,幽幽唤了一声:“张夫人……你踢碎了我的花盆。”

被唤作张夫人的美妇缓缓转头,似乎用尽了所有勇气才看了那个门后的少女一眼,脸色却再度苍白了一下,灼烧般垂下了眼睛,喃喃道:“白姑娘……”

房间里摆放着数不尽的花草,有盆小如拳的、也有长的直冲房梁的。奇怪的是,每一株花草上,都系着一张小小的书笺。

虽然开了窗,室内的光线依然被植物阻挡而有些黯淡。一个爬满了曼陀铃花的架子后,有一个小门,似乎是通向后面的一个院子。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十年前一摸一样。

室内到处浮动着奇异的暗香,根本不知道是哪一盆花草散发出来,然而氤氲的香气如同十年前一样、依然让人闻了有做梦般的舒展。贝儿进了房间后,就乖的安静,只有张夫人的神色却是极度的紧张。

“请坐。”白衣少女将张夫人引入室内,拂开了案上散落的吊兰的叶子,微笑着招呼,“喝什么茶?我有刚晒好的碧玫瑰。”

“不用麻烦了,白姑娘。”鼓足勇气,张夫人再度看向那个白衣长发的美丽少女,忽然有冰冷的感觉从心底漫了上来——一身白衣,身材单薄,漆黑如墨的长发,苍白清瘦的瓜子脸——深不见底的黑瞳下、左眼角边依然是那一粒朱红的美人痣,宛如颤巍巍的泪滴。

居然一点都没有变!十年了…离在泉州府遇见这个女孩已经十年了!而这个叫白螺的女孩,居然一点都没有改变的迹象,依然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

张夫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下意识的抱紧了怀中的孩子——仿佛方才在市集上逛的累了,贝儿居然不知何时已经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着了。

“张夫人看来过得很好啊。”茶已经沏好了,碧绿的花瓣在温水中慢慢舒展,美丽不可方物,白螺微微笑着,问候了一句。

“托姑娘的福。”张夫人低低说了一句,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妾身如今再醮,夫家姓崔。”

“啊,那么该称呼崔夫人了。”白螺绽放出了甜美的笑意,然而眼角那一粒坠泪痣却让她整个脸显得盈盈欲泣,“孩子也这么大了………真是可爱啊。”

她看看孩子,然后拿了一盆小小的花儿,笑:“嗯,这株舞草很适合这个孩子——算是我送给小公子的见面礼吧……”

那是一株不高的草儿,叶子有如剑兰,然而花朵却是黄色的,一闻人声,无风自动。种在一个青瓷小盆中,花枝上挂着一张小小的信笺。

“不!拿开、拿开——”陡然间,进屋以来一直情绪紧张的美妇忽然神经质的叫了起来,伸手用力推开白衣女子递过来的花盆,尖利的叫起来,“才不要!……你放过我的儿子!我不要这个了!”

“崔夫人。”手被推开了,然而对着忽然歇斯底里发作的妇人,白螺却是一副淡淡的神色,看着这个显然被幸福平静生活浸泡了十年的女子,眼睛里有怜悯而洞彻的光芒。

“好、好吧……你说,十年前那件事情、你现在想要怎样?你想要多少钱?”仿佛崩溃了一般,崔夫人紧紧抱着儿子盯着眼前这个奇异的少女,声音呜咽,颤抖着问,“求你不要告诉我相公……求求你!”

“崔夫人……”仿佛叹息着,白螺低头,拨弄舞草的叶子,看着它婀娜的舞蹈,她轻轻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想用那件事情来威胁你。你已经付过钱了、那事情已经完结了,是不是?”

“……?”身子依然因为激动不停的颤抖,然而崔夫人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个白衣少女,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

“你以前那个相公是酒后失足坠楼而死的……大家都知道,是不是?”微笑着,白螺轻轻说了一句,看见美丽妇人的脸再度苍白起来,“你没有做什么——你只是做了妻子的本分而已;我也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卖给你一盆花而已。不是么?”

“是、是的。”终于能说出话来,崔夫人脸色苍白的喃喃道,“我没有做什么……没有。”

“对。你不需要那样紧张……你什么都没有做。”白螺微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觉到她蓦地震了一下,“何况,这十年你过得那样好。”

崔夫人终于低下头去,眼睛微微变幻着,然而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白姑娘……你、你真的不会说出去吧?”

“夫人,你可以问问任何一个来买花的顾客,白螺有没有言而无信过?”有些不悦的,白衣少女淡淡道。
“多、多谢……”崔夫人舒了一口气,有些惭愧的低下头,然而眼睛里有温暖满足的笑意,“如今的相公对我很好,白姑娘。”

“嗯,是以前巷子里那个崔相公么?”白螺抿嘴微笑,然而虽然是在笑,笑容里却有奇异的悲哀的光芒——或许是因为那颗坠泪痣的原因罢?
“唉……雪儿你看,尽管我没有恶意,可她还是被吓得够
送走了那一对母子,白衣少女掩上门叹了口气,对着满是花木的空房喃喃自语。声音未落,扑簌簌一声响,一只白色的鹦鹉从一株灌木上飞了出来,落在她张开的手心,唧唧呱呱的开口:“是啊是啊,白螺姑娘说得是!说得是!”

“所以,你看,没有人愿意回顾有罪恶感的日子——她可不愿见到我呢。”白螺再次叹了口气,“虽然我只是想问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说得是!说得是!”白鹦鹉歪着头,重复。

“但是,她现在看起来不是很幸福么?她的孩子也很可爱啊……”有些感叹的,少女继续喃喃自语。

“说的是!”学舌的鸟儿,只是一味重复。
“喂喂,教了你那么多年,学句人话都不会!”白螺心头火起,骂。
“嫁人!嫁人!——白螺什么时候嫁人?”饶舌的鸟儿陡然间果真换了话语,在房中扑簌簌的乱飞,清清脆脆的叫。气的白衣少女一跺脚,到处追着抓它。
走在街上,阳光很好,周围商贩行人熙熙攘攘。
崔夫人抱着儿子走在街上,手里还拿着一盆碧色的草儿。
“娘!舞草耶!”怀中的儿子刚刚醒过来,揉揉眼睛看见,惊喜的叫了起来,用手逗弄着那盆草,看着它袅娜的舞蹈,那一张挂着的信笺飘飘转转,崔夫人看见了上面蝇头小楷写的几个字:富贵平安。

崔夫人一直很担心,不知道儿子在花镜中的做了什么样的梦。然而看着他张开小手时候的欢跃,想来是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罢?

前方就是家里办的绸缎庄,远远的看见相公和伙计们忙着摆放一批刚运到的湘绸。今天的生意、看来又是很红火——她看着,忽然眼前有些模糊。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逃也似的走出那间叫花镜的铺子,如今心里却有丝丝缕缕的感激和挂念——她不由回头,看着天水巷的方向。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



蓝罂粟

十年前。泉州府。

又是一个艳阳天,秋后的日子总是清爽而高旷,花草们也要搬出来晒一晒。白
螺看着屋檐下摆放着的大小花盆,擦着沁出的汗叹了口气。

叫卖凉粉绿豆汤的小贩挑着担子过来,三十出头的年纪,高高的个子,面色白
皙,衣服虽然破旧了,倒也浆洗的干干净净。

白螺虽然才搬过来不足一个月,但也认得是同一条巷子里的崔二——永宁巷是
杂七杂八人都有的地方,什么小贩破落户暗门子都汇集在一块儿,来往的人也复杂。

“二叔,来一碗凉粉。”看这个人清清爽爽,白螺便用手巾扇着汗,笑吟吟要
了一碗。

“呦,白姑娘今儿可出来了。”崔二将担子搁下,大咧咧应了一句,“我们街
坊都说,白姑娘的门可是整天不见能开一次啊!”

一边说着,他一边打开前头的挑子,拿个缺了口的碗准备舀出来。

“别,二叔等一下,我进去拿自个儿的碗来。”白螺忙忙的打断,折回房里去
拿碗。

刚从成都千里迢迢的搬来,东西都没有整顿好,她费了半天力气才找到了碗柜,
可恨的是一放半个月,那株护门草居然就趁机爬了上来,夹手夹脚的缠住了,弄得
她好生麻烦才拿出一个青花瓷碗。

生怕外面的崔二等的不耐,她急急忙忙拿了碗就往外走。

“你这个臭婆娘!晚上如果你敢不去、老子就干脆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有个声音霹雳般的炸响,带着醉醺醺的酒气和凶霸霸的恶
气。白螺秀丽的眉头皱了一下——住在这地方就是不好,整日里要听这些无赖地痞
的叫骂。

“相公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好了!——这种事情,叫我怎么做的出来啊?”

那个男人的喝骂声里,隐约听见一个女子颤巍巍的声音。

“呸!臭娘们,少装正经了!——皮肉痒了是不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女
子的脸上,白螺一步跨出门去,看见门外的路当中,一个魁梧的汉子正在殴打一个
哭叫连天的女人。那个女子满脸泪痕,然而身量却很纤弱,毫无力量反抗。

崔二也不卖凉粉了,忙搁了挑子上去拉开那个汉子:“老哥,一个妇道人家,
你怎好意思这样打?”然而红了眼的汉子一把将他撸开,气愤愤道:“关你屁事!
老子打自家老婆!就算当街打死了,也轮不到你来说话!”

一条街上的邻居全探出头来,开药铺的李秀才,针线铺的王四嫂,还有卖烧饼
的木头三……然而,大家却只是在一边看着,没有一个人上去劝解。

“告诉你!大爷我欠了他钱!你今晚是不去也得去!”完全不顾女子的苦求,
满身酒气的大汉抓住少年妇人的手用力拖,“他娘的你装什么正经?说不定在家里
偷汉子还偷不到,让你去和人睡一夜又怎么了?别忘了你是我花了银子买来的!”

“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那个女子哭叫着拼命挣扎,然而没有力气,被一
路拖了出去,塞进了巷口的一乘小轿里,依然是哭叫个不休。

“二叔,怎么回事啊?”站在廊下,白螺看了,淡淡的问,同时将手里的青花
小碗递过去。人群也已经散了,崔二回过头来接过碗,一边舀凉粉,一边却一连声
的叹了几口气:“是张大膀子家的——喏,就是街口上那座三层木楼里的人家!”

白螺顺着他的指点抬头看去,看见街口上那一幢砖木结构的楼房——在永宁巷
一带都是平房的地方,显得分外出挑。只是仿佛好久没有好好修葺,粉墙剥落了大
半,二三楼廊下和楼梯的栏杆也已经七零八落,看来有一种破败的气息。

“挺有钱的人家啊。干吗当街打老婆?”她随口问。

崔二一边将凉粉舀到碗里,一边滔滔不绝的开口了:“有钱?有什么钱啊——
张大膀子好赌,他老爹留给他的钱早败光了。那幢屋也是空壳子,里面的东西都抵
出去了……喏,就剩了这么一个老婆翠玉——还是童养媳来着。”

“哦,他的老婆倒是漂亮的很。”微微笑着,白螺接了一句。

“不但相貌好、性子也好。有这么个漂亮贤德的老婆算是福气了……这么穷了
也没见翠玉嫌弃他。啧啧,只是张大膀子不是人。不但翠玉日夜做针线赚的那点钱
都输光了,灌了黄汤回来还把老婆往死里揍……啧啧,天天半夜翠玉的惨叫整条巷
子都听得见。”

崔二满满舀了一碗凉粉,递给站在廊下的白螺姑娘,摇头叹息。

白螺解下荷包,拿出十文钱来给崔二,接过凉粉,道:“那么今个儿怎么还当
街打起老婆来了?”

崔二的脸便是一黯,继续摇头:“唉……真是罪过。张大膀子好想前几天又输
了,这次没什么好还债的,就说把老婆借给人家睡一晚。可翠玉抵死不从,张大膀
子气急了,就当街把她揍了个半死。啧啧……真是罪过、真是罪过啊。”

卖凉粉的一连说了几个罪过,但是旁边药材铺的李秀才却笑了,探出头来:
“崔老二,你别心疼,啊?大家都知道你想着那个翠玉儿呢……哪一次她挨打你不
拼命劝张大膀子?”

他一语落,街坊听见的都轰然笑了起来,崔二脸红的出血,半晌才挣出一句话来:“咋的了?看一个妇道人家当街被人打成这样,我就不能说一句话?”

“哈,我说崔老二,你心痛呢,就想个办法多赚点钱,放帐给张大膀子——说不定张大膀子还不出,就让翠玉儿陪你好好快活了。”这个穿长衫的穷酸秀才,脸上却有挖苦和淫猥的笑容。

“李秀才,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屁股上去了?”崔二蓦然吼了一声,脸上气愤中显出狰狞的表情来,吓得李秀才顿住了口,他气愤愤的挑起担子走了。

“啧啧……你看这崔老二还装正经。”等走远了,药材铺里的李秀才才探出头来,继续对周围邻居们搬弄是非,邪笑,“我看啊,他和翠玉儿八成有奸!”

卖针线的王四嫂嘿嘿了几声:“有也难怪——你看崔二都三十有三了,还娶不起媳妇儿,哪能不动女人的主意。两个人碰一起,还不天雷勾动地火?”
周围哄然称是,于是仿佛找到了新的话题,说得越发起劲和下作。

廊下,白螺正喝着那一碗凉粉,默默听着周围人的搬弄是非,陡然间觉得一阵恶心,再也喝不下一口去,便将碗一倾,倒在了廊下的石阶上。

花轿显然是去得远了,连那年轻妇人哭天喊地的叫声也听不见了。
第二天清早,白螺刚刚起身,搬了盆福寿草在到屋檐下,却听得一阵脚步声。
此时天尚未透亮,永宁巷里的店铺都没有开,也没有人来往。白螺不由有些惊讶的直起身子来,看着街口,忽然微微一怔。
原来是昨天那个被拉上轿子的年轻妇人。
头发散乱着,脸上还留着淤青,那个叫翠玉儿女子神思恍惚的从街口往这边走来,脚步虚浮踉跄,在寂静地街中显得分外刺耳。

她显然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失了神智,连敞开的衣襟都没有掩上,露出雪白的肌肤,就这样直直的往前走来,嘴角留着被打出来的血丝,一路喃喃说着什么。

白螺看着她恍恍惚惚的走过来,眼睛忽然闪烁了一下。

“张夫人。”在她走过屋前的时候,白螺忍不住叫了她一声。然而翠玉似乎根本没有听见,眼睛直直瞪着前面,脚步踉跄的走向自己家那一幢木楼。

“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在她走过的时候,白螺听见她嘴里喃喃的念着,双手紧紧握着,眼神呆滞而可怕。

她这样咬着牙,一路念叨着直直往家里走去。

白螺看着她走过去,忽然出声:“翠玉姑娘!”

她用了很大的声音,语调略微带着些说不出的奇异,让那个失神的女子怔了一下,仿佛如梦初醒似的站住了脚,回过头奇怪的看着她。
白螺脸上泛起温和的笑意,问:“要不要买一盆花?”

“花?买花?……哈,哈哈。”翠玉喃喃反问了一句,忽然有些奇怪的笑了起来。笑了几声,显然是恢复了一些平日的神智,她摇摇头走了开去。

“可怜的女子,不是么,雪儿?”看着女子踉跄离去的背影,白螺却喃喃自语了起来,扑簌簌一声响,房间里飞出了一只雪白的鹦鹉,停在她的肩头,尖声尖气回答:“说得对!白螺小姐说得对!”

“我想叫住她一会儿是有好处的……不然这个女人一定是想也不想的回家去做蠢事了。”抚摩着鹦鹉,白衣少女叹了口气。

然而,到了黄昏的时候,她又看见了翠玉儿。

这一次翠玉儿的气色稍微好了一些,然而眼睛里依然有憔悴的光。白螺看见她的时候,正准备关了店铺打烊——然而,她看见翠玉儿从街对面的药铺里走了出来。

李秀才的手好像刚刚从她手上放开,犹自贪恋的往外看着,眼睛里闪着狡诈而得意的光芒。翠玉儿脚步依然有些虚浮,魂不守舍的往外走着,手里紧紧抓着一包药。

白螺看着,秀眉微微一蹙。
“张夫人。”在她走过铺子前的时候,白螺再度唤了她一声。然而,翠玉儿依旧听不见似的往前走,眼神恍惚。

“病了么?买的什么好药啊?”白螺笑着问了一句。
仿佛触电般的一颤,翠玉儿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中有一闪而过的恐惧。接着,她却只是冷冷道:“我心口疼,来买一贴紫金散。”

“紫金散可不是医心口痛的。”白螺扶着门板轻轻笑了一声,看着翠玉儿有些开始慌乱的脸色,声音压低了下去,“——恐怕,张夫人是要旁的人心口痛吧?”

翠玉儿脸色大变,再也不和她说一句,转身就走。
然而她刚一转身,白螺便赶了上去,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劈手便夺了手中的药包去。放在鼻子下才一嗅,便笑了,低低道:“是砒霜?”

翠玉儿陡然间失了主张,脸色雪白,想转身就走,脚下却软了,只喃喃道:“你、你想……如何?”

白螺笑了,暮色中,她眼角那一滴坠泪痣仿佛如一颗红色的泪滴。
“——没什么事情,不知道夫人有无兴趣进来买一盆花?”
灯点起来了,然而房中枝叶扶疏,依然影影绰绰。

翠玉儿坐在案边,感觉冷汗一滴滴的从贴身的小衣里沁出来,湿透重衣。那个奇怪的白衣姑娘进房间去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将她一个人留在放满了奇花异草的大堂里面。

翠玉儿心里面仿佛有一只猫在抓,忐忑不安,几次都想夺门而出,但是想到自己买毒药的事情抓在对方手里,不知道她会怎样对待自己,便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脑子里也乱做一团,本来横了心要做的事情,也开始犹豫起来,心里剩下的全是惧怕。

房间里,不知道什么花开了,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氤氲,让人吸了后昏昏沉沉。

虽然心里是那样的紧张,然而衣衫不整的女子还是不知不觉的、靠在椅背上阖上了眼睛,仿佛是倦极而睡。
黎明渐渐到来,房间里的光线一分分的亮起来。
仿佛幽灵般的,白衣的女子从后面的花房里推门进了大堂,无声无息的走到桌子前,看着酣梦中的翠玉儿——那个可怜女子的双眸紧闭,唇角也是紧抿着的,睡梦中依然带着孤注一掷的愤恨。

然而,她合拢的眼睑后面,眼珠子却在微微的转动,显然梦里梦见了什么东西。脸色复杂而激动,手指尖微微颤抖。

白螺手里抱来了一盆花,在一边看着,唇角忽然漾起了奇异的微笑。微微俯下身去,在翠玉儿的耳边梦呓般的轻轻说了几句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柔,仿佛也在梦呓。然而,睡梦中的人脸上的神色却随着她梦呓般的叙述而缓缓变化着……白螺笑了。她知道翠玉儿做了什么样的梦。

“啊!”在白螺微笑的时候,桌上沉睡的女子忽然间惊骇的醒来,猛的抬头,看见对面女子苍白的微笑的脸,仿佛看见了魔鬼似的,直跳起来,往门口奔去。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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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沧月

    花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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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安城的天水巷里,行人陆陆续续走过,小商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忽然间,一个小孩清脆的声音叫了起来,带着十二万分的惊奇。
    一个严妆的美妇被八九岁的儿子拉着,立住身回过头来,看见了巷子深处一个小小的门面——那里,门半掩着,门口的台阶上摆放着几盆花草,懒洋洋地沐浴着盛世的阳光。

    显然是一个出售花木为生的人家——如今虽是江山残破,但南渡后那些王公贵族们纷纷涌入江南、也带来了奢华的风气。

    那些达官贵人为了自己奢靡的生活,大兴土木冶园造景,不遗余力的收罗奇花异卉——当今徽宗皇帝更是专门立了花石纲,天下凡是有新奇点的花草,全被人收罗一空。

    风气当头,所以临安城里也出现了很多以此为生的花匠,有名的如善于养花的百花曾家和制作盆景的夏家,后者的盆景被指定专供大内玩赏,徽宗皇帝还特赐了一块牌匾,上书“夺天工”三个大字。

    历来地位卑微花匠和园子,在当世忽然成了炙手可热的行当。临安府中大街小巷里,也雨后春笋般的冒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花铺子。

    天水巷不是临安交通要津,行人也少。这户花匠将铺子开在此处,显然生意也不是很好。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的花木可以装点门面,几盆花草毫不起眼的随意搁在台阶上,来往的行人看也不曾看上一眼。

    如果不是儿子这么一嚷嚷,那个美妇显然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台阶下有一盆开着浅黄色小花的碧色草儿,居然无风自动,对着街道不停地左摇右摆,婀娜舞动。

    “呀,真好玩——娘,我要我要!”显然是平日里被母亲宠坏了,那个孩子不依不饶的撒娇起来。

    做母亲的美丽妇人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里有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茫的感觉,仿佛经历过很多事情。她应承着孩子,一边往那个小小的铺面上走了过去。

    到了台阶下,她举步走上去。稍一抬头,脸色忽然苍白:花镜。
    略微破旧的小牌匾上,写着两个朱红的小篆。
    华服严妆的妇人手忽然一颤,几乎抱不住自己的孩子。陡然间,仿佛见了鬼一样,她连连倒退几步,踢倒了阶下的花盆也不管,更不顾儿子的叫嚷,踉跄着转身。

    “张夫人。”仿佛是花盆破碎的声音惊动了铺子里的人,门忽然无声无息的开了,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妇人的脸色陡然白的犹如透明,全身僵了一下,一动不动。

    打开的门后面,是室内幽暗的光线,一个全身素白的美丽少女站在门后面的阴影里,看着抱着孩子的妇人背影,幽幽唤了一声:“张夫人……你踢碎了我的花盆。”

    被唤作张夫人的美妇缓缓转头,似乎用尽了所有勇气才看了那个门后的少女一眼,脸色却再度苍白了一下,灼烧般垂下了眼睛,喃喃道:“白姑娘……”

    房间里摆放着数不尽的花草,有盆小如拳的、也有长的直冲房梁的。奇怪的是,每一株花草上,都系着一张小小的书笺。

    虽然开了窗,室内的光线依然被植物阻挡而有些黯淡。一个爬满了曼陀铃花的架子后,有一个小门,似乎是通向后面的一个院子。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十年前一摸一样。

    室内到处浮动着奇异的暗香,根本不知道是哪一盆花草散发出来,然而氤氲的香气如同十年前一样、依然让人闻了有做梦般的舒展。贝儿进了房间后,就乖的安静,只有张夫人的神色却是极度的紧张。

    “请坐。”白衣少女将张夫人引入室内,拂开了案上散落的吊兰的叶子,微笑着招呼,“喝什么茶?我有刚晒好的碧玫瑰。”

    “不用麻烦了,白姑娘。”鼓足勇气,张夫人再度看向那个白衣长发的美丽少女,忽然有冰冷的感觉从心底漫了上来——一身白衣,身材单薄,漆黑如墨的长发,苍白清瘦的瓜子脸——深不见底的黑瞳下、左眼角边依然是那一粒朱红的美人痣,宛如颤巍巍的泪滴。

    居然一点都没有变!十年了…离在泉州府遇见这个女孩已经十年了!而这个叫白螺的女孩,居然一点都没有改变的迹象,依然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

    张夫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下意识的抱紧了怀中的孩子——仿佛方才在市集上逛的累了,贝儿居然不知何时已经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着了。

    “张夫人看来过得很好啊。”茶已经沏好了,碧绿的花瓣在温水中慢慢舒展,美丽不可方物,白螺微微笑着,问候了一句。

    “托姑娘的福。”张夫人低低说了一句,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妾身如今再醮,夫家姓崔。”

    “啊,那么该称呼崔夫人了。”白螺绽放出了甜美的笑意,然而眼角那一粒坠泪痣却让她整个脸显得盈盈欲泣,“孩子也这么大了………真是可爱啊。”

    她看看孩子,然后拿了一盆小小的花儿,笑:“嗯,这株舞草很适合这个孩子——算是我送给小公子的见面礼吧……”

    那是一株不高的草儿,叶子有如剑兰,然而花朵却是黄色的,一闻人声,无风自动。种在一个青瓷小盆中,花枝上挂着一张小小的信笺。

    “不!拿开、拿开——”陡然间,进屋以来一直情绪紧张的美妇忽然神经质的叫了起来,伸手用力推开白衣女子递过来的花盆,尖利的叫起来,“才不要!……你放过我的儿子!我不要这个了!”

    “崔夫人。”手被推开了,然而对着忽然歇斯底里发作的妇人,白螺却是一副淡淡的神色,看着这个显然被幸福平静生活浸泡了十年的女子,眼睛里有怜悯而洞彻的光芒。

    “好、好吧……你说,十年前那件事情、你现在想要怎样?你想要多少钱?”仿佛崩溃了一般,崔夫人紧紧抱着儿子盯着眼前这个奇异的少女,声音呜咽,颤抖着问,“求你不要告诉我相公……求求你!”

    “崔夫人……”仿佛叹息着,白螺低头,拨弄舞草的叶子,看着它婀娜的舞蹈,她轻轻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想用那件事情来威胁你。你已经付过钱了、那事情已经完结了,是不是?”

    “……?”身子依然因为激动不停的颤抖,然而崔夫人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个白衣少女,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

    “你以前那个相公是酒后失足坠楼而死的……大家都知道,是不是?”微笑着,白螺轻轻说了一句,看见美丽妇人的脸再度苍白起来,“你没有做什么——你只是做了妻子的本分而已;我也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卖给你一盆花而已。不是么?”

    “是、是的。”终于能说出话来,崔夫人脸色苍白的喃喃道,“我没有做什么……没有。”

    “对。你不需要那样紧张……你什么都没有做。”白螺微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觉到她蓦地震了一下,“何况,这十年你过得那样好。”

    崔夫人终于低下头去,眼睛微微变幻着,然而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白姑娘……你、你真的不会说出去吧?”

    “夫人,你可以问问任何一个来买花的顾客,白螺有没有言而无信过?”有些不悦的,白衣少女淡淡道。
    “多、多谢……”崔夫人舒了一口气,有些惭愧的低下头,然而眼睛里有温暖满足的笑意,“如今的相公对我很好,白姑娘。”

    “嗯,是以前巷子里那个崔相公么?”白螺抿嘴微笑,然而虽然是在笑,笑容里却有奇异的悲哀的光芒——或许是因为那颗坠泪痣的原因罢?
    “唉……雪儿你看,尽管我没有恶意,可她还是被吓得够
    送走了那一对母子,白衣少女掩上门叹了口气,对着满是花木的空房喃喃自语。声音未落,扑簌簌一声响,一只白色的鹦鹉从一株灌木上飞了出来,落在她张开的手心,唧唧呱呱的开口:“是啊是啊,白螺姑娘说得是!说得是!”

    “所以,你看,没有人愿意回顾有罪恶感的日子——她可不愿见到我呢。”白螺再次叹了口气,“虽然我只是想问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说得是!说得是!”白鹦鹉歪着头,重复。

    “但是,她现在看起来不是很幸福么?她的孩子也很可爱啊……”有些感叹的,少女继续喃喃自语。

    “说的是!”学舌的鸟儿,只是一味重复。
    “喂喂,教了你那么多年,学句人话都不会!”白螺心头火起,骂。
    “嫁人!嫁人!——白螺什么时候嫁人?”饶舌的鸟儿陡然间果真换了话语,在房中扑簌簌的乱飞,清清脆脆的叫。气的白衣少女一跺脚,到处追着抓它。
    走在街上,阳光很好,周围商贩行人熙熙攘攘。
    崔夫人抱着儿子走在街上,手里还拿着一盆碧色的草儿。
    “娘!舞草耶!”怀中的儿子刚刚醒过来,揉揉眼睛看见,惊喜的叫了起来,用手逗弄着那盆草,看着它袅娜的舞蹈,那一张挂着的信笺飘飘转转,崔夫人看见了上面蝇头小楷写的几个字:富贵平安。

    崔夫人一直很担心,不知道儿子在花镜中的做了什么样的梦。然而看着他张开小手时候的欢跃,想来是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罢?

    前方就是家里办的绸缎庄,远远的看见相公和伙计们忙着摆放一批刚运到的湘绸。今天的生意、看来又是很红火——她看着,忽然眼前有些模糊。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逃也似的走出那间叫花镜的铺子,如今心里却有丝丝缕缕的感激和挂念——她不由回头,看着天水巷的方向。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



    蓝罂粟

    十年前。泉州府。

    又是一个艳阳天,秋后的日子总是清爽而高旷,花草们也要搬出来晒一晒。白
    螺看着屋檐下摆放着的大小花盆,擦着沁出的汗叹了口气。

    叫卖凉粉绿豆汤的小贩挑着担子过来,三十出头的年纪,高高的个子,面色白
    皙,衣服虽然破旧了,倒也浆洗的干干净净。

    白螺虽然才搬过来不足一个月,但也认得是同一条巷子里的崔二——永宁巷是
    杂七杂八人都有的地方,什么小贩破落户暗门子都汇集在一块儿,来往的人也复杂。

    “二叔,来一碗凉粉。”看这个人清清爽爽,白螺便用手巾扇着汗,笑吟吟要
    了一碗。

    “呦,白姑娘今儿可出来了。”崔二将担子搁下,大咧咧应了一句,“我们街
    坊都说,白姑娘的门可是整天不见能开一次啊!”

    一边说着,他一边打开前头的挑子,拿个缺了口的碗准备舀出来。

    “别,二叔等一下,我进去拿自个儿的碗来。”白螺忙忙的打断,折回房里去
    拿碗。

    刚从成都千里迢迢的搬来,东西都没有整顿好,她费了半天力气才找到了碗柜,
    可恨的是一放半个月,那株护门草居然就趁机爬了上来,夹手夹脚的缠住了,弄得
    她好生麻烦才拿出一个青花瓷碗。

    生怕外面的崔二等的不耐,她急急忙忙拿了碗就往外走。

    “你这个臭婆娘!晚上如果你敢不去、老子就干脆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有个声音霹雳般的炸响,带着醉醺醺的酒气和凶霸霸的恶
    气。白螺秀丽的眉头皱了一下——住在这地方就是不好,整日里要听这些无赖地痞
    的叫骂。

    “相公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好了!——这种事情,叫我怎么做的出来啊?”

    那个男人的喝骂声里,隐约听见一个女子颤巍巍的声音。

    “呸!臭娘们,少装正经了!——皮肉痒了是不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女
    子的脸上,白螺一步跨出门去,看见门外的路当中,一个魁梧的汉子正在殴打一个
    哭叫连天的女人。那个女子满脸泪痕,然而身量却很纤弱,毫无力量反抗。

    崔二也不卖凉粉了,忙搁了挑子上去拉开那个汉子:“老哥,一个妇道人家,
    你怎好意思这样打?”然而红了眼的汉子一把将他撸开,气愤愤道:“关你屁事!
    老子打自家老婆!就算当街打死了,也轮不到你来说话!”

    一条街上的邻居全探出头来,开药铺的李秀才,针线铺的王四嫂,还有卖烧饼
    的木头三……然而,大家却只是在一边看着,没有一个人上去劝解。

    “告诉你!大爷我欠了他钱!你今晚是不去也得去!”完全不顾女子的苦求,
    满身酒气的大汉抓住少年妇人的手用力拖,“他娘的你装什么正经?说不定在家里
    偷汉子还偷不到,让你去和人睡一夜又怎么了?别忘了你是我花了银子买来的!”

    “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那个女子哭叫着拼命挣扎,然而没有力气,被一
    路拖了出去,塞进了巷口的一乘小轿里,依然是哭叫个不休。

    “二叔,怎么回事啊?”站在廊下,白螺看了,淡淡的问,同时将手里的青花
    小碗递过去。人群也已经散了,崔二回过头来接过碗,一边舀凉粉,一边却一连声
    的叹了几口气:“是张大膀子家的——喏,就是街口上那座三层木楼里的人家!”

    白螺顺着他的指点抬头看去,看见街口上那一幢砖木结构的楼房——在永宁巷
    一带都是平房的地方,显得分外出挑。只是仿佛好久没有好好修葺,粉墙剥落了大
    半,二三楼廊下和楼梯的栏杆也已经七零八落,看来有一种破败的气息。

    “挺有钱的人家啊。干吗当街打老婆?”她随口问。

    崔二一边将凉粉舀到碗里,一边滔滔不绝的开口了:“有钱?有什么钱啊——
    张大膀子好赌,他老爹留给他的钱早败光了。那幢屋也是空壳子,里面的东西都抵
    出去了……喏,就剩了这么一个老婆翠玉——还是童养媳来着。”

    “哦,他的老婆倒是漂亮的很。”微微笑着,白螺接了一句。

    “不但相貌好、性子也好。有这么个漂亮贤德的老婆算是福气了……这么穷了
    也没见翠玉嫌弃他。啧啧,只是张大膀子不是人。不但翠玉日夜做针线赚的那点钱
    都输光了,灌了黄汤回来还把老婆往死里揍……啧啧,天天半夜翠玉的惨叫整条巷
    子都听得见。”

    崔二满满舀了一碗凉粉,递给站在廊下的白螺姑娘,摇头叹息。

    白螺解下荷包,拿出十文钱来给崔二,接过凉粉,道:“那么今个儿怎么还当
    街打起老婆来了?”

    崔二的脸便是一黯,继续摇头:“唉……真是罪过。张大膀子好想前几天又输
    了,这次没什么好还债的,就说把老婆借给人家睡一晚。可翠玉抵死不从,张大膀
    子气急了,就当街把她揍了个半死。啧啧……真是罪过、真是罪过啊。”

    卖凉粉的一连说了几个罪过,但是旁边药材铺的李秀才却笑了,探出头来:
    “崔老二,你别心疼,啊?大家都知道你想着那个翠玉儿呢……哪一次她挨打你不
    拼命劝张大膀子?”

    他一语落,街坊听见的都轰然笑了起来,崔二脸红的出血,半晌才挣出一句话来:“咋的了?看一个妇道人家当街被人打成这样,我就不能说一句话?”

    “哈,我说崔老二,你心痛呢,就想个办法多赚点钱,放帐给张大膀子——说不定张大膀子还不出,就让翠玉儿陪你好好快活了。”这个穿长衫的穷酸秀才,脸上却有挖苦和淫猥的笑容。

    “李秀才,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屁股上去了?”崔二蓦然吼了一声,脸上气愤中显出狰狞的表情来,吓得李秀才顿住了口,他气愤愤的挑起担子走了。

    “啧啧……你看这崔老二还装正经。”等走远了,药材铺里的李秀才才探出头来,继续对周围邻居们搬弄是非,邪笑,“我看啊,他和翠玉儿八成有奸!”

    卖针线的王四嫂嘿嘿了几声:“有也难怪——你看崔二都三十有三了,还娶不起媳妇儿,哪能不动女人的主意。两个人碰一起,还不天雷勾动地火?”
    周围哄然称是,于是仿佛找到了新的话题,说得越发起劲和下作。

    廊下,白螺正喝着那一碗凉粉,默默听着周围人的搬弄是非,陡然间觉得一阵恶心,再也喝不下一口去,便将碗一倾,倒在了廊下的石阶上。

    花轿显然是去得远了,连那年轻妇人哭天喊地的叫声也听不见了。
    第二天清早,白螺刚刚起身,搬了盆福寿草在到屋檐下,却听得一阵脚步声。
    此时天尚未透亮,永宁巷里的店铺都没有开,也没有人来往。白螺不由有些惊讶的直起身子来,看着街口,忽然微微一怔。
    原来是昨天那个被拉上轿子的年轻妇人。
    头发散乱着,脸上还留着淤青,那个叫翠玉儿女子神思恍惚的从街口往这边走来,脚步虚浮踉跄,在寂静地街中显得分外刺耳。

    她显然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失了神智,连敞开的衣襟都没有掩上,露出雪白的肌肤,就这样直直的往前走来,嘴角留着被打出来的血丝,一路喃喃说着什么。

    白螺看着她恍恍惚惚的走过来,眼睛忽然闪烁了一下。

    “张夫人。”在她走过屋前的时候,白螺忍不住叫了她一声。然而翠玉似乎根本没有听见,眼睛直直瞪着前面,脚步踉跄的走向自己家那一幢木楼。

    “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在她走过的时候,白螺听见她嘴里喃喃的念着,双手紧紧握着,眼神呆滞而可怕。

    她这样咬着牙,一路念叨着直直往家里走去。

    白螺看着她走过去,忽然出声:“翠玉姑娘!”

    她用了很大的声音,语调略微带着些说不出的奇异,让那个失神的女子怔了一下,仿佛如梦初醒似的站住了脚,回过头奇怪的看着她。
    白螺脸上泛起温和的笑意,问:“要不要买一盆花?”

    “花?买花?……哈,哈哈。”翠玉喃喃反问了一句,忽然有些奇怪的笑了起来。笑了几声,显然是恢复了一些平日的神智,她摇摇头走了开去。

    “可怜的女子,不是么,雪儿?”看着女子踉跄离去的背影,白螺却喃喃自语了起来,扑簌簌一声响,房间里飞出了一只雪白的鹦鹉,停在她的肩头,尖声尖气回答:“说得对!白螺小姐说得对!”

    “我想叫住她一会儿是有好处的……不然这个女人一定是想也不想的回家去做蠢事了。”抚摩着鹦鹉,白衣少女叹了口气。

    然而,到了黄昏的时候,她又看见了翠玉儿。

    这一次翠玉儿的气色稍微好了一些,然而眼睛里依然有憔悴的光。白螺看见她的时候,正准备关了店铺打烊——然而,她看见翠玉儿从街对面的药铺里走了出来。

    李秀才的手好像刚刚从她手上放开,犹自贪恋的往外看着,眼睛里闪着狡诈而得意的光芒。翠玉儿脚步依然有些虚浮,魂不守舍的往外走着,手里紧紧抓着一包药。

    白螺看着,秀眉微微一蹙。
    “张夫人。”在她走过铺子前的时候,白螺再度唤了她一声。然而,翠玉儿依旧听不见似的往前走,眼神恍惚。

    “病了么?买的什么好药啊?”白螺笑着问了一句。
    仿佛触电般的一颤,翠玉儿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中有一闪而过的恐惧。接着,她却只是冷冷道:“我心口疼,来买一贴紫金散。”

    “紫金散可不是医心口痛的。”白螺扶着门板轻轻笑了一声,看着翠玉儿有些开始慌乱的脸色,声音压低了下去,“——恐怕,张夫人是要旁的人心口痛吧?”

    翠玉儿脸色大变,再也不和她说一句,转身就走。
    然而她刚一转身,白螺便赶了上去,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劈手便夺了手中的药包去。放在鼻子下才一嗅,便笑了,低低道:“是砒霜?”

    翠玉儿陡然间失了主张,脸色雪白,想转身就走,脚下却软了,只喃喃道:“你、你想……如何?”

    白螺笑了,暮色中,她眼角那一滴坠泪痣仿佛如一颗红色的泪滴。
    “——没什么事情,不知道夫人有无兴趣进来买一盆花?”
    灯点起来了,然而房中枝叶扶疏,依然影影绰绰。

    翠玉儿坐在案边,感觉冷汗一滴滴的从贴身的小衣里沁出来,湿透重衣。那个奇怪的白衣姑娘进房间去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将她一个人留在放满了奇花异草的大堂里面。

    翠玉儿心里面仿佛有一只猫在抓,忐忑不安,几次都想夺门而出,但是想到自己买毒药的事情抓在对方手里,不知道她会怎样对待自己,便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脑子里也乱做一团,本来横了心要做的事情,也开始犹豫起来,心里剩下的全是惧怕。

    房间里,不知道什么花开了,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氤氲,让人吸了后昏昏沉沉。

    虽然心里是那样的紧张,然而衣衫不整的女子还是不知不觉的、靠在椅背上阖上了眼睛,仿佛是倦极而睡。
    黎明渐渐到来,房间里的光线一分分的亮起来。
    仿佛幽灵般的,白衣的女子从后面的花房里推门进了大堂,无声无息的走到桌子前,看着酣梦中的翠玉儿——那个可怜女子的双眸紧闭,唇角也是紧抿着的,睡梦中依然带着孤注一掷的愤恨。

    然而,她合拢的眼睑后面,眼珠子却在微微的转动,显然梦里梦见了什么东西。脸色复杂而激动,手指尖微微颤抖。

    白螺手里抱来了一盆花,在一边看着,唇角忽然漾起了奇异的微笑。微微俯下身去,在翠玉儿的耳边梦呓般的轻轻说了几句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柔,仿佛也在梦呓。然而,睡梦中的人脸上的神色却随着她梦呓般的叙述而缓缓变化着……白螺笑了。她知道翠玉儿做了什么样的梦。

    “啊!”在白螺微笑的时候,桌上沉睡的女子忽然间惊骇的醒来,猛的抬头,看见对面女子苍白的微笑的脸,仿佛看见了魔鬼似的,直跳起来,往门口奔去。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花镜·宝珠茉莉 BY 沧月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花镜·宝珠茉莉

      作者:沧月

      “干娘您看,这些东西,还够不够?”
      将描金的匣子放在桌上,一层层将抽屉拉出,纤美如玉的手探入,抓出了满把的真珠美玉,堆在桌子上,叮当作响。
      最后一层的抽屉也被拉开。在看见深蓝色绒布上躺着的那一对白璧时,满头珠翠的老女人眼角动了动,然而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僵死如木,淡淡的不开口说上一句话。
      迟疑了一下,只闻得环佩叮当,女子纤细的手有点颤抖着,放下了从头上身上刚刚解下的所有饰物,继续轻声问:“干娘……所有的东西我都放这里了。您还要怎么样呢?”
      老鸨浓妆下的脸色依然没有一丝活动的迹象,她只是用猩红的长指甲弹去了一些茶沫,轻轻啜了一口——风尘打滚这么多年,她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这个一手带出来的女子还能为她赚来多少钱,如何就能够这样松口让她如愿。

      “干娘,这些年来月儿给您赚的钱也不少了,如今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光身空手出了这个门——干娘这也不许么?”

      “心月啊……”不紧不慢地,吹吹杯中的茶沫,被唤作“干娘”的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却带着阴阴的笑意,“当年南渡后你父母贫病交加,指望着能将你卖几两银子来换条命——虽说只是十两,签的却是死契,今儿若不是我同意,你就休想出这个门儿。”

      “干娘……”女子的声音欲待辩说,老鸨的笑容却更浓了:“心月,你说说看,这十五年来对你我可有弹一指甲过么?从你八岁起,就请人教你琴棋书画,免得埋没了你书香人家出身的那份味儿——到你十五岁挂牌起,干娘在你身上花的心,能用银子来堆么?”

      懒懒的,她用指甲挑起一粒茶沫,远远的弹了开去:“咱们这个行当里,哪能讲什么真心?颜家那个小子不过是个布衣书生——多少达官贵人捧着你,干娘放了你去、也难保你能平平安安过上日子。”

      苍老的女人说得淡然,阅尽风尘的人总是这样——然而这一盆冷水,却如何能泼的灭心头的那点热。
      见干娘的神色不动,眼看无望,那个一直低低带着哀求的声音,却反而冷冽了下来。
      “干娘竟是要连我的身子性命都收回去?——月儿就成全了干娘罢!”
      纤细如同美玉的手蓦然从桌子上那一堆珠宝中抬起,细微的亮光一闪,“咝”一声轻微的响,仿佛裂帛。
      “呀!”房中所有姐妹丫鬟却陡然间齐齐惊叫声,看着那如丝绸般光滑的皮肤裂了开来。
      一道深深的划痕从右眉梢直贯唇角,血如同疯了般涌出,瞬间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染的如同罗刹般可怖。鲜红圆润的血如同一粒粒玛瑙珠子,从女子的玉琢般的脸颊上滚落地面。

      一袭紫衣的娉婷女子,手里依旧紧紧握着一只赤金攒珠的凤钗,冷冷的看着坐在阁子中喝茶的老鸨。钗子尖利的末梢滴着血,狰狞可怖。
      老鸨的脸色终于变了——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里的茶泼出了一大半。
      毁了……终究还是毁了。十八年来精心雕琢的玉人儿,三年来风华冠绝京师的花魁。她杨柳苑里的头牌姑娘楼心月……居然,就这样猝及不防的全毁了?
      虽然是风尘中人,可楼心月的脾气从来素雅冲和,不娇娆媚人也不盛气凌人。连一手将她带大的干娘,居然都不知道她竟会有那样疯狂的举动。
      只是一刹那,宝贝,似乎就已经碎了。
      老鸨的脸色有些震惊,有些愤怒,忽然将手上的茶盏恶狠狠的向站在房间中央的女子扔过去,尖声叫:“好!好你个楼心月!今儿就给我滚!一分钱都不许拿,给我立刻滚出这个杨柳苑!”
      那一瞬间,连头面首饰都被剥得干净、只留一袭紫衣的女子却蓦然微微的笑了:“多谢干娘成全。”她叩下头去,血流披面,然后站起,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只留下地上一个带血的叩印。

      京师里的第一舞伎、杨柳苑的头牌花魁楼心月,就这样自己给自己赎了身。
      第二天消息就传遍了临安,秦楼楚馆里到处都有人议论,纷纷猜测那个能让绝世美女作出如此决绝举动的颜姓公子、到底该是如何的一个倜傥风流人物?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杨柳苑里楼心月楼姑娘的舞艺,和桃花居中薛歌扇薛姑娘的歌喉,一直都是临安城中并称青楼翘楚的双绝。多少王孙公子,千金一掷,只为美人妙绝人寰的歌舞。
      然而,虽是暖风依旧熏醉游人,赵燕的歌舞却终于销歇。一场玉碎后,风流云散。
      酒馆茶楼里,依然不时有人议论,也有文人雅士为之感慨吟咏。似乎是又一个传奇的诞生——然而,议论讲述着的人,谁都不再问接下来的故事如何,仿佛都宁愿这个传奇就在凄厉冶艳的鲜血迸射中凝固,也成就了另一段青楼痴情烈女的故事。
      毕竟京师不同于别处,天水巷的清晨来得早,白螺打开铺子的门时,外面已经听得有人声走动。

      “快、快!姑娘能否让在下暂时进去避一下?”她探出身去,就看见一个儒雅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跳上了台阶,一见店主是个女子、稍微犹豫了一下,但看看左右店铺都尚未开门,他再也顾不得别的,气喘吁吁的问。不等她回答,便一步踏了进来。
      白螺没有阻止,但也没有答允,纤弱的手腕还是扶着门框,淡淡的打量着这个读书人。
      “姑娘莫误会——在下不是歹人。只是有些私事不足为外人道……”那个年轻书生显然看出了白衣少女的疑虑,忙忙的作揖解释,同时探头出去小心看了一眼,“等会如果有个穿着紫衣的女子过来找人,万望姑娘只推没看见……”
      他还待说下去,然而眼角瞄见街角紫衣一动,立刻反身而走,隐在堂中的屏风之后。
      白螺也不问,仿佛也猜到了几分,唇角泛起了个冷冷的笑意。她方开门出来,也未曾梳洗,此刻便回去拿了一把牛角梳子,打了一盆洗脸水,将梳子在水里蘸了蘸,在廊下将头发一层层拢上去。
      “请问…姑娘可曾看见方才有人从这里走过?”
      梳洗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一个女子温婉的声音,虽然急切,却依然优雅——果然是立刻就来了。白螺眼睛里没有表情,只是自顾自的侧头梳着头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求求你了……我看着他走入这条巷子的,姑娘必是看见了。求你告诉我颜公子的下落吧!”陡然间,那个声音失去了保持着的平静,白螺本来只是侧过头梳洗着,来人却凑到了她眼前,拉住她的袖子颤声哀求。
      对方的脸映入白螺眼眸。忽然间,淡漠平静的白衣少女猛然不出声的倒吸了一口气。
      那张破碎的脸……仿佛最美的玉石被狠狠砍了一刀,惨不忍睹。
      “我找了他很久了,好容易在这里看见他的!……求求你,告诉我他去了哪里!”穿紫衣的女子拉住她的袖子,眼神焦急而迫切。然而因为这样的表情,让那张脸更加可怖起来。

      白螺却只是看着她的脸……那一道伤痕……还刚刚结痂的伤痕,从右眉梢直划到唇角,显得狰狞而惨烈。
      “楼姑娘?”平日里听多了外面人的议论,白衣少女忽地静静问了一句。
      紫衣的女子怔了一下,反射似地拉起颈中的罗帕、掩住右脸上的伤疤,眼神中却闪过了复杂的光芒,咬牙点点头,轻声道:“所以……姑娘,请你告诉我、颜公子到底在哪里?”
      白螺细细的看着眼前这个碎玉般的女子,眼睛里面波光闪动明灭,半晌不语。陡然间,她拢着头发的手放开了,在洗脸的盆子上敲了敲。
      没有来得及用钗子挽上,一松手,那瀑布般漆黑的长发忽地垂落下来,散了一肩。

      敲击声未落,只听房中扑簌簌一声响,仿佛是一只甚么鸟儿飞过。然后,只听得“哎呀”一声痛呼,屏风后一个男子抱着头、胡乱挥手挡着什么跳了出来。
      “俊卿!”一见那人,前来的女子又惊又喜,连忙迎了上去。
      那个儒雅书生却颇为狼狈,额头上破了一处,连连挥手:“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他从屏风后跳出,扑簌簌又一声响,一只雪白的鸟儿也从屏风后振翅飞出,落到了花木上。
      “俊卿……你、你没事吧?”看见情郎如此样子,楼心月连忙从怀中拿出手帕,然而颜俊卿一见她的脸,便触电般的侧过了头去,脸色又白又红。
      “俊卿,这些天来我找得你好苦……”见他又侧过头去,楼心月脸色也是苍白了一下,低下头去轻轻道,“我知道你家里不会同意我们的事情,可是我已经赎了身,以后日子还长,可以慢慢——”

      “我又没有要你赎身!”书生的脸上陡然有委屈的表情,颜俊卿一跺脚,“你看你……什么事都当真,如今弄成这个样子,我——!”

      他下面的话没有出口,因为一碰见楼心月那样的眼光陡然觉得心虚,便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月,我们到外面找个地方好好说,行么?”颜俊卿声音柔和下去,勉强的让自己的眼睛温柔的注视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他一从容起来,果然是几分温柔蕴集的样子。

      楼心月亮得怕人的眼神也柔和下去,同时泪水便盈满了眼眶——她押的重,却不相信自己会输。
      “俊卿……”她还想说什么,可颜俊卿已经拢着她肩膀将她拉了出去。
      临出门前,那个文雅的书生有些恼怒的盯了花镜的女主人一眼。
      白色的鹦鹉扑扇着翅膀落在白螺肩膀上,尖利的勾嘴上还残留着啄出来的血迹。
      “雪儿……你猜猜接下来会如何?”看着那一对才子佳人往天水巷冷僻的地方走去,一路低低的说着什么,白螺执着梳子喃喃自语了一句。

      鸟儿虽然聪明,却终究无法和人交谈,鹦鹉只是拍拍翅膀,重复那几句被教会的短句:“嫁人!嫁人!白螺什么时候嫁人?……”
      “噗……”这几句完全不合时宜的话被尖声尖气的叫出来,惹得白衣少女噗哧一笑,本来冷漠沉静的眉目陡然间如春风吹过,盈满笑意,叱道,“扁毛畜生,嘴巴何时学得和那个人一般的刁毒?当日真真该彻底剪了你的舌头。”

      “嫁人!嫁——”鹦鹉似乎知道主人笑了,更加拿腔作态,然而白螺的神情却在陡然间沉了下去,秀眉间沉积起浓厚的阴霾。她不说话,只是抬手开始重新梳理头发,一下,又一下……
      抬手的时候,肩上的鹦鹉被迫飞了开去,停在洗脸盆架子上,不知道又哪里不对,只是歪着头看着女主人,咕咕哝哝。

      嫁人。为何那些女子,即使聪慧如楼心月,阅人已多,却依旧逃不开这种丝萝托乔木的想法。或许……世上所有的女子,都会寻一个感情的寄托罢?

      虞姬的凄婉有霸王的盖世气魄,刘兰芝的贞烈有焦仲卿的生死不渝——然而,更多的,却是完全寻不到相对等的感情。今日的楼心月和颜俊卿,不知如何,总是让她想起临安的另外一个传说——那个白蛇与许仙。

      空有满腔深情,却遇上这样一个男子。书香门第的颜俊卿,有一些才气,有一些真心体贴,却也有更多的懦弱与矫情——青楼里面做个温柔讨喜的恩客也就罢了,可这样的男子…又如何能够配得上花魁那样决绝激烈的感情?
      “愚蠢、愚蠢啊!”忽然间,沉默着梳头的女子猛的将梳子投入脸盆,溅起的水花吓得架子上的鹦鹉扑扇着飞起。白螺的脸色冷漠复杂的,左眼角那一滴坠泪痣盈盈闪动。
      一个时辰过后,天水巷各个店铺的门陆续打开了,忙碌喧嚣的一天又将开始。
      白螺站在檐下侍弄着花草,眼角却瞟着巷角。
      许久,终于看见那一袭紫衣,有些凝滞缓慢的从僻静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楼心月用罗帕掩着脸,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巷过来,脚步有些飘忽,身边却不见了那个书
      生颜俊卿。

      她直起了身子,看着楼心月走过来。

      脸虽然不能见人了,可身姿依旧绰约不可方物,令人想起她一舞动京师的盛名。

      “楼姑娘,进来坐坐么?”有些迟疑的看着她走过来,在快要走过门口的时候,白螺终于忍不住低低招呼了一声。
      “他说……即使我赎了身子,也是个青楼女子。除非我有个清白的身世,不然他没法子带我回家见父母。”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温润了一下喉咙,一直沉默不语的紫衣舞伎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绝望和哽咽。

      她不知道这个卖花的白衣姑娘是谁,然而,她却是自己唯一能倾诉的对象。
      “负心凉薄。”白螺侍弄着花草,将文竹新发的枝条轻轻固定在架子上,语调冷漠。

      楼心月的身子猛然颤了一下,咬紧牙,忍住了几乎要落在茶盏里的眼泪,低低道:“也、也不能怪他的……他家里好歹是书香门第,怎么、怎么能娶一个……”

      “既然你明白,当时为何还要赎身跟他?”淡淡说着,白螺拢了拢头发,向花盆里倒了一点水——文竹喜阴凉湿润,需要小心看护,一旦移到了阳光直射的地方便容易枯萎。
      “我以为……他有真心,我有决心,便迟早能说服他父母。”握着茶盏,楼心月声音越来越低,“我是真的想跟他好好过一辈子的!真的啊!……这世上能容的卖笑的风尘女子,就容不得从良的人么?”

      白螺抬头,刚想说什么,然而看见白衣少女冷冽的眼色,楼心月却猛的挺直了腰,声音高了起来,决然截口道:“但是我不后悔!你不要再说俊卿的坏话,我告
      诉你、不关他的事情——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她强自忍住眼泪,作出刚强的表情。然而因为破了相,那张脸看上去却更加可
      怕——即使她美貌仍如昨日,那个书生也未必肯真的娶她过门,何况如今罗刹般的
      她?

      白螺低下头去,叹了口气,继续开始用小铲子给花木松土。

      如果再等上五年、七年,阅尽了人间喜怒哀乐,楼心月或许不会再作出如今这
      样不顾一切的举动——然而她还年轻,她的心还没有冷下去,所以她不顾一切的赌
      了。

      年轻的爱难道就是如此么?如此的盲目、疯狂,目空一切,即使天地合风云变
      也誓无反顾——在旁的人看来,或许会轻蔑地说:那不是爱情,那只是迷恋,短暂
      的迷梦而已……但是,即使是短暂的迷梦,有时也能攫取到永恒的祭品。

      ——以眼前那一张支离破碎的、绝美的舞伎的脸为证。

      “只怪我身子不干净……如果我不是风尘女子就好了……如果不是就好了……”方才那样激烈坚定的语气忽然瓦解了,楼心月身心疲惫的俯了下去,用杯子边缘抵住了额头,“我也想清清白白的嫁给他……可是、可是爹娘卖了我,不是我的错啊!”
      终于,名动京师的舞伎低低哭了起来,也许因为平日养成的矜持典雅,她连哭的时候都不敢放纵,保持着一种楚楚动人的风致。

      白螺蹲着修剪文竹,发丝滑落,掩盖住了她的眼睛。然而,她的手却慢了下来。
      “脱胎换骨一次、清清白白了,就真的可以挽回么?”忽然间,低着头,白螺淡淡问了一句话,“如果你真的那样认为的话,我倒可以帮你。”

      她清冷的声音里面有难言的魔力,让听见这句话的紫衣舞伎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单薄的白衣少女。
      “嚓”轻轻一声响,白螺将一枝病变了枝条从文竹上切断。
      “这是……”关起门来,楼心月看着被放到桌子上那一盆散发着清香的花儿,愕然问。

      白螺的手小心地从花盆上放开,笑了笑:“这是宝珠茉莉……很稀有的品种哦。”
      楼心月看着那含苞的花朵,一般的茉莉都是白色的单瓣,这一株的花儿却是重重叠叠、甚至成了一个绣球状,颜色浅碧。然而,她的脸色却有些失望:“白姑娘莫开玩笑了,我哪里…哪里有闲情养花种草啊。”

      “这盆宝珠茉莉,不是让你养的——”白螺浅浅的笑着,眼色有些诡秘莫测,眼角那坠泪痣盈盈闪动,她俯过身去,低低叹息般的说,“是要你挖出它、拔了根,吃掉它!”
      楼心月身子一颤,抬头看着这个清丽神秘的白衣少女,脱口问:“吃了,会怎样?”
      “会死。”白螺掩口微微笑了出声,“服下去后人很痛苦,马上就会死……”
      “这——”紫衣女子莫名惊讶的看着那一盆素净美丽的花儿,有些发怔。
      “不过别怕……那只是假死而已。”不等她发问,白螺手指挥了挥,低声笑,“宝珠茉莉的花根,服了下去会闭气歇脉——一寸花根便是假死一天……‘楼心月’可以很容易的‘死’了,‘你’却能再一次‘活’过来。”
      舞伎的眼睛蓦然闪亮——毕竟是兰心蕙质的女子,不用多点拨,已经明白了诀窍。
      不错……如果有了这株奇花,她便去找俊卿商议假死复生的事情——那是脱胎换骨啊!这个叫“楼心月”的肮脏皮囊,便这样葬了也好;几日后醒来,便能正正当当地嫁入颜家了……从此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过完以后的日子。

      “我、我要怎么谢你?——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对,”因为狂喜,名动京师的红舞伎声音有些颤抖,急切在怀中摸索着,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了一个贴身放置的小玉佛,“我只带了这个出来,其他全给干娘留下了……这是俊卿送我的,他说是极品的蓝田玉——”

      看着紫衣女子眼睛里难以掩饰的激动亮光,和捧在手心的那个小玉佛,白螺的脸色却依旧是淡淡的——楼心月看在眼里,心里猛然一冷……这个少女眼睛里是俯视般的冷漠,居然、居然和杨柳苑中干娘看她的眼神如此相似!

      “这种花,在我这‘花镜’里也只剩一株了……世上大概也没有多少株留下了吧?前些日子,还听说裕王爷花了一千两银子下福州府去寻,却空手而归。”
      白螺的眼睛是淡漠的,转身调弄架上那只白鹦鹉,冷冷道。楼心月的脸色苍白下去,显得更加可怕,她眼中渐渐有绝望的光芒,然而,却听见那个神秘少女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花铺里有个规矩,如果要这盆花——就要用最珍贵的东西来换。”

      “记住,这株宝珠茉莉有二十年的了,根长当在五寸以上——可你最多只能服用三寸。”将花盆交在楼心月手上,花镜的女主人却一再叮嘱,“假死如果过了三日,封土下的棺木内空气便会渐渐泄尽,你即使醒来也是无用了。”

      “记住了……多谢白姑娘。”楼心月用罗帕掩住脸,接过那一盆宝珠茉莉,连连点头,语气急切而激动,“再造之恩,来日我和俊卿必当登门叩谢!”

      “等‘来日’到了再说吧……”白螺却不以为意的淡淡笑了,眼睛深处有亮光一闪,“记着了,你还欠我买花的钱——你答应过我,必用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取。”

      听得那样的话,楼心月的脸色微微白了一下——这种古怪的条件!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平日里或许会感觉到这个白衣少女语气中的古怪,但是如今被“情”之一字蒙住了眼,只想着如何才能尽快得到圆满的爱情,来不及多想便答应了下来。她如今除了这个残破的身子已经一无所有,哪里还谈的上什么“最珍贵的东西”?

      “对了,这个玉佛……就当作抵押先放在姑娘这里。”走了几步,还是觉得过意不去,楼心月回过头摘下玉坠子放在白螺手心,扫了一眼那盆奇异的花儿,不知道为何,舞伎的眼睛黯淡了一下,“蒙姑娘慷慨、赠送稀世名花,心月今世若无法报答,将来结草衔环也终不忘姑娘大恩。”

      白螺微微笑了一下——毕竟还是天性聪明的女子,虽然已经被热情蒙蔽住了眼睛,却依然还能直觉到什么。

      “等一下。”在看着紫衣舞伎捧着那盆花离去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白螺出声唤住了她,想了想,回身入内,捧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来,“这个,先借带着。”

      楼心月有些惊讶的看看她,但是不等她开口问,白螺摆了摆手:“先别问是什么东西——反正听我的,也别告诉颜公子,你悄悄将它贴身放好了,无论死活都不能离开,知道么?”

      虽然有些吃惊,但是对这个神秘少女已经有了景仰感觉的女子还是用力点头,将那个不足一尺的小锦盒收入袖中。

      “那是个护身符……会给你带来好运的。”看着她收好,白螺微微笑了笑,她一笑,那一粒坠泪痣就仿佛哭泣一般,有一种妖冶迷离的美,“快去找颜公子商量接下来怎么做吧——多保重,楼姑娘。”
      那一袭紫衣远去,行走时的风姿依然绰约动人,白衣长发的少女忽然收敛了笑容,长长叹了口气。鹦鹉扑簌着飞到她身边,然而看见主人的脸上有反常的冷凝。

      “上好的蓝田玉?”看着手心那一个玉佛坠子,一眼就判断出那不过是廉价冒充的物品,冷笑再次浮现在少女薄薄的唇边,她一扬手,随便将那粒石子投入了花盆。
      女人啊……是不是真的都瞎了眼?
      “哦,老三,你看你看——大清早的就出殡,哪一家?”
      “你们知不知道那个杨柳苑的花魁楼心月?”
      “哦……不就是前些日子跟着一个小白脸跑了的那个红姑娘么?似乎都已经破相了啊……没意思,还提她干吗?现在最当红的可是轮到薛歌扇薛姑娘了!”
      “哈哈……你们消息不灵了不是?我告诉你,楼花魁赎身本是想跟着一个姓颜的书生的——结果命薄,出了杨柳苑不过二十天,居然就病死在外面别院里了……”

      “哎呀呀?真的就这么死了?——倒是有些可惜。”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花镜· 六月雪 By 沧月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六月雪

      作者:沧月

      雨是忽然间就下起来的——江南三月的天气,变得分外快。方才还是碧蓝碧蓝的天,转瞬间就阴云密布,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苏盈忙不迭地将洗到一半的衣服收起来放回竹篮,转眼看见压在溪中漂洗的那件衣服快要被水冲了开去,忙忙的探出身去够回来——一阵忙碌,等收拾好东西冲进路边那个歇脚的小亭子时,一身蓝布衣早已经湿得差不多了。
      她连忙将沉重的竹篮放下,站在檐下将衣襟用力拧干。
      洗了一天的衣服,手指已经在水里泡的发白,皮肤一块块的浮肿脱落,一碰任何东西都痛得钻心。苏盈用泡得惨白的手,用力拧着蓝粗布的衣服,感觉拧出来的不是雨水,而是自己手上的血。
      那还是她的手么?洗衣娘的手……以前这双手,也曾柔软纤白,嫩如春葱,涂着蔻丹映着宝石璀璨的光亮——那是泉州富户崔员外家三小姐的手。
      如果她没有遇到宋羽,或许如今这双手还是这个样子吧?
      她撩起衣襟用力拧干时,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白沙泉这个偏僻的地方,亭子里居然还有别人在?
      苏盈转过头去,却真的看见了一个年轻的书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眉目清秀,头带八宝掐丝方巾,微湿的宝蓝色长衣内露出天青色衬里,手中拿了把象牙骨扇,可那双手却比扇骨更白,拇指上套了个翡翠扳指,虽是刻意普通的装束,却依然掩不住富贵。
      那人显然也是来躲这场急雨的,正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扇子敲着手心,眼睛看着外面的雨帘,脸色焦急。然而一见苏盈提了篮子进来,视线立刻落到她身上。苏盈脸上还是微微一红,下意识的放下了拧在手里的衣襟,转过头去看着外面的雨帘,不再理睬那人。
      “请问姐姐,这里往曲院风荷怎么走?”然而,虽然她转头过去,可那人却仿佛见了宝一般,巴巴的赶过来——一边小心的躲开那些亭子屋顶破处漏下雨水,一边凑上来问。

      “从这里往朝西湖走,到了湖边,沿着湖一直往南便是了。”感觉那个年轻公子已经凑到了自己背后,苏盈皱了皱眉头,不自觉的朝外挪了挪,头也不回的淡淡回答。
      “可是…这哪里是南,哪里又是北呀!”年轻公子居然还是不肯走开,继续纠缠了下去,然后顿了顿,轻轻笑了起来,抓住了她的衣袖,居然有几分无赖:“好姐姐,你陪我走一趟,我付给你钱好不好?”

      苏盈脸上色变:有宋一代,礼教大防最是严谨,作为一个孤身女子在郊外与陌生男子答话已经大是不该,如今对方居然嬉皮笑脸的进一步要求,那便是接近于无礼了。

      她拎起竹篮,往外退了一步,正色道:“公子莫要说笑,请自重些。”
      “公子?”那个年轻贵公子反而怔了怔,忽然间明白过什么来一样的,笑了起来——那笑容居然有说不出的明媚和天真,让本来满心厌恶的苏盈都蓦的心软下来:这个人这么年轻,还是个少年,说不定真的没有什么坏心思。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忘了我今天穿着这套衣服了……姐姐,我给你赔礼好不好?”等笑完了,年轻公子看着苏盈诧异的眼神,眨眨眼睛,轻盈的将鬓边的垂发一撩,晃晃脑袋,“你看你看!”

      苏盈看过去,只见他颈边肌肤如雪,耳垂上赫然穿着一个耳洞,带了一枚赤金嵌宝石的耳钉。

      “我是个女子呀……刚才真是唐突姐姐了。”年轻贵公子模样的人笑盈盈的晃晃脑袋,收手深深一揖到地,“小女子姓夏名芳韵,小字天香,今年一十六岁。”
      苏盈被她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个女伴男装的少女,看见她那样朗朗的笑,雪白的颊边露出浅浅的酒窝——这一笑,便是露出少女的万般旖旎风景,再也掩不住她的女子身份。

      夏家……苏盈不自禁的怔了一下,首先想到的便是城中和“百花曾家”并称的“夺天工”盆景夏家。因为长年包办了大内禁宫所有盆栽,得到上眷,又出入于达官贵人府邸,加上家底丰厚,不啻已是临安城中炙手可热的人家。

      夏芳韵再度忍不住过来拉住了苏盈的袖子,努着嘴看着外面的雨帘,眉目有些焦急:“我今天偷偷换了这身衣服从家里跑出来,本来想去曲院风荷的,可是走到这里就迷路了,天又下雨,偏偏这里找不到一个问路的——哎呀,如果我今天去的晚了,他要生气的。”
      苏盈微微笑了起来:这个女孩子说得倒是坦白,一下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了——其实她这样一身华贵打扮在这荒郊野外,万一遇到歹人却也不是玩的。
      这样天真毫无防备……的确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深闺小姐。
      夏芳韵唧唧呱呱的说着,一边说一边笑,靥上的酒窝深深浅浅,非常可爱,忽然想起来,问:“哎呀,还没有问过姐姐叫什么呢。”

      “我姓苏。”这般天真的少女,苏盈也减了防范之心,笑着回答,“就住在这附近。”
      “姐姐是个美人呢……”夏芳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看着穿着蓝布粗衣的她,“有一种贵气。”说着说着,忽然她退开一步,用袖子掩着嘴角,微微咳嗽了一阵子,然后有些歉意的看着苏盈笑笑。

      苏盈的眼睛不自禁的黯了一下,唇角浮出一丝笑意:贵气……当日,泉州崔府的财势地位,只怕比起临安夏家也是不差分毫的吧?然而,今日她却不过是个洗衣娘而已。而眼前这个女子,从性格到家世,活脱脱象极了五年前的自己,连笑起来那种表情都几乎一摸一样。

      “好吧,夏姑娘,我先带你去曲院风荷,如何?”不想继续和夏芳韵说下去,她转过头看着长亭外的雨幕——雨已经下得小一些了。

      家里还有三大筐子的衣服等着她洗,明日一早人家便要来取去,说是做寿,要浆洗熨烫伏贴了给他们——整整四大筐子的衣物,她一个人已经洗了将近一天。如今天又落雨,眼见得就要来不及。
      “呀,还在下雨呢……再站一会儿,等雨停了我们再去好不好?”夏芳韵看着下着雨的天空,有些为难的说——这个瓷样的人儿,原是半点苦也吃不起的。
      苏盈没有说话,瞄了这个大家小姐一眼,淡淡道:“我要赶着回家洗衣服,耽误不起。”
      ——她苏盈不是夏家的什么人,何必要迁就夏芳韵?如若不是看着这个女孩天真可人,她这个自顾都不暇的人甚至连搭理都懒得。今日虽是流落了,但是她苏盈心性未改,犯不着讨好权势人家。

      听到对方这样淡淡的回答,夏芳韵的脸蓦地红了,她想说什么,但是再度咳嗽起来,忙忙的转过头去,用袖子掩着嘴角咳嗽了半天,一直咳的脸泛桃红,分外艳丽。
      然而,看到夏芳韵脸上腾起的一片嫣红,苏盈心里却腾的一跳——“桃花痨?”
      看过这样的病人,她脱口问,眼里却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夏芳韵转过头去咳了半天,等气息平复了才敢回头和她说话,但是神色依然是笑吟吟的:“是啊……得了这个病一年多了,我觉得除了咳嗽盗汗也没什么,偏偏医生说得天一样大,开了好多恶心的偏方出来,还不许我出去走——闷都闷死了!”
      苏盈低下头去,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这个少女如此纯真明艳,偏偏得了这等病。
      桃花痨……当年她可是眼睁睁的看着母亲得了这病,试遍各种正方偏方也不管用,最后咳嗽的整个人都佝偻起来,没日没夜的低烧,生生死在二十七岁上。
      难怪……这病,医生也是叮嘱过她不能轻易淋雨罢?
      心下蓦然又多了几分怜惜与亲切,苏盈把提在手里的竹篮放回地上,在亭中破木凳上坐了下来,微笑道:“我看这雨也快停了,我们就再等一会儿再出去吧。”
      夏芳韵反而有些不安,脸也是红红的:“姐姐事情忙,为我耽搁了,天香真是当不起——这样罢……”想了想,她的手缩入袖中,动了半天,褪下藏在袖中的一只翡翠点金臂环来,放到苏盈手里:“这东西权作谢仪,姐姐可别嫌轻了。”
      即使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苏盈,看见眼前少女如此豪阔的出手,也不自禁微微一怔:这个翡翠点金臂环价值不下千金,夏芳韵却是说送人就送人,若说是心怀纯真坦荡,倒不如说她家人在这方面娇纵了她,这个孩子在金钱方面毫无观念呢。
      “不用了,一点小忙而已。”她淡淡笑笑,抬手将翡翠臂环推了回去。
      夏芳韵正待说什么,似乎是胸中又觉得难受,想转过头咳嗽,但已经来不及。
      苏盈陡然间,感觉到微带腥气的气息喷到她脸上。
      在短短的片刻中,这个夏家的千金小姐已经是第三次咳嗽了,看来,她的病已经到了不可小觑的地步——可恼她家里人居然不好好看着她,还让她出来乱跑。

      然而,尽管自己的病已经不轻,这个单纯的女孩子还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依然能笑得如此清澈……怎么…怎么还会这样的天真。
      苏盈忽然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却有些辛酸。她用力握住少女的手,将她拉进怀中,轻轻拍着她因为咳嗽而起伏不定的后背。
      她也不过二十三岁,然而,在这一刻,她却慈母般的低眸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女。
      那一瞬间,其实,她感觉她在抱着她自己——那个曾经同样宛如花苞初绽的自己。
      快走到曲院风荷的时候,天依然有牛毛般的细雨,然而夏芳韵身上却是一丝都没有淋湿——苏盈将刚洗好的一件披风用竹篾撑了开来,做成雨伞似的一顶布幔,让她拿着挡雨。
      “姐姐,到这里我就认路了…你、你不用再送我了。前面有人在等我。”从这里看去,已经能看见前方烟波渺茫的湖面,夏芳韵忽然却立住了脚,低头微微的笑,眼睛不住的瞟着前面。
      苏盈将竹篮换到另一只手,活动了一下压的红肿的手,不在意:“没关系,都到这里了,我干脆送你到底好了。”
      她继续自顾自的往前走,走了几步才发现夏芳韵没有跟上来,她立住脚回头看,只见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顶着布幔站在春草中,第一次脸上出现羞涩腼腆的神情,有些焦急,可仿佛又不知怎么说好似的,只是抿着嘴笑。
      苏盈陡然间明白过来,苦笑了一下:自己看来真的是多事了……这个大家千金特特的跑到这个地方来,也不会只是来游山玩水那么简单,怕是偷偷地换了装扮,出来会面一个俊秀情郎吧?
      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心却往下沉了沉。
      太像了……这个女孩子,为什么宛如她的昨日?
      “好吧,那么我就回去了,从这里沿着湖一直往南走,半里路后就到曲院风荷了。”她不易觉察的叹了口气——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旁人哪里能左右到底?

      “嗯!”夏芳韵雀跃的应了一声,几乎是跳着过来,把布幔上的衣服取下来还给她,然后真心诚意的说:“姐姐,今天如果不是我运气好遇见你,我真的会迷路呢。”
      说话的时候,她眼睫毛一闪一闪的,眼睛眯起来里面像是盛满了蜜。
      “你自己……要小心。”不自禁的,苏盈陡然还是脱口多嘴了一句,然而夏芳韵一跳一跳的走开去,忽然在蒙蒙细雨中回头,笑着:“姐姐,我改天来你家拜访哦!”
      苏盈只是淡淡的笑,出于礼节点了一下头,并没有把这句话当真。
      然而夏芳韵却是认真的,脚下站着不动,追问了一句:“那么,姐姐你家住在哪里呢?”
      看着她一眨不眨看着自己,满目期待,苏盈只好叹了口气,笑道:“你从刚才那个亭子往北走,到白沙泉的转弯处,那棵乌桕树下就是我家了。”
      “好啊,我下一次来看你!”夏芳韵笑了起来,然后将折扇在手里一敲,做出风流倜傥的样子,深深一揖,“姐姐,小生告辞了!”
      然后提起前襟,小跑着消失在小径转弯处。
      借着昏黄的残灯,苏盈洗完第三筐衣服的时候,听见门前乌桕树下有马蹄声。她知道是宋羽回来了,然而丝毫没有起身开门迎接的意思。
      “盈儿,我回来了。”门吱呀一声推开,夹着一阵微香的风,那人迈了进来。似乎今天兴致颇好,不像往日一样,见她没有迎他入门,便要沉下脸来骂一句。
      苏盈从水中抬起手,湿淋淋的将额上垂下来的发丝掠开,脸色沉沉的看了宋羽一眼:他哼着小调儿,长衫浆洗的笔挺,俊秀的脸上有得意之色。不知道今日又去那家府上打了抽丰,回来志得意满,没有满口怀才不遇的牢骚了。

      “饭菜在锅里热着。”她微微叹了口气,把再水中泡的浮肿的手抽出来,在衣襟上擦了擦,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即使他时常出门不归,即使他从没有往家里拿过一个铜板,每次回家,她都是热饭热菜的等着他。
      ——无论怎么说,眼前这个男子,是她自己当初横了一条心跟了的。
      宋羽大马金刀的在八仙桌边坐下,一根指头也不动的等着她将锅里的菜一样样的端出来。然而,宋羽一看菜色就开始抱怨:“这菜怎么都这般寡淡?到底是个小姐,到现在烧个菜也烧的没滋没味——我宋晴湖为你落到如今这般地步,真是亏得很了。”
      一边说着,一边却不住筷子的将笋片肉丝夹到嘴里去,吃的啧啧有声。
      苏盈也不搭话,微微笑笑,自顾自的重新坐下,拿起石杵开始用力捣衣。
      他也不想想,当家男人每日只是出去做幕僚、打抽丰,混个肚子饱,从来不拿一文钱回家,做妻子的又是怎么撑到如今的?她从堂堂巨富崔家的长女沦落到如今的洗衣娘,如今还要长夜劳作来养活他——到底是谁亏得大?
      然而她终究没有说什么,跟了晴湖三年多,经历过大风大浪,她的心都淡了,不但不会像初遇时那样娇嗔,很多时候甚至连责怪什么地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你不一起吃么?”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宋羽才发觉妻子没有一起吃,有些惊愕地低头问,昏暗的豆油灯下,只听到石杵沉重的啪啪声,苏盈卷着袖子用力捣衣,头也不回的淡淡道:“我喝了几口稀饭——这衣服明日一早就要浆洗出来,怕是来不及。”

      “唉唉……”看着妻子举着石杵的手已经磨出了血泡,宋羽抹抹嘴,长叹一声,“盈儿盈儿,想我宋羽满腹诗书,却不料落到如此境地!”
      苏盈顿下手,看了他一眼,温言道:“晴湖,今年科举,你定能高中。”
      然而,听到妻子这般抚慰,宋羽反而焦躁起来,啪的一声摔了筷子,愤愤道:“无知女子——你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世道!舞弊营私,到处下帖子拜师座、请求举荐,有几个是凭真才实学考上的?如我这般落魄之人,哪里能寻的门道?”
      苏盈放下了石杵,静静凝视着丈夫,也叹了口气:“晴湖,凭你才学,不用钻营也终有出头的一天——就是这次不中,还能等下次。我不信这世道永远不公。”

      “可我不想等了!”宋羽加倍焦躁起来,在房中走来走去,映着昏暗的豆油灯,他巨大的影子黑黝黝的在墙上晃动,“当年和我一起会试的同年们,如今都已经做了好几任的官了!我,宋羽,当年才华远胜他们,却变服改名逃于江湖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苏盈看见他焦躁的样子,心里略微有些心痛,眼里却掠过一丝淡漠——又提这件事了。
      这些年来,每次不如意的时候,晴湖总是动不动就抬出他为了携她出奔而变服改名的事情,言语之间仿佛炫耀着他当年为她做了多么大的牺牲。

      当日,究竟为了什么,她居然抛了一切和这个人从泉州私奔到临安?或者,那一切只是寻常的墙头马上故事——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待得他们在白姑娘的帮助下逃到了临安,辗转打听得消息,说泉州府那边因为她的出走,父母大怒,对外只说长女暴卒,一台空棺抬出,便算是埋了“崔盈”这个女子。

      从此,她便是从一个千金小姐坠落为一个市井间为生计苦苦挣扎的平凡民妇了……瞬忽过去了三年多,她都不知道自己如何由绮梦回到现实,苦苦撑下来的。
      白姑娘猜测的一点都不错,她必然将面对着完全不同于她闺中旖旎想象的生活,——在泉州的时候,她偶尔在那个店里买了一盆花儿,不知为何却与那个神秘的店主攀谈起来。

      那个开着花铺的女子,肩上停着白色的鹦鹉,在花木掩映中,听了她吞吞吐吐的说了与情郎私奔的打算后,曾经用冷锐的言辞预测过她今日的境遇——竟是丝毫不差。
      微微叹息了一声,苏盈继续举起石杵捣衣。
      白螺姑娘虽然说中了大半,然而,终归有一点她没有料中:她并不抱怨今日的境况,她依然会继续陪在晴湖身边,他们之间只会贫贱相守,并不会以怨愦而终结。

      “早点歇着吧,把灯熄了——别费油,我借着月光洗洗就好。”她微微笑着,看着丈夫的气慢慢平了下来,颓然坐回桌边,柔声道。

      宋羽怔了怔,仿佛被妻子这样的话语惊起了什么感慨,迟疑了一下,忽然走近来,绕到苏盈身后,揽住她的肩头。苏盈略微闭了闭眼睛,靠在他身上,暂时将手中的活计放下,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晴湖有时还是很体贴,每当这时,她才会觉得当初的决定是值得的。

      宋羽揽着妻子的肩,目光却瞬息万变,想了想,终于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来:“喏,盈儿,知道你近来辛苦——看我买了什么给你?”
      “家里也不宽裕,买什么东西?”苏盈嗔怪,但是眼睛却是喜悦的。
      然而,转头看见宋羽手中拿着的东西,她笑容蓦然凝固——那是一只翡翠点金臂环,在晴湖的指间奕奕生辉。
      “哪里来的?”脱口,她变了脸色,问。
      宋羽没料到妻子是这般反应,料想中,盈儿该是惊喜的一把抓过把玩不休才对,却居然是这样急切冷漠的责问。他脸色也沉了下来,冷哼一声:“我买来的,怎么?”

      苏盈看着臂环上的金刚钻和翡翠,诧然道:“这么贵的东西,你哪里来钱买?”

      宋羽脸色蓦然一变,将手中的臂环一收,冷笑:“盈儿,你便是看死我没出息,买不了好一点的东西是不是?既然你不希罕,我何苦巴巴儿自讨无趣。”
      他揽衣入内,扔下一句:“我睡了。”竟是灯也不吹的上床就寝。
      苏盈居然也忘了爱惜灯油,只是在灯下怔怔发呆:那只臂环,如何会和日间夏芳韵戴的那只一摸一样?难道……

      石杵啪的一声落在洗衣木盆之中,溅起一片水花,苏盈立刻打起了精神来:不会的,不会的……这种臂环,那些首饰铺子里面卖的样式一样的多得很了,一定是巧合。

      她转过身,一口气吹灭了桌上的油灯,摸索着拿起了石杵——她要干活,明日便要交出眼前堆的小山一样高的衣服,为了生活艰辛挣扎,她已经没时间东想西想了……

      然而,在她借着月光低头洗衣的时候,在水面中映射出的,却依稀是那个夏家女孩天真明艳的笑靥——宛如几年前的自己。

      宛如几年前的自己?怔了一下,苏盈的脸色蓦的苍白。
      第二天,好容易将一堆衣服全洗好交出去了,苏盈觉着自己的腰都要折断。

      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宋羽似乎还在生着气,方才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大约不知道要在哪一家府上打抽丰、如平日一样混到天黑才能回来。

      苏盈在床上躺下,想好好休息,然而不知为何却辗转反侧,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一闭上眼睛,那个带着翡翠点金臂环的明眸少女就在眼前晃动,晃着晃着,仿佛渐渐又变成了自己几年前的笑靥。
      忽然间,她满身冷汗的从席子上霍然坐起。
      在白沙泉边,她再次遇见了那个夏家的少女。
      依然是做了男装打扮,掂着折扇从小径那边匆匆赶来,往曲院风荷方向走去,满脸的雀跃,走路一跳一跳的,嘴里似乎还哼着小曲儿。

      苏盈站在亭子里,感触万千的看着她走过来——不过是比自己小了四岁而已,然而她看她,仿佛却是看着比自己小一辈的孩子一般。
      “夏姑娘。”看着她走过来,苏盈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
      夏芳韵闻声转头,看见了亭子里的苏盈,蓦的笑了起来,眼睛神采闪亮,一下子跳过来抓住了她的手:“哎呀,是苏姐姐!你——”她说着眼睛扫了一下苏盈身畔,没有发现篮子,笑了:“姐姐你今天不用洗衣服了么?你在这里,是等我吗?”

      苏盈怔了怔,这个丫头,其实也是细心聪明的紧呢。她内心暗自叹息了一声,点点头:“是啊,在等你——你的身子好些了么?你还是要继续吃药的,不然病可好不了。”

      “啊,我很讨厌吃药!那些医生开出来治痨病的偏方不知道有多恶心。”夏芳韵很不高兴的撅起嘴巴,然而看见拉着的苏盈双手,脸色忽然黯淡了下来:“姐姐,你不可以再洗衣服了——你的手…都要烂了。”

      苏盈看着对方这样无邪的表情,忽然之间为自己心里那样的猜测感到一丝羞愧,然而定了定,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早已打算好的台词:“是啊,姐姐缺钱——那一天不该那么清高的……所以,那只金臂环,我想还是……”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花镜·金合欢 BY 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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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月(文)
           
        
        暮春的傍晚。   
        
        细雨蒙蒙的下,无声无息。   
        
        庭院的回廊下,一袭春衫单薄,一个月白色衫子的年轻女子怔怔的坐在紫竹椅上,看着雨帘。手腕露在袖子外面,套了个赤金钏子,越发衬得腕骨伶仃,惹人怜惜。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蹙双黛蛾。   
        
        秋风多,雨相和,庭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夫人,天冷了,回房休息吧。”旁边的丫鬟俯下身,在女子耳边劝说。   
        
        然而,月白衫子的丽人没有回答,眼睛依然盯着雨中某处,不说话。她的神色是淡漠的,乍一看会以为因高贵矜持而淡漠,然而,仔细看往她眼中,就会发现、她的眼睛是空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和神色的变化。   
        
        仿佛也习惯了这样的回应,黄衣丫鬟看看将要黑下来的天色,俯下身轻轻将挽在臂弯里的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抖开,披在丽人的身上。   
        
        年轻女子一动也不动,任丫鬟服侍,脸上依旧没有丝毫的神色变动,痴痴的看着雨中。   
        
        这是一个典型的富贵人家庭园,方寸虽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别有匠心。   
        
        花木扶疏,掩映着小小一座假山。山石都是从湖州运来,深得“瘦、透、漏”之神韵,堆山手法也一望而知出于大家之手。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宜。在雨中散发出微微的清香——然而,年轻女子空洞的眼神,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假山后的一株花树。   
        
        那是一棵好柔弱的花树,虽然也有丈把高了,但是枝叶纤细柔美,最奇异的是那些枝叶都闭合了起来,枝条也在雨中紧紧纠缠——就仿佛一个遇到风雨的丽人、下意识的抱紧了自己的香肩。   
        
        那是一棵金合欢树正是开花时节。满树繁花红红白白,可不知为何枝叶却有些萎黄。   
        
           
        
        “紫檀夫人,我们回房好不好?相公如果回来,看见夫人这样在风口上坐着,婢子又要挨骂了。”见女子柔顺的听任自己将衣服给她加上,黄衫丫鬟兰儿进一步劝说,一边将手探入女子肋下,想将她搀扶起来。   
        
        然而,那个被称为“紫檀夫人”的女子并没有动,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近在咫尺的人说了什么话,眼睛只是茫茫然的看着庭院中那棵金合欢树。   
        
        雨渐渐地转大了,那棵树静静地在那里,然而每一阵风过,都簌簌的落下大片枯黄的叶子和凋零的残花——那是很奇异的花儿,丝茸般一簇一簇的,仿佛一蓬蓬红白色的针。   
        
        一朵一朵,无声无息的在狂风暴雨中落到地上。   
        
        奇怪,不过是春暮夏初,这棵树居然已经开始大片的掉叶子了……看来,这株合欢花,也是活不长久了。   
        
        风猛烈了起来,浓密的雨云汇集过来,乌压压的盖住了天空,傍晚的天际登时黯淡了起来,黑沉沉宛如深夜。兰儿见贵夫人不肯动身,无奈的叹气,继续劝:“夫人,雨下的大了。我们回去歇息,好么?”   
        
        紫檀夫人的眼神空空荡荡,似乎根本没听见,毫无反应。   
        
        “夫人……回去罢。等一会儿白螺姑娘可能要送花籽花肥过来呢——唉,天气变得快,不知道白姑娘还来不来了。”兰儿低声劝着,扶住丽人肋下的手微微加力,那个身形单薄的女子就身不由己的被她扶了起来,轻的宛如一片叶子。   
        
        兰儿扶着她起身,轻轻道:“我们回房去歇息,风雨这么大,怕是要打雷了呢。”   
        
        然而一语未毕,只听嗑啦啦一声响,天地一片雪亮,惊雷闪电便交织成了一片。   
        
        兰儿不自禁的吓了一跳,想立刻扶着夫人回房去。然而,想伸手拉时,忽然发现痴痴呆呆的紫檀已经不在她身侧,居然不知何时一个人走到了檐下,怔怔的盯着廊外青石板上砸落的雨点,然后似乎有知觉般的,缓缓抬头,看向庭院里面那棵金合欢树。   
        
        雪亮的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地劈下来,宛如刺刀一次次砍开黑幕。雨蓦然间下得非常大,噼里啪啦的声音淹没了一切,闪电下,天地间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厚重的雨帘阻挡住了一切视线。   
        
        然而,但是在闪电照亮廊下的刹那间,丫鬟惊恐地看到,夫人脸上忽然间有了表情。   
        
        三年了,被大夫诊断为患了失心疯的夫人一直木木的,对外界一切毫无反应——可就在方才那个刹那,雪亮的电光映照下,贴身丫鬟兰儿看见夫人平日呆板茫然的脸上、闪过极为可怖的神色!   
        
        仿佛无风自动,那件一抖珠的披风从紫檀夫人身上滑落下来。看到夫人扭曲的面容,那一瞬间,说不出的恐惧抓住了兰儿的心,她不自禁的想脱口惊呼。   
        
        “啊!——啊啊啊啊!”然而,不等她叫出声来,紫檀夫人陡然间抱住了自己的头,尖叫了起来,声音凄厉而疯狂。   
        
        “夫人!夫人!”兰儿惊惧交加,看着一向漠然的紫檀夫人失态的尖叫着、将头一次次的撞向廊下的柱子,眼睛却发出令人可怖的光芒,惊栗而疯狂。丫鬟惊惶失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想过去抱住夫人,但是心里又有些害怕。   
        
        ——今日云少爷带了池砚出去办事,怕是要半夜才回——然而夫人无端端的发起病来,如今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雨下得很大,风也在呼啸着,暗夜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闪电不时的从天幕中劈下来,照得天地一片雪亮。青石板上,雨点四溅开来,零落的散着一些凋零的金合欢花。   
        
        然而,紫檀夫人却对着外面的雨帘和闪电惊叫起来,失控般的抱住头,一连声的尖叫着,撞向廊下的柱子。   
        
        兰儿踏上一步,然而看见夫人的眼神,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颤,一连后退了三步。   
        
        ―――――――――――――――――――――――――――   
        
           
        
        “铎铎,铎铎。”雨夜中,忽然传来了清晰的叩门声。   
        
        “谁…谁?”兰儿心里一冷,颤声问。   
        
        敲门声是从庭院的偏门上传来的——这么晚了,是谁大风大雨的还过来?云少爷此时大约回不来,即使回来也,也不会走偏门——是谁,在敲门?   
        
        “铎铎,铎铎。”叩门声再度响起,不徐不缓。一个声音清凌凌的:“是我,白螺。兰儿姑娘么?——我把府上要的花籽花肥送过来了。”   
        
        “白姑娘……”兰儿蓦的舒了一口气,记了起来,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冲到侧门边,一把拉开了门闩,“夫人、夫人她今天……”   
        
        黄衫丫鬟惊惧交加的神色显然引起了门外来访白衣女子的注意,白螺进了廊下,收了湘妃竹骨架子的伞,雨水从伞上急急流下,在青砖地上蜿蜒,如一条小蛇般游走。   
        
        “紫夫人怎么了?”一进门就听到了可怖的尖叫声,雷电隆隆之中,白螺脱口问来开门的丫鬟,一边将带来的东西往游廊椅子上一搁,疾步走了过去。   
        
        “啊!啊啊啊!——”女子根本不知道有人走过来,只是自顾自的一声声尖叫,崩溃般的用头撞击着柱子,满额的血,闪电瞬忽照亮她的脸,凄厉可怖。   
        
        “紫夫人,镇静一点!镇静一点!”在紫檀将头再度撞向柱子时,白衣女子迅速的制住了她,用力扳住了丽人的肩,只是往对方脸上一望,便立时回头对兰儿道,“去!快去拿一些酒来!快去!”   
        
        兰儿此时方才得了主意,连忙点头,拔腿往厨下跑去。   
        
        紫檀夫人用力的挣扎,然而纤弱的身子却在白螺的腕下动弹不得,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雨夜,一叠声的尖叫着,发狂一般。   
        
        “白姑娘,我拿来了!”兰儿提着裙子从廊上跑回来,手里拿着一瓶开封过的酒,“只有这一瓶雄黄酒,行不行?”   
        
        白螺看也不看,只是腾出手,用力压住紫檀夫人的双肩,制止她的疯狂举动,对着旁边的丫鬟沉声喝道:“给她喝!——给她灌一点酒下去。快!”   
        
        兰儿迟疑了一下,但是依旧照做。   
        
        紫檀夫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雨帘,嘴里依旧是一声声的叫着,眼神疯狂激烈。兰儿将酒对准她张开的唇灌了下去,尖叫声停止了,紫檀夫人剧烈咳嗽起来,身子挣扎着,头扭来扭去的,拒绝喝酒。   
        
        然而白螺秀气的手却仿佛有惊人的力量,死死的按住了她的双肩。兰儿和她齐心协力,终于让夫人喝下酒去——虽然紫檀夫人呛住了一会儿,又吐出了一些。然而,无论如何,她那骇人的惊叫终于是止住了。   
        
        雄黄酒显然发挥出了功效,紫檀夫人脸上泛起了红晕,在闪电下,眼神茫茫然,却不再有那样激烈可怖的举动,有些醉意的定定看着外面。   
        
           
        
        “天呀……”兰儿这才松弛下来,一松手,空了的酒瓶啪的一声掉在廊道上,摔成数瓣,她瘫坐在椅子上,外面飞溅的雨水濡湿她的长发,她带着哭音尖声问,“夫人疯了吗?她、她这些年一直安安静静的——今天疯了么?天呀,夫人疯了!花开了,夫人也疯了!”   
        
        “闭嘴!你想引紫夫人再次发作吗?”在丫鬟失去控制前,白螺厉声喝止。兰儿一惊住了口,然而许久,才颤抖着过来,拿出手绢,替紫檀夫人擦去额上血迹,低声问:“白姑娘,夫人、夫人是怎么了?”   
        
        “歇斯底里。”白螺接过手巾,小心的放开紫檀的双肩,看到她安静下来不再乱动,才松手开始为她擦拭,低低道,“失心疯的人如果受到强烈刺激,崩溃就会这样——刚才夫人看见了什么?”   
        
        兰儿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讷讷:“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夫人在这里看了一下午的花——姑娘也知道紫夫人就是喜欢这样。一直都很安静的,可能……对,可能方才雷电交加,吓到了夫人吧。”   
        
        白螺静静听着,一边用手巾给紫檀夫人擦着脸,一边摇头:“这三年来,难道每次有雷电,夫人都会这样么?”   
        
        兰儿又怔了一下,摇摇头,一脸的疑惑。想说什么,但是又生生忍住。   
        
        白螺的手巾覆上了紫檀的脸,轻轻擦着,忽然间,感觉手掌下的脸一动,仿佛有什么热而潮湿的东西涌出。她连忙拿开手巾,惊讶的看见夫人居然在哭泣。   
        
        那张脸上不再是没有任何表情,丽人怔怔的看着外面的雨帘,双肩剧烈抖动着,抽泣起来。白螺和兰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黑黝黝的庭院里面,花木在暴雨中摇晃着,没有一丝异常。豆大的雨点密密的砸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   
        
        白螺看了看,有些不解,只是低头在用手巾擦了擦紫檀额上流下的血。然而,陡然间安静的夫人动了起来,一把死死的抱住了白衣女子,哆嗦着。   
        
        “怎么了?紫夫人,怎么了?”白螺轻轻问,却不推开她,转头对兰儿道,“去再找找,看看还有酒么?”兰儿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跑了开去。   
        
        刹那,庭院里只有呼啸的风雨声,还有女子断断续续的呜咽。   
        
        白螺看向那个庭院,风雨中黄叶片片飘落,混着残花——那是红色的金合欢。她眼睛里面忽然亮了一下。轻轻的垂手,抚摩着怀里崩溃了女病人。   
        
        闪电一道道掠过,紫檀夫人的目光定定的,看着庭院里。   
        
        “雨……合欢……血。”陡然间,微弱的,白螺听到怀中女子说了一句,她心里一惊,低头看紫檀,然而,紫檀夫人的眼睛却依旧是恍恍忽忽的。白螺感觉得到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紧紧抱住她,手指颤颤的抬起,指着外面的雨帘:“血、血……”   
        
        她顺着紫檀夫人的眼光看过去,看下廊下的青石散水,她看到了溅起的雨点,飘落的合欢花,还有枯黄的树叶——没有血……哪里有血呢?   
        
        “救救我……都是血。”紫檀夫人的手颤抖着抱紧了她,白螺低下头,只看见那张一直空白的脸上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她只是抬起头,神情溃散,“都是血啊。”   
        
        没有等白螺回味从眼前的景象中过什么来,兰儿已经急匆匆地跑了回来:“白姑娘,真的没有其他的酒了,怎么办?”然而,一看到夫人这样子的喃喃自语,丫鬟眼神微微变了一下,连忙上去扶起了夫人。   
        
        “风这么大,夫人小心受凉。”兰儿抖开方才滑落的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裹住了紫檀夫人,关切的说。   
        
        紫檀夫人挣扎了一下,然而仿佛惧怕什么似的,又安静了下来,恢复了脸上那种茫然的表情,痴痴呆呆的看着外面的檐下的散水。   
        
        “啊……天气这么坏!倒是不敢多耽误白姑娘了。”兰儿扶起了主人,看她安静地靠回了椅子里,这个丫鬟显然也重新沉住了气,微笑着客气,却隐隐有送客的味道。   
        
        白螺有些寻味的看了看兰儿,然而这个黄衣丫头居然懂得掩饰自己的眼光,立刻低下头去,不跟白衣少女冷锐的眼睛接触。   
        
        “那么,我便先告辞了——”然而,虽然这样微微欠身站了起来,白螺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兰儿怔了一下,马上会意过来:“哎呀,等一下,婢子去拿酬资过来。”   
        
        她身边没有带银两,似乎有些不甘心的回头走去,然而不知道想些什么,一边走一边却是不停地回头看着廊道下坐着发呆的紫檀夫人。   
        
        白螺看到兰儿终于进了房,迅速低声问:“紫夫人,你要说什么?快说。”   
        
        “雨…合欢——”紫檀夫人眼睛缓缓凝聚起来,似乎费了无数的努力才说出那一几个字——纤细的手指抓住了衣袂,几乎撕破,她眼神依旧飘忽不定,仿佛难以从恐惧和惊慌中缓过来,“你看、你看——花开了!”   
        
        白螺有些惊诧的顺着她手指看去,然而奇怪的是紫檀夫人手指的不是任何一棵花树,而径自指向雨丝飘飞的半空中。那里,丝雨蒙蒙,有合欢淡红色的残花合着萎黄的叶子飘落。   
        
        “花开了!”紫檀夫人的声音生硬而颤抖,小小的,细细的,带着说不出的恐惧,“都是血……都是血!你——”   
        
        白螺有些莫名的看着那个廊下的散水,雨水从檐下飞泻。她忍不住俯身出去,捡起了一片花叶,放在手心看了看,脸色微微一怔。刚想问,忽然间,她看见那个柔弱的紫檀夫人的眼神穿过她肩膀,看着廊道后面,陡然凝固了——然后,重新恢复成了空白。   
        
        白螺没有回头,然而,瞬间她的眼底却闪过了平日完全没有的锋锐亮光!   
        
           
        
        “唉唉……紫儿我回来了。”在白螺暗自握紧手指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男子沉厚的声音,微笑,“白姑娘,这么大的雨也要你送花来,真是抱歉。”   
        
        紫檀夫人的眼睛,依旧空空荡荡,仿佛什么都看不见——然而,白螺在站起身离开这个陷入痴呆的女子前,手指不易觉察地迅速探出,飞快翻动了一下那件雪青刻丝的披风,看了一眼里子、眼睛蓦然就是雪亮!   
        
        白螺深吸一口气,缓缓站直了身子,回头:“云公子多虑了——白螺本就是卖花为生的,一点风雨算得了什么。”   
        
        “哦?一个女人家凭双手吃饭、姑娘端的是个奇女子。”白衣的公子,站在廊下对她微笑,身后跟着青衣短装的书童。显然是刚刚从外面冒雨回来,大雨濡湿了衣袂。   
        
        这便是紫檀夫人的丈夫、临安城里有名的佳公子云浣白,也是出了名的有情有意的郎君——虽然是几年前入赘方家,可岳父岳母婚成后不久就过世,紫檀夫人也患了失心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停妻再娶、另结新欢了,偏偏云浣白却依旧对妻子体贴入微,甚至从来不出入秦楼楚馆,端的是行止有方。   
        
        “白姑娘,你的花钱——久等了。”兰儿此时忙忙的从房中奔出来,看见公子已经回来,不由怔了一下,连忙敛襟万福,“公子。”   
        
        “那么晚了——池砚,你送白姑娘上路吧。”云浣白看也不看侍女,只是对着书童微微点头吩咐,眼神闪烁。青衣童子点头,手上琉璃灯也没有放下,就上来欠身引路。   
        
        白螺只得起身跟着池砚迈开步来,临走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廊下的紫檀夫人。   
        
        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裹着那个娇小的身体,紫檀夫人直直的看着外面下雨的庭院,眼神空洞洞的一片。   
        
           
        
        “啪!”童子带着客人离去,温文尔雅的云公子忽然扬手,重重扇了兰儿一个耳光!   
        
        “废物!让你好好看着夫人,怎么能留下外人单独和她相处!”恶狠狠的,云浣白一掌把兰儿嘴角打出了血丝,“你看你,又给我捅了篓子!”   
        
        “公子……”兰儿一个踉跄跌倒在紫檀夫人身边地上,然而夫人眼神丝毫未变,只是痴痴呆呆的盯着雨帘。兰儿有些委屈的指指她,细声分辩:“夫人、夫人今天晚上忽然发狂了!奴婢止不住她……”   
        
        “发狂?”云浣白怔了怔,仔细盯着妻子的脸,然而那白玉般的脸颊上依旧木无表情——他顺着妻子的视线看出去,看到了廊下散落着的金合欢花叶,发现花叶有些萎黄,忽然间脸色一变。   
        
        “糟了……雷雨可能把镇住它们的封印给冲散了。”云浣白喃喃自语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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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一下,这个路不对。”   
        
        琉璃灯在前面悠悠地晃,青衣童子身材轻巧,执灯引路。然而,撑着伞在后面跟着的白螺,陡然间顿住了脚步,冷冷出声:“这不是回天水巷的路。”   
        
        雨很大,绵密的居然挡住了视线,三尺之外的东西都被模糊,四周看过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辨南北。然而,白螺踢了一下地上——   
        
        那里,躺着一片有些萎黄的金合欢叶子。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们到现在还没出侧门对吧!”白螺看着池砚,冷冷笑了起来,“你一直走,却仍是把我困在庭院里,是不是?”   
        
        青衣童子陡然回身,琉璃灯昏黄的光自下而上映着他的脸,少年稚气的脸上阴暗凹凸,陡然间有难以形容的诡异:“公子让我送你上路……上黄泉路!”   
        
        话音一落,池砚身形忽然就淡了,宛如烟一般消弭在雨中,然而那盏琉璃灯却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执着,飘飘荡荡、飘飘荡荡,径自对着她飘过来。诡异而神秘。   
        
        “妖孽!”白螺脸色冷漠,咬了一下嘴角,忽然收起伞、倒转伞柄狠狠对着飘过来的琉璃灯击过去!——   
        
        “乒”的一声,居然真的正中。琉璃片片破碎,四溅开来。   
        
        “呀。”空气中,池砚的声音细细响起,脱口痛呼,却不知何处,“千年菩提木!你、你是谁?……”   
        
        “不知好歹的妖孽!还不退避。”白螺收伞,冷笑,发现原来那些雨丝根本落不下来,只是仿佛被凝固住了那样,一丝丝如栅栏般阻挡在前方。   
        
           
        
        池砚的声音低下去了,仿佛受了什么重伤,无法出声。   
        
        然而,白螺的脸色却又是一变——因为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缓缓响起:   
        
        “看来,白姑娘竟是三山碧落中人了……难得难得,居然谪入凡尘?”   
        
        云浣白!   
        
        白螺听得这句话,一直冷漠的脸上陡然也是一阵震动,忽然抬首,喝问:“何方妖孽?知道本姑娘出身、居然还敢施用术法!”   
        
        “我当然敢……”云浣白的声音悠然传来,带着尖冷的笑意,“如果没猜错,谪入凡尘之人术法能力早已弱了吧?便是这庭院,料姑娘也走不出——不若就留下来罢!”   
        
        他声音一落,忽然间,那些飞溅出去的琉璃碎片忽然全从地上缓缓浮上来,每一片都泛出奇异的柔光。每一点柔光里,居然映出了一张黯惨惨的脸!   
        
        死灵……那每一点光里,都拘禁着一个死灵!   
        
        白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倒退一步,然而背后却碰上了什么栅栏——那些凝固的雨丝,居然化成了阻拦她脚步的牢笼……这种阴毒诡异的术法……是?   
        
        那些死灵在缓缓地飘近,无数双手伸了过来,想抓住她——   
        
        白螺脱口惊呼了一声,在那些木无表情逼近的死灵中、赫然看到了紫檀夫人僵冷的脸!   
        
           
        
        “嘶——!”   
        
        陡然间,雪亮的光芒如同流星划落。   
        
        半圆形的展开,齐齐截断那些凝固的雨丝,逼得死灵嘶叫着退开!   
        
        “螺儿退开!”一剑逼退凶灵,黑衣男子左手一把将白螺扯到了身后,“这是镇魂术!苗疆的镇魂邪法……快退开。”   
        
        “湛泸!”有些意外的,白螺看着赶来的人,脱口唤。   
        
        黑衣的湛泸不再说话,双指一点、手中黑色的长剑如同蛟龙一般自动飞入雨夜,茫茫中,陡然听到一声凄厉地惨呼。那是云浣白的声音。   
        
        那一剑辟开雨幕,忽然间,凝固的雨丝就重新开始汹涌落下。   
        
        然而,那却是血红色的雨。   
        
        ―――――――――――――――――――――――   
        
           
        
        周围白茫茫的雨气陡然消失,四围显露出来的,果然是庭院中扶疏的花木假山。白螺发现自己真的没有走出那个院子,正站在花间出神。   
        
        “螺儿,你差点吓到我。”剑的光芒一旋,重新跃入湛泸手中,黑衣黑剑的青年叹息,“你谪入世间、法力尚浅,居然就碰到了这般邪鬼——亏得雪儿见你长久不回,带着我来找你……”   
        
        他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响,黑压压的影子倾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雨中倒下。   
        
        白螺微微一惊,抬头看去——   
        
        原来,方才湛泸那一剑砍中的是那棵金合欢树。   
        
        然而树一倒下来,满树的红白花儿就有如雨般飘落,在半空中纷纷散开,化作了血。   
        
        ——那血红色的雨、便是由此而来。   
        
        而树身上的断口处、宛如人被斩首,殷红色的血不停地流出来。更加可怖的是、树下的土壤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腾着,似乎要破土而出……   
        
        “邪鬼们要出来?”湛泸不等土下那些东西挣扎出来,从袖中翻手、手心一面小小的镜子闪烁着光华,照住了金合欢的树根部位。右手折了一根竹纸,连连破土划了几个符号,绕树一圈。   
        
        “嘶啦啦……”陡然间,风雨里传来一声奇异的嘶喊。   
        
        合欢树腾起了一股白烟,烟中依稀有人形逸出,却在镜光中淡淡消失在雨帘。   
        
           
        
        “啊,他死了?”雨还在继续下着,白螺回到了廊上,一眼看见青石上云浣白那身首分离的尸体,那里,断开的腔子中、却居然没有流出一滴血。   
        
        “用合欢木养鬼的术法被破了,他当然只有神形俱灭。”湛泸看了一眼尸体,将手心镜子转过来照住,宛如镪水浇下,尸体居然缓缓融化,“那两个小童侍女大约修行远不如他,被我的剑一劈、连个实形都留不下来了。”   
        
        “其实我看到合欢树的叶子在这个季节就萎黄,就觉得一点不对头……”白螺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那片花叶,“不过,真的是修为弱了,竟然看不出是因为邪气出土上侵。”   
        
        “也怪当今世道不好。南渡以后朝廷昏庸、忠良之气被奸佞所迫,所以才让这等邪鬼竟然能混入人世……”湛泸点头,看着云浣白的尸体最后一根头发也被消融,“如果是盛世明君,正气塞于九州,又如何会有这等事情。”   
        
        白螺将手中花叶扔掉,转头看着廊下依旧痴呆坐着的紫檀夫人——   
        
        方才那般诡异凄厉的场景、居然对她没丝毫影响,那个披着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的女子,依旧呆呆的看着雨帘,仿佛只留了一个空壳子。   
        
        “紫檀夫人还有救么?”白螺叹了口气,问湛泸,“似乎她也是被摄了魂魄、压入花树底下了吧?”   
        
        湛泸走过去,看了一眼痴呆的女子,顿了顿,直起身子看着庭院某处,微笑:“似乎还有救,她生魂方才未曾泯灭、只是无法进入躯壳而已。”   
        
        他回过头,用镜子照了照庭院的角落——   
        
        那里,隐约有一个女子站在假山后,半低着头,黑发紫衣。   
        
        “对了,我忘了她过不来——你看。”白螺俯下身去,揭开那件披风——素白色的里子上,赫然有着一个暗褐色的符咒标记!仿佛是有谁沾了血,画上了这个诡异的记号。   
        
        “我想方家两老都是被害死的,变成死灵镇入了合欢树底——朝开夜阖的树,到了晚间就会闭合压住那些死灵不让他们逃逸……”白螺看着那个符咒,点头叹息,“紫檀夫人似乎生气很足,云浣白一时怕困不住她,才设了符咒镇压吧?偏偏夫人的生魂不灭,挣扎着冒出来向我求援……”   
        
        一边说着,她一边动手解开那件裹着紫檀夫人的披风。   
        
        披风一落地,白螺耳边仿佛有清风吹过,陡然间,紫檀夫人的眼珠就开始转了起来,一眼看到了身边的白衣女子,颤抖着抱住了她:“白姑娘……白姑娘!”   
        
        “别怕、别怕……”白螺叹息着,拍拍她单薄的肩背,“都没事了,那个家伙再也不会缠着你了——别怕。”   
        
        紫檀夫人脸色苍白,接二连三的发问,语无伦次:“他死了?云郎……那个妖怪他死了么?那兰儿是个骷髅!你不知道……多可怕,一个骷髅整天看着我!爹娘……爹娘……”   
        
        喃喃自语着,回复神志的女子颤抖着,抱住自己双肩,恸哭起来:“爹娘全被他害死了!我看着他杀的!树底下……那棵树底下!全是血……全是血啊……”   
        
        白螺叹了口气,看来,此刻歇斯底里的她、才是需要灌一瓶雄黄酒的。   
        
        “走不走?不走就麻烦了……”看着远处下人耳房里面似乎有了动静,湛泸提醒了一句,“这事儿说不清。”   
        
        “嗯。”白螺掰开了紫檀夫人抱着她的手,看这个可怜的女子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再度叹气,“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镇定下来——的确太可怕了一些,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我怕她回魂了以后也会被吓疯掉。”   
        
        ――――――――――――――――――――――――――――   
        
           
        
        天水巷的花铺中,木叶婆娑,白鹦鹉在花间垂头小憩。   
        
        “螺儿,似乎你多年修行、也未见长进。”黑衣黑剑的湛泸皱眉,看看花间忙碌的白衣女子,“还是不能做到太上忘情——上次为玄冥的事情,难道吃的苦头还不够?”   
        
        白螺抬起头来,看着他放在床前小几上的长剑——这把长剑通体黑色、浑然无迹。   
        
        千年之前,铸剑大师欧冶子铸成此剑时,不禁抚剑泪落,因为他终于圆了自己毕生的梦想:铸出一把无坚不摧而又不带丝毫杀气的兵器。   
        
        千年之间,这把神兵流转世上,经历无数坎坷沧桑,也凝聚成了自己不灭的魂魄。   
        
        “湛泸,你是一把剑啊……如若我能像你,本心便是上古神兵,或许能冷定如铁。”白螺低头剪着花木,忽然手顿了一下,微微苦笑摇头,“可惜我似乎作不到。”   
        
        湛泸:湛湛然而黑色也。   
        
        他就是上苍一只深邃的黑色眼睛,千百年来注视着君王、诸侯的一举一动。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   
        
        如今、宋代赵氏王气衰竭,偏安一隅却依然不思治国图强,奸相当道忠良死难,湛泸他……也是要离开这里、回到三山碧落中去了吧?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请你还是回去告诉师傅,白螺恐怕是要永世谪入红尘,无法回瀛洲了。”白衣女子微笑着,眼角的坠泪痣盈盈,“碧落宫里的百花……还请早日换个司花女史罢。”   
        
        湛泸走过去,看着她,白衣黑衫相互衬映,鲜明无比。   
        
        “你师父青帝一直挂念你……不知道你在下边如何。”他张开手,手心那面小镜子有冷冽的光,奇怪的是镜面空朦,居然照不出任何东西,“这个,是他托我带给你的。”   
        
        “花镜?”白螺一惊,才看清了镜子上的花纹,脱口惊诧。   
        
        她忍不住伸手触摸那面奇异的小镜子,然而那面青铜镜仿佛有知觉一般,忽地从湛泸手心跃起,自动落入她手中,光芒闪了一下,映照出了女子的脸。   
        
        “你看,它终于找到旧主人了。”湛泸微笑起来,看着白螺将那面小镜子收入袖中,许久,微微叹息,“我也要走了——红尘滚滚碧落茫茫,你好自珍重。”   
        
           
        
        雨夜逝去,白昼重新降临的时候,临安城中,街头巷尾霍然又多添了一条谈资:   
        
        昨夜或许是风雨太大,居然将武林门附近大户方家院中的一株合欢树刮倒了,树下露出了两具森森骸骨——衣饰尚未全部腐烂、依然还能辨出是五年前过世的方家两老。   
        
        明明已经是出殡风光大葬的两老,尸体为何会在庭院树下?   
        
        来收敛骨殖的人有些经验,捡起酥黑的骨头,说了一句:“不对,看来是被蛊毒死的。”   
        
        此语一出。一时间上下哗然,甚至惊动了官府来讯问。可怜方紫檀小姐此时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只是一叠声的哭泣尖叫,见人就打,问不出半句话。   
        
        最后,全部的嫌疑、都集中到了那个同时消失在雨夜的方家女婿云浣白身上——   
        
        大家越想越觉得这个外地来的读书人似乎不对劲,他的来历、他的身世,居然从来没有人想起要仔细留心问一下。多年来他深居简出,不大和外人交往,旁人也以为是他素行淡薄而已——但是,为什么偏偏在出事的时候就不见了呢?一定是畏罪出奔了……   
        
        官府到处贴榜文,通缉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然而却遍寻不见。   
        
        上下都在喧闹着,乱成一团。   
        
        谁也没有注意到、小院深处那株被拦腰截断的合欢树,竟然依旧在斜风细雨中,悄悄然的抽出一枝嫩芽来。   
        
        ――――――――――――――――――――――――――   
        
        小注:   
        
        合欢,树似梧桐,枝甚柔弱。叶类槐荚,细而繁。每夜,枝必互相交结,来朝一遇风吹,即自解散,了不牵缀,故称夜合,又名合昏。五月开红白花,瓣上多有丝茸。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五·花木类》   
        
        ――――――――――――――――――――――――――   
        
        
      ps:《金合欢》的顺序,应该在《六月雪》之后,所以大家不要奇怪哪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湛泸……嘻嘻,就是六月雪最后结尾处,那个法场上按住白螺肩膀的黑衣GG嘛。  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花镜·七明芝 BY 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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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月(文)
            
        山连着海,海拥着山。   
        雾气连接着山和海。陡峭的山下,便是一片碧海黄沙。   
        手指在沙滩上划来划去,湿润的砂子在指间细细密密流过去、翻开。划出的小沟里渗出清清的海水来,一只小小的纯白的蛤吐着一串泡泡,急急钻入沙中。    
        小渔捉住了它,随手扔到了腰间的小篓子里——那儿,已经堆了一小堆各类的贝壳蛤蛎,色彩斑斓,晶莹可爱。她赤足在沙滩间走过,湿润的黄沙在她蜜色的脚趾下凹陷下去,留下一个个带水的脚印。   
        
        她轻快的在沙滩上走过,脚丫不时踢起一排排浪花,看到有海浪带上来的好看的贝壳海草,顺手便是一捞。    
        身后的涛声越来越大,该是涨潮的时间到了。    
        小渔跳上了沙滩尽端的石堆,那些散落的黑色石头显然是从青屿山上风化后滚落到底下的沙滩上,零零散散的堆在那里,被每日来去的海潮浸泡着、黑黝黝湿润润的。   
        
        石凹里面积了海水,有上次涨潮时被困住的小鱼小蟹急急的爬来爬去,仿佛听到了潮水汹涌而来的声音,迫不及待得想回归于那一片碧蓝。   
        
        潮水在她身后腾腾的漫过来,追着她。而小渔赤足轻巧的在乱石中跳着,仿佛一只逐浪而飞的燕子。转瞬跳过了那些散乱的石堆,踏上了青屿山崖通往海滩的那一条石阶。   
        
        潮水涨的很快,她方才捞起堆在崖下的背篓,跑上几级石阶。站定转头看时,那滚滚汹涌的白浪已经吞没了方才崖下大片的黄沙。   
        
        她看着海天交际处那一朵白云,禁不住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小以来想过千百次的问题:   
        
        海的那边,那一朵白云之下,是什么地方?    
         ―――――――――――――――――――――――        
        “要不要吃?”香味在崖上弥漫开来,小渔用小刀将熟了蚌肉一条条割开,问旁边那个青衣人。   
        
        然而那个人只是出神的凝望着崖底那一片渐渐退去的碧水,眼神遥远。夕阳在他有些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他本来就清瘦的脸显得更加瘦峭。其实他大约三十不到的年纪,然而他的眼神总是让他显得像四十多。   
        
        小渔对这个被潮水送到鬼神渊下的陌生人感到好奇——   
        
        这个人,似乎和她在村子里碰到的所有人都不同,这个人眼里有辽远的光芒,不像是十里、二十里外那些赶集的人们,也不是一百里外镇子上过来的收海货的商人。   
        
        ——他的眼里,映出青屿山背后中原大地上重重叠叠的山峦,宽广的看不到尽头。   
        
        这个从山那一边来的男子、让她第一次想起:青屿山的尽头,那是什么地方?   
        
        那天把这个快要溺死的人从海滩上拖回来时,小渔站在崖上、第一次不由自主的回头看向大山外,然后,又转头过来看着碧海青天,叹了口气。   
        
        山和海之间,天地如此广阔。   
        
        父母死了以后就少见外人,每月一次的出去到村子里赶集,也不过卖了打捞的海货换些油盐酱醋就回来。虽然对青屿山那头的大地感到好奇,但是她却更眷恋这一片碧海。   
        
        “孩子,你看见了么?海那一边就是龙宫呢……那里有水底的宫殿,珊瑚和珍珠的房子,龙王和海神就住在那里。”小时候,无数次爹抱着她坐在崖上,指着海天尽头给她讲海上的种种故事。   
        
        那时候,她就想着:如果有一天,一定要让那些海客们带她出海、去天的那一边看看。   
        
        ——可惜,海上讨生活的人们都认为女人上船是很不吉利的事情,从来没有一个人肯理会她这个小姑娘的要求。   
        
        小渔摇摇头,把自己从发呆状态中摇醒。同时也抓住青衣人的衣襟,推了推同样看着大海出神的他,眼光关切:“哎,你已经一天没吃没动了!你从鬼神渊被冲上来,一定吃了大苦头——这个样子可不成啊。”   
        
        想起前几日从渊底的暗流中拼命将失去知觉的这个人拉上海滩时、他那宛如白垩一样颜色的脸和冰一样冷的手,小渔心里就是突楞楞的一跳:那时候她都以为这个人死了——   
        
        居然敢从鬼神渊下水!简直是……不要命了。   
        
        “那里!你看——”在她担心的看着对方脸色时,那个青衣人忽然醒了过了一样,抬起手指着崖下一处海水呈现暗碧色的角落,对她说,语气激动。——那里,潮水刚刚退去,崖下的浅海西北角映着夕阳,水底依稀有斑驳的花纹。   
        
        青衣人脸色蓦的有难以掩饰的狂喜:“就是那里!那里就是通往圣殿的神道入口……你、你看见了么?那个地方?”   
        
        小渔有些惊讶的看着他泛起血潮的苍白的脸,没好气的挣开手,把炒好的海瓜子和蚌肉一起盛在大蚌壳里,丢给他:“早八百年就看见啦!——去不得,那个台阶下面有鬼呢。”   
        
        青衣人身子蓦然一震,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渔家少女:“有鬼?你看见过?”   
        
        小渔正用小刀撬开一只海蚌,紧闭的黑色壳打开,粉红色的肉中有珍珠的光亮柔柔泛起,她欢呼了一声,正要下刀去挖,手腕忽然便是一紧。   
        
        “你去过那里?你看到了什么!”那个人脸色居然变得有些可怖,她惊叫着想挣脱他的手,然而他手指一动,小渔只觉得手肘到手腕便是一麻,小刀啪的一声跌落。   
        
        “你干吗!干吗?——”小渔尖细的叫起来,仿佛被章鱼缠住一样甩着自己的手,然而那个人的手似乎比章鱼还牢固,她觉得手臂反而软了下去,不能动弹。   
        
        “你能下到那里去?”青衣人目光忽然闪亮,扣着渔家少女的手臂,眼里忽然有掩饰不住的狂喜,“告诉我怎么到神庙去,告诉我!——太好了……”   
        
        小渔看见这个人淡漠的眼神里忽然翻覆出的热切和喜悦,心底忽然有莫名的反感和恐惧:“放开手!不告诉你!就是不告诉你——”她用力挣不脱,大叫,然而那个人脸上似乎完全是激动的表情,不顾她的叫喊把她抓的更紧。    
        小渔发了恼,忽然凑过嘴去、在那个人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青衣客猝及不妨,因痛缩手,手腕上流出殷红的血。他脸色一变,恼怒中忽然出手,一把扭住了小渔的手。小渔身手本来轻灵,那人一松手便往后跳开,然而不知道为何,居然青衣客一伸手、她便被轻轻松松的抓住。    
        她这次真的吓住了,愣愣地瞪着对方,却不肯服输。    
        “天,我在做什么……简直疯了。”看着眼前少女又是惊惧又是桀骜的眼神,青衣客表情却慢慢变了,仿佛这才从狂喜中平复,喃喃自语了一句,放开了手。    
        然而忽然间身子一个摇晃,抬手抵住了眉骨。   
         
        小渔在他放手的瞬间再度如同兔子般跳开,这次她不敢再逗留,立刻往洞外跑去。   
        
        然而跑到了洞外,一脚踩上崖上那条石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后面。奇怪的是那个青衣客没有说话也没有追来,一只手扶着石洞壁,缓缓摸索着坐下,转头朝着大海方向,然而眼神却是空洞洞的。   
        
        他…又看不见了么?小渔心中蓦的一怔。   
        
        几天前把这个被海水冲上岸的人背回家,他醒来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这是哪里?怎么一片黑?小渔看着外头正午明晃晃的日头,抽了口气:原来,这个人是个瞎子?   
        
        然而,大约过了半日,这个青衣客就自己坐了起来,看着她,微笑:“姑娘,多谢救命之恩。”那眼里的神采,却又是奕奕。   
        
        她便也笑笑不以为意,觉得是因为被从鬼神渊那地方冲上岸,这个人一醒转的时候有些神志迷糊而已——不料,后面几天里,几乎每隔一日他便会出现这种暂时失明的现象。   
        
        小渔不敢问为什么,这个从山外来到海边的青衣客眼神辽远,喜欢坐在崖上看着底下的海潮来去,死死盯着鬼神渊西北角某处的海底。   
        
        每次,她看见他眼神空洞下去,便知道这个人眼里的光线又全部消失了。   
        
        然而这个青衣客却是不动声色,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海潮。偶尔知道她在一边剥海蚌剖鱼,便会笑笑的、给她说起很多事情。   
        
        慢慢听着那些故事,她便有些走神,有时候随手就把剖出来的珍珠扔到了黄鱼膏里,又忙忙的拣出来——   
        
        知道他眼里看不见东西了,她在那个时候就会定定的看着这个人的脸,想从那一张清奇风霜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大山那一边、辽阔土地上发生过、发生着的一切。   
        
        这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他又为什么会从鬼神渊被冲上岸来?   
        
        小渔定定的站在洞口,回首看去。只见那个青衣客摸索着坐了下来,侧耳听着崖下潮水的声音,脸上忽然显出一丝黯然的神色。   
        
        忽然亮光一闪,她看见他拔出一把剑来,在对面的石壁上划了又一道横线。    
        ―――――――――――――――――――        
        父母没有死于那一场海啸之前,她们一家三口住在这青屿山里面,临着崖下的鬼神渊。   
        
        出身渔家的她自小精于水性,经常潜下水去采珠捕鱼,甚至能在水下闭气潜游一柱香以上的时间,自由自在的宛如一条鱼儿——然而,即使这样,鬼神渊下面最深处的一个地方,依然是她不敢靠近的。   
        
        父亲说:鬼神渊里有恶鬼怨灵,那个最深处的角落,便是海下沉睡着的鬼神们来往阳世的出口——千万不能游到那个附近去,不然,便是要被勾去了魂魄。    
        小时候她顽皮,也曾不顾父亲的警告一个人潜水,接近渊底那个最深的角落。    
        游了半日才到了那里,不由心里一阵欢喜——海水透着几分诡异的亮蓝色,干净的透明。天光居然能直射到数十丈深的渊底,在海底投下绚丽多变的光的花纹。非常干净的地方,没有海底石上常见的腐质堆积,甚至连一棵海草、一条鱼儿都没有。   
        
        她的眼光看到了前方石头边一堆白森森的东西,仿佛半露在石后——那个刹那,她仿佛感觉到了有什么不祥的气息在逼近,犹豫着后退之间,却看见了奇异的景象——   
        
        崎岖不平的海底蓦的陷下去一角,借着此刻射下来的天光,她看到了那块陷下去的石头上仿佛刻着什么奇怪的花纹。   
        
        虽然潜游了那么久,胸口已经有窒息的感觉,然而眼睛一亮,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让她止不住身子的游近那个角落——   
        
        那些石头原来是一块接着一块的……巨大的石条,错落有秩序的排着— 
        
        是台阶?   
        
        一级级石砌的台阶,居然从那个角落往不知何处的海底铺去!   
        
        她的手指触摸到了海底横铺的石条——那是人力雕刻而成的巨大石条,静静横卧在海底,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沧桑劫数。一条接着一条横铺下去,通向不知何处的地底。   
        
        不知不觉的,她顺着那些图案,一级一级、逐渐往下游去——   
        
        石阶的尽头是一条甬道,她有些吃惊的看见了甬道旁边还有数不清的巨大石块,似乎垒成什么东西。孩子踢着水,慢慢东看西看的前进。   
        
        不经意间、好像看见前方有什么东西发出幽幽的光芒——似乎是一丛片状的东西,长在甬道尽头一个陷进去的龛中。孩子有些好奇,不知觉的向着那里漂游过去。   
        
        忽然间,她感觉自己游的速度忽然加快了,身体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吸着,往石阶下漂去!小渔努力相往回游,然而身子还是不由自主的被扯着往前漂流——那瞬间,她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台阶下那白森森的东西……   
        
        死人的骸骨。一堆一堆,沿着台阶散落,空洞洞的眼窝冷冷的瞪着这个闯入者。有些的头发尚未腐化,如同水草一般黑黝黝的在水中浮动。   
        
        天啊!惊惧交加,双脚用力蹬水、身子仰起,她用尽了全力挣扎上浮。   
        
        然而海底仿佛有看不见的湍流、急切的往地底下奔涌,裹住了她的身子用力往下拉扯——少女拼命挣扎,抗着那巨大的力量,头用力上仰。然而,眼睛忽然由于惊骇而睁大:   
        
        头顶的阳光忽然没了!   
        
        一个巨大的阴影蜿蜒了过来,转瞬遮挡了她头顶的光线,将她笼罩在黑暗中。   
        
        抬头间,她竟然看到了一条大到不可思议的海蛇,正拖着笆斗般粗的身体、从石阶下黑黝黝的地方缓缓蜿蜒游了过来。鳞片上漂满了海草,三角形的丑陋脑袋上长了一个肉角,碧色的眼睛在头顶上方冷冷看着她。   
        
        龙?那是龙么?   
        
        “哎呀!”她终于不顾一切的惊叫起来,这声惊叫让她吐尽了胸口中最后一丝气。   
        
        在身子不由自主被吸向深渊、巨蛇将身子盘绕过来时,她失去了知觉。   
        
         那一次是怎么回到岸上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十二岁的她在一开眼时,看见的便是父亲母亲因为急切而有些扭曲的脸,她猛然舒了口气,感觉全身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   
        
        “小渔你是不是去了那不该去的地方?你不要命了呀……”母亲看见她睁开了眼睛,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来,一把抱住她,“你差点被淹死知不知道?今儿海上有风暴海啸,你个丫头居然敢潜水下去?……吓死娘了。”   
        
        她想开口,然而一张口就觉得什么东西堵着,俯下身去噗的吐出了含在嘴里的东西。   
        
        那是一片石子,白色的,上面密密麻麻排着小孔——孩子的眼睛忽然顿了一下:奇怪…这个东西、不正是她在水底海蛇出没的甬道尽头,看见过的发光的东西么?   
        
        她想问,可奇怪的是一吐出玉石子后,登时觉得胸腹间难受的要命。   
        “先含着,不能吐掉。”陡然,耳边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话,“孩子太小,七窍里的寒气没有褪尽,要借七明芝镇住才行。”   
        
        她抬起头,看见了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白衣姐姐正从地上捡起了那片玉石子,放在茶水里冲了冲,塞回她嘴里。十二岁的她乍见陌生人,看见她手里的石子,虽然肚子里难过的要命,却扭来扭去的不肯含了。   
        
        “小渔听话——这位白姑娘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惊魂方定的父亲叱喝了一句,瞪了她一眼,“快听姊姊的话!”   
        
        她有些惧怕,又有些不服气,然而那个白衣姐姐只是微笑着,也不说话,托了那片玉石子坐在榻边看她——十二岁的她看见这个姊姊笑得有些奇怪:眼角一滴坠泪痣,似乎让笑容依稀似悲戚。   
        
        “以后不要再去那儿玩了,好好的女孩儿,可别去冒险送命。”看着野丫头终于听话的含住了玉石子,白衣的美人儿姊姊轻轻说了一句,似乎对她说、又似乎交代她的父母,“那地方邪的很,去不得。”   
        
        “那么你为什么又去了?”终于忍不住,小渔含着石头,口齿不清的开口,侧头看着这个奇怪的姐姐,“这个、这个石子……不是在那里才有的么?”   
        
        她不服气的用手指着半张的嘴巴,舌头搅动那一片九曲七孔的玉石子,在牙齿上磕碰得叮当响:“你能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那不是石子。”不等孩子的父母再度叱喝女儿的不懂礼貌,白姑娘却微笑着解释了一句,“这是七明芝……我刚采来的。灵芝呢。”   
        
        她顿了顿,显然也是想着如何才能吓住这个好动的女孩儿。终于,她点点头,道:“小姑娘,那个地方有鬼……那里本来是一个好热闹的地方,叫泽国。但是三百年前,一场大海啸让整个镇子全沉到了海底。”   
        
        “沉下去?”小渔吓了一跳,几乎忘了嘴里还含着石头——她想起了她看到的海底石阶,不错……那分明…分明就是人住的房子和台阶啊!   
        
        “是的。海啸。整个城在一夜间沉了下去……几万人啊,全部变成了鬼。”有些感慨的,白衣少女幽幽叹了口气,看到了女孩瑟缩的眼神,不由更为诡秘的一笑,凑过头来低低道,“知道么?在海里那个地方,几万个鬼呢。你看到奇怪的东西了没?——”   
        
        “啊!”看到白姑娘眼里诡异的神色,小渔蓦的想起那一堆堆的白骨和大海蛇狰狞盘绕过来的样子,一下子吓得忘了嘴里还含着七明芝,叫了起来。   
        
        “幸亏遇见了我……”白姑娘拍拍女孩儿的肩,叹了口气,但是眼神却是欣慰的,“不要乱跑了,嗯?下一次我可救不了你啦。”   
        
        怔怔的,十三岁的小渔看着这个奇怪的姐姐,说不出话来。   
        
        娘连忙过来,从她嘴里抠出了那颗玉石子,推她的肩:“死丫头!赶快谢谢白姑娘啊……快说、以后都不去了。”   
        
        “嗯……不敢去了。”小渔真心实意的嘟哝了一句,心里依然有恐惧。
        
        那个叫白螺的姑娘微微笑起来,从娘手中接过七明芝,也不顾爹的一再挽留和感谢,只是笑:“我该回去了呢……本来是过来采这个七明芝的。那边等着要用,耽搁不得。”   
       
        哼……回去了才好。这个奇奇怪怪的姐姐,她看了就觉得别扭。   
        
        正在赌气想着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那个女子曼声细语:“小姑娘,你胆子太大,以后苦头可有的吃呢……自己小心啊。”   
        ――――――――――――――――――――――    
        胆子太大的她,在暮色起时终于还是忍不住从崖上石阶走了下去,去寻找洞里的那个青衣客——天边云层翻涌,看来晚上有风暴来临,海燕在仓惶的飞着,低低贴着海面。   
        
        小渔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那个可能什么也看不见的人单独留在洞里,走了下去。   
        天已经渐渐黑了,风吹过来,带来大海特有的腥气和潮湿。   
        她从崖上沿着唯一的石径走下来时,有些奇怪的发现那些石头上和砂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脚印,不止一个人——谁?是谁来到这个地方?   
        “喂喂!你快上来吧,晚上有风暴,别呆在洞里了——”她看到那个石洞黑黝黝的,显然那青衣客没有点起那盏渔灯,她心下还是有些惴惴,不由站定了脚步,在洞外喊。   
        
        然而,旁边的崖壁上有什么冷锐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小渔讶然跳下了石阶,却看到一只手从石阶旁的乱草里面伸出来,隐约看到暗褐色的一滩东西。   
        
        “哎呀!——”小渔沿着那只惨白的手看过去,一眼瞟到草丛里的死人,脱口尖利的叫了起来。话音未落眼前雪亮一闪,身子忽然不由自主的跌出去,一把刀便横在了咽喉中。   
        
        “叶倾,你、你再过来我就杀了这丫头!”那只手是颤抖的,她惊吓之中看到横在颈中的刀也在不停地抖动,几乎在她脖子上蹭出道道血痕来。那个人的声音近在耳侧,慌乱而急促,不停地喘息,“把鬼神图交出来!”   
        
        小渔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即使东海上那些海盗,对她而言也只是传说而已。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看过这样拿着刀剑凶霸霸杀人的家伙!   
        
        然而,在惊叫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青衣客——   
        
        那个总是看着海出神的男子居然站在崖壁上,也不知道如何能站得那般稳,青衣在风中飞舞,手中同样拿着雪亮的利剑。上面、似乎还有鲜血一滴滴流下来。   
        他看向这边,然而脸上毫无表情,眼神空空荡荡。    
        “交图?不知好歹。”他的声音陡然响起在海风中,冷漠而干燥,“放开她!信不信我数到三就能让你人头落地?”    
        “叶倾,你——”那个抓着她的人顿了一下,似乎是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舔了舔舌头,涩声问,“我放了她…你保证不杀我?”   
        那个叫叶倾的人默然点头,手中剑尖下垂指地。   
        “你没事吧?”看着那个人一步一步后退,最后踉跄着沿着石径奔逃得看不见了,叶倾才站在崖上蓦的开口,淡淡问。   
        
        “没、没事!”小渔吓白了脸,然而努力振作着不让声音颤抖:“那些是什么歹人?——你不用顾我的。他逃了,会再叫人来为难你的啊。”   
        
        崖上的青衣人听得她这番话,颇有些意外。然而却缓缓苦笑起来了,抬起一只手,摸索着攀住了崖壁,轻声道:“你过来……扶我下去好么?又完全黑了啊。”   
        
        小渔怔住——夕阳刚刚沉没在海的那头。然而霞光漫天,依然能看见景物。   
        “你、你的眼睛…又看不见了?”她恍然大悟,连忙跳过去扶住他,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小心脚下的空挡和石块,眼底却是担忧,“你跟他们打架到最后,就慢慢看不见东西了?”   
        
        他的脚步依旧轻灵的惊人,依据她的提醒,轻松就从石壁上下来到石径。用剑拄着地面,循着血腥气,将一具具的尸体拨拉着翻入崖底:“是啊,病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每隔几个时辰就要看不到东西。”   
        
        “啊,那么……那么如果那些人再找过来怎么办?”小渔惊道,然而终究害怕血腥气,倒退开几步,看着他老练的将那些尸体从路上拨开——显然这里有过一场恶斗。   
        十多个人要欺负一个看不见东西的人——太过分了。   
        小渔想着,眼里就有些忿忿不平的神色。   
        “他们还不知道我已经开始看不见东西了。”叶倾一路沿着石阶走上去,一路处理尸体,最后一具也被他推入海水,他直起身子,仿佛默听海潮,许久才淡淡道,“如果他们知道我瞎了,恐怕各路高手早汹涌而来了。”   
        
        “很多人?他们干吗为难你?你欠了他们钱还是欺负了他们?”小渔纳闷,一边上去扶着他。叶倾似乎避了一下,最后想想还是没有侧开身子,把右臂交到她手里,唇角浮起一个笑意:“啊……说起来我还没跟你说我的名字。”   
        
        他顿了顿,淡淡道:“我叫叶倾——当然你一定没有听说过。但是我在山那边算是个人物,很多人都想着要打倒我——这样他们也就算是厉害了啊。明白么?嗯……”   
        
        他一路沿着石阶上去,终于道:“而且,我手里有一样东西,他们都想要。”   
       “啊,就是那个什么鬼神图么?”小渔脱口问,忽然觉得手里的手臂忽然僵硬了一下,她却只是继续道,“那个人叫嚷着要的,就是这个?”   

        叶倾没有说话,许久,他才道:“你说看过鬼神渊底下的东西?”   
        
        小渔顿了顿,想起白天他一听到鬼神渊就那般激动,也是有些惧怕,眨眨眼睛:“是啊……我曾潜水下去。看到那里有个台阶,往海底去的——”   
        “果然没错!”叶倾手猛地一颤,声音陡然惊喜万分,“图上说得果然没错!泽国遗址的入口果然在鬼神渊底!——”   
        
        “哎呀,别抓,好痛。”小渔却是把手往回抽,手腕上被勒的有一圈红痕,她瞪了那人一眼,然而看到他脸上欣喜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心头却是一软,“没用的……那个地方连我都去不了。还有鬼和蛇啊……”   
        
        想起当年看见的海蛇,小渔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帮我数数,洞口石壁上、有几条刻痕?”走到洞口边,叶倾忽然顿住了脚步,问。    
        小渔莫名其妙的看看他,却依旧听话的跑过去数了数,回头道:“七条。”   
        “那么只剩三天了……”青衣客低下头,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小渔跑回到他身边,好奇的问:“什么还剩三天?”   
        然而叶倾笑着摇摇头,不说话。    
        “晚上要起风暴了,你别在这里过夜,住我家来吧。”小渔无奈,也不再追问。她看着海尽头大片翻涌着的浓墨般的云,看着海燕急切的贴着海面乱飞,不由道。   
         ――――――――――――――――――――――――       
        入夜,风果然狂暴起来,呼啸而过,海水汹涌的声音一波波拍来。   
        崖上的小屋里,灯火被吹得明灭不定。   
        “哎呀,好大的风暴——该不是要海啸了吧?”茅屋四壁还是有些漏风,低头补着鱼网,小渔感到了一阵寒意,有些歉意的对着客人笑笑,“你冷不冷?”   
        “我不怕冷。”叶倾笑了笑,然而眼里却有些焦急之意,“这风暴什么时候能停?我想明日去崖下鬼神渊探一探。”   
        
        梭子停顿在指间,小渔诧然抬头看着这个人:“你这个人怎么不怕死啊?上次就是被从那里冲上岸差点淹死,还要去?——那里有黄金宝石么?”   
        “那里有七明芝。”说到那三个字,叶倾的眼神蓦的亮了一亮,仿佛有火焰跳起,他听着外面海涛的声音,看着手里的剑,“如果要当瞎子,我宁可死了。”   
        小渔陡然明白了,拿着织网的梭子说不出话来。   
        “三天……是不是说,你三天以后就是拿到了七明芝,也没办法再看见东西了?”她急急追问,然而叶倾却避开了话题,微微叹气:“你这里也住不得了——”   
        
        眼里是沧桑中历练出的冷锐,说话间,他拿出一封银子放在木桌上,有些抱歉地看着渔家女:“我想那些人明日就会找过这里来,小姑娘你最好也换个地方避一避,他们可能要为难你。”   
        
        “我不是小姑娘。”小渔没有看桌子上的银子,却恼怒的噘嘴回答,“我已经十七了!”   
        
        “十七……真是好大的年纪。”叶倾似乎忍俊不止,嘴角有了一丝笑意,“不过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这些银子就算给小姑娘你做嫁妆吧!”   
        
        “才不希罕。”小渔红了脸,啐了一口,别过头去补鱼网,“不许叫我小姑娘!要是再叫的话……哼,我就叫你大叔!”   
        
        “大叔?”叶倾怔了一下,蓦然失声笑了起来。青衫剑客叶倾江湖纵横多年,好歹也有侠剑风流的名声,第一次居然有女子叫他大叔!   
        
        他笑着,却下意识的摸了摸鬓角——那里,已经生出了第一丝华发。真是江湖催人老……还有几年才到而立,居然鬓角却已有了霜华。   
        
        他慢慢笑不出了,抱膝看着屋内飘摇的灯火,听着屋外呼啸而过的海风,沉默。   
        “哎呀,你生气了?”小渔低头补网,却是准备着反击这个青衣客的调侃,然而半晌听不到他回答,少女反而有些惴惴。   
        
        叶倾摇摇头,却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笑了一下。   
        
        小渔嘟起了嘴:“这么小气……”然而还是看了一下他的脸色,把桌上的银子扫到一边:“好了,我收下就是——可是真的用不了那么多银子嘛!吃的用的都是海里来的……”   
        
        她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探过身去打开了房子里唯一的矮柜,捧出一个布包来,递过去:“喏,这个送给你!”    
        叶倾有些询问的看看她,小渔背过手去,有些遗憾的歪着头:“如果我有七明芝就好啦……可惜我没有,只有把这个给你了。”   
        说话的时候,叶倾已经解开了布包,然后微微怔了一下。   
        柔和的珠光映照在脸上,那一瞬间、连浪迹多年见多识广的叶倾眼里都有诧异的神色——破旧的布包里散落着二十多颗明珠,颗颗都有拇指大小,圆润晶莹,可称极品。   
        
        风雨飘摇的小茅屋里,明灭残灯下,那个补着鱼网的少女小渔歪着头看他,眼神有些顽皮又有些得意:“好看不?”   
        
        “没想到你家资巨万呢。”拿起一颗明珠细看,叶倾微笑起来,抬眼看渔家女,“随便卖一颗珠子,都足够你去山那边镇子里当一辈子阔小姐。”   
        “不卖。”小渔嘻嘻笑了起来,摇头,“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会水,采来的小一些珠子都去集上卖了,大的都攒起来自己玩——喏,一共二十一颗。送给你了~~~”   
        “很大方呀!小姑娘。”叶倾看了看这个女孩,眼眸深处颇有称许的意味。   
        “大叔你可以拿去串起来,送给…嘻,送给大婶。”——然而,少女接下来捉狭的话语,却让他眼中的光芒在瞬间冻结。   
        “不用了。”他陡然将布包重新覆上,推回去。   
        “咦?”小渔吃了一惊。   
        “她早已经死了。”叶倾淡然道,看着眼前的少女,有些感怀,“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她就死了……”   
        
        小渔有些发怔,拿着织网的梭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明天不会真的有海啸吧?”听着外面越来越猛烈的风声和拍击的潮水声,仿佛想转开话题,叶倾喃喃自语般的说了一句。   
        
        “好可怜……”然而小渔不识趣,根本不顺着他的路子往下接,蓦然说了一句,“她为什么那么早就死了?——你、你难过么?……”   
        
        “都十年了……也不是那么难过。”叶倾见话题又被带到了这边,想了想,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回答——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和人说起这个埋藏在心头的隐痛罢?他定定看着明珠,眼前忽然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因为泪水还是再度的失明——        
        “低头!”   
        
        静默。忽然间他大喝了起来,抢身过去右手挥出。手指并拢的时候,指间赫然夹住了窗外射来的三支短箭。同时他的左手瞬间搭上了小渔的肩头,把她身子往下摁倒。   
        
        风雨声似乎穿门入户,刮得人脸面刺痛。小渔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被摁倒在墙角里。   
        
        “该死,居然连夜就过来了——”她听到叶倾皱眉低低的怒喝,手腕一抖,长剑仿佛自己会动一般铮然跃起跳入他掌中,飞快的流出一片银光,展开在她身前。叮当一片响声,仿佛剑刃碰上了很多东西。   
        
        “抱歉。”叶倾低低说了一句,然而眼看四周如雨般打来的暗器,手下却丝毫不停,手指一扫,桌子上二十多粒明珠迅疾的破空而出,屋外登时有长短不一的惨叫响起。   
        
        “喂——不许!——”毕竟是孩子,不明白此刻生死交睫的紧迫,小渔只是看着桌上的明珠如同弹子般迅速少下去,脱口叫。   
        
        “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如同狂风般的一轮弹指,将所有明珠当作暗器打出的刹那、叶倾俯下身去,极轻极轻的在少女耳边解释了一句。   
        
        小渔一怔,抬头之间又看见有东西凌厉破空而来,然而叶倾的眼睛却是空荡荡的,虽然凝神细听,但是屋外此刻狂风暴雨显然扰乱了他的听力,回剑只是稍微迟了一些,小渔看到已经有血从他手腕上流下来。   
        
        她吃惊的看着他,忽然间情急生智,抬手打翻了桌上那盏油灯。   
        
        一时间,鬼神渊的山崖上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灯盏“当啷啷”的滚落地上,叶倾虽然看不见,却已是明白了过来,在黑暗中微微笑了:“好聪明的小丫头。”   
        
        灯一灭,房间外面暗器果然缓了下来,细细娑娑的,似乎有好多人在慢慢接近。   
        
        “你呆在这里,找个角落藏好。我出去料理他们。”叶倾拍拍少女的肩,发觉她虽然不出声,但是依旧控制不住的微微冷颤,他叹了口气,“抱歉。”    
        话音未落,他长身拔剑而起,掠出窗外。   
        ――――――――――――――――――――――――――    
        血从伤口中不停地流出来,他封了伤处附近的大穴,却依旧感觉身体的极度衰弱。幸亏这是一个风雨大作的漆黑夜晚,那些来袭的人同样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然而,围攻之下虽然全歼来敌,毕竟让他付出了重伤的代价。    
        风更强劲的呼啸着,然而耳边已经再也没有人声和刀兵的声音。    
        叶倾站在那儿,有些筋疲力尽的用剑支着地,倾听着崖下的潮水声,想确定此时身处的方位。然而涛声声声拍岸,惊心动魄,风雨狂啸,吹得他衣袂飘零。    
        眼睛……还是看不见。    
        方才一场狠斗,终于将所有来敌都一一斩杀于剑下,却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也不知道如今、是天色已经微明的风雨清晨,还是照旧漆黑黯淡的深夜?    
        他、他又在何处。    
        “喂,小——”眼前空茫的他,陡然在风雨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无依。踯躅片刻,居然,脱口就想唤那个小小的女孩子,不以显露出这样的软弱为意。    
        不料,一开口,就想起原来到现在还没有问过那个女孩子的名字——或许她说过自己的名字,然而他未曾听进去而已。   
        
        “小丫头!小丫头!”他终于忍不住用这样的称呼大声呼喊她,风雨呼啸,然而他的呼声却远远传了开去,在海天之间回响,“没事了,你可以出来!”    
        然而,许久许久,依旧只有风雨呼啸的声音。那个渔家少女没有如同一贯那样跳起来,皱着眉头恼怒的反击着叫他“大叔”。   
        
        不会……不会是刚才那一场乱战中,她运气不好被那群武林人发现了吧?   
        叶倾忽然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惊惧,他不再站在原地静听四周的动响,而开始慌乱摸索着,想去找到那个女孩儿:“小丫头!小丫头!出来——”   
            
        “别动!——前面就是断崖。”陡然间,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冷冷叱道。    
        他立刻止步,惊喜的脱口:“小丫头你没事?去哪里躲着了?”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蓦的折身返回,然而一边微笑着迅速接近,一边却无比迅疾的拔剑一斩而落!   
        
        ——那不是小丫头的声音……这个女人,一定是方才那些暗杀者中残留的一人!    
        风雨如晦,然而青衫剑客的手中如同有雷霆下击,雪亮光芒如同电光一闪即没。    
        那是必杀的一击,整个武林,从来没有人曾在这一招下生还。    
        然而,叶倾身形落到那个声音传出的地方,心里却不自禁的一冷——   
        没有命中。    
        只有他知道,在他拔剑的刹那,那个神秘的女子似乎就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飘离。   
        
        “右前方二十一丈,就是房子。”那个女子的声音又在远处风雨中响起,淡淡道,“小渔她刚才被有毒的暗器误伤,在屋角昏了过去。”   
        
        小渔……是那个渔家少女的名字么?这个女子为何会知道?   
        
        “你是谁?哪条道上的?”叶倾沉声问,然而手心却有些冷汗——他方才已经把这个女子的来历猜了无数遍,然而各门各派细数下来,都不可能忽然出现这样武功高绝的女子。   
        
        “我不过是路过此地的外人。”那个女子淡淡回答,“你莫要再猜疑了,不然小渔毒发就糟了……我想你该先进去看看她。”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已经飘离的很远很远,模糊在风声里。   
        
        眼睛虽然还是不能视物,但是时辰一长,瞳仁中好歹有了一些知觉。模模糊糊的,他看到了一些些光亮——惨白惨白的,想来,居然已经过了一夜了。   
        
        风雨的黎明,叶倾在崖上迟疑了片刻,虽然怀疑那个女子的蹊跷来历,也怀疑房中会有什么陷阱——然而,想到那个小丫头说不定真的奄奄一息的毒发在那里,他还是忍不住朝着女子描述的方位摸索着走了过去。   
        
        ―――――――――――――――――――――――――    
        “啊……我居然睡着了。”从昏迷中醒来的少女,第一眼看到旁边俯视她的青衣客,忍不住有些难为情的用手揉着眼睛喃喃道,然后看着房内嘀咕了一声,“那群强盗走啦?差点 把房子都拆了……喂,我认识大叔你、真算是倒了霉。”   
        
        叶倾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她伸懒腰的样子——要如何跟她说、昨天她无意中了剧毒的暗器九死一生,为了给她把体内的毒逼出来,差点累得他内息走岔。  
        外面风雨越来越大,天是惨淡惨淡的颜色,茅屋里面七零八落,屋顶也穿了好几个大洞,雨水肆无忌惮地倒灌而入。   
        
        “哎呀!你又流血了?”小渔坐起身来,一眼看到青衫上淋漓的血迹,大吃一惊。   
        “小丫头。”然而,他没有理会她的惊诧,只是看着外面风雨大作的天空,和远处黑蓝汹涌的大海,问,“今天是不是海啸?”   
        
        话音未落,他又一次感觉到了崖壁的震颤,仿佛有大力推挤着石头的绝壁,风里传来可怖的奇异尖啸。近处有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想来是又有无数的石头从山上被潮水卷入海底。整座青屿山都在颤抖。   
        
        “嗯。好大的海啸。”小渔抱着肩膀坐在湿了的地上,看着海天尽头那一线。海水的颜色都有些反常,不再是碧蓝的,而透着诡异的漆黑。小渔听着外面海潮的声音,脸色有些惧怕:“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海啸呢!青屿山不会塌了吧?”   
        
        “还有两天了。”有些无可奈何地,叶倾蓦然低低说了一句。   
        
        小渔身子一颤,仿佛有些怕冷似的抱紧了肩,咬着嘴角不说话。       
        风雨半点都没有歇止的意思,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茅屋顶上压着的稻草都被吹得漫天飞,漏下来的雨流得房间内青石铺地到处一片汪洋。   
        
        天色还是黯惨惨的,透出诡异的昏黄,长风回旋在海天之间,尖利的哭泣。   
        海水声音越来越大,疯了一样拍击着崖岸,青屿山都在颤抖着,战栗不已。    
        小渔随便弄了房子里存储的一些黄鱼膏和白鲞,当作不知早饭还是中饭的食物分给叶倾填肚子,然后看着叶倾包扎好伤口坐着调息,她就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   
        半晌,她站了起来,拿了一顶蓑笠走出去。    
        “你出去干吗?那么大的风雨。”然而一直闭目养神的叶倾仿佛知道她的动作,眼睛也不开的问,吓了少女一跳。   
        
        “我要把珠子找回来嘛!”一跺脚,小渔懊恼的说,白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人家攒那些珠子多辛苦,你倒好——当弹子一溜儿全打出去了!你赔我?”   
        
        “好好好……等我回了中原就赔你,变卖家产我都赔你。”听见她发恼,叶倾连忙满口答应。小渔哼了一声走出门去,顿了顿脚步,却不作声的回头,迅速看了他一眼。   
        
        满襟鲜血的青衣客继续闭目调息,面色苍白而平静。   
        
        “中原……中原。在山那边么?”悄无声息的,小渔看着风雨苍茫的山头,微微叹气。那里,群山重重,宛如迷宫层叠。而走出迷宫,那头又是什么样的世界?   
        
        她转头,看着汹涌的大海,海天尽头乌云笼罩,隐隐有惊雷下击。   
        
        孩子气的脸上陡然有种令人心惊的表情,小渔拔足奔出,转眼淹没在白茫茫的暴雨中。   
        ――――――――――――――――――――――   
        “大叔!大叔!”   
        
        心静如止水,内视而七窍洞明。真气流转于奇经八脉中,无休无止,每流转一周天,就感觉伤处的疼痛减了一分,因为昨夜激战而几乎耗尽的内力也渐渐增长。    
        然而,入定调息的茫茫然之间,居然听到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在某处喊着他。   
         心魔?    
        难道自己心里居然不知何时,已经坠入了“障”中?   
        
        他心中暗自震惊,却强力按捺心神,不让自己去听那个声音。不可,不可……不可记挂,不可入心头半分。多年的飘摇江湖、无情聚散,他本来早已到了来去无牵绊的地步。   
        
        “大叔!……”然而,那个细细的声音却一直一直的在唤,仿佛含了极大的苦痛和挣扎,因为他的沉默,终于慢慢微弱下去。   
        
        “小渔!”他猛然心惊,再也忍不住脱口应了一声,霍然睁开了眼睛 
        
        然而外面,只有风雨如啸,海潮声声入耳。   
        
        “小丫头!”他顾不得狂风暴雨,立时冲入了茫茫雨帘。   
           
       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不得不施展轻功,提气在崖上沿着石径急奔而下。   
        
        海水居然退了一点,底下的沙滩有小部分露了出来,然而七零八落的,满是被海潮冲上岸的死去鱼类和发臭海草,各种生物的尸体横陈在沙滩上,充满诡异而不祥的气息。零落地、还能看见人类的白骨。   
        
        叶倾在狂奔……在茫茫大雨和飓风中,奔得不知方向。   
        
        然而,他确确实实、听到了风里细细的呼声——   
        
        “大叔!大叔!……”那个少女的声音,苦痛而惶急,一次比一次微弱的呼唤着。   
        
        他沿着声音的方向急奔,从崖上沿石径一掠而下,冲着翻涌的大海奔去。   
        
        海的颜色非常奇怪,透出诡异的黑色,波浪如同一座座小山起伏来去,向着青屿山崖扑来——然而,这些凶狠的波浪每次都在沙滩上消散,化为泡沫。渐渐退远……   
        
        如今是退潮时间。   
        
        就在那瞬间,他看到了那个渔家少女——   
        
        她在浪里。她在用尽全力的往岸边挣扎游来,然而汹涌的漆黑的海浪裹着她,呼啸的长风扯着她,恶狠狠的在每一次她露头的时候、把她扯回海里去!   
        
        “大叔……大叔。”她的影子淹没在海水中,然而每一次潮水把她卷起的时候,他都清楚地听见小渔在微弱的唤他。她的手脚还在动,用力的踢着水,尽力挣扎着想往岸边游来。   
        
        然而她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每次最接近海岸的时候,退去的潮水就毫不留情的将她拉回大海。飞溅的海水中,仿佛有什么在长啸,搅起巨浪——叶倾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居然看见有巨大的龙,在小渔身后的海浪中蓦然闪过!   
        
        “小丫头!”叶倾脸色苍白,对着她大声喊,一边点着沙滩上散落的石头,往海中冲去——这个丫头不要命了!居然下海去……在海啸来临的时候,居然下海去了!   
        
        “小丫头!”他大声喊,一边对着被卷在海潮中的少女用力挥手,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的手脚已经越来越动的缓慢了,似乎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然而,显然是隐隐约约听到了他的大喝,浪尖上的少女陡然重新用力划动手脚,拼命朝着岸边靠近过来。   
        
        叶倾飞奔到了海边。在那个瞬间,一个大浪卷来!   
        
        那个浪大的出奇,远远看来不过如此,然而推移到了岸边近处,却居然还有数十丈高。   
        
        小渔显然是拼了最后一口气,借着大浪的助力、拼命往沙滩上游来,然而不知道为何、却陡然被扯回去三丈,几乎湮没在水里——   
        
        那个瞬间,叶倾再一次看到一个巨大的身体向少女卷来!   
        
        不是幻觉……绝对不是幻觉。   
        
        那样可怖的巨浪里面,翻腾着一条人世所未见的巨蛇。   
        
        “接着!接着啊!”浪已经推进到了离海岸最近的地方,浪尖上,小渔脸色雪白。在巨蛇将身体盘绕着卷住她之前,她忽然把什么嘴里叼着的东西吐了出来,用力挥手扔了过来。   
        
        “小渔!”在她喊话的同时,叶倾已经向浪头上掠了过去,顺手一抄接住了她扔过来的东西,另一只手却是迅速的拔剑,削向那条可怖的巨蟒。   
        
        然而,潮头猛地拍落下来,天地洪荒的力量迎面撞来、冲得他向后跌去。   
        
        待得他在乱石间重新挣扎着站起来时,模糊的视线中、那个巨浪已经消散,巨蛇缠住了小渔,在汹涌波涛间乍隐乍现的浮沉,粗壮的身体慢慢绕紧。   
        
        他手用力握紧,忽而觉得手心里的东西硌痛了他,摊开手,看到的是一片玉石状的东西,薄薄的,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七个小孔……   
        
        七明芝!   
        
        果然是……七明芝。   
        
        原来是为了抢在他失明前拿到水底的灵芝,这个傻丫头才冒了灭顶的风险、在海啸中潜入水底盗取仙草啊……不料,却引来了海中守护的怪兽。   
        
           
        
        “小丫头!小丫头!”大风大浪中,他喊着她冲入海水,却几次都被巨大的浪拍击回海滩——在造化汹涌而来的力量面前,无论任何人居然都渺小的不堪一击。   
        
        小渔细细的手臂在用力挣扎,却渐渐看不见了。   
        
        不知道是她沉入了水底,还是他的眼睛再度的模糊起来——只看到滔天的白色茫茫。   
        
        “要救她、就把灵芝还给螭龙!”忽然间,风雨呼啸中,耳边听到有人冷然说了一句,叶倾猛然一惊,认出了那个依稀熟识的声音,然而眼前却是渐渐一片模糊。   
        
        来不及想,趁着眼前的光亮还没有完全消失,他立刻运足了真力,对着大海扔出了手中的七明芝……   
        
        “呼拉拉”,他听到了海浪破裂的声响,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海里腾空而起,风呼啸的更加厉害,甚至吹得他身形不稳。身上好几处的伤口似乎有迸裂了开来,血汹涌着奔出他的身体。   
        
        在下一个浪潮扑来之际,虽然看不见,他却张开手迎了上去。   
        
        然而,汹涌的巨浪兜头打下,瞬间淹没了所有。   
        
        ――――――――――――――――――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崖上的茅屋里面。   
        
        雨水滴滴答答的从屋顶的破洞里往下流,有几滴居然还飞溅在脸上。叶倾无力的转了一下头,想避开雨水,却听到有人在抽抽哒哒的哭。   
        
        “小…小丫头。”神志慢慢地拉近了,视线清晰起来,叶倾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脸,红肿的眼眶宛如两只桃子。他慢慢微笑了起来,叫她。   
        
        “死大叔!”她依旧不服气的反击着他的调侃,抽着鼻子,然而眼眶红红的,泪水还在不停地滴落,“笨得像头猪一样——干吗、干吗把灵芝扔回水里?人家费了那么大力气……死大叔臭大叔!”   
        
        “哪个要紧啊……”叶倾叹了口气,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然而全身的伤仿佛更加恶化了,稍微一动就痛得龇牙咧嘴,“那时慢的片刻,小丫头你、你可就完蛋了。”   
        
        小渔不说话了,睁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哎呀,你是说——宁可一辈子看不见,也还是我的命要紧,是不是?”   
        
        叶倾看她圆瞪的眼睛,宛如白水银中养着的两汪黑水银,不由笑了。   
        
        “可你说,如果一辈子看不见还不如死了——”小渔托着下巴,狡猾狡猾的眨眼睛,推论,“那么说,你宁可自己死了也要我活着,是不是?大叔你对我多好啊。”   
        
        “啊?”叶倾没料到这个小丫头如此结论,想反驳,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不许再叫我大叔了……我今年才二十七呢。”叶倾皱眉,忍住笑正色对她说,“在海里的时候你叫的好大声,我在崖上都听见了。”   
        
        “咦?”小渔怔了一下,抬头看他,满脸的惊诧,“在海里的时候我没叫你啊!——我嘴里咬着那株灵芝,双手双脚不停地划水,哪里能开口叫你?”   
        
        “……”叶倾陡然间语塞,沉默片刻。果然……是入“障”了吧?   
        
        小渔不解的看着他,然而叶倾忽然间就笑了起来,伸出手揉着她乌鸦鸦的头发——罢罢罢,认了又如何?就算他这个多年的老江湖、栽在这个小丫头手上了。   
        
        外面的风雨显然小了一些,海潮声远远传来。   
        
        “是海啸么?真想趁着还能看见,出去多看看……”叶倾看向外面,叹息。小渔一跳站了起来,取过蓑衣斗笠给他,拉着他的手走出去。   
        
        “大叔,你眼睛看不见了也没关系,我以后当你的眼睛吧。”走着走着,小渔忽然轻轻说了一句,眼睛发亮,刚说了一句,忽然顿住了,看着前面风雨中的山崖——   
        
        崖边石上,站着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在雨中静静看海,肩头停了一只白色鸟儿。   
        
           
        
        “是她!那个白姑娘!”小渔脱口道,“是她救我们上来的!——那是妖怪!”   
        
        “妖怪?”叶倾微微一惊,问。   
        
        小渔虽然惊诧,却不恐惧,只是指着那个白衣女子道:“她五年前来这里采到了七明芝回去!——没有被那大蛇吃掉,不是妖怪么?而且……哎呀,五年了,她一点都没有变!那时候我十二岁,现在、现在她居然跟我看起来一般大了……”   
        
        “小渔。”在她大惊小怪的时候,那个白衣女子在崖前施施然回过头,对着他们一笑,“可算活着回来了。你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是那样胆大乱来的丫头啊。”   
        
        “哼。”有些赌气的,小渔踢了一下石头,然而身边的叶倾脸色却变了一下——   
        
        他终于听出来了!这个声音……不正是昨日里两次指点他的女子声音么?   
        
        “多谢白姑娘的救命之恩。”他正色,抱拳。   
        
        然而白衣女子却笑了,微微摇头:“生死一线,那时做出选择的是你自己;救命的,也是你自己。公子心怀高洁,白螺哪里敢冒领功劳。”   
        
        她微笑的时候,眼角的坠泪痣盈盈欲滴,然而眼神中却是淡淡然的:“我不过是来往于深山大泽采集花木,路过随口说了两句而已——不必介怀。”   
        
           
        
        风雨中,她转过身去,重新看着底下的海面,忽然间再度微微笑了起来,抬手,指着崖下的鬼神渊——   
        
        “千年一度啊。海底的城市复活了……你们来看!”   
        
        抬手的时候,肩上的白鹦鹉飞了起来,停在她指尖,开口学声:“复活!复活!”白螺微微抬了一下手指,清叱:“一边去,雪儿。”   
        
        叶倾和小渔双双抢近崖边,一望之下脱口惊呼!   
        
        退潮时分,海水已经退了下去大片,崖下的沙滩重新显露出来——然而,这次的退潮仿佛退的比平常彻底许多,不仅仅是沙滩、连近海的海底都曝露在外!   
        
        “那条石阶!”小渔指着鬼神渊的西北角,叫了起来,“那里,就是那里!”   
        
        巨大的石阶横在空气里,上面带着多年不见天日后形成的光泽,静静地、毫不遮掩的显露在那里。一级一级,通向底下——那里,石阶尽头的甬道上,有大蛇的身体隐约显露,埋没在附近的乱石遗址中,慵懒地逶迤。   
        
        甬道周围,一望无际展开在浅海里的、是石头垒成的房屋遗迹,无声地耸立。   
        
        那是多年前沉入海底的城市,长久地在水中沉睡后浮现出来。   
        
        “真的……就是鬼神图上说的样子。”叶倾片刻间屏住了呼吸,看着海蛇盘绕的神殿中,隐约闪烁着的光华,终于缓缓吐出了一句话,“供奉龙神的庙里,真的有七明芝和泽国人献上的无数宝藏么?”   
        
        白螺微笑了起来,转头看他,眼角冷漠:“就是为了这个传说,鬼神图才会成为江湖中人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吧?人心啊……”叹息了一声,她的手指,点着崖下:“你看到了么?其实不用什么图纸,现在它就展现在我们面前了……千年一度的浮出水面。”   
        
        “呀,这次海啸这么厉害?”小渔忍不住诧然。   
        
        白螺点头,却有些黯然:“我就是算好了这次海啸将能让传说重现,才赶过来看的。你们都是有缘人,好好看吧……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她眼睛看着崖下黑蓝色的不安的大海,手指抬起,点着海天交际之处——那里云层暗涌,巨浪滔天,隐隐有逼近的架势:“海啸要来了……这次潮水退的这么彻底,回来的时候就将会更加的可怖。它不仅要重新淹没这片遗迹,恐怕青屿山都要被湮没吧?”   
        
        叶倾和小渔相顾诧然,然而看着底下不停翻腾的莫测大海,心中有难言的惊惧。   
        
        那只叫雪儿的鹦鹉飞了回来,停在白衣少女肩上,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光华夺目。   
        
        白螺张开手,一粒明珠无声的落到她的手心里,微微滚了几下。   
        
        小渔脱口叫了起来:“哎呀,我的珠子!”   
        
        白螺笑了,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把刚拣来的珠子放进去,锦囊里面沉沉的,想来已经有了好十几颗珠子。白衣少女微笑着,看着渔女,把锦囊递了过去:“是啊,雪儿它刚才一直飞来飞去的找——把这样的明珠到处乱撒,可真是任性啊你。”   
        
        “我们该走了——去临近山峰上看海啸吞没一切的景象吧!”白螺看到海尽头新生成的一个巨浪,微微皱眉,转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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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外的青山,高耸入云,峰顶笼罩着氤氲的雨气。   
        
        大树下,传来两个人私语的声音。   
        
        “海水来了么?”   
        
        “来了……那条一线逼过来了。好可怕。该有几百丈高吧?”   
        
        “那声音,真的好凌厉。可惜我已经看不见了。”   
        
        “嗯。我说给你听。近了近了……好大的浪啊。哎呀……漫过山了!真的、真的漫过青屿山了!我的房子……呜呜。”   
        
        “别哭别哭……我们回中原,隐姓埋名、再盖一座更大的,好不好?”   
        
        “好……我想去山那边看看,然后,我还要去海那边!”   
        
        “嗯,也好……过得几年,我陪你出海去,好不好?”   
        
        “嘻嘻,大叔你真是好人……那个劳什子图,不要也罢,免得人家又来缠。反正青屿山也没了,鬼神渊也变了,那张图也没什么用处了吧?”   
        
        “夺”的一声,一柄利剑钉在了山巅官道边的树上,颤巍巍的刺穿一张发黄的羊皮纸。   
        
        小渔笑着过去,把纸正了正,然后跑回来扶着叶倾。   
        
        一跳一跳的走着,忽然怀里什么东西就跌落出来,散了一地。   
        
        原来是白姑娘临走给她的那个锦囊——小渔俯下身去,一粒粒捡起来,忽然觉得袋子底有什么异物,有些诧异的拎起,翻转倒出来——   
        
        “叮”。   
        
        轻轻一声响,一片白色玉石般的东西,从锦囊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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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明芝,生于临水石崖间,叶有七孔,实坚如石,夜见其光。若食至七枚,则七孔洞然矣。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五·藤蔓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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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这篇差不多属于偶家乡景物记^^ 泽国,青屿……都是有的   
      微笑   
      自小很喜欢在海边玩,但是却怕水   
      ——看过有人在海边游泳,涨潮的时候潮水卷起那个人,拍到崖岸上,生生死了-_-!   
      倒是没有真的见过海啸……台风经历过N次   
      97年那次台风最厉害,啊啊啊……回忆中。海水漫过山,那是有的…江南丘陵 本来就不高,只是我没有亲眼看而已……水退了,海边山头的树梢,都挂满了海草杂物,嘻嘻 可惜的是,地都不行了……变成了盐碱地,不能种东西,连柑橘都不好长 ,叹气,所以才导致了偶们老家自古以来出门在外做生意的风俗吧~~逼得啊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花镜·碧台莲 By 沧月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六篇:碧台莲
      □ 沧月

      第六篇 碧臺莲
        
        香汤馥郁,罗幕低垂。白螺拎了屏风上搁着的雪白苧麻长衣,裹了身子出来,一边挽起一握长及腰的湿漉漉头发,用力拧干。
        绿豆、百合、冰片各三钱,滑石、白附子、白芷、白檀香、松香各五钱研粗末,装纱布袋煎汤浸浴,可使肌肤白润细腻。明日就是六月六,焚香沐浴送春归。
        出的堂来,只见花木扶疏,只有白鹦鹉歪着头在架子上打盹。
        明灭不定的烛光下,白螺一个人静静地盥洗完毕、用牛角梳子慢慢梳着头,忽然叹了口气,将几根缠绕在梳子上的头发取下来,放在眼前细细的看。她拿起那面小镜子,照着自己的脸,想看看眼角是否已经有了痕迹。
        那是一面径宽不过四寸的小镜子,椭圆形、青铜错金,背部用金银丝镶嵌着碧叶莲花的花纹,繁复华丽,栩栩有生机——或许,“花镜”这个名字,就是由此而来。背后的镜钮做夔龙盘绕状,钮四周饰柿蒂形纹。
        这面镜子看上去年代已经久远,被岁月浸润出了幽然的光泽。虽然小,但是散发出说不出的冷意柔光,一时间居然把室内的烛光都压的黯淡。黯淡的烛光中,白螺端详着镜子,和自己镜中的模样,忽然间,唇角就有了恍惚的笑意。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而自从来到这个世间,又有多少年了呢?白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坠泪痣却让那个笑容看起来有悲泣的意味。
        烛光黯淡,然而,灯下揽镜自顾的白衣女子忽然双手一震,仿佛在镜中看到了什么、蓦的回首看向身后——房内空荡荡的,满屋的花木下、只有架子上的白鹦鹉在歪头瞌睡。
        “雪儿……雪儿。”定定的看了鹦鹉一会儿,白螺回过头去俯视着镜子,忽然忍不住感慨万端的低低轻唤,伸出手,触摸着那面镜子——
        镜子里映出烛光下白螺的脸,还有房间中的一切,以及……在她肩头后映出的、一个抱着肩膀靠在花木间、歪着头静静沉睡过去的小孩子。
        一个白衣垂髫的小孩。
        “雪儿。”白螺凝视着镜内,低唤。忽然间,她的泪水就这样落了下来。
        
        清晨,白螺早早的起来盥洗,带上了花铺的门准备出去。
        “噗拉拉”一声响,门还没阖上,门缝里忽然白影一闪,那只叫雪儿的白鹦鹉挣了出来,然而白螺一个收手不住,夹住了它的尾羽,惹得鸟儿尖叫一声。
        “雪儿,不许出来!”白螺皱眉,一边放开拉门的手,一边道,“好好留着看家!”
        然而白鹦鹉不服气的瞪着小黑豆似的眼睛,咕咕哝哝,尾羽抖的笔直,忽然开口:“要去!要去!雪儿要去!”
        “要死了!快给我闭嘴!”白螺吓了一跳,连忙看看左右——幸亏天色刚亮,旁边店铺都没有开。她变了脸色,狠狠揪它的尾巴,怒:“你要是再多嘴,小心我一刀子彻底剪了你的舌头!——你要吓死我么小畜生?”
        “雪儿不是小畜生!不是!”然而,鹦鹉仿佛吃错了药,继续开始令人目瞪口呆的饶舌,“今天送神会,好多姐姐要来——”
        “闭嘴!”白螺觑着天水巷口一个行人过来,连忙伸手一把握住了鸟儿喋喋不休的喙。
        鹦鹉在她手心不甘心的又抓又挠,白螺眼前忽然浮现出昨夜那个歪着头睡去的孩子,淡定的脸色便是一软,轻轻叹了口气,俯过身去低声嘱咐:“好了好了,我带你去。不过到时候不管看见了什么,可不许再给我多嘴了,听见了么?”
        白鹦鹉连连点头,白螺松口气,这才开了手。
        到了巷外,天色已经亮了起来,一路走来,陆续看到有铺子开张,白螺和左邻右舍平日来往的不密,也只是点点头略微招呼就走了过去。
        “嫁人!什么时候嫁人!”陡然间,那只安静的鹦鹉又冒出了一句。
        白螺脸色一变,然而不等她叱喝,旁边刚刚支开铺子卖早点的顾大娘微笑着来了一句:“哎呀,这只鸟儿可比媒婆都多嘴呢,整天就叫着嫁人嫁人——不知跟那儿学的。”
        “就是。”白螺拍了肩头的鹦鹉一下,雪儿“咕噜”了一声,飞开去避开,轻轻巧巧的落在了顾大娘的豆浆担子边,轻车熟路的探头入碗橱,叼出一只小小的碟儿来。
        “哎呀呀,你看这雪儿多伶俐。”顾大娘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忙提着豆浆筒儿上前,舀了小小一勺出来,“鹦鹉也爱喝这个,真是奇了。”
        白螺在那个老位子上坐下,狠狠白了雪儿一眼:这个小畜生迟早会惹来大麻烦!
        “白姑娘还是一碗豆浆、半笼豆沙包子一碟酱菜?”都是天天光顾的老顾客了,顾大娘手脚麻利、态度也殷勤很多,热腾腾的早点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搭讪,“今儿倒是天气好,难得看见白姑娘要出门去呀——莫不也是赶着西湖上那个送神会?”
        拿起筷子,白螺微微点头。顾大娘坐下来,开始闲扯:“是呀。六月六送花神——姑娘是开着片花铺儿的,能不去么?”
        白螺咬了一口豆沙包子,文静秀气的一口口吃着,并不答话。
        然而天还早,客人也不多,顾大娘的嘴巴就没一刻闲下来,看着白衣秀丽的女子,忍不住开始唠叨:“哎呀,姑娘可听说了昨儿夜里,皇宫里面丢了一把宝剑?据说是高宗皇帝急得了不得,大清早临安各个城门口都布了重兵在检查呢。”
        白螺怔了一下,嘴角忽然就有了一个微微的笑痕:湛泸…湛泸果然是回三山碧落去了。以后在这个世上,她就是更加的飘零了。
        “白姑娘真是长得俊呀!我看曾家的三小姐号称临安第一美人,也未必能比的过白姑娘去……”顾大娘闲聊了一些家长里短,话锋果然渐渐地又转过到了惯常的话题——白螺微笑着听着顾大娘的唠叨,然而始终不说话。
        这是一个善良而有些罗嗦的妇人,丈夫老实忠厚子女也个个守本份,家庭和睦温暖,夫妻举案齐眉膝下儿孙承欢。可谓是世间的幸福之家了——所以,顾大娘才会对于同样是女人、却一直孤身的自己有一种本能的怜悯吧?
        自己……原来在他们眼里看来、那般的不幸福么?
        白螺自己吃着早点,渐渐地就没有怎么听进去旁边的唠叨,一直到那口豆浆喝了一半,她才蓦的听见一句话,差点呛住——
        “白姑娘,上次我提过的那门亲事,你那时说要写信询问爹娘同意,如今可有回音?”
        小口啄着杯里豆浆的白鹦鹉也停止了进食,蓦的抬起头看着这边,小黑豆一样的眼睛骨溜溜的转着,白螺似乎看见了它眼里面掩不住的大笑意味。
        “这个……老家山高路远,至今尚未收到答复。无父母之命,白螺怎好作主。”好容易咽下了那口豆浆,白螺一向冷定淡然的脸上也有尴尬的神色,放下碗筷回答。
        顾大娘脸上就有遗憾的神色,叹气道:“前几天我去曾家,人家老夫人还问起过你,说天水巷的白姑娘才容出众,更难得种的一手好花——怕是曾家上下除了大少爷、没一个能比得上你呢。”
        “曾老夫人谬赞了。”白螺微微笑着,拿起手巾拭了一下嘴角,“百花曾家盛名上达天听,有权有势、论起花木之道亦可称国手,白螺区区草民、哪敢比肩。”
        “可姑娘去年种出的那株金莲花,曾老夫人可是念叨到如今呢。”顾大娘说着,脸上神色就有些激动,指手画脚起来,“那莲花!金光灿灿的,就好像大罗神仙脚下踩着的那朵一样——”
        白螺只是笑着听,然而眼里面却有淡漠的光:真悔不该当初将那盆金莲花给了顾大娘,结果被曾家的人看见了,无端端惹上麻烦。那个曾家,听说大少爷都没有成家,不知为何就轮到给二少爷说亲了?
        听说曾家两个儿子都不成材,大少爷似乎脑袋有些问题,痴痴傻傻的;二公子倒是正常,也算一表人材,偏偏是个纨绔子弟,是临安城里出了名的风流主儿。
        见也没见,也不知道是方是圆,大家就一门心思的想撺掇了她嫁掉——难道她白螺孤身一人妨碍到谁了?看来临安也是住不得,不过住了两年多,也得早早想着换个地方了。
        白螺将手巾放下,手抬了抬,白鹦鹉不待她招呼就扑簌簌飞了过来,停在她肩上。
        “白姑娘,我看你配曾家二公子倒是正好谁也不委屈了谁,真真都是才貌一流的人儿。而且都是同一行的,婚后花前月下不正好么?——”
        顾大娘还在不放弃的劝说,然而白螺已经微笑着站了起来,将荷包里取出的碎银子放在桌上,微微欠身:“大娘,你看今儿生意可真好,白螺就不耽误您开张啦。”
        ――――――――――――――――――――――――
        
        六月六日。芒种。
        也是风俗中盛夏将至、送花神归去的日子。
        欲将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此日的西湖,便是一位盛装华服的美女。已是盛夏时分,花褪残红青杏小,到处看来都已经是绿肥红瘦。
        沿湖绿柳低垂,浓荫拂水,树上却系着各色丝绢扎成的假花和幡条。丝绸的条子上写着各花神的名字,然而春去无踪,这般挽留也只是枉然。
        游女喧声盈耳,来往如织。有钱人家大都包了附近的亭台轩榭,作为出游的暂时歇息地方,一般人家的女子走得累了,只能在湖边和白堤上歇歇脚而已。
        “送蔷薇花主张氏丽华。”翻过一条浅红色的丝绦,看见上面写着的字,白螺微笑了起来,看了看已经开尽了繁花、空留一片绿叶的蔷薇,眼睛看着某处,不说话。
        “姐姐!姐姐!”忽然间,停在她肩头的白鹦鹉叫了起来,同样看着花树上某处。
        “雪儿,闭嘴!”白螺脸色一变,清叱,然后转头,重新看着那一处,微微点头,离去。
        梅花花神柳营梅;杏花花神杨玉环;蔷薇花花神张丽华……那些送花神的幡在夏日的风中上下翻飞,色彩明丽,点缀的浓绿的西湖一片缤纷。白衣女子携着鹦鹉,在那些纷飞的丝绦和各色绢花中缓缓走过,目光一一掠过那些开残了最后一朵花的花树,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微笑着一一走过。
        “都走了……”沿湖走着,慢慢地居然走到了下天竺。人迹已是渐渐稀疏,只留绿树浓荫一片。倚着垂柳,蓦然,她低低说了一句。
        “白姑娘……你是白螺姑娘么?”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招呼,白衣女子脸上那种自语般的寂寞神色陡然收敛,靠着树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个对自己招呼的中年美妇。
        这位妇人是有钱人家的打扮,穿着簇新的百蝶穿花洒金裙,月白纱衣,右手露在纱衣外,丰皙的手腕上套了一串蜜腊佛珠,戴着蓝宝戒指的手里拿着一把雪白的团扇。一见她转头过来,眼睛里腾起难掩的欢跃,急急的过来:“是白姑娘!老天……真的、真的还是让我碰到了姑娘了!”
        “夫人是——”有些疑惑的,白螺问了一句。
        一腔喜悦的美妇见白螺迟疑,不由顿了一下,有些急切:“我是兴娘啊……白姑娘忘了?十五年前青州的灾荒!那次若不是白姑娘,我们一家早饿死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卷起了左手的袖子,腕上竟是空空荡荡,左手似乎是被什么利器被一刀斫断!
        “青州?……”白螺想了想,神色渐渐舒展开来,微笑,“原来是你,如今真是富态了。”
        吴兴娘这几年想来过得很好,养尊处优之下,有些微微的丰满起来。听得她这么说,兴娘有些脸红:“托姑娘的福,过得也算安逸。十多年了,老了……哪里像姑娘,还是一样的容色。”边说着,中年美妇边抬眼看了白螺一眼,对于白螺十几年不变的容貌露出了诧异之感,然而毕竟是大恩人,终究不便多问。
        说完了,她眼睛却有些红润,低了头,轻轻道:“白姑娘,如今我和外子安家在绍兴,今儿花神会带了女眷来灵隐上香——碰到了姑娘,真是天意!姑娘的大恩,兴娘夫妻一直日夜不敢忘,只怕是缘吝一面,今世无法偿还。”
        白螺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坠泪痣却仿佛滴下了一滴泪来:“夫人如今过得好,白螺便是高兴了。报恩什么的,何必提起。”
        这个世上,她看过的、了解的不为人知的隐秘不计其数,但是她何曾想过要用捏在手里的过往、去打扰过那些已经摆脱恶梦好好生活着的女子?
        “今儿送春回来,我家在灵隐禅寺开素斋宴。白姑娘要不要来歇歇?”兴娘脸上有感激之色,一叠声的相邀,殷切的望着她。知道恩人平素的性情,兴娘知道再说什么报恩的话,只怕会让白衣女子走的更快,只好收起了谢意,殷勤相邀。
        白螺本想摇头,然而看着古木参天的寺庙,听着隐隐的梵唱,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白鹦鹉咕哝了一句,抓抓她的肩头,白螺微微一笑:“那么,就叨扰了。”
        
        灵隐里面,香客不多,大约今日游人都去送花神了,庄严的佛殿里一片空寂。在偏房小院里喝了几口龙井茶,兴娘絮絮的说了一些家常,比如那次青州灾荒后如何和丈夫一起回到了老家绍兴、这些年如何的行商赚钱立起了家业,儿子娶了媳妇今年已经考上青衣秀才……等等。
        白螺静静地听着,偶尔笑着接几句,只是看着兴娘如今富态安详的脸,看着她说话时候不自觉流露出的满足和幸福,白衣女子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真的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完全不再是当日青州城里那个满面菜色奄奄一息的样子。
        果然……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虽然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流离灾祸,却终于换取到了今日——这个世上女子的坚忍和活力,永远都不曾让她失望。白螺心里定了定,有一种欣慰。
        说到一半,却听得外面有脚步走动,还有女眷们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从抄手游廊里一路过来。兴娘笑了起来,阖上茶盏站起身,对白螺微笑:“哎呀,白姑娘,外头是我女儿媳妇们回来了,我出去叫她们进来——我和廷章一直设着你的长生牌位,对小辈们说起你的恩德,今儿个可要她们好好给你磕个头。”
        也不等白螺回答,一边说着,女主人一边已经打开门走到了廊上,大声唤女儿和媳妇的名字。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簪着绢花,嘻嘻哈哈的一路笑闹回来,一见夫人出来也忙敛了神色,恭恭敬敬的行礼。
        ——全家族上下,即使是男子辈,见了兴娘都是恭谨有加的。据说是因为在多年前的灾荒中多凭了一介女流的她大德大义、家族中几个长辈才活了下来。所以到了今日,在族里所有人都知道廷章妻子兴娘的人品,对这个断腕的女子敬畏三分。
        
        十八年前,青州那一场灾荒几乎让吴氏一门全灭。
        那时候是建炎元年,金兵在中原长驱直入,虏走了徽钦二帝。高宗皇帝匆匆即位后心胆俱丧,不敢面对狼虎之兵、竟泛舟逃于海上,留下大好河山和中原一片的烽火动荡。
        她遇见白螺,便是在那个沧海横流的时候。
        那时候她不过十七岁,刚刚嫁了做小生意的吴廷章,却陷在这样的饥城里。
        因为饥馑,因为灾荒,青州城里的饥民终于到了丧失任何道德理智的时候,易子而食已经不能满足苟延残喘的需要,于是,那个历朝历代每到饥荒时候就出现的、令人胆寒的词,终于也现身在青州城里——
        菜人。
        那就是用以为食的人。
        屠肆里,已经有公开的人肉出售,换取高价或其他食物。
        兴娘一家也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婆婆年纪大,先挺不住饿死了,家里人连将尸体抬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放在堂屋里任其腐烂。
        公公年迈体衰,眼见得也熬不过了。大伯二伯的儿子都在战乱里死了,两个老人也由他们两个小辈照顾着,然而因为多日粒米未进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丈夫虽然焦急,却自身也饿得没有力气,更无法变出方子来医老人们的饿病。眼看着全家这次是要满门饿毙,兴娘暗自垂泪到天明,便下了一个决心,独自瞒着丈夫去了屠肆,将自己给卖作了菜人。
        吴氏的族谱里,关于廷章之妻兴娘,有如下一段记载:
        “建炎元年,天下动乱,青州大饥,至屠人食肉,官弗能禁,名为‘菜人’。吴氏一门亦陷于危城,饥馑困顿、无复以加。廷章妻名兴娘,乃自鬻于屠中,以换食家中老少。时颤栗待刀斧加身,然屠者见其明艳,拟轻薄调戏,妇坚拒不从。以不杀相诱,亦不从,自伏俎上,瞑目受屠。屠者恨之,凌迟碎割,生断其左腕,妇哀号昏死,然终无悔意。有客过、不忍视,乃倍价赎之,并助其家出荒城而南归,一门并得存活。”
        便是如此带着血迹的记载,让大难过后的吴氏满门,对这个断腕女子敬畏有加。
        
        等兴娘领着晚辈们进房的时候,却只见座上空空,白衣女子已杳无踪迹。
        中年的美妇叹了口气,没有理睬儿女们询问而诧异的眼神——这位白姑娘,向来都是这样的脾气和行迹。只是不知道今日一面之后,再见又会是何日。
        说不定那时候自己已经是垂暮老妇,而她,依旧冷漠而年轻。年轻的宛如自己十八年前在血污满地的屠肆中看见那般,丝毫不见衰老——这位恩人,的确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记得那个时候,即使外面如何兵荒马乱,白衣女子却是淡漠的,在悬挂着人首和断肢出售的屠肆旁路过时,也依然不动分毫。青州城动乱而饥馑,然而这个女子依然白衣如雪神色从容,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她一尘不染的和这个乱世黄尘隔了开来。
        那时候她看见自己的左手被屠夫一刀砍下,血淋淋的拿过来放到眼前:“臭娘们!不从是不是?看老子一刀一刀把你大卸八块……看你还嘴硬!”
        剧痛,她忍不住哀叫出声,然而却没有求饶,痛得声音都变了:“卖肉……不是卖身。”
        卖肉不是卖身——多可笑的话!然而,这境地说出来,却带着淋淋的血腥。这个躯体可以卖,可以拿去在刀俎上切割、可以拿去炊煮为食,然而,她却不会同时出售自己的尊严,女子应节烈——那也是她自幼被教导的。
        屠者的刀再度切入她的肉体,剧痛让她昏迷之前,她看见路过屠肆的那个白衣女子停住了脚步,目光淡淡的扫了过来。
        不知为何,她似乎从那毫无温度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沉的哀悯。
        “这个菜人我买了,出双倍的价钱。”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屠肆中,房间里花木扶疏。断腕滴着鲜血,然而已经被包扎了起来,她睁开眼睛叫了一声恩人。那个白衣女子在她身边,拿了一碗百合莲子羹喂给她。
        饥肠辘辘。兴娘狼吞虎咽喝了小半碗,却忽然停住了,不肯吃。
        “多谢恩人……但是公公和大伯他们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我自己怎么好意思吃饱。”面对着白衣女子询问的眼光,她怯怯低头,身上的伤痛袭来,让她浑身颤栗。
        白衣女子看着她,目光还是那般深沉的哀悯,忽然间,兴娘听到她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世间每次的灾荒动乱,牺牲的都是妇孺弱者?”白衣少女眼中的沉痛,却是兴娘所不能理解的。兴娘只听她冷冷看着窗外,自语:“不错,一家人都活不下去的时候,老人是长辈,儿孙是希望,男人是一家之主——那末,顺理成章的,就该女子牺牲么?”
        兴娘看着这个救命恩人,却有些奇怪这个女子的言语,嚅嚅了半晌:“其实说起来我只是吴家的累赘,我最没用了——又不会耕作,又不会养家活口,白白浪费口粮。还不如自己把自己卖了,也好救救家里的急。”
        听到她这样的话,白衣女子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她脸色很苍白,眼神冷冽,眼角有一滴小小的坠泪痣,正是这颗痣,让她笑起来的表情有些哀泣的意味。
        “世间女子的心总是最慈悲的,为了家人可以把自身置之度外。”白衣少女摇摇头,叹息般的笑笑,手指抬了抬,只听噗拉拉一声响,兴娘看见一只白鹦鹉从角落里飞了过来,落在肩上,“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女子不能耕作、不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也难怪每次到了取舍存亡的关头总是要被牺牲掉。”
        “我是自己愿意当菜人好换了吃的给家人——廷章没有逼我,他不知道我偷跑出来。”兴娘虽然不大明白这个女子的意思,却一再开口为丈夫开脱。
        “我不是说你……”白衣少女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眼眸中有深思的意味,“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一旦战乱起,被牺牲的总是妇孺。连唐代那个名臣张巡守城撑不下去了,也是下令从女人开始,杀了当军粮的。你说女子的命就那么贱?”
        “啊?”兴娘没有念过书,不知道白衣少女说得是什么,只是怔怔看着她。
        白衣少女抚摩着鹦鹉,眼里忽然有冷冽的光:“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不公平。不过——”她霍然回头,看着断了左手的兴娘,缓缓一字一字道:“要知道,生命是不可以被轻贱的。”
        “恩人……恩人尊姓大名?”兴娘没法子接她的话语,只好讷讷的问了一句其他的。
        “我叫白螺。”白衣女子淡淡回答,鹦鹉在她肩头扑扇了一下翅膀。
        
        那就是十八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如若不是这个叫白螺的少女从屠刀下相救,又辗转助他们一家出了青州城,从饥馑动乱中脱身回江南老家——那么,吴氏满门没有一个能活到如今。
        将他们送离了青州后,白衣女子飘然离去,十多年来再也不曾现身。
        廷章和她相互扶持着、看着那女子远去的方向,和全家一起跪下重重叩首。那时候,她心里就想:这般的女子,只怕不是凡人吧?
        十多年后,看到白姑娘容貌一如当年,兴娘心里反而没有多少的惊讶。
        然而,虽然时间过去了久远,渡江以后慢慢也安定了下来,生活变得安逸平静,可当年受缚于刀俎上待死的颤栗恐惧一直烙印般的刻在心里,很多夜里她都梦见自己被猪狗一样的肢解开来,手足血淋淋的一块块挂上铁钩——她在半夜里大叫惊醒,冷汗淋漓。
        她经常想,那些被屠宰的生灵、心中该有如何的恐惧和痛苦?
        从此,她长年斋戒,不再食肉。
        ―――――――――――――――――――――――――
        
        灵隐禅寺的后山古木参天,浓荫蔽日,不时有鸟语声传出,衬托空山的幽静。
        白色的丝履在石径上停下。白螺微微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愿意再见到那些人……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好好的继续现在的生活便是——可那些女子,却偏偏要记着。
        她的手扶在道边的石上,忽然间感觉有什么异样的情绪袭来——
        蓦然低头。
        看见自己有些苍白的手掌,在黑冷的石上隐隐透明。这块石头颇有些奇异,瘦峭嶙峋,根本不似江浙一带常见的山石,而突兀的如同飞来,不染一丝凡气。三块交叠在一起,一块比一块更高,沿着山坡叠上去。
        盯着那块巨石细看,白螺眼里的神色渐渐凝重,缓缓地,抬起了扶在石上的手来。
        手底下果然刻着字,显然是凿的久了,字上本来涂的朱红褪尽了,只留下黝黑的刻印。
        那是一横的末端。
        白螺的目光顺着那一横看过去,看见了石上刻着的三个斗大的字:三生石。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心永存。”
        三个大字下面,还密密刻着铜钱般大小的一首绝句。
        她的眼睛陡然雪亮。
        连鹦鹉都反常的不安起来,抓抓她的肩头,雪儿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白螺看着那三个字,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的抬起,不自禁的回压着心口——那里,那面小小的花镜仿佛贴上了心脏,让她感觉冷醒无比。
        又回到了这块三生石前。
        原来自己已经飘零了那么久了——上一次来到中天竺的这块石头前、已经满了六十年了?又是整整一个轮回啊。所有的传奇,仿佛是画了一个圈,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寂寞的永生,那又是多么残酷的岁月。
        幸亏还是有一个人可以等待的。六十年一轮回,也该是再遇见他的时候了……如果不是因为还能并肩的抗争、永不妥协的坚持着自己认为需要坚持的东西,或许,数百年寂寞的永生里,她早就对昆仑山上那帮宿命安排者投降了。
        倚在石后,忽然间无数轮回无数劫数里遇到的事情、就仿佛潮水一样涌上心头——看过的多少悲欢情仇、喜怒哀乐;经历过的多少次生离死别、哀痛死寂铺天盖地而来。白螺忽然间觉得无法抵挡,手一软,撑住了石壁,闭上眼睛。
        又见到了这块三生石,那么,命运之轮已经再度开始转动了吧?
        “不要见他。”忽然间,一片寂静的空山中,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在耳畔,吓了白螺一跳——转过头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只白鹦鹉静静地站在石上,用黑豆般的眼睛看着她。
        那眼神,竟是人一样的。悲悯而痛惜。
        这一次白螺没有再叫雪儿闭嘴,她疲惫的笑了起来,摇头:“我还是要去见他的。”
        “可你会伤心的。”雪儿显然急了,在石上一跳,白鹦鹉的双翅展开,落下来时,已经成了一位垂髫的雪衣女孩,上来一把拉住了白螺的袖子,“见了又如何呢?他是凡人,只能活几十年,那时候你眼睁睁看着他衰老、痛苦、疾病、死去,你无能为力、你还是要做个不死的怪物——几生几世了,你心里被捅出来的窟窿还不够么?”
        “那就是天帝王母对我的惩罚——雪儿。”陡然间,白螺笑了起来,止住孩子的话,抚摩着三生石摇头,“你也知道,当年我敢做出那样的事、就能预料到有今日——只是白白连累了你。”
        “真真疯了……你们两个简直是疯了。”虽然样貌是个孩子,然而雪衣女孩说话的口吻却是成年人的,她抬头看着白螺,眉间不解,“白螺姐姐,我反正一直都跟你的,你去那儿我就去那儿,从不抱怨——但你就那么爱那个家伙?真的为那个家伙什么都不顾么?”
        “哪里是为他?也未必是因为爱他。”白螺唇角浮出一丝笑意,蓦然摇头,眼角的坠泪痣动了一下,“哎,你毕竟不过是才修了三百年,还是不懂事。”
        白衣女子的目光投向西方的天际,眼神忽然之间又变得辽远起来,琢磨不透。许久许久,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低低道:“那是因为我们两个、都是背天逆命的叛逆者。”
        雪儿还要说什么,白螺听了听,神色忽然有些紧张,抬手拍拍她的发髻:“嘘——有人过来了,快变回去!”
        “哎呀,不会是一见三生石、便要和那人今日相遇了吧?”雪儿吃了一惊,嘀咕着。然而近处果然传来了脚步声,她连忙袖子一张,噗拉拉一声响,回复成了一只雪白的鹦鹉,在空中一个转折,飞到白螺肩头停了下来。
        
        果然是有人来。空山小径上,一位缁衣芒鞋的僧侣从中天竺寺过来,来到了石前的水池边,俯下身去。
        ——会是这个人么?
        白螺感到了肩上白鹦鹉的爪子也是陡然的收紧,雪儿不安的跳来跳去。然而那个缁衣的僧侣只是俯身从水池里采摘着睡莲,没有抬头,也看不清面貌。
        三生石前原来有一个水池,正当六月,池面上莲叶田田,开满了白色的莲花。
        白衣女子眼神从来没有那样不安过,她看着那个采莲的僧侣,手指在三生石上无意识的划来划去,然而却始终不说话。
        “玄冥!”寂静中,陡然有一声清脆的叫喊打破了空山。
        白螺吃了一惊,闪电般的扭头,看见肩上的白鹦鹉已经再也忍不住的脱口叫了一个名字出来:“玄冥!”
        听得声音,莲池边上的僧人回头过来,有些诧异这般空寂的山中居然还有人声。
        他一回头,白螺忽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不是他。不是玄冥。
        这是一双尘世之眼,并不是玄冥。即使几十年不见,她依然认得。
        “鸟儿顽皮。大师受惊了。”她微微笑了起来,敛襟行礼,心中却叹了口气——看来,要在尘世上找到那个人,只怕还是要像前几世一样费一些周折了。
        那位僧人回了一礼,却不答话,只是抱起折下的莲花匆匆走了。
        有宋一朝,礼法大防最是严谨,在山中遇到一位女子,虽然是出家人、只怕也觉得连说句话都惹了嫌疑罢?白螺冷晒了一声,自己从小径上下来到了池边。
        这池里的莲花,该是折了去供奉在佛前的吧?
        想到此处,她心里莫名突的一跳,忽然间听到肩上的雪儿也是一声惊叫——就在白螺低头临水看花的瞬间,池子里所有莲花蓦然绽放开来!
        “天啊!白螺姐姐你看……那是你,那是你啊!”雪儿叫了起来,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满池的莲花,“这种花儿怎么会在凡间看到?谁……谁种的?”
        白螺低头,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然而水里只有一朵白色的莲花盈盈,焕发出霞光瑞气千万,满身香雾簇着朝霞。玉雕般的花瓣上,点缀着一点翠绿,仿佛一滴泪痕。
        那是她的真身。自从谪入凡尘以来,数百年她都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真身了。
        白螺俯下身去,摘了一朵睡莲看着——那白色的莲花瓣上,每一瓣都有一滴翠绿。看着看着,她仿佛痴了,脱口喃喃:“没错,是碧台莲……碧台莲。真的、真的是他种么?”
        “谁种的?玄冥么?他有这个本事?”雪儿诧异极了,扑簌簌的飞下来,站在一株莲花上,看着水里的倒影,“白螺姐姐,你是西天大雄宝殿前开的碧台莲,修了五千年、又皈依佛祖——这、这些花可是你的分身啊!”
        白螺的手指抬起,那朵莲花忽然轻盈的落回水面,重新长回到了折断的茎上。
        “别大惊小怪。当日瑶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遗落的簪子都能化为人间的玉簪花——碧台莲虽是天上仙葩,若引种得法,自然也可以在凡间出现。”白螺微笑着,伸手抚摩池中莲叶,“何况莲本是无根之物,凭水而活——这里,又是佛门圣地。”
        白鹦鹉在莲叶上跳了一下,落到另一朵莲花上,歪着头,眼睛却是灵动的:“呀!有趣……这一次是玄冥先找你呢,种了这么一丛花儿在三生石前。”
        白螺摇头,苦笑:“这下倒也简单了——待我去问中天竺寺里的长老这一池莲花是谁种的,就能找到他了。希望这时候他可不要远在天边。”
        “白螺,加油。”雪儿扑闪着翅膀飞回她肩头,忽然间,轻轻说了一句,“别低头!”
        
        一个时辰后,从中天竺寺门出来,白螺脸上含了说不出的复杂笑意。
        沿着山路往下走,行人罕见,白衣女子脸上的笑意就慢慢弥散了开来,深的看不见底——然而总而言之,却是喜悦的。这种喜悦,即使是雪儿、也有数十年没有在她靥边看见过了。看来,那个人对她来说还是很重要的,不然如今就要见到那人,她如何会这般欢喜。
        雪儿歪着头,正在出神的时候、陡然觉得停息的地方一动,连忙扑啦啦飞起——
        原来四顾无人,白螺忽然一笑举臂,轻盈的在林中空地上旋舞起来。
        平日那样冷醒矜持的女子,有着一双看穿红尘的慧眼,然而此刻却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因为喜悦而在林中尽情旋舞。长长的黑发掠过她平素淡漠的脸颊,雪白的长衣如同烟雾一般笼着她,翩若惊鸿,飞絮游丝无定。
        那是《寒烟翠》。
        鹦鹉落在树上,静静看着,眼睛里忽然有叹息的味道——三百年了……三百年前,在瑶池会上,才看见过白螺天女如此尽兴的舞过吧?
        那时候王母欢宴众仙罢,湛泸和白螺双双出席,共舞《寒烟翠》,为西王母寿。
        湛泸拔剑起舞,白螺飘然飞旋,一黑一白,一刚一柔,交相辉映得让所有碧落众仙击掌赞叹,九天仙女也纷纷散下仙葩,一时三界为之震动。
        一弹指,多少个沧桑劫数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正当白螺身影如同轻烟一般在林中翩翩起舞、鹦鹉怔怔惊叹出神时,一阵风吹来,居然真的半空有无数花雨落下,缤纷夺目,裹着白衣少女旋舞的身躯——
        “你看!你看!”白鹦鹉叫了起来,飞到白螺肩上,黑豆似的眼睛看着路边的花树,爪子在白螺肩膀上抓得悉索作响,掩不住的兴奋,“是姐姐们!姐姐们都来了!”
        一个急旋,白螺的舞姿顿住,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树林、却微微笑了起来,敛襟行礼,对半空中轻声道:“各位妹妹,今日便归去吧,来年自可再见。代我问青帝师傅好。”
        空山寂静,路边的树上到处系着各色丝绢扎成的假花和幡条,丝绸的幡条上写着各花神的名字,在残花依稀、绿树浓荫的夏日里飘着,点缀着这个送春归去的节日。
        然而,在旁人看不见的空中,花树的梢儿上、却如停云般的栖着十多位身着各色霓裳羽衣的丽人,听到白螺的话语,一起齐齐俯身敛襟万福:“姐姐,多保重。”
        杏花花神杨玉环,蔷薇花花神张丽华,石榴花花神阿措,那些明艳不可方物的神仙中人行礼后抬头、有些恋恋不舍的抬头看她,忽然一起扬手——仿佛山风吹动空山树林,那些花树上仅剩的花瓣呼的随风旋舞,纷纷扬扬往空地上散落下来。
        白螺微笑,舒手,举臂,在五彩的如雨花中,侧身一个轻旋,黑发白衣飞扬起来。
        “雪儿,明天我们就去找玄冥。”笑着,她轻轻伸手让鹦鹉停到指上,低声说。然后微微笑着,轻快的沿着小路消失在树林中。
        
        那一场舞,虽然不曾像三百年前那样震动三界九天,然而却足够震慑住一个旁观者的神魂。
        一直到那个白衣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天竺山的浓荫里,茶花树下贵公子依旧没有回过神来,怔怔的看着已经空留满地残花的林中空地。直到背后传来小童的气喘嘘嘘的禀告、说已经从方丈禅房把遗落的玉箫拿回来了,锦衣玉冠的公子才恍然惊醒。
        “二公子,是不是还要赶着去薛姑娘那儿听歌?”青衣小童见了主人这般恍惚的神色,提醒了一句,“公子几日不去桃花居,薛姑娘可发了恼——这次准备了好彩头儿去陪不是,可千万不能迟了啊。”
        “什么薛姑娘桃花居!书惠我跟你说——方才我真真遇见一个绝色女子……”贵公子还是一直凝视着白衣女子离去的方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生生的疼,“不是做梦啊!这世上竟还有这般女子,这二十六年我真是白活了。”
        书惠没料到公子这么快转了性,一时有些发怔,拿着玉箫笑道:“哎呀,今日是六月六,该不是公子机缘巧合,遇上了花仙吧?”
        那公子已经走到了方才白螺旋舞过的那片林中空地,俯下身去,捡了一片落花放在鼻子底下轻轻一嗅,感觉心神俱醉。
        听得童子如此说笑,却居然当了真,怔怔想了半天,也笑:“是啊……这等女子,怎会是世间人。该是神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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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天水巷的黎明静悄悄,还没有人声。
        顾大娘打开门,准备做营生,却不自禁的吃了一惊——原来不知何时,门口已经站了一位白衣黑发的女子,发梢上沾着露水的湿意,看来在晨曦中不知站了多久。
        “白姑娘?”看清楚了女子的相貌,顾大娘忍不住吃了一惊,手中捞馄饨的爪篱差点就没拿住,忙不迭地开门出来,将另一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姑娘这么早就起了?稍微等一下,啊?大娘马上就开张,给你盛上豆浆来。”
        “嗯,大娘您先别忙。”白螺却是静静笑着,拦住了她,“白螺是有事和你说。”
        顾大娘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个平素待人淡漠的女子,却看见她肩头那只白鹦鹉正不安的微微动着爪子,耳边听得白螺道:“我刚接到了南边父母的回信,说曾家是好人家,他们没意见,婚事让我自己拿主意——”
        “哎呀,那就是说准了,是不是?”顾大娘一拍大腿,喜出望外的笑了起来,忙忙的拉了白螺的手,将她拖到窗边的长凳上坐了,满心欢喜的上下打量着,“我就是说、白姑娘这样的相貌人品,除了曾家二公子也没有谁配的起了!何况曾老夫人对白姑娘中意的跟什么似的,天天催着问——等天亮了我就回话去!”
        白螺笑了一下,素净的脸上也有欢喜的神色,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让顾大娘惊的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不过,大娘,我想嫁的不是曾家二公子,而是曾家大公子远歌。”
        “这,这——白姑娘见过大公子?”顾大娘这一惊不小,心下咯噔一声,料着白姑娘多半和人家有私,却只好这么问。不了白螺摇头,微笑:“这倒不曾。只见过大公子在天竺三生石前种的好一池莲花。”
        “哦……怪不得。我说姑娘干吗就指着要找曾家大公子呢——”顾大娘长长松一口气,然而却是一脸急切的,想了想,还是摇头劝,“不错,大公子种的好花,姑娘也是爱花之人,难怪见了上心——不过这大公子却是嫁不得。”
        白螺看着大娘语重心长的表情,微诧:“怎生嫁不得?难道会是青脸赤发的妖怪不成?”
        “哎,也不是妖怪,只是有些癫狂——平日老说些谁也听不懂得疯话,说什么到过昆仑看过天女王母,连着脾气也怪异,死活不肯娶亲,说什么那些女子都不是他要等地那个……百花曾家的儿子!以前京城里多少好人家女子要嫁,都被他打将出去了。”顾大娘一口气数落了半日,“得罪了城里好几家有头脸的人家,弄得后来家里人也不敢给他说亲了——所以这次老夫人托我是给二公子找个合心合意的。”
        “呀,还有这事?”白螺听了却不惊讶,只是掩着口蓦然微笑起来。连肩上那只白鹦鹉也“喈”的叫了一声,有些活泼的跳到了桌上,侧头定定看着白螺。
        “听说,这个曾家二公子的人品,也不怎么牢靠呢。”白螺静静地笑,不露声色。
        顾大娘怔了一下,不料到这个女孩儿也听了市井里的传闻,心下抱怨曾家也真真不管束儿子、尽出混世魔王,但嘴里少不得分解:“哎,白姑娘你哪儿听人的闲言闲语?二公子远桥的模样人品都是一流的,只是心性儿风流了一些——不过你说公子哥儿的,哪有不爱俏的呢?也是他没见着姑娘这般的人物,若是见着了,那里还在秦楼楚馆里厮磨。”
        白螺听了,却只是微微的冷笑,不答一言,弄得顾大娘心里也是惴惴——这个白姑娘的脾气她也是知道的,如果她心里自己有了打算,那便任是人家舌灿莲花都是无用——却不知她如今心里打了个什么主意。
        “我要嫁,就嫁曾远歌,旁的人都不嫁。”等顾大娘不说话了,半晌,白螺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托大娘把话传给曾家——”
        见顾大娘听得目瞪口呆,白螺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样事物来、放到顾大娘的手里:“大娘你也别顾忌什么大公子不愿娶亲,你把这面镜子给他看了,他自然有计较。”
        看见顾大娘还在怔怔的看着她,白螺但笑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敛襟告退。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了,顾大娘定定看着这个白衣女子带了鹦鹉走出门去,心里还是惊诧的说不出话来。手心碰到了冷冷的东西,顾大娘低下头,看见手中那一面小小的镜子。
        径宽不过四寸,椭圆形、青铜错金,背部用金银丝镶嵌着碧叶莲花的花纹,繁复华丽,古意盈然。
        “这可叫我怎生和老夫人交代?”莫名其妙的看着手里的信物,顾大娘许久才回过神,生意也不做了,踌躇了半天,不得已、还是起身向着曾府走去。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
        “无复仙娥影,空留明月辉。”
        镜归人不归……白螺站在花间,看着手里的信笺和信上数行俊逸的行书,恍然仿佛梦中。
        玄冥……玄冥,我可是找到你了。
        “哎呀,没想到这事儿还真的一说就成!”来回信儿的顾大娘坐在大堂里,说起崔家的允婚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说起来真是怪了。这大公子本来还斩钉截铁的说不娶亲的,曾老夫人虽然极想娶姑娘过门,但也迟疑着怕大儿子不肯——偏偏我一拿出镜子,大公子就见了宝似的一把拿过去,翻来覆去的看了,当下便说是肯了。没把老夫人给乐坏了!”
        白螺没有回答。顾大娘见白螺拿了大公子的回信,便一直看个不停,心里想着多半白姑娘说了谎、两人以前便是有私情,所以才这般一个愿娶一个愿嫁。这般一想,眼里不自禁的便露出鄙薄来——别看这个白姑娘平日待人算是文静坚贞,原来就是那么回事儿。
        “哦,多谢大娘了。”白螺半天才回过神来,收了信笺笑,随口问,“那二公子那边怎么回?”
        顾大娘瞥了白螺一眼,嘴里笑道:“二公子那边也没什么不好说话的——老实说,远桥二少爷本来就有些不乐意娶亲,老夫人怕他这几年在外头玩的心野了,想给他说房媳妇——这次不用成亲了,他自然是乐得逍遥。”
        白螺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封银子来,说是权做谢仪。顾大娘推让了一番还是收了,笑吟吟开口:“崔家说姑娘单身在京城,女方这边陪嫁什么的都从简好了——就当那面花镜是陪嫁。姑娘放心等九月初九的黄道吉日——百花崔家也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长子娶亲自然要风风光光,保证半点都不会委屈了姑娘。”
        白螺只是笑笑,似乎对于这些毫不介意。
        
        “哎,雪儿,这一次我可真的要嫁人了。”送走了顾大娘,白螺关了门回到房中,忽然叹了一口气,对着架上的鹦鹉道,“以后你也不用老是问我什么时候嫁了。”
        一边叹气,她却一边笑了,重新拿出那张信笺来看,有些戏谑:“真是的,也不知道这一世的玄冥是什么模样——高矮胖瘦?希望能比上一世那个落魄秀才的样子来得稍微俊秀些吧。”
        听她含笑自语,白鹦鹉“喈”的一声,抖抖翅膀,一副“懒得理你”的表情。
        白螺重又展开信笺,看着上面的题诗,慢慢慢慢地,眉间的神色却又转为悠远凝重——这一世才刚刚开始,以后的路不必预料都是知道的。上一世眼睁睁看着玄冥死去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每想起来依然痛彻心肺,让人觉得无力和无奈。
        但是,她想她有足够的勇气、直面未来的千劫万变。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仙娥影,空留明月辉。
        如今,破镜算是重圆了,然而未来又是如何?
        ―――――――――――――――――――――――――
        小注:
        荷花(睡莲)总名芙蕖,一名水芝。……叶圆如盖而色青,其花名甚多,另谱于后。寻常红白者,凡有水泽处皆植之。
        碧臺莲,白瓣上有翠点,房内复抽绿叶。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六·花草类》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高中时远足,和几个同学去三天竺寻三生石不得,至今耿耿。
      • 花镜·蓝罂粟 二-----抱歉,上面的 花镜·蓝罂粟 没有贴完,以下是补充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啊!”在白螺微笑的时候,桌上沉睡的女子忽然间惊骇的醒来,猛的抬头,看见对面女子苍白的微笑的脸,仿佛看见了魔鬼似的,直跳起来,往门口奔去。
          “你还要去做么?你以为李秀才不知道你抓药是干什么的吗?”
          在翠玉儿奔到门边的时候,白螺冷冷的声音忽然在背后想起,令她一颤顿足。
          “那种猥琐小人……如果张大膀子忽然暴死,你的把柄捏在他手上,你以为他会放过你么?你的日子、会比现在跟了张大膀子好过么?”
          眼色冷漠地,苍白着脸、黑发如瀑的女子缓缓道,站在桌边,手里抱着一盆花。
          翠玉儿的脚步仿佛被钉住了,挪动不得半寸。她想着什么,忽然再也忍受不住似的,掩面哭出了声来:“我受不了了!……我真的一天也受不了了!他简直是个畜生!”
          “那么,你更不该为了一头畜生,陪上你自己的性命。”
          语调更沉、更冷,白螺的脸隐在房中扶疏的枝叶里,有一种不真实的美:“何况……你听见那些人的闲话了么?如果你杀夫的事情败露了,说不定连崔二都会被连累。”
          “怎么会?他是个好人——根本不干他的事情啊!”抽噎着,翠玉儿仿佛吓了一跳,抬头问。
          想起日间那些街坊的嘴脸,白螺清丽无双的脸上有厌恶的神色,抱着花盆,冷漠摇头:“人言可畏。你若不信,尽管试试好了……只是你拚着自己的命没关系,却莫要连累上旁的人。”
          翠玉儿再度踌躇起来,低下头用手巾拭着泪,不说话。
          “那么……你、你说怎么办好呢?”半晌,怯生生的,她抬头看着白衣少女,有些无助的问。然而不知道为何,她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雀跃和激动——为了方才小寐中那个梦、还有梦中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那几句低语。
          “你心里知道的。”白螺微笑起来,眼角的坠泪痣盈盈。
          她的微笑,带着说不出的魅惑和神秘。
          外面的天光已经亮了,大概是醒了见不到妻子回家,张大膀子的叫骂声又在巷口爆开来,翠玉儿的脸色再度雪白,眼睛底蓦然闪过了决绝的冷光。
          “这是一盆蓝罂粟——请你买下。”
          送客人出来,在廊下,白螺微笑着,将手中那盆花递给她。
          那是一盆非常美丽、然而纤弱的花儿。虽然只有两尺高,但是花茎却太过于纤细柔弱,用一根细细的木棒支撑着,清晨的风一吹,微微的晃动着美丽的花瓣弯下腰去,然而风一过,却依然挺直了腰。
          那纤弱中带着的一丝韧性,有别样的丰韵。
          “好漂亮。”虽然心力交瘁,然而翠玉儿一见这样的花朵,还是忍不住脱口低呼。
          白螺轻轻笑了笑,手指抚过罂粟那丝绒般的花瓣,道:“这种花儿,原先产在东瀛扶桑岛……扶桑,扶桑……”
          喃喃重复了几句,仿佛想起了以前的什么往事,白螺的眼神蓦然变得遥远起来,许久,才接道:“扶桑的女子温柔纤弱,就像这朵蓝罂粟……然而骨子里却是坚韧不屈的,能够渡过任何生活中的辛酸和险阻——”
          “希望,翠玉姑娘……你也能如这花儿一般。”
          白螺的手指恋恋不舍的从花朵上移开,微笑着,将花盆放到翠玉儿的手中:“按你想做的去做吧……不要拼得鱼死网破,会有更好的方法的——你也会有自己的幸福。”
          轻轻低语着,她的眼睛里仿佛隐藏着夜的妖魔,令人迷醉然而又忐忑不安。
          翠玉儿拢了拢散乱的鬓角,仿佛内心什么东西也被挑动了起来。然而,她迟疑着,低下头飞红了脸,低低道:“可是……我、我连买花的钱都没了——方才买的药、还是李秀才赊给我的。”
          “那么,把那包砒霜给我。”白螺淡淡道。
          “嗯?”翠玉儿一惊,抬头看白衣少女深沉莫测的脸。
          “给我。”白螺伸出了手,静静道,“就算是换这盆花的。”
          永宁巷其实徒有虚名。
          每日里,还是不停耳的听见叫嚷声,喝骂声和蜚短流长的议论。而街口张大膀子喝醉了后当街打媳妇的声音,更是每日里必有的曲目。
          夏日的天已经炎热起来,听着这些,更是让人不自禁的心烦。
          今天傍晚时分,张大膀子又是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也不问理由便动手开始打老婆。然而,最近翠玉儿却不复以前那样的激烈反抗,只是一味的哭泣求饶。
          张大膀子见她柔顺听话,觉着乏味起来,打得也不如往日起劲了。捶了几下,便哼哼唧唧的往家里走去,一摇三摆,走不了几步就趴在台阶上呼呼大睡,显然是醉的狠了。
          翠玉儿拭了眼泪,安安静静的过去,用尽力气拖起了烂醉的丈夫,一脸的无奈与隐忍。她扶着骂骂咧咧的张大膀子沿着街道走回去,夕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
          在走过花铺的时候,翠玉儿忽然抬头对着白螺笑了笑。那个笑容很隐秘,转瞬即逝。
          针线铺的王二嫂看见了,拿着纳鞋底的针拨拨头发,冷笑:“可算是认命了吧?嫁了一条狗,也就得跟着——当日里还争什么呢?白白换一顿打。”
          只有李秀才眼睛里有些疑惑的表情,或许他还念着几天前卖出去的那包砒霜罢?
          白螺看着两人搀扶着走远,在廊下侍弄着花木,眉目间有冰雪般的冷彻。
          抬头望望街口上张家那座破旧的三层木楼,风吹来,那腐朽的木窗咿咿呀呀,仿佛和着街上翠玉儿挨打后低低的抽泣声。
          她重新低下头去,在一株紫竹边上伸手摁下了一枝柔枝,看着紫色的细小的竹竿弯到了接触地面,然后轻轻一放手,“啪”的一声,欲折的枝条又柔韧的弹回原来的挺拔。
          有些人就是这样……虽然一直是默不做声的忍受、忍受,仿佛无力反抗任何东西;然而到达一个极限以后,便会在瞬间决然的爆发出潜在的生命的力量。
          ——如同那朵柔弱的蓝罂粟。   
          张大膀子死在那一天晚上的掌灯时分。
          街上好几个准备打烊的店子里的人,目睹了他坠楼的刹那。街口高楼上,黑漆漆的影子摇摇晃晃,到了楼梯边缘也不知道停步!街上的人都听见了那段早已腐朽的栏杆发出脆弱的断裂声,然后那个庞大的黑影一脚踏空,从高楼上摔落在青石街道上,发出沉闷的、钝钝的撞击声。
          连一声喊叫都没有。
          那个时间里,他的妻子翠玉儿正在李秀才的药铺里,说丈夫喝的太多了,想赊一副醒酒药。
          所有人,包括翠玉儿在内,目击了张大膀子坠楼的刹那。
          出了人命以后,永宁巷里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私语,都在悄悄散布着翠玉儿谋杀亲夫的“真相”——然,丈夫摔下楼的时候,翠玉儿却不在家中,张大膀子失足落下去的时候,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走着跌落的。
          即使是最喜欢传播谣言的王二嫂,似乎也感到这种话有些不能立足,只是看着翠玉儿皱眉头,想不出什么切实的凭据。
          李秀才却记起了那一包砒霜——于是,这个消息一传出,永宁巷里的人仿佛一下子抓住了新的证据,议论的更加活跃。
          不知道那个最好事的去私下报了官,那一日,一个仵作过到了永宁巷来。巷里所有人都带着看好戏的表情蜂拥跟在后头,只有崔二是一脸的担忧。
          看着仵作走过去,白螺在廊下直起身子拭了一下汗,唇角有微微的笑意。
          不会有什么……不会有任何痕迹留下来。
          胃里除了酒,没有毒药的成份……没有任何除了酒后失足坠楼外的死亡可能。
          仵作最后的结论,却是让所有想看热闹的街坊们大失所望。
          只有崔二高兴的搓着手,喃喃对一边的白螺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会杀人……翠玉儿可不是能作出那样事情的人啊!”
          白螺静静地笑了一下,眼角那一粒坠泪痣盈盈。
          翠玉儿的确没有做什么——
          她,不过是在丈夫再一次的烂醉以后,没有如往日一般将他扶上床酣睡,而将张大膀子放在了那个腐朽破烂的阁楼上而已……按照着平日在卧室里、头东脚西靠着北墙的睡法,将他左手边贴着腐朽了的栏杆放倒在楼梯平台上。
          如今是夏日,闷热。即使有人见了张大膀子睡在外面,也只当是图了外面的凉快。何况……在暮色中,谁都不会注意到街口三楼那么高的地方有人酣睡。
          翠玉儿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扶着丈夫睡在了那里而已。
          然后,她下去买东西……其实无论买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要人看见那一段时间里,她并不在家中。
          酒醉的人被冷风一吹便会慢慢的醒,迷迷蒙蒙中,一般而言首先想到的,便会是起床如厕。他不曾料到自己会睡在从未睡过的楼梯平台上……
          张大膀子就这样按照千百次的惯性,迷糊着翻身下了“床”。
          而左手边,便是百尺的高楼……
          他的脚没有踏上预期中的楼面,那几根早已腐朽的栏杆根本经不起他的重量,嗑啦啦的一声,断裂坠落。那个庞大的身躯踉跄了一步,便如同破麻袋一样从高楼上坠落,激起了永宁巷零落的惊呼。
          在巷子里的药材铺中,他娇弱的妻子抬起头,目睹了丈夫的“失足”。
          没有任何一丝丝的痕迹留下……哪怕是包龙图再世。
          白螺淡淡的笑了,掠了掠发丝,懒得再理睬那些嚼舌根的人们,自己转头忙碌着料理那些花草去了。   
          翠玉儿走的时候正是清晨。
          天还没有亮。她一个人提了个包袱,雇了一顶小轿子,静悄悄地便锁了家门出去。
          房子,已经卖掉了,反正也不值几个钱。闹了几个月,这事情终于是尘埃落定般的了结了。她只是想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秋日的早晨,笼罩着淡淡的寒气,永宁巷只有这个时候才是宁静的。各个店铺都还没有开张,只有轿夫的脚步声,叩响在青石路面上。
          “停一下。”走到题名为“花镜”的那个铺子前的时候,翠玉儿脸色白了白,忽然咬着嘴角,在轿中轻声吩咐。帘子掀开,美丽的妇人莲足踏出,手里抱了一盆青瓷缸儿的花草,慢慢走到花铺的檐下。
          翠玉儿低下头,将花盆默不做声的放回窗台上。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对准了闯缝儿,小心的塞了进去。
          然而,奇怪的是,连塞了几个地方,都发觉塞不进去。
          莫非,里面是贴了封条封死了的?
          “张夫人。”
          在她继续着努力的时候,隔着窗子,忽然听见了白衣少女泠泠的语声。那样的清冷而不带人间烟火气,让翠玉儿蓦然一颤——
          想起在花铺里呆的那一段时间,想起这个叫白螺的姑娘的奇怪言行,和在花铺大堂里面做的那个梦……寒冷渐渐浸没了寡妇翠玉儿的心。
          是她!在梦里,那个天籁般对她面授机宜的声音就是这样的!
          那个梦……那个被引导的、真实得和后来发生的事情一摸一样的梦。
          梦里那个冷静甜美、恶魔与天使混合一般的声音。
          “钱就不必了……一盆花,哪里值了那么多。”没有开窗,然而白螺的声音静静传来,不容反驳,“夫人已经付了钱了,白螺并不是爱财之人。”
          翠玉儿的脸色却更加复杂,眸中有隐隐的恐惧,颤声轻问:“那么你、你要得又是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白螺不过一个种花的女子……”隔着窗子,白衣女子的身影绰约不定,声音却是冷漠洞彻的,“我播下种子,便任由它自己开花结果……我,只是看着而已。无论是善花、还是恶果,都于我无关。”
          “罂粟它的花美丽,然而结出的果却既可医人、亦可毒人。善恶本无定则,只在一念之间啊。好好养护这棵蓝罂粟吧……结了果,便可以分赠那些如你一般的女子。唉……”
          “雪儿,送客吧。”
          话音一落,窗子后面那个绰约的影子便淡去了。
          翠玉儿的手指冰冷,忽然听见扑簌簌一声,居然是那只雪白的鹦鹉从墙上不知何处的洞中飞出,停在廊下,一叠声的叫唤:“送客!送客!蓝罂粟!蓝罂粟!”

          孤单单的在清晨的寒气中站了半晌,翠玉儿抱着那盆花,走回了轿中。
          清晨的风微微的吹来,怀中的蓝罂粟晃动着美丽的花瓣弯下腰去,然而风一过,却依然挺直了腰。纤弱中带着的一丝韧性,那是生命的丰韵,和对于幸福的执念。
          即使结出的是带着罪恶的果实。
          看着怀中花叶扶疏的罂粟,一朵盛开另外一朵结出果实,翠玉儿忽然有一种想把它摔得支离破碎的冲动——她再也不要见到这种花。
          轿子走出了永宁巷,再转弯,再转弯……
          就快要出了泉州城了吧?她撩开了帘子,看见了城门口挑着担子等候的男子的身形。
          崔二似乎在那里等了很久了,初秋的寒风中,他搓着手,有些喜悦忐忑的看着轿子前来的方向。虽然平日碍于她是有夫之妇,他只能同情她的遭遇而不敢说别的,然而,到了今日,他们终于能有在一起厮守的可能。
          翠玉儿疲惫的眼睛里,忽然涌起了苍茫的笑意。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有什么罪孽,就让她来背负吧!
          她的指甲,狠狠的掐断了结出果来的花茎,捏碎了球形的果实。看着轿子一步步的移向泉州城外,她将沾满白色浆汁的指尖,放入嘴里慢慢地吮吸。
          好苦……好苦的果实。
          然而,那样魅惑的苦涩,却能让人沉沦其中永不愿醒来。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好像每个小故事都是嘎然而止似的。
      • :)所以叫做悬念小说,让人有所困惑
        • 好看,好看。。。。请继续噢。
    • 每读一篇,都觉得回味无穷,欲罢不能啊!沧月真棒,现在我成了她的FANS了,花镜只有这几篇,555,她什么时候再续写啊,沧月~~。
    • 全部读完了。。。没有了吗??
      • 亦凡公益图书馆有其他类似的小说,不过《花镜》只有三篇
      • 我也想读啊,可到目前为至,作者只出了这几部,这里可是全部的《花镜》啊。沧月的其他小说,我也喜欢,不过最喜欢的还是《花镜》系列。等吧~
        • :-))............ 同等,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