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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C

第二章 赵胜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生活的年代是一个群雄并起的时代,在那时周朝已是名存实亡,而七个国家之间
则是明争暗斗,摇摆于合纵连横间,背信弃义,落井下石,只希望能够在别国间的战争
中得到好处。这样纷乱的一个年代正应该是成就英雄的时代。
而我则常常会想,我到底是不是英雄呢?
我是一个十分出名的人,人们都传说我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说我的英俊潇洒,风
流倜傥,并世无双,因此很多人都以能成为我的门客为荣。那时豢养门客蔚然成风,许
多重要的人物都以自己所养门客数目的多少和门客的贤能程度作为自身贤与不肖的一种
写照,于是王室的成员就想方设法的宴请贤士,以达到门士众多的口碑,而我正是其中
的佼佼者。
无论何时,我都是众多赵国少女的偶像,她们以能近我为荣;我更是很多贤士的主
公和好友,他们都以能事我为傲。表面上看来我是如此完美无缺,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再
也无人可与我相提并论,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在深深地嫉妒着一
个人,这种嫉妒是如此的深入骨髓,以至于我甚至会因为梦见他而霍然惊醒。这时我便
会想起他轻袍缓带的身影,想起他旷世无双的学识;我就会想,什么时候我才能超越他,
我才能摆脱久居人后的耻辱。
每当我这样想时,我的心里便会变得一片冰冷,因为我知道终我一生我都无法真正
地超越他,有时我甚至认为他实在不该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人,或者他只是我的一场恶
梦。然而他却不可避免地确实存在,而且一直在我的周围,他就是我妻子的弟弟——魏
国的公子无忌。
在我二十岁那年我亲自至大梁城迎娶魏国著名的无尘公主为妻,并与她的弟弟魏无
忌成为好友,但在我回到赵国以后,我发现公子无忌竟成为了我的一个梦魇。
时光飞逝,从那时到现在已是四年过去了,但我却仍能清楚地记起四年前在魏国和
暖的春光下那个脸色略显苍白的少年。
那时无忌还只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却已名动诸侯,我记得在正午的阳光下,
无忌的额角光洁而睿智,他抬头看着我,于是我便看见了他奇异的眼眸。对于一个人的
好感,经常会因为一个奇怪的原因而莫名其妙地产生,当我看见无忌的眼睛时我便发现
我已开始喜欢这个少年,有些人仿佛天生就有吸引别人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想接近他,
无忌就是这样的人。在那时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在我的一生中,我最痛恨的一个人
竟会也是他,是那个一见面就抓住了我的心的瘦削少年,是那个游刃于东方六国,独力
维持着东西平衡的强者,是那个率领八万魏军击败百万秦军的围困,将赵国挽救下来的
英雄。
他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心里最痛恨的人。
从那时起,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是无忌,他会否也像我这样
呢?但这却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问自己这个问题时,我就会发现,其实我根本就
不知道无忌会怎样做,他仿佛永远是一个离我很远的谜。
我曾有一个十分宠爱的姬妾,她来自越地,面容白皙而美丽,身体轻盈,舞蹈时有
若飞仙,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越姬。我曾沉迷于她美丽的身体而无法自拔,但我却在非
常爱她时,不得不杀死了她。
在我的邻家住着一个自小跛足且面貌丑陋的人,我经常会设法接济他,但每次他都
将我的钱物退回,我并不在意,我不认为他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我的接济只是因为我是
一个礼贤下士、重士轻财的贤人而已。我并非刻意去经营我的名声,在我看来这是一件
十分有趣的游戏,我乐于将周围的人玩弄股掌间。通常以我尊贵的身份,若是折节下交
的话,必然会使对方感动至痛哭流涕而一心一意听命于我,难得有几个不为我权势所动
的人,那么最后可以征服他们的心,对我来说是一件其乐无穷的事。无人时我经常会暗
想,若那些一心一意效忠于我的所谓贤士知道我心里如此游戏的想法,不知他们会否泣
笑皆非?有时我会忍不住想,也许在骨子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足以担当重任的人。
有一日那跛足人忽然来拜访我,我本以为他已被我感动,谁知他竟对我说,我的爱
妾越姬在楼上看见他提水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不能忍受这种羞辱,要我将我的
爱妾的头给他。
我乍听之下,不由大吃一惊,奇怪竟会有人提出如此过分的请求,但我仍压下恼怒,
含笑说:“先生请回,我会派人把她的头送给你。”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我便想起
了越姬轻盈的身子和一双纤细修长的腿,与眼前这个丑陋的瘸子相比,这种天壤之别简
直是一种会刺痛人心的讽刺。
我命人将越姬叫到我的面前,她并不知大祸将临头,打扮得异常娇艳美丽,她必是
想抢回因为无尘到来的原因而失去的宠爱。我默默地注视着她美丽的脸,想起过往曾经
的恩爱,想起她美丽柔滑的双腿于指尖所留下的丝缎般的感觉,想起她翩翩起舞时曼妙
的身姿……
我说:“越姬,你快乐吗?”越姬愣了愣,有一瞬间,我看见她眼中一闪而逝的迷
茫之色,但她马上撒娇地依偎在我的身上说:“公子,你已经好久没有召见过越姬了,
越姬天天想你,想得心都痛了,怎么会快乐呢?”我含笑看着她做作的脸,想起那个胆
怯的越地少女,在初进入平原君府时美丽而干净的脸,那时就是这种干净吸引了我,使
我深深地迷恋上她。然而人世几世,现在越姬的身上已再没有那个单纯少女的影像,而
完全和一个宫廷贵妇一样,每日只是苦苦思索如何与别人争宠,如何用金粉锦缎将自己
装饰起来。到底是谁改变了她,难道是我的平原君府吗?
越姬推了推我说:“公子,您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只顾盯着人家看?”我笑了笑
说:“越姬,你和刚进宫时不同了!”越姬甜笑说:“怎么不同,是不是比以前丑了?”
我含笑说:“怎么会,当然是比以前漂亮多了。”越姬把身子俯在我的怀中,撒娇地说:
“公子,你好坏啊!”我的手无意识地抚着越姬的背,漫不经心地说:“越姬,刚刚隔
壁的瘸子来找我,说你看见他提水,忍不住失声大笑,是真的吗?”越姬微微一愣,她
的眼中迅速地掠过了一丝怨毒之色,她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却只见到我的笑意,于是她
坦率地说:“是的,我是曾笑过!公子,公子……”越姬轻轻摇着我的身子说:“您不
知道他的样子有多可笑,一拐一拐的,简直像个鸭子。”越姬掩口而乐,我含笑看着她
一言不发,越姬的笑声慢慢地变得尴尬起来,她疑惑地说:“公子您怎么了,您生越姬
的气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却仍含笑说:“我并没有生气,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会
生气呢?不过……”我还没有说下去,越姬已经兴高采烈地说:“我就知道公子不会生
气,公子怎么会为这样的小事气越姬。那个瘸子真是个讨厌的人,竟会为这种小事麻烦
公子。”我轻叹一声说:“越姬,你知道他要我怎样惩罚你吗?”越姬愣了愣,她疑惑
地说:“惩罚?”她抬头看着我的脸说:“公子您会惩罚我吗?”我忍不住露出了一丝
嘲讽的笑意,“他要我杀了你!”越姬身子一震,她认真地凝视着我的脸,小心地说:
“公子您不会为了这件小事就要杀越姬吧?”我轻叹一声,手指抚上越姬美丽的双腿,
我在上面贪婪地抚摸着,心中已有了决定。我说:“越姬,也许你不到平原君府会更幸
福一些。”越姬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异常,她疑惑地注视着我,轻声说:“公子,您真
得会为了一笑而杀我吗?”我含笑看着她说:“若我不为一笑而杀你,我又如何使天下
人服我?”越姬的双唇微微颤抖,她的声音如秋风中枝头的树叶,“公子,您真得如此
狠心?难道您忘记了越姬曾是您最宠爱的人吗?”我忍不住又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
我说:“即使你现在是我最宠爱的人,我还是会杀你,何况你根本不是。”越姬的脸苍
白得毫无血色,她静静地凝视着我,眼中慢慢地露出了一丝冰冷的恨意,她淡淡地说:
“如果是无尘呢?你会不会杀她?”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却仍然含笑看她,我觉得我的
嘴都快笑酸了,可是我却无法忍受这种滑稽的感觉所带给我的刺激,我几乎已要哈哈大
笑。我说:“越姬,无尘与你不同。你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越女,杀了你,就算是你的
亲戚也不会认为我杀得不对,而天下人只会说我重士轻色;而无尘却不同,无尘是魏国
的公主,如果我杀了她,魏国的公子无忌……”说到这个名字时,我稍稍顿了一下,我
感到心里的冰冷,“他必会找我算帐,那时赵国就危险了。”越姬吃惊地看着我,我看
见她的眼眸慢慢变得冷静起来,我也看见她眼中的鄙夷之色,我心中一片冰冷,脸上笑
意却越来越浓。越姬淡然一笑说:“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
越姬的头已被我装在锦盒中派人送给隔壁的瘸子,我心里一片茫然,不知是什么感
觉,我一直在想着越姬最后说的一句话,“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天空中飘着一朵朵洁
白的云,我长久地凝视着蔚蓝的天空,默默在心中询问自己:“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赵国的春天总是会有这样晴朗的蓝天,我却并不会去注视,我的生活一直离天空太远,
我是一个主宰赵国生死存亡的成功的政客。浮云飘渺,变幻莫测,我想起我问越姬的话:
“你快乐吗?”不知何时,无尘默默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忽然惊觉,便看见无尘酷似公
子无忌的大而哀伤的眼,我看见无尘眼中的哀愁,我知道她必是为越姬的事而来找我。
我说:“如果是无忌,他会否这样做?”无尘默默地注视着我,她眼中的哀愁似乎已从
眼眶中溢出,而淡淡地飘满了我周围的空间,我的心仿佛更加寒冷,我已知答案。无尘
说:“无忌决不会为了一笑而杀人。”我仰天大笑,我无法抑制心中滑稽的感觉,我说:
“人人都说公子无忌重士轻财,贤能无人可出其右,难道士人与美女之间,他会选择美
女吗?”无尘轻轻叹了口气,“胜,你并没有听我在说什么,你为了超过无忌而费尽心
机,但你可知道你到底不是无忌,也许你会觉得做一件事时,你在按无忌的标准去做,
但无忌却恰恰不会这样做,对无忌来说,人命是他非常重视的东西,他决不会为了虚名
而轻易攫取别人的性命,但你却不同。你只求结果,并不计较这过程中会牺牲多少人命。
胜,你不是无忌,你永远不会是无忌。”我看着无尘忧伤的脸,觉得弥漫在我周围的哀
伤气氛已在慢慢地侵入我的肌肤,我开始感到无法压抑的恼怒,我忍不住冷冷地说:
“为什么你老说我比不上无忌,为什么你总要把我和他比,你忘记无忌只是你的弟弟,
他无论如何好,都永远只是你的弟弟,而我却是你的丈夫,是你要依赖一生的丈夫,难
道你宁可你的丈夫不如你的弟弟吗?”无尘轻轻摇头,她说;“胜,你又何必如此,并
不是我要把你和他比,而是你自己在不停地与他比较,你无论做什么总是想无忌是否会
这样做,但是你为何要用无忌的标准要求自己呢?难道你忘记了你也是名动诸侯的四公
子之一吗?为何与无忌相交后你会变得对自己这样没有信心呢?”我无言以对,只感到
自己冰凉的心,窗外天空蔚蓝,浮云飘渺,一朵黑色的雨云慢慢地出现在赵国美丽的春
天的天空中。
这一年的春天,秦将白起率百万大军围困邯郸。
我并没料到去年十月在长平之战中做出派赵括领军出战的错误决定竟会导致今日如
此无法收拾的局面。
我仍然记得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在赵国的宫殿中侃侃而谈的风采,那时他丰富的
学识和清晰的头脑征服了所有的人,即使是著名的将领廉颇在他面前也相形见绌。
而长平之战竟会是他人生的终点,我想起那个忧伤的老妇在大王的宫殿中具有预见
性的陈词,她的悲哀不仅是为了她的独子赵括,也为了长平被坑杀的四十万的赵军。我
仍然记得当这个消息传到邯郸时,整个赵国都城的惶恐不安。我记得赵王的脸色一下变
得毫无血色,而宫殿阶下整齐肃立的文武大臣手足无措地窃窃私语。我听见宫城外邯郸
的百姓哭泣的声音,那哭声由日到夜地由四面八方传入宫中,延续了三个月还未断绝,
这种不停的哭泣使邯郸城所有的人都无法在夜里成眠,致使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灰败无
比。
在这时候,我却惊奇地发现我的麻木不仁,我并不觉得哀伤,也不觉得忿怒,我看
见别人的哭泣,也看见有些健壮的人自发组成敢死队,要杀死刽子手白起。我心里暗暗
冷笑,悲哀又有何用,悲哀并不会使死人复活,而那些扬言要杀死白起的人则更加可笑,
以乌合之势,只会使赵国死去更多的男人。
我下令将这些人看管起来,一直到他们冷静后才能释放。我看着赵国的街道上穿着
黑衣的妇女,就仿佛看见了赵国已动摇了的国本。
这种席卷全国的哀伤一直到今年的初春才有减弱的趋势,就在这时,白起率领百万
大军包围了邯郸。
赵惠文王十年四月,我决定到楚国向春申君求助。
赵国的春天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在一片春光明媚中,我经常会率众至赵魏的边
境狩猎。遥望南方的魏国,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大梁城优美的城池和奢华的民风,我并
不喜欢大梁,因为与邯郸比起来,它显得过于华美。柔和的春风从南方吹来,便如大梁
城那少年淡淡的笑容,这时在温暖的阳光下我便觉到一丝寒意,他温暖的笑容在我眼中
便如太行山顶的冰雪。
我会不自觉地跨入魏国的边境,然后再离开。看着那些魏国边境驻守者警惕的眼,
我的心中便有一丝快意,我希望这种故做不经心的行为会使魏王和公子无忌觉到一丝困
扰,但是料事如神的魏无忌是否会猜透我的心思呢?
今年的春天却一切都不同了。
我看着无尘哀伤的脸,说:“明天我就要去楚国了……”无尘没有回答,只是静静
地凝视着我,我难以抑制心中的期盼,但无尘却仍然没有说话。
我淡然一笑,走出了我巨大的书房,温暖的阳光立刻落在我的身上,我却有不寒而
栗的感觉。
在杨柳树旁,我看见一个中年儒者倚在低矮的树枝旁,他身穿一件奇异而可笑的红
色长衫,手中提着酒葫芦,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隐约中觉得我的门客中仿佛有一人经
常被旁人嘲笑为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者。
我转过身,我不想又被人打扰,但那个人却很及时地说:“公子明天就要去楚国
了?”我叹了口气,已猜到了他下一句话是什么,我转身说:“是的。”那人并不向我
躬身行礼,他仍然拘傲地依在树干上,目光飘忽不定地游移在天空中,我注意到他鲜红
的衣襟上的酒渍,我皱了皱眉,我并不喜欢这种桀傲不逊的品质,我淡淡地说:“先生
何以教我?”那人低下头,我看见他从眼皮低下偷偷地斜视着我,他故作漫不经心地说:
“听说公子要挑选二十个智勇双全的人一起去楚国,但现在却只找到了十九人,第二十
人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回头看了看仍在吵吵闹闹争论不休的议事厅,又一次觉得
无法压抑的烦躁,那个人不屑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喃喃自语说:“真是一群饭桶。”
我瞟了他一眼,说:“先生有什么高见?”那人凝视着我,故作冷漠的眼中有难以掩饰
的欲望,他忽然一跃到我的面前,身手敏捷而灵活,这多少使我吃了一惊,他热切地注
视着我说:“带我去,我会让你成功。”我皱了皱眉,退后两步,和别人过分的接近使
我全身不自在,我说:“你凭什么这样说?很多人都说过这句话,我凭什么该相信你?”
那人微微冷笑,他说:“不凭什么,但你现在却已经没有选择。”我愣了愣,有点不耐
烦地想,这个世界上狂妄的人真是太多,我漫不经心地折下枝头一朵刚刚盛开的花朵,
说:“是吗?”我已准备转身离去。
那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不耐,他跨前一步,狂热地注视着我说:“如果没有我,
你的合纵一定不能成功。”我有些泣笑皆非的感觉,我有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这
样想?你不知道春申君黄歇与我之间的友谊吗?”那人嗤之以鼻,他冷笑着说:“友谊?
公子居然会相信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吗?”我沉默不语,他这种轻浮的态度虽然使我感
到厌恶,但他说的话却有些打动了我的心,红衣儒者窥视着我的脸,脸上露出难以掩饰
的得意之色,“公子也并不是十分相信友谊的,是吗?如果公子真地这样相信黄歇,公
子又何必亲自去楚国呢?只要派个使者去,就像向魏国公子无忌救援一样。”我厌恶地
盯着他自以为是的脸,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真讨厌,你不知道在我的面前说话应该采
取怎样的态度吗?你怎么这样狂妄?”红衣儒者狡黠地盯着我,在他的眼中我看见了隐
藏的不屑,“公子不会这样气量狭小吧?为了赵国,公子也不该嫉贤妨能,而像我这样
的人正是公子现在最需要的。”我心里一惊,这个红衣儒者居然可以看穿我的心。我转
过身,避开他猎狗般窥探我的眼睛,我说:“好,我带你去楚国,如果合纵成功,我会
给你荣华富贵,但如果失败的话,我一定会杀了你。”我转身而去,听见身后那人喃喃
自语地说:“锥在囊中,今日才得脱颖而出。”我不由哑然失笑,回头说:“还没有请
教先生尊姓大名。”红衣儒者翻了翻双眼,用一种骄傲而奇异的声音说:“我叫毛遂,”
他顿了顿,很快地接着说,“天下必会记得我的名字。”
一个月后,在楚国的宫殿中,毛遂竟真得以他的狂妄自大和胆大妄为制服了楚王。
楚国全体侍卫和我所带的十九个门客吃惊地看着毛遂仗剑冲到楚王的面前逼他喝下同盟
血酒的情形,他用自己独特而狂妄的语调说,楚王地大兵众又有什么用,五步之内我就
可以使大王血溅台阶,楚国的兵士能救大王吗?
我看见楚王苍白的脸色,他嘴唇有些颤抖地说:“是的,敞国必定如先生所请。”
我心里不无幸灾乐祸,我想一直避而不见的春申君黄歇知道这个结果时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举起面前歃血的酒一饮而尽,我注意到楚王苍白纤细的手指不情愿地拿起了酒杯,在
喝下血酒前他问毛遂:“先生是谁?”毛遂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又一次见到了他眼中的
不屑,在楚国的宫殿中响彻着毛遂奇异的语音,“我叫毛遂,天下必会记得我的名字。”
定纵的当天晚上,黄歇终于亲自到驿馆见我了,在楚国春天惨淡的月光下,我觉得
黄歇的脸色有些不同寻常的苍白。我不由想起两年前,四公子宴聚泰山时,黄歇所表现
的与众不同的沉静与智慧,那时在泰山上把酒言欢的和协气氛已不再存在于我与黄歇之
间。
黄歇与我漫步于驿馆的亭轩间,南地多水,即使这国宾的驿馆也已是水榭楼台,与
中原不同,我看着九曲栏杆下粼光不定的水纹,忽然觉得南地人喜水,性情也便难免摇
摆不定,也许外表最沉稳可信赖的黄歇反而是四公子中最反复无常的人吧!
黄歇说:“江南的春日多雨,今天已是难得的晴天。”我抬头看了看朦胧的月光,
群星几不可辨,我说:“我听说江南之地每多瘴疠,两年不见,你仿佛也清减了。”黄
歇淡然一笑,“楚国的气候确是不可与中原诸国相比,但我自小便在这里,也不觉得。
只是这两年外忧内患,难免见老了许多,不似你和无忌,年少英雄,天下还要等你们去
维护。”我笑了笑,不置可否,感觉我和黄歇之间的距离又远了许多,一种疏远而陌生
的气氛开始弥漫在我和黄歇之间,我说:“我已派人向无忌求助,过不多久,他大概也
要到赵国去了。”黄歇说:“如果田文也去的话,我们便可以重温当时啸傲泰山的友
谊。”我心里暗暗冷笑,忍不住说:“原来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友谊。”黄歇面色如水
般冷静,他说:“胜,你毕竟还是误解了我。”我笑了笑,说:“去年时,田文做客赵
国,不知为何事,竟屠一县而去,为了这件事,我曾派人去交涉,后来得到消息说,竟
只是因为有人嘲笑他身材矮小,他一怒之下,不惜杀死了一县的人。我知道他一向对自
己的身材耿耿于怀,也不想为这件事而使齐赵两国交恶,但他的所作所为却毕竟有些不
合常理。”黄歇轻轻叹息,“田文本就心胸狭窄,不可容物,但他做出这样的事却还是
有些不可理喻,也许只有无忌才能化解他胸中的暴戾之气。”我说:“你的军队何时可
到?”黄歇笑了笑,并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无忌何时会到?”我说:“我回去后,
大概他也会到了吧!”黄歇说:“你以为无忌真得会有求必应吗?”我奇怪地看了黄歇
一眼,看到黄歇脸上奇怪的神色,我说:“无忌就算不是为了赵国,也会为她姐姐而
来。”黄歇轻轻叹息,他说:“胜,你知道吗?其实在我们四人中真正得天独厚的只有
你。”我愣了愣,不知黄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黄歇仰头向天,说:“人心的不可测,有时便如楚国的天气一样,今朝可能酷暑难
当,明日又可能风雨大作。”我抬头看了看楚国天边那一轮朦胧的圆月,有些明白黄歇
的意思。其实四公子真如外表看来如此风光,可以把持国政吗?只有自己心里才知道。
我说:“仁途险恶,虽然我是赵王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其实也与你们并无不同。”
黄歇说:“无忌虽会一心助你,但魏王慑于秦国威势,却不见得真会发兵,而无忌却必
会设法领兵而去,可能自此之后无忌的处境就会有所不同了。”我垂首不语,心知为了
赵国的安危,我决不会顾及这样许多事情,而无忌不顾一切来救我,难道不也是为了魏
国吗?其实在此乱世,连自保都堪虑,又有谁能顾得了许多呢?
我说:“明天我就回邯郸了,我会在邯郸等待你和无忌的到来,无论如何,我都相
信无忌一定会来的。”黄歇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也会来的。”我抬头看见黄歇一双
诚恳的眼眸,两年前,泰山上无国别的友情又重新回到了我心头,我与黄歇相视而笑,
黄歇忽然说:“若我不是春申君,你会否与我成为朋友?”我笑了,说:“若你不是春
申君,无忌不是信陵君,田文不是孟尝君,而我也不是什么平原君,也许我们才会成为
真正的好友。”我顿了顿,说:“不过若我们都不是,我们又如何会成为好友呢?”黄
歇仰天大笑,他说:“不过现在不也很好吗?”我也仰天长笑,其实没有人能选择自己
的命运,我虽然是著名的平原君也同样不能,原来王侯将相与平民百姓竟是如此的相同。
黄歇忽然说:“那个什么毛遂,真是个急功近利的人。”我笑了笑,说:“我也是
这样想。”
赵惠文王十年七月,魏国的信陵君率八万魏军与楚国春申君的军队会合,战于邯郸
郊野,大败秦军,白起仓促率军而逃,邯郸之围遂解。
两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无忌。
在平原君府巨大的花园中,无忌、黄歇与我再一次相聚。
我从越地延请来的歌姬若有若无地弹奏着越地柔美的乐曲,有两个舞姬身披透明的
轻纱翩翩起舞,比情此景我觉得异常熟悉,我不由得想起刚刚被我杀死的越姬。
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感觉赵国夏日的空气中笼罩着一丝沉重哀伤的气氛。
无忌身着一件朴素的布衣,黄歇则身穿楚国传统的暗红衣服,而我则锦衣华袍。我
知道在四公子中,我是最俊美雅逸的一个,但不知为何,每次当我面对无忌时,我总会
有自惭形秽的感觉,我一直认为只有真正的贵族才在身穿白衣时,也会有雍容的气派。
不知为何,无忌眉宇间竟仿佛隐有重忧,我从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有事无法解
决。
我说:“无忌,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晚。”无忌笑了笑,举起酒杯,我无法看清他
杯后的脸,他说:“我杀了晋鄙。”我心里一惊,想到黄歇在楚国说的话,看来黄歇都
料对了。
我说:“是魏王不肯发兵?”无忌轻轻叹了口气,淡淡地说:“他也有自己的理
由。”我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知道对无忌来说,他已是背叛了魏国,我看着
无忌大而忧伤的双眸忍不住想,若是我会否有这样的勇气。
凉风习习,那艺姬的乐声断断续续,有若呜咽。我抬头看见无忌和黄歇形容竟都有
些憔悴,我想我自己大概也是如此吧!这几年西秦益发壮大,而东方六国却仍然勾心斗
角,互不相让,若是仍如此下去,想来秦国蚕食中原之日也不远了。
我说:“秦国终究是中原最大的忧患。”黄歇笑了笑说:“胜,若是三晋又可联合
的话,应该可与秦国一较长短。”我与无忌相视一笑,我淡淡地说:“楚国地大兵众,
又与秦有世仇,却一直韬光敛锐,不肯与秦国正面冲突,不知为何啊?”黄胜忍不住笑
道:“胜,你仍是寸步不让,连你都如此,东方六国又如何能联合抗秦呢?”我愣了愣,
默然无语。
我转头去看无忌,却觉得无忌神思似乎已飘远到物外,在他的脸上我似乎看出了一
线奇异的忧伤的意味。我觉得在他的脸上出现这种神情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因为他永远
是镇定自若,甚至是麻木不仁,我曾经想无忌就是为了这个乱世而生,他仿佛永远是铁
石心肠,并不曾有过脆弱的、伤神的,不为乱世而存的私情,但现在无忌的神情却有些
奇特。
平原君府的花园中阳光异常灿烂,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一种浓重的哀伤气氛横
亘在赵国美丽洁净的天空中,这种感觉使我有些心烦意乱。我拿起酒杯,却看见无尘神
色忧郁地出现在花园中,我看见她凝视着无忌的眼神,我心中一沉,我从未见她用同样
的眼神凝视过我。
无尘说:“无忌,刚刚有消息从魏国传来了。”我看见无忌的脸色仿佛更加苍白了,
他拿起酒杯漫不经心地说:“是什么消息?”无尘神情看起来有些怪异,她说:“候嬴
死了。”无忌喟然长叹,“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无尘凝视着无忌的眼睛说:“如姬也
死了。”
赵孝成王五年的冬天,我度过了二十九岁的生日。
这一年赵国的冬天异常地冷,但却一次雪都没有下,窗外的天空阴沉如水,我坐在
书房地火炉前,喝着姬妾温好的酒,看着窗外阴暗的天,猜测必有一场大雪。
被我派去请公子无忌的人回来说公子并不在府中,我听着北风烈烈的声音,说:
“这么冷的天,他还有兴致出游?”“公子拜会毛、薛二公去了。”我淡然一笑,不置
可否,距邯郸之战已有六年了,六年来无忌一直留在赵国,虽然魏王屡次派人请他回去,
但他却一直没有走。我不知他为何不肯回魏国,只感觉自邯郸之战后,无忌似乎有了些
改变。
我记得六年前,邯郸之战胜利后,在平原君府美丽的花园中我宴请无忌及黄歇的情
形。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黯淡的心情,我想无忌的改变大概完全是因为一个消息,无尘
所带来的一个消息。我还记得在无忌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苍白的脸色,虽然他一句话也没
有说,但我却已感到他的悲哀。他仍然如故喝酒,如故谈笑,我却觉得他已带上了一个
面具。
我感觉到北风如刀的寒意,我知道我又比六年前瘦弱许多,现在我的脸色也像无忌
一样终日苍白,我并不喜欢这种肤色,它使我联想到了死亡。但我却又无可奈何,过多
的酒色笙歌已如白蚁蛀蚀江堤一般腐朽了我的健康,我已不复是六年前的翩翩美少年了。
对于别人来说,二十九岁应该是生命的黄金时期,正该建功立业,成就一番大事,
但对我来说,也许是少年成名的原因,到二十九岁,我觉得我已衰老如老翁。我抚摸着
身旁姬妾柔滑的肌肤,觉得生命便如天空一般灰暗。
无尘慢慢地坐在我的对面,从我手中拿走了酒杯。我听见她温婉美丽的声音说:
“胜,不要再喝这么多酒了。你和无忌两个为什么都要喝这么多酒呢?”我看着她依然
年轻如二八少女的脸,有一种嫉妒的感觉,为何岁月并不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为
何我已如此衰老,她却仍然如此美丽。
我说:“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怎么不去看你的弟弟?”无尘轻轻叹了口气,她
说:“胜,我听说你又病了,为何不告诉我?”我淡然一笑,说:“你早就说过我日日
通宵达旦地饮酒,必会死在酒色上,现在我确实因为酒色而获病,我怎么敢让你知道?”
无尘凝视着我,我便看见她大而哀伤的双眸,无尘说:“胜,你何必总是和我赌气?就
算你恨我,就算你恨无忌,你也不必总是和自己过不去。”我忍不住仰天大笑,仿佛是
听到了什么异常可笑的事情,我说:“我恨你?你是我美丽温柔体贴的妻子,我怎么会
恨你?而无忌是救了整个赵国的大恩人,我更没有理由去恨他。”无尘轻轻叹息,她并
不跟我争执,她说:“胜,你知不知道,你的脸色真得很苍白。”我斜睨着她,我看见
她忧郁的神色,我知道她必是以为我已活不长久,我淡淡地说:“若是我死了,你会留
在赵国,还是回魏国去?”无尘轻轻摇头,她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了我的身边,她握
着我的手,她的手纤细而温暖,而我的手却寒冷如冰。我看见她眼中的怜悯之色,我听
见她说:“胜,你知不知道,你很任性?”我感觉到她手上的温暖,但却无法温暖我的
手,我开始变得忿怒,我摆脱了她的手淡淡地说:“你的弟弟兴致真是很好,这么冷的
天还和毛、薛两个闲人治游,他这样轻薄的行为真象一个闻名于世的著名公子吗?”无
尘说:“我真想不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注意到无尘语气中暗藏的不屑,“毛、薛
两人的贤名连我这个妇人都听到过,你却一直不肯折节下交,从来没有亲自拜访过他们,
现在无忌与他们交游甚密,你却说出这样的话,你真是闻名于世的四公子之一吗?”我
默然不语,我感到心中的寒意如窗外的北风,我拿起桌上的酒杯,杯中的酒已经冷却了,
我紧紧地握着,就像握着我已经冷却的心。
我说:“要下雪了。”无尘大而哀伤的眼睛忧郁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现在连我也觉得我活不长久了,隐隐地,我觉得这将是我生命中最后的冬季。
这一年的十一月,秦昭王派人请我去秦国,我知道他必是为了我的门客魏齐与范雎
宿怨的事情,但我仍决定赴秦。
我在秦国逗留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中,我因无法适应秦地恶劣的气候,宿疾又一
次发作,在秦地荒芜的黄土地上,我的身体越来越坏,我知道,我人生的道路已不长了。
秦昭王要求我交出范雎的宿敌魏齐,他说范雎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他要我不要为
了一个魏齐而破坏秦赵的友好关系。
我含笑看着他,想起七年前长平之战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的仇恨,我说:“大王待
范大夫的心情,我都明了,大王要为范大夫报仇,是要做一个有义之人。但是现在魏齐
是我的门客,若我出卖了他,那我岂非成了一个无义之人吗?”秦昭王并不再勉强我,
他只是留我在秦国,以上宾之礼待我,却一直不说放我回赵国的事。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无非是想以我为人质来换取魏齐,无论是谁都不会认为堂堂的平原君的命还不如一个
魏齐。
我想起在我决定赴秦时,无忌对我说的话,他说:“若秦昭王要用你来交换魏齐的
话,我是否应该交出魏齐呢?”我回头看他,我发现无忌的面颊竟和我有些神似之处,
在他的脸上我仿佛看见了这半年来一直笼罩在我脸上的死气,我知道我的寿命已不长久
了,但无忌呢?他还会活多长?四公子中以我和无忌年纪最幼,难道先死的竟会是我们?
我想起六年前黄歇在楚国对我说的话。
我说:“若真的如此,不要交出魏齐。”我看见无尘忧伤的神情,我希望她说:
“你不要去秦国。”但她什么也没说。
秦国的咸阳城与中原六国有很多不同之处,人民都穿着可笑而臃肿的灰色衣服,而
王宫的大臣身着一色的黑衣。我觉得他们穿得仿佛是丧服,我知道我希望回邯郸去,我
不希望死在异地。
一个月后,我已不能起床走动,每天只是不停地咳嗽,看着窗外灰败的天空,我想:
不知赵国是否正在下雪。
秦王终于派人将我送回赵国,他大概是认为我要死了,所以觉得留我也没什么用处。
在我的马车进入赵国国境地时,灰暗的天空中飘下了一片雪花,我把手伸出窗外接
住那片雪花,问来迎接我的无忌:“这是赵国的第几场雪了?”无忌骑在马上,抬头看
了看天空,又一片雪花落下,落进他的眼中,无忌闭上眼睛,他说:“这是今年的第一
场雪。”我把手伸出马车外,接住另外几片雪花,我看着它们在我的掌心溶化,心里有
一种难言的酸楚。
我转过头看着无忌在马上的身影,想起春天时,我还和无忌一起在太行山上打猎,
时移事迁,还不到一年,我便成了今日的光景。
满天的大雪纷飞中,我被抬进了无尘的房间,我感到如刀的寒意,我第一次发现赵
国的冬天竟是如此的冷,我知道我的路马上就到尽头了。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房间,只有无尘一个人静静地守在我的身边,我看着她苍白的面
颊和大而哀伤的眼睛,我忽然想:我从未见过无尘流泪,不知她流泪时是什么样子。
我说:“秦王为何会放我?是因为我要死了吗?”无尘垂下头,她说:“我命人杀
了魏齐,用他的头换你回来。”我心里有一种很滑稽的感觉,我想笑,却只发出了一串
咳嗽,我说“是你的命令,还是无忌的命令?”无尘愣了愣,她说:“这有什么分别
吗?”我心里已经知道答案,必是无忌命人杀了魏齐,我说:“我不是曾经说过不要交
出魏齐吗?无忌为何还要这样做?”无尘忧伤地看着我,她说:“我们不能让你客死他
乡。”我强忍着心里滑稽的感觉,淡淡地说:“用一个活人换一个将死的人回来,值得
吗?”无尘说:“若是为你,无论是谁的命都值得。”我心里一惊,隐隐感到什么,但
我却仍忍不住问一句:“若是用无忌来换呢?”这句话一出口,我便觉得心里一凉,我
忽然发现原来我竟到死都在嫉妒无忌。
无尘沉默不语,她只是用她温暖而纤细的手握紧了我冰冷的手。我觉得胸口一阵冰
冷,我想起了一个我一直想问却一直没有问的问题,我看着无尘的眼睛说:“告诉我,
在你的心里,到底我重要一些还是无忌重要一些?”无尘忧伤的眼中一滴泪水慢慢地滚
落,落在我冰冷的脸上,我听见我用一种奇异而遥远的声音说:“告诉我,在你的心里,
到底是我重要一些,还是无忌重要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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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美文转贴 / 公子无忌 作者:飞花
    • 第一章 如姬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大梁城东北角的屠市可能是魏国最肮脏低贱的地方,我的车骑从屠市中经过,便闻
      到空气中弥漫的臭气。
      侍女佩儿用衣袖掩着鼻子,在她的眼中我看见了厌恶的神情。
      我掀起了车窗的帘幕,毫不在意地注视着窗外潮湿而肮脏的街道,这种腐肉的味道
      曾伴我度过了我生命中的前十五年,我曾是如此深恶痛疾这种味道,以至于即使是现在
      当我看到肉食时,我便会不由地想起我贫贱的前半生。
      我看见窗外孩子们羡慕的眼睛,屠户漠然的眼神,以及那些注定要一辈子生活在这
      里的,身着肮脏而油腻的衣服,不修边幅的妇女难以掩饰的嫉妒的神情。她们都曾经是
      我的街坊邻居,但现在甚至连替我整理苗圃的奴才都不如。
      我慢慢地放下窗帘,倚回座位,我对佩儿说:“你相信吗?我进宫以前就生活在这
      里。”佩儿说:“夫人虽然生活在这里,但夫人天生就是金枝玉叶,早就注定要飞上枝
      头做凤凰的,这些人怎么能和夫人相比呢?”我笑了笑,注意到佩儿语气中浓重的谄媚
      味道,我喜欢听别人用这种语气同我讲话,虽然我明知道她们心里也许并不这样想。
      驱车的宫监忽然停下了车马,他转头对我说:“夫人,公子的车马在前面。”我连
      忙掀开车帘,看见屠户朱亥的门前停着公子华丽的马车,公子一身白衣在马车的旁边手
      执马鞭,意态疏闲,而侯嬴则正与朱亥高谈阔论。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场面,公子一尘不染的白衣下摆沾到潮湿而肮脏的地上的
      泥污,我无法想象一向洁净的公子是如何能忍受这种不洁的。
      我看了看我紫色的丝履,终于下定决心走下了马车,一脚踏在地上,地上的潮湿便
      仿佛穿透了我的丝履,刺激着我的脚心,我立刻便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我不由想起
      二年前我还曾赤足走在这样的石板地上。
      我看见周围的人群警惕的眼神,我用我最优雅的姿态向公子走去,“公子如何会到
      这里来?”无忌公子转身看着我,他的面容中带着某种阴柔的东西,他说:“我请侯先
      生赴宴,他说要先来拜访好友朱亥,所以我就陪他到这里来了。”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
      眼侯嬴,淡淡地说:“公子真是求贤若渴,连夷门的看门人也要以如此隆重的上礼对
      待。”公子含笑看着我,我想他必是听出我语气中的讽刺意味,他说,市井之中,每多
      贤士,真正的贤者必不会拘谨于外物。
      我从上到下地看了他一眼,说:“公子是真正的贵人,虽然穿一身白衣,却是与平
      民不同。”我的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布人,那曾是我幼时的玩具,抚摸着那陈旧布
      料绵软的感觉,我忽然悲从衷来,我说:“公子相信吗?我在这样肮脏而下贱的地方度
      过了十五年。”公子默然不语,我想从他的眼中看出怜悯的神情,但他的目光却如常的
      淡漠而高远,我讨厌这种清高的目光,它总是使我想起我卑微的出身。
      我说:“公子又何必为这些贱民委屈自己,他们难道真的会是什么贤人吗?”公子
      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他抬头看了看魏国深秋明朗的天空,说:“夫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呢?”浮去缥缈,洁净的天空与肮脏的屠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的指尖抚摸着衣袖中
      的布人,那是我刚刚从父亲尸体的手中拿出来的,我又感到忽如其来的悲伤,我说:
      “我父亲死了,我是来替他收尸的。”屠市的喧闹在我耳边掠过,我环顾四周,看着那
      些我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我看见侯嬴在眼皮下面斜视着我,他仍穿那一身破旧的灰服,
      而朱亥则故意抬高了头,在他横肉丛生的脸上总带着桀骜不驯的神情。我说:“我的父
      亲曾是他们的好友,他总是以为自己是个饱学的儒者,但我知道他只会夸夸其谈。”我
      直视着公子说出了我十七年来一直想说的话,“我恨他。”公子仍用他那种淡漠的眼神
      远远地注视着我,在他清秀而阴柔的脸上我看不出一丝同情的神情,我忽然发现原来他
      的美就是来自于他略带邪恶的眼神,对于他来说这种阴柔与淡漠刚好成了一种致命的诱
      惑,我开始觉到心烦意乱的忿怒,我觉得在这种高远的眼神下,我仿佛无法隐藏秘密,
      于是我转过身,故意用背对着公子说:“所以他死了,我非常高兴。”我用手紧紧地捏
      着袖中的小布人,我想起我父亲的手至死都没有放开它,我似乎又感觉到我父亲冰冷的
      手上的寒意,我喃喃地重复着:“我恨他,——所以他死了,我非常高兴。”我听见身
      后公子轻轻地叹息声,他说:“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我说:“听说是在酗酒闹事中被
      人杀死的,我真想知道那个杀死我父亲的人是谁,我真想好好谢谢他?”公子轻声打断
      了我神经质地喃语,他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杀死那个人。”我蓦然转身,我
      看见公子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他冷静地看着我,我发现原来他竟能看透我的心,
      我忍不住泪如泉涌,滴在紫色的丝履上。我用衣袖掩着眼睛,转身走回马车,我看见佩
      儿警惕的眼神,她默默地注视着我说:“你看见你父亲的尸体时都没有哭。”我没有回
      答,我知道她在暗示什么,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着车窗外公子华丽的车马,公子
      手持马鞭默默地注视着我,而肮脏的人群则远远地围观,我看了一眼侯嬴,见他终于爬
      上了公子的马车,我知道这个固执的老头必会将余下的生命都交托给公子。我轻轻叹息,
      公子又征服了一个人,他仿佛就是有这种可怕的魔力。
      我的马车越走越远,但我却仍看见大梁城最低贱肮脏的屠市中公子白衣的身影。
      我的马车驶进宇清门,在宫道上与太后的车骑迎面相逢。我掀开车帘,看见怜意也
      正掀开车帘,两边驱车的宫监互不相让,谁都没有让路的意思,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
      的父亲刚死不久,我并不想与人争执,于是我对宫监说:“让她们先走吧!”但怜意却
      不想这样轻易了事,她尖锐的声音已经响彻了宫道:“你刚刚从宫外回来吗?谁允许你
      随便离宫的?”我淡然一笑,脸上露出最不屑的神情:“你还真多事啊!我离不离宫什
      么时候又轮到你管?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王后吗?”我心情不佳,本不欲生事,但若她
      一定要如此,那就来吧!
      怜意冷笑两声,说:“我当然管不到你,可是宫中历代的规矩,若夫人离宫必先得
      到大王的旨意,昨晚到现在我都与大王在一起,怎不见你到大王处讨旨呢?”怜意的语
      气中有毫不掩饰的得意,她以为这样就可使我嫉恨吗?她真是个头脑单纯的女人。
      我淡淡地说,“不错,我没有懿旨,那又怎么样?你去对大王说啊,看看他是否会
      责罚我?”怜意说:“大王怎么会责罚你,他最宠爱的人就是你啊!他怎么舍得责罚你
      呢?而且我听说你出宫是为你父亲收尸的,你住在大梁城东北角的父亲死了吗?”我注
      视着怜意幸灾乐祸的脸,若我不是坐在马车上我一定会给她一巴掌,我说:“你的消息
      还真快,你一定是收买了我的宫人。但你知道吗?其实你宫里的人也被人收买了,”我
      抬头看着天空,继续说:“你这个人也真无能,若是我有你这样的出身我早就是王后了,
      才不会像你这样和一个出身贫贱的人争宠。”怜意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这本就是她最
      耿耿于怀的事情,我却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她有些忿然地说:“我怎么有你那种狐媚
      的手段呢?也不像你会迷惑大王。”我觉得怜意真是讨厌,于是我决定不再给她留情面,
      我说:“若论手段我是万万比不上你的,我听说你特地派人把大梁城最著名的妓女请到
      宫中来向她学习迷惹人的伎俩,这种厚颜无耻我是万万比不上你的。”怜意咬着牙瞪视
      着我,这件事本是宫中的笑谈,在魏宫中已是人尽皆知,是她最羞耻的一件事,她咬牙
      噔视着我却不知如何否认。忽然她抓起宫监手中的马鞭劈头向我扔了过来,我吃了一惊,
      想不到她竟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份、体面,我躲闪不及被马鞭打到面颊,我愣了愣,用
      手抚摸着自己发烫的面颊说:“你真野蛮,你现在的表现和一个市井泼妇有什么区别,
      我看你才像出生在大梁城东北角的人。”怜意冷笑着盯着我,能打到我她一定很开心,
      在她正在想怎样反击我时,太后从怜意的身旁探出了身子,她老态龙钟的脸上抹着厚厚
      的白粉,却无法掩饰多皱的脸。太后厌恶地瞪了我一眼,她对怜意说:“不要与她争了,
      这种下贱的女人有什么好和她争的,注意你的身份,你将来是要做王后的,不要让这个
      贱女人看你的笑话。”太后似贬实褒的话明显在袒护怜意,我并不在意,我知这老太婆
      本就不喜欢我。
      怜意胜利地瞟着我,她放下车帘,在她的车骑经过我的马车时,我听见怜意的声音
      穿透了车帘:“不要脸的狐狸精。”太后的马车已绝尘而去,我放下车帘,佩儿小心翼
      翼地注视着我说:“夫人,我们告诉大王去,让大王责罚她。”我摇了摇头,其实说或
      不说都没什么关系,大王又会如何处罚怜意呢?她的父亲到底是朝中掌权的大臣,而且
      她又深得太后的宠爱,若是不能一举将她除去,这种小的惩戒对我是毫无益处的,毕竟
      我是一个没有靠山的孤女。我倚回座位,想起我刚刚死去的父亲,若他不是如此无能,
      我也不会任人欺凌,十七年来我都是如此痛恨他,现在他终于死了,我觉得心中一片茫
      然,不知悲喜。
      秋天到了后,冬天也就很快到了,这些日子在魏宫的御花园中我经常会看到一个白
      发苍苍的老妇,听年老的宫监说她曾是上一代魏王的原配妻子,但现在的太后却在激烈
      的宫闱斗争中终于战胜了她,而一跃成为新的王后,听说她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她没有生
      儿子。
      这一年的冬天雪特别得多,从十月中旬便下了第一场雪,天气也一下变得异常寒冷。
      我的体质是特别地畏寒,因此冬天到了后,我便懒于走动。在下雪的日子里,我从寝宫
      的窗子望出去便能看见御花园的一角,这时我经常会看见一个肮脏的老妇披头散发地在
      雪地里徘徊,她的手足都赤裸着,在凛冽的北风中皮肤都已龟裂。她似乎在寻找什么,
      但却又不像。我经常会想她的身体是否已没有感觉,为何在如刀的寒冷中她竟毫无寒意。
      看着她我仿佛看到了二三十年后的自己。
      在我十五岁那年,魏王的选秀监在大梁城的街上看到了我,那时我还穿着肮脏而破
      烂的衣服为一日三餐而四处求告。据说那个选秀监在看到我的第一眼时,便为我逼人的
      美丽而惊呆,他跟踪我到我家里,对我那个终日沉溺于诗酒中的父亲提出要将我选入宫
      中,并答应给他一笔足够他后半生开销的钱财。
      这时我的父亲有些迟疑,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我母亲是个有名的美女,在她未嫁时曾有机会被选入宫中,但
      她最后却还是选择年青时的父亲。她在生我的时候死去了,听说是因为没有得到好的照
      顾,因而死的时候非常痛苦。我并不知道在她死时她是否曾经后悔过,但我却知道我再
      也不想过这种穷日子。我要入宫,我要荣华富贵。
      我看着我的父亲说:“我愿意入宫,这样至少我不会再挨饿,而你也有足够的钱买
      你视为生命的酒。”我看见我父亲失落的眼神,但我却决绝地转过了头,我不要再挨饿,
      我要荣华富贵。
      第二天我进了魏宫,在经过一番梳洗打扮之后,周围的人都惊呆了,她们说从未见
      过像我这样美丽的女子。我立刻得到了魏王的宠爱,那个选秀监也因此得到了嘉奖。那
      时我很幼稚,因为春风得意的原因我甚至曾妄想过我能成为王后,可是二年后,现在我
      终于明白,像我这样一个出身贫寒,没有靠山的女子,在宫中又怎能长久呢?现在魏王
      宠幸我,是因为我年青美丽,若是我年老色衰后,还不是与眼前的老妇一样,何况她还
      曾经是王后。
      我觉得当今的太后还是很仁慈的,她竟没有杀死她,还允许她在宫中随意走动,若
      是换了怜意,我一定不会有这样好的下场。
      我喟然长叹,信步走出柔如宫,在御花园我找到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我看着她
      低头在雪地上徘徊,她赤裸的脚每踏出一步便会深深地陷入积雪中,飘落的雪花落在她
      的足印上,很快那些足印就就一个淡淡的影子,最后消失不见。那老妇认真地看着雪地,
      浑然不觉我已走到她的身畔。
      我说:“你在找什么?”那老妇并没有抬头,她仍然专心致致地看着雪地,我以为
      她不会回答我,但她却说:“我在找我的儿子。”那老妇的声音使我吃了一惊,我以为
      她只是一个年老的疯子,但她的声音却非常清明,我说:“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怎么会
      在雪地里?”老妇的声音里有些许无奈,她说:“她们把我的儿子扔在雪地里,想冻死
      他,我要在他死以前找到他,我只有一个儿子,我不能让他死。”我呆呆看着她隐隐知
      道事情的始末,这种后宫的残杀本就是老生常谈式的故事,我说:“你别找了,找了这
      么久还找不到,你儿子一定是被人救走了。”那老妇蓦然抬首,她昏黄的老眼中似乎有
      光芒一闪,她定定地看着我,许久才说:“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她们都说我
      儿子已经死了,我不相信,我一直在找他。现在好了,我知道他还没死,因为除了我以
      外还有另一个人说他没死,这样她们就不会再说我是疯子了。”我心里不由有些酸楚,
      我曾经也想有一个儿子,这样我就可能会母凭子贵,但现在看着这老妇,我却又在怀疑,
      若是真得生了儿子,我是否也会成为一个四处找儿子的女人呢?
      那老妇眯起眼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说:“你是谁?你很美丽,你是大王的新宠吗?”
      我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但那老妇却并不要我回答,她唠唠叨叨地说:“你这样美
      丽,大王一定会喜欢你,你甚至比我还美丽,你知不知道我曾是宫中最美丽的女人。”
      那老妇掠了掠花白的头发,她眼中闪过一丝骄傲的光芒,“所以大王让我做王后。”老
      妇忽然停了下来,她疑惑地看着我说:“你有没有见过她,她非常狠毒的,你一定要小
      心她。”
      我愣了愣,正在想“她”是谁,那老妇却忽然转过身,我听见她含含糊糊地说:
      “我要去找我的儿子了,天气这么冷我不能让他冻坏了。”
      老妇蹒跚地开始她无休止的寻找,看着她北风中衰老的身影,我便仿佛看见了自己
      的命运。
      寒意似乎迅速地穿透了我的身体,我握紧身上的裘衣,走回寝宫,温柔如春天的柔
      如宫中,侍女佩儿捧来一碗参汤,我拿起参汤一饮而尽,暖意立刻在我的体内化开,渗
      入四肢百骸中。这一年的冬天,田文到了魏都大梁,在魏公子无忌巨大而奢华的府坻中,
      他看见了略显憔悴的公子无忌。
      他觉得人生真是不如意,在他如此狼狈不堪时,让他见到了同为四公子之一的无忌。
      信陵君的府坻巨大而奢华,他看见流苏掩映中美丽的夜明珠,还有用来待客的鲜红
      的美酒。他想起自己在齐国的府坻,虽然人们都说东方的齐国富庶而多金,但他的府坻
      却远不及信陵君府奢侈。他看见公子无忌冷漠地从金碧辉煌的大厅中穿过,便如拂过树
      林的风。
      因为大雪阻路,所以田文只好客居在大梁。大雪纷飞的时候,他经常会站在结了冰
      的屋檐下看着东方,想象着齐国的临淄,猜测现在临淄是什么样的天气,他讨厌这种无
      休止的大雪,他觉得魏国的天气简直糟透了。
      他把手伸出屋檐,飘落的雪片很快在他手中融化,冰雪的寒意如刀般地刺痛了他的
      手心,他叹了口气,甩掉了手中的雪水。在他准备转身离去时,看见雾帘般飘摇的雪雾
      中,公子黑色披风的身影。
      他觉得公子最近有些奇怪,他记得有一天,他与公子弈棋时,一个魏宫的宫女匆匆
      而来,低声在公子的耳畔说了一些话,公子立刻推案而起,一贯平静的面容却无法掩饰
      眼中的惶急。
      公子匆匆而去,他听见身边侍从的低声议论,仿佛是魏王的一个宠妃被人下毒,昏
      迷不醒。他隐约记得魏王有一个宠妃在诸国间以艳名四播,是一个著名的美人,他却不
      懂无忌为何会如此惶急,他似乎看见了两人之间若隐若现的关系。
      田文在心中暗暗冷笑,他希望完美无缺的公子身上会发生一种叔嫂的丑事,若是这
      样,他狼狈从秦国出逃也便无伤大雅。他想起在赵国时因为别人的嘲笑而一怒杀人的事
      情,心中便不由暗生警惕。
      漫天的飞雪中,他似乎嗅到一缕淡淡地药香,他仰天长叹,忽然说:“我想离去。”
      田文在第二天的风雪中仓促上路,他觉得心里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感伤,他想起去年的冬
      天,他决定赴秦时所怀的赌博般的心情,现在证明他终于还是赌输了。
      春天来的时候,我的身体开始康复了。
      在那个飘雪的冬日的午后,我喝了一碗人参后,便腹痛如绞,我手中的汤碗失手落
      在地上变成片片碎片,我看见一缕轻烟升起。
      在轻烟的后面,佩儿的脸惊慌失措却又努力镇定,于是我明白她出卖了我。
      接下来我听说公子手下的能人异士解了这种剧毒的鸩,我想在我昏迷不醒时,他必
      来看过我。一个冬天都在下雪或在阴沉的天气中度过,有一天太阳忽然出来了,于是我
      知道春天就要来了。
      果然没多久,天气开始转暖,万物也开始复苏,我看着窗外,不知自己在屋内躺了
      多久。
      我一直在等着公子来看我,但公子却再也没有来,我听佩儿说,在我昏迷时,公子
      从日到夜地守在我床边,把全国所有的医生都召进了魏宫,甚至派人请来了齐国、赵国
      和燕国的名医,但在我苏醒后他就再也没来。
      我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说不上心里的感受是喜还是悲,或许我心中根本就无
      任何感受。
      我看着镜中的容颜,看见的是苍白的脸和憔悴不堪的面颊,我觉得我原本非常明亮
      如点漆般的双瞳似乎蒙了一层淡淡的薄雾。我用力眨眼,却无法抹去,我抬首看窗外,
      觉得明朗的天空似乎也蒙了一层薄雾,我问佩儿,“外面起雾了吗?”佩儿疑惑地看着
      外面说:“没有。”我便不再问,但从此后,我无论看什么都仿佛在雾中。
      春天到了后,侍女佩儿又开始替我炼制独一无二的紫色胭脂,在炼制时她加入了大
      批紫蕊花的花瓣,于是胭脂中便会有一种我熟悉、亲切却又痛恨的味道。我知道她收了
      怜意夫人二十两黄金作为下毒的酬劳,但我也知道她对我下毒为得却是她自己。
      她嫉妒并痛恨我,她痛恨一个出身于大梁城东北角的人竟成为了她的主人。我仿佛
      听她说过她的父亲是宫中的掌书使,大小也算个官员,而她从小也是娇生惯养,我注意
      到她语气中的无奈和隐藏的怨恨,我觉得世事真是难料,我的父亲只是大梁城东北角的
      潦倒书生,但现在我却是她的主人。
      在我的病初愈时,她的父亲,前任的掌书使跪在我的床前痛哭流涕,他反反复复地
      请求我饶恕他的女儿。我的目光淡漠地从他的上方穿过,看着窗外深郁的紫蕊花,有一
      瞬间,我忽然觉得我仿佛回到了过去,在大梁的东北角低贱的屠市中,我清脆的童音在
      说:“朱叔叔,我爸爸叫我来借一斤肉。”屠市中喧闹的噪杂声在我耳边一掠而过,我
      听见掌书使说:“我愿意代死,请夫人您无论如何放过我的女儿。”我转过头,看见佩
      儿漠不关心的脸颊,在她的神情中我看见了我曾十分熟悉的决绝和倔强。
      我忽然笑了,我昂天大笑,我笑得前仰后合无法呼吸。我拭去眼角边笑出的泪水,
      看见佩儿吃惊的脸,这一个冬天我都不曾笑过,我并非不喜欢笑,但生活中却并没有什
      么事值得一笑。
      我说:“是谁下的毒?掌书使你是不是知道是谁下的毒。”那老者停止了哭泣,他
      疑惑地看着我,我说:“佩儿,你可知道是谁想下毒害我?”我看着佩儿倔强而年青的
      脸说:“我根本就不知是谁想下毒害我,佩儿你以后一定要注意我的饮食,不可以让外
      人随便接近,以免再有人想对我下毒。”佩儿怨毒地注视着我,她大声说:“你为什么
      要这样?你为什么不杀死我?”佩儿转身冲出,她踢碎了魏王赐给我的白玉香炉。
      掌书使大惊失色,在他嗫嚅着不知说什么话时,我已不耐地说:“你出去吧!我会
      放过你的女儿的,其实她想杀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在田文十一岁时,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父亲薛公。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在满天的夕阳下,他母亲丽姬的华贵马车疾驰而来,他的养
      父母如常地恭恭敬敬地站在柴扉前迎接,而他则冷眼旁观。他并不喜欢他的母亲,在他
      看来她虚伪而做作。他讨厌她身上艳俗的衣饰和他脸上浓重的化妆,他觉得她仿佛永远
      带着一个白粉做的面具。
      在这个乡村他并没有什么朋友,每家的孩子都不敢和他接近,而田文也不屑于和他
      们接近,在他看来,那些穿着肮脏衣服的小孩低贱而粗俗,他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他们一
      眼;他也不喜欢他的养父母,他们永远是那样谦卑倨谨,在他的面前毕恭毕敬不敢有一
      丝差错。他知道他是与他们不同的,他并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但从他母亲华贵的车马
      和服饰上,他知道他父亲必是一个不同一般的大人物。
      他不知道他为何被送到乡村,他时常在想他的父亲会否将他接回家去,如果不能的
      话,他的未来是否也会像这些乡村的普通农民一样终老于田间呢?每当想起这个问题,
      他就会不寒而栗。
      他真怕这样的事会发生,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却不情愿地发现这种可能正在随
      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接近于真实。
      夕阳如血中,丽姬水红色的衣袂在他的眼前一掠而过,他抬起头便看见他母亲若有
      所思的眼睛。
      “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他母亲说,“我马上就会告诉你。”田文
      转过头,迎视着如血的夕阳,他感到心中漫漫涌起一丝狂喜,他一直期盼的事难道就要
      实现了吗?
      “我听说你是一个奇怪的孩子,你的养父母说你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会说,但你却
      会想尽办法得到,其实有很多东西只要你开口要了,别人就会给你,”丽姬轻轻叹息说,
      “我每月来这里一回都在等你问我你的父亲是谁,但你却从不问。我曾经下过决心若是
      你不问,我便不讲,现在我还是忍不住。”田文漠然地扫视了他的母亲一眼,他觉得女
      人真是哆嗦,她们总是以为自己聪明而贤淑,其实她们只是一些外表漂亮却没有头脑的
      动物罢了。他想起他曾经养过的一只美丽的小豹,每个见过那小豹的人都说它美丽绝伦,
      但他却仍然将它杀了,用它的皮做了一件豹皮背心,并将美味的豹肉痛快地饱餐了一顿,
      他记得他的养父母惊恐的双眼,他觉得他们真是愚昧,这种没有头脑的动物再美丽又有
      何用,若是将它养大也许它会反嗜其主,不若现在杀了干净。他看着他的母亲,觉得她
      与那只小豹之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你的父亲就是薛地的君王,就是大齐国的栋梁之臣靖郭君是当今齐缗王的亲叔
      叔,”他的母亲顿一顿,她仿佛想看一看儿子的反映,但他却淡漠如常,丽姬轻轻叹了
      口气,她觉得她的儿子真是个怪物,她真怀疑他是否是她自己生的。也许五月节的孩子
      真的是不能养,于是她说:“因为你是五月五日生的,所以你的父亲让我杀死你,民间
      传说五月节的孩子会祸及门户。我却没有杀你,因为你毕竟是我惟一的儿子,但我现在
      却有点怀疑我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像你这样一个奇怪的孩子,将来长大后会怎么样,
      我也不敢想象。”丽姬掠了掠鬓边的发丝,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种悲壮而苍凉的情绪,
      她觉得自己的命真是不好,她辛苦了这么久,才终于能够在薛公府立足,但想不到她的
      儿子竟会在五月节那一天出生。她清楚地记得那些薛公的姬妾们幸灾乐祸的脸,她不得
      不将自己的儿子偷偷地送到乡间,以免他被杀死,而且她也因此失去了她好不容易才得
      到的宠幸。她忽然觉得五月节的孩子会带来灾祸也许是真的,至少他已给她的母亲带来
      了十一年的不幸。
      “我今天就要把你带回薛公府,你是否能得到你父亲的宠爱,或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就看你自己了。”丽姬深思地凝视着她儿子的眼睛说:“也许你愿意留在乡间?”田文
      不屑地抬起头,他说:“我当然会回去,为什么不呢?他是我的父亲,他必会以我为骄
      傲。”
      魏安嫠王二十年的春天,在魏宫御花园中召开的春宴中,我看见了正在垂柳下与一
      个青衣道士弈棋的公子无忌。
      春风乍暖,柳枝吐翠,我身着深紫色的衣裙,唇上涂着柔如宫秘制的淡紫色的胭脂,
      在次第的宫宇间,我知我便如神仙中人。当我出现在御花园时引起了一片如浪潮般掠过
      的赞叹,我抬起头,仪态高雅地走过垂柳枝畔,衣带春风,拂过正在弈棋的棋盘,在新
      绿的柳枝中公子淡漠的面容如太行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我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我想起在去年的春天,我第一次见到公子无忌时,便是
      同样的情形。也是在同样的季节,仿佛是在同一棵垂柳下,那时公子仿佛并不曾见我,
      这不由使我暗生警惕。
      在觥筹交错间,我将杯中鲜红的酒一饮而尽,这是来自异域波斯的著名美酒,在透
      明的杯中,我见到公子漫不经心的注视和眼中一掠而过的惊艳。
      我长舒了口气,难免心想:“原来他也可和众人一样。”于是便与宫人肆意笑诌,
      忽然察觉心中难以掩饰的轻狂。
      宴会的高潮时,我已有几分醉意,倚在魏王身边,却不时轻瞟公子,公子仿佛专心
      弈棋,不再看我一眼,但我知他心中有个眼必在看我——也许只是错觉。
      传信使匆匆而来,在魏王身边说了几句话,于是花园便安静了下来,魏王说:“无
      忌,你觉得如何?”公子无忌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掠而过,我听见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懒洋
      洋漫不经心的意味,“天气和暖,赵王和平原君最喜欢在这样的季节狩猎,我以为并非
      入侵我国边境,大王何不等下一个传信使到了再作决定。”我听出公子语气中不容置疑
      的意味,我忽然明白了他在魏国的权威,即使在魏宫的御花园中,在与道者对弈时,他
      也操纵着魏国的命脉。
      众人依旧谈笑,依旧觥筹交错,仿佛这件事已不存在,但我却见到了魏王脸上的不
      安,他狐疑地注视着公子,在他的眼眸深处我看见了一把暗藏的可伤人于无形的剑。
      喧闹的御花园中,公子无忌如太行山顶终年不化的冰雪,高高在上,难以驾驭,他
      的眼眸如风般的拂过我的脸,仿佛并不曾见我,但我想他其实还是看见了我。
      第二个传信使带来了与公子所料相同的消息,魏王似乎松了口气,但我却见到他眼
      中的剑更加犀利。他说:“你怎么会知道?你仿佛什么事都知道。”公子伸手拂乱了棋
      局,那道士忽如其来的说:“公子输在心有所虑。”公子淡然一笑,便如春日的阳光,
      温暖却倦慵,他说:“臣有门客在赵王的宫殿中,能知道赵王的隐事,这件事他早已知
      会我了。”时至今日,我仍然可觉出公子在说这几句话时语气中不经意流露的淡淡的傲
      意,我看见公子淡然的面容上所带的倦懒的意味,我忽然明白他为何看起来永远如此冷
      漠,若是一个人已将天下的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又怎会不冷漠呢?在他身上的
      这种奇异而矛盾的气质,是阴柔却又强悍的,就是这种阴柔中糅合的强悍形成了一种邪
      恶而致命的魅力,使他周围的人不由地陷入其中,而逐渐无法自拔。
      我慢慢地坐在魏王身边,静静地注视着轻袍缓带的公子,心中有难以抑制的渴望。
      怜意说:“你身体好了吗?听说有人给你下毒?”怜意冷冷的眼神中有着毫不掩饰
      的怨毒。
      我淡淡地说:“幸好我命大,竟然没有死,”我看着怜意的眼睛说,“你知不知道
      是谁下的毒?”怜意转过头,她故作不经意地环视着御花园,我听见她含含糊糊地说:
      “我怎么会知道,你应该去问掌宫监,”她塞了颗莆萄在嘴里,忽然直视着我说:“你
      不会以为是我下的毒吧?”我抬头看天,天上白云飘渺,我心中明亮如水,其实谁下的
      毒还不是一样,我淡淡地说,“其实我们都知道是谁下的毒。”我与怜意的目光不经意
      地接触,我们看见双方心照不宣的神情,在这一刻,我们是无比神似的。我转过身,我
      并不恨她,若我是她,也许我也会如此,如果没有我的话,她早就是王后?但因为有了
      我,她却一直无法如愿,而我只是一个出身如此贫贱的女子。
      怜意说:“公子真是人中之龙啊!”我默不作声,我不知她想暗示什么,怜意转到
      我的身前,她怨毒的眼中带着某些狂热之色,她说:“是公子治好了你的毒,他对你可
      真好啊!”怜意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暧昧的意味,“听说你昏迷不醒时,他衣不解带地
      守在你的身边。”春风吹过,枝头早放的桃花轻拂过我的眼帘,我觉得眼中一阵酸痛,
      我说,“公子真是个好人,无论对谁都那么好,你知道公子有门客三千吗?若他不如此,
      他又如何会有这么多的门客呢?”怜意轻轻地“哼”了一声,她将染满果汁的手毫不在
      意地在衣襟上抹了抹,说:“谁知道,我只是个宫里的女子,怎么知道那么多事情,”
      她转过身说:“桃花开的真好看,我就是喜欢桃花。”从枝头摘下一枝桃枝,她说:
      “你知道的事情可不少,你总是打听男人的事吗?还是只关心公子的事。”我沉默不语,
      我知道怜意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已隐约猜到事情的真相,但在没有证据前,她却又不能以
      此事胁迫我,因为无论如何,无忌公子毕竟是魏国举足轻重的人,即使是怜意也必不敢
      轻举妄动。
      我看着喧闹的御花园,心中忽然升起难耐的烦躁,我讨厌这种无休止的宴会笙歌,
      我讨厌这些自以为是上流社会的人的嘴脸,其实我本不属于这一群,宫廷斗争几乎送掉
      了我的命,我却不得不在凶手面前笑脸相迎。
      我站起身走回柔如宫,一墙之遥的柔如宫清冷无比,我看见桌上有一个锦盒,上面
      放着写在织锦上的信。
      我展开织锦,便看见上面写着:如姬夫人如晤:忌不辱使命,终使客斩仇人首奉上,
      望夫人笑纳。忌再拜,叩首。
      我愣愣地看着白色织锦上俊逸的字迹,有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感觉。大梁城东北角一
      别至今已有半年,我本以为报仇之事已无望,想不到公子真是一个一诺千金的信人。
      我觉得眼睛有些酸楚,泪水滴落在织锦上晕开了黑色的字迹,墙外笙歌从柔如宫清
      冷的宫殿中穿过,有一种凄艳哀绝的美。
      齐缗王三十三年,孟尝君田文告老还乡,退居于薛。
      在薛的乡间,寂寞的田园生活中,田文想起自己辉煌的前半生,他很想知道现在赵
      国的公子无忌过得如何,也许不会像他这样潦倒吧!
      他想起四年前,他一怒遣走魏子的情景,他清楚地记得那个长发飘逸的年青人。不
      知为何在他的身上,他隐隐看到了公子无忌的身影。
      他并不喜欢这个叫魏子的年青人,在他刚刚到孟尝君府的时候,他第一眼看见他,
      他便不喜欢。也许是因为那年青人高大而俊美吧!
      其实上天并不一定很公平,像他这样一个出身名门,世胄显贵的人,竟然身材短小,
      相貌丑陋,这一直是他生平引以为憾的事情,但他却无力改变。他可以赁借自己的机智
      从薛公的四十个儿子中脱颖而出,最终世袭爵位;他可以掌握齐国大政,一人之下,万
      人之上,但他却无力改变这个事实。
      他想起在他十一岁时,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父亲靖郭君时,靖郭君曾说过的一句话:
      “五月节出生的孩子,长大了以后会和门户一样高,这样会为害家门的。”他立刻很睿
      智地反问:“一个人的命运,到底是受命于天还是受命于门户?”他看见他父亲迟疑的
      神色,他便知道自己的问题使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心里暗暗冷笑,靖郭君又如何,也不
      过是相信市井谣言的愚人罢了。“若是受命于天,我已出生,就算再杀死我也于事无补,
      若是受命于门户,只要将门户加高,我便不可能长到门户这样高,那么也便无从危害家
      门。”他的父亲靖郭君听了这些话果然没有杀他,但他也并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宠爱,他
      的父亲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便命令仆人将他带进后宅,从此后靖郭君便再也没
      有单独见过他。
      五年后,他的父亲一病而逝,田文从未料到在靖郭君死的时候竟会以他为后嗣,他
      虽是处心积虑,处处努力表现自己的才能,但却从未博得他父亲的赞赏,无论他有什么
      好的建议,他的父亲永远是冷冷地看他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曾以为他已无力
      改变他父亲对他生日的偏见,但就在此时,他竟忽然成了下一代的薛公。
      在薛的乡间,已老迈的孟尝君抚摸着家里的门户,他不知自己身材为何会如此矮小,
      难道十一岁那年说过的话,竟真得应验在他的身上。从那以后,他的身体便艰于成长。
      若非如此,他也许不会遣走魏子,其实那年青人并没有犯什么错,那时他命魏子去
      收租,但魏子去三次都空手而返,他问为什么,魏子说是见到一个贤者贫苦无依,而将
      所有的租金都资助了他。当那飘逸俊美的年青人说这些话时,在他的身上,他似乎看见
      了公子无忌,于是他便赶走了他。其实他并非什么大的过失,而且孟尝君本就是以贤德
      喜客著称,但他却仍无法容忍这个年青人,也许在他的心底,他一直在嫉妒着他,就像
      他一直在嫉妒着公子无忌。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的独揽朝政也正在被他的堂兄齐缗公深深地妒恨着,在他的堂兄
      罗织罪名想要处死他时,正是魏子曾资助过的那个贤者以自刎于宫门前来力陈田文的清
      白,而终于使他免遭一死。
      人生真是奇怪,四年前他一怒遣走魏子,四年后他却是因魏子的原因而逃脱生天。
      田文喟然长叹,他回忆着他的前半生,想起他的母亲在带他回府以前说的最后一句
      话,“也许你愿意留在乡间。”
      魏安嫠王二十年的春天,秦将白起率百万大军在长平大败赵国的军队,坑杀俘虏四
      十余万人,进而直逼邯郸,赵兵元气大伤,沿途的抵抗寥胜于无,不数日便被秦兵包围
      了邯郸,当此之时,邯郸的形势正是危如累卵。
      这几日,我一直有一个预感,我觉得公子无忌必会有事求我。想起那一日在露华宫
      召开的盛大的洗尘宴上,那个秦国特使的颐指气使和公子黯然的眼神,我便知道摇摆不
      定的大王,最终还是被秦使说服了。
      柔如宫中的紫蕊花开始盛开了,才是初春的季节,那深紫色的花朵便已开放,于温
      暖的阳光下有一种如骨噎喉,不吐不快的深郁。
      我对身边的侍女佩儿说:“你看这紫蕊花是否十分下贱,才刚下种没几天,现在就
      长得这样好,我看有朝一日它必会长满整个魏国的宫殿。”佩儿疑惑地看着我,小心翼
      翼地说:“我倒觉得这紫蕊花很美,美丽得象夫人一样。”我的唇边慢慢地挂起了一丝
      冷笑,凝视着那片绚烂的紫蕊花,我难以压抑心中厌恶的感觉,我淡淡地说:“不错,
      这花的种子本就是我从大梁城的东北角带来,移植入宫内,果然与我十分相像。”佩儿
      大惊失色,连忙说:“夫人,佩儿不是那个意思,佩儿该死,佩儿不懂说话,只会惹夫
      人生气。”我淡然一笑,看着佩儿惊慌失措的脸,心中泛起了一阵莫名的快意,“我又
      没有生气,你说得不错,这紫蕊花确是像我一样,否则我也不会把它的种子带进宫里来,
      它虽然很美丽,但它确也是一种低贱的花,低贱的就像大梁城的东北角一样。”凝视着
      阳光下那些深郁得无法化解的紫色,我不由想起半年前在大梁东北角与公子的偶遇,想
      起那个低贱肮脏的屠市中,公子高雅出尘的洁白身影,我心中便不由得有些迷茫的感觉。
      因为我知道我与公子的差别便如这春日的阳光与阳光的紫蕊花,他仿佛永远是那样高贵、
      自然、坦率如阳光使周围的人被他所吸引,而我无论表面上是多么得完美无缺,却永远
      都无法摆脱低贱的印记。
      低叹一声,我心知我的一生终将离公子越来越远。
      佩儿轻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战战兢兢,“夫人,候嬴求见。”
      “候嬴?”我半转过身,看来我的预感应验了,我凝思了半晌,对佩儿说:“佩儿,你
      说我见不见他呢?”佩儿垂头说:“夫人高兴见就见,夫人不高兴见就不见,全看夫人
      的意思。”我从窗口走到软榻前,依在软榻上想了想说:“那你就对他说,我不想见
      他。”佩儿答应着退了出去,但我知候嬴必不会走,果然没多久佩儿又禀报说:“夫人,
      候嬴说不见到夫人他就不走。”我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你说,我是让侍卫把他扔
      出去呢?还是见他呢?”佩儿想了想说:“夫人既然不想见他,就叫侍卫把他扔出去
      吧!”我面色一端说:“谁说我不想见他,”佩儿的脸色变得苍白,我淡淡地说:“也
      许他是公子派来的,我怎么能不见他呢?”看见佩儿不知所措的样子,我轻叹一声说:
      “佩儿,你去跟他说,让他爬进来,我就见他。”
      佩儿答应着出去了,我知在她的眼中我已越来越不可理喻,我自己也知道别人看来
      我变得越来越奇怪,但我却无法压抑我的情绪,一种无比深浓的疲倦的感觉正在慢慢地
      占据了我的心,使我难以负荷,我咬了咬唇,又想起了公子轻袍缓带的身影。
      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袍的候嬴果然爬进了我的宫殿,看着他衰老的身躯辛苦地在
      地上爬行,我心中竟有了一丝歉意,但我骄傲倔强的个性却不允许这丝歉意的存在,于
      是我只是淡淡地说:“候先生,我只是和你开玩笑,你又何必当真,佩儿还不快把候先
      生扶起来。”
      候嬴衰老的身躯在佩儿的扶持下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我挥了挥手说:“先生请坐
      吧!”候嬴却躬着身子,说:“在夫人面前,怎么有候嬴坐的地方。”我淡淡地瞟了一
      眼他花白的胡须,想起年少时我曾爬在他的膝盖上用手抓他的胡子玩,然而时移事迁,
      时至今日,一切都改变了,我说:“不坐就不坐吧!先生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情吧?”
      候嬴略微沉吟了一下,我看见他眼中一空而逝的狡黠光芒,然而面颊却麻木不仁全
      无一丝表情。我心里暗叹,难道他真如公子所说是个智计无双的人,还只是一个衰衰的
      老者呢?
      候嬴说:“夫人进宫也有四年了吧?觉得这宫内的生活如何?”
      我皱了皱眉,知道他又开始玩他的花招,于是我垂下头看着我手指上系的一根深红
      色的丝带,这种丝带的颜色使我的皮肤显得异常娇嫩美丽,于是我想是否应该裁制一套
      这样的新衣呢?
      候嬴等候了良久,见我并不回答,于是他轻咳了两声,说:“我看着夫人长大,知
      道夫人是个秀外慧中的奇女子,所以老奴就直说了吧。”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漫
      不经心地瞟他一眼,继续想我该将新衣裁成什么样式的呢?
      候嬴说:“现在秦国百万大军围攻邯郸,邯郸城破只是指日可待,大王虽然派晋鄙
      率十万大军援救邯郸,却由于日前秦使使魏的关系,而心生怯意,唯恐一旦赵国不保,
      秦国必先加兵于援助赵国的国家,因而命晋鄙只取观望的姿态,不可冒然进兵。但邯郸
      的形势却已十分紧急,如若继续如此的话,邯郸势必难以保全……”我忍不住打断候嬴
      说:“先生,这些事我都知道了,但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候嬴麻木不仁的老脸神
      色不动,眼中却掠过一丝奸险的笑意:“夫人,赵国被灭后,秦国必然会加兵伐魏,所
      谓唇亡齿寒就是这个道理,目前我三晋与秦国直接接壤,正是秦国东征的必由之路,而
      赵国则是首当其冲,一旦赵国被灭,强秦下一步必是来我魏国,届时生灵涂炭,夫人这
      柔如宫也必是难逃一劫啊!”我淡淡地说:“可惜这种事情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所能有
      所为的,先生何不与公子去说呢?”候嬴说:“目前的形势,以公子的绝顶聪明怎会不
      明了于胸呢?只是苦无解救之法。”我故作吃惊状,说:“怎么,连公子都没办法吗?”
      候嬴目光闪动,我知他终于要提出要求了,果然他说:“老奴倒有一法,只是诸多借助
      夫人之处,不知夫人可否念在魏国的社稷江山,助老奴一臂之力呢?”我含笑看着候嬴,
      却不问是什么办法,只淡淡地说:“先生果然是才智无匹,连公子都无法可施,先生竟
      会有万全之法吗?”
      候嬴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异的神情,他连忙躬身说:“老奴所想的办法实在没有办法
      之中的办法,其中作为必有龌龊下贱之处,公子高义,所用之计也必是坦荡高尚之策,
      不若老奴不择手段,只求结果。”我淡淡地说:“先生这个下贱的伎俩,看来只有与先
      生同出于大梁东北角下贱之地的我可以助你完成了。”候嬴愣了愣,我看见他衰老的眼
      中闪过了一丝不耐的神情,但他仍然毕恭毕敬地说:“夫人千金贵人,老奴怎可与夫人
      相提并论,只是此事确有借助之处,望夫人看在公子的面上……”我霍然起立,说:
      “我为何要看在公子的面上?”候嬴说:“难道夫人忘了是谁帮夫人报的父仇。”我冷
      冷一笑,说:“不错是公子命人斩下仇首,但这并非我要求他所为,而是他自己要这样
      做,我可不领他这个情。”候嬴淡淡地说:“但当日若非夫人在公子面前哭诉,而公子
      日理万机,想来必无闲心去管夫人的闲事吧!”
      我愣了愣笑说:“这么说,先生是代公子来讨回这个人情了?”候嬴沉默不语,我
      知道他的意思,不说话就等于是默认,我慢慢地踱到窗前,窗外的紫蕊花绚烂如紫霞,
      我说:“先生看我这柔如宫中的紫蕊花与大梁城东北的相比如何?”候嬴淡淡地说:
      “较之大梁城东北之贫贱之花更加美丽了,但无论多么美丽它毕竟与大梁城东北的紫蕊
      花是同根而成。”我说:“先生的意思是否在提醒我不要忘记自己的出身来历?”候嬴
      说:“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想请求夫人帮助。”我叹了口气,说:“好吧!你先说说看,
      你要我怎样助你。”候嬴说:“老奴想请夫人偷窃大王的虎符,这样公子便可以合符救
      赵了。”我淡然一笑,早有了然于胸的预感,当今之计,公子若要救赵,也唯有窃符夺
      晋鄙之军一途可行,我说:“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过,先生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吧?”候
      嬴忽然双膝跪地说:“夫人,老奴蒙公子知遇之恩,早已愿一死以报公子,夫人自幼便
      有异于人处,更何况公子深恩,当此之时,夫人是否在于大义与生命之间有个决断呢?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二章 赵胜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生活的年代是一个群雄并起的时代,在那时周朝已是名存实亡,而七个国家之间
      则是明争暗斗,摇摆于合纵连横间,背信弃义,落井下石,只希望能够在别国间的战争
      中得到好处。这样纷乱的一个年代正应该是成就英雄的时代。
      而我则常常会想,我到底是不是英雄呢?
      我是一个十分出名的人,人们都传说我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说我的英俊潇洒,风
      流倜傥,并世无双,因此很多人都以能成为我的门客为荣。那时豢养门客蔚然成风,许
      多重要的人物都以自己所养门客数目的多少和门客的贤能程度作为自身贤与不肖的一种
      写照,于是王室的成员就想方设法的宴请贤士,以达到门士众多的口碑,而我正是其中
      的佼佼者。
      无论何时,我都是众多赵国少女的偶像,她们以能近我为荣;我更是很多贤士的主
      公和好友,他们都以能事我为傲。表面上看来我是如此完美无缺,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再
      也无人可与我相提并论,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在深深地嫉妒着一
      个人,这种嫉妒是如此的深入骨髓,以至于我甚至会因为梦见他而霍然惊醒。这时我便
      会想起他轻袍缓带的身影,想起他旷世无双的学识;我就会想,什么时候我才能超越他,
      我才能摆脱久居人后的耻辱。
      每当我这样想时,我的心里便会变得一片冰冷,因为我知道终我一生我都无法真正
      地超越他,有时我甚至认为他实在不该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人,或者他只是我的一场恶
      梦。然而他却不可避免地确实存在,而且一直在我的周围,他就是我妻子的弟弟——魏
      国的公子无忌。
      在我二十岁那年我亲自至大梁城迎娶魏国著名的无尘公主为妻,并与她的弟弟魏无
      忌成为好友,但在我回到赵国以后,我发现公子无忌竟成为了我的一个梦魇。
      时光飞逝,从那时到现在已是四年过去了,但我却仍能清楚地记起四年前在魏国和
      暖的春光下那个脸色略显苍白的少年。
      那时无忌还只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却已名动诸侯,我记得在正午的阳光下,
      无忌的额角光洁而睿智,他抬头看着我,于是我便看见了他奇异的眼眸。对于一个人的
      好感,经常会因为一个奇怪的原因而莫名其妙地产生,当我看见无忌的眼睛时我便发现
      我已开始喜欢这个少年,有些人仿佛天生就有吸引别人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想接近他,
      无忌就是这样的人。在那时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在我的一生中,我最痛恨的一个人
      竟会也是他,是那个一见面就抓住了我的心的瘦削少年,是那个游刃于东方六国,独力
      维持着东西平衡的强者,是那个率领八万魏军击败百万秦军的围困,将赵国挽救下来的
      英雄。
      他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心里最痛恨的人。
      从那时起,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是无忌,他会否也像我这样
      呢?但这却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问自己这个问题时,我就会发现,其实我根本就
      不知道无忌会怎样做,他仿佛永远是一个离我很远的谜。
      我曾有一个十分宠爱的姬妾,她来自越地,面容白皙而美丽,身体轻盈,舞蹈时有
      若飞仙,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越姬。我曾沉迷于她美丽的身体而无法自拔,但我却在非
      常爱她时,不得不杀死了她。
      在我的邻家住着一个自小跛足且面貌丑陋的人,我经常会设法接济他,但每次他都
      将我的钱物退回,我并不在意,我不认为他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我的接济只是因为我是
      一个礼贤下士、重士轻财的贤人而已。我并非刻意去经营我的名声,在我看来这是一件
      十分有趣的游戏,我乐于将周围的人玩弄股掌间。通常以我尊贵的身份,若是折节下交
      的话,必然会使对方感动至痛哭流涕而一心一意听命于我,难得有几个不为我权势所动
      的人,那么最后可以征服他们的心,对我来说是一件其乐无穷的事。无人时我经常会暗
      想,若那些一心一意效忠于我的所谓贤士知道我心里如此游戏的想法,不知他们会否泣
      笑皆非?有时我会忍不住想,也许在骨子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足以担当重任的人。
      有一日那跛足人忽然来拜访我,我本以为他已被我感动,谁知他竟对我说,我的爱
      妾越姬在楼上看见他提水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不能忍受这种羞辱,要我将我的
      爱妾的头给他。
      我乍听之下,不由大吃一惊,奇怪竟会有人提出如此过分的请求,但我仍压下恼怒,
      含笑说:“先生请回,我会派人把她的头送给你。”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我便想起
      了越姬轻盈的身子和一双纤细修长的腿,与眼前这个丑陋的瘸子相比,这种天壤之别简
      直是一种会刺痛人心的讽刺。
      我命人将越姬叫到我的面前,她并不知大祸将临头,打扮得异常娇艳美丽,她必是
      想抢回因为无尘到来的原因而失去的宠爱。我默默地注视着她美丽的脸,想起过往曾经
      的恩爱,想起她美丽柔滑的双腿于指尖所留下的丝缎般的感觉,想起她翩翩起舞时曼妙
      的身姿……
      我说:“越姬,你快乐吗?”越姬愣了愣,有一瞬间,我看见她眼中一闪而逝的迷
      茫之色,但她马上撒娇地依偎在我的身上说:“公子,你已经好久没有召见过越姬了,
      越姬天天想你,想得心都痛了,怎么会快乐呢?”我含笑看着她做作的脸,想起那个胆
      怯的越地少女,在初进入平原君府时美丽而干净的脸,那时就是这种干净吸引了我,使
      我深深地迷恋上她。然而人世几世,现在越姬的身上已再没有那个单纯少女的影像,而
      完全和一个宫廷贵妇一样,每日只是苦苦思索如何与别人争宠,如何用金粉锦缎将自己
      装饰起来。到底是谁改变了她,难道是我的平原君府吗?
      越姬推了推我说:“公子,您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只顾盯着人家看?”我笑了笑
      说:“越姬,你和刚进宫时不同了!”越姬甜笑说:“怎么不同,是不是比以前丑了?”
      我含笑说:“怎么会,当然是比以前漂亮多了。”越姬把身子俯在我的怀中,撒娇地说:
      “公子,你好坏啊!”我的手无意识地抚着越姬的背,漫不经心地说:“越姬,刚刚隔
      壁的瘸子来找我,说你看见他提水,忍不住失声大笑,是真的吗?”越姬微微一愣,她
      的眼中迅速地掠过了一丝怨毒之色,她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却只见到我的笑意,于是她
      坦率地说:“是的,我是曾笑过!公子,公子……”越姬轻轻摇着我的身子说:“您不
      知道他的样子有多可笑,一拐一拐的,简直像个鸭子。”越姬掩口而乐,我含笑看着她
      一言不发,越姬的笑声慢慢地变得尴尬起来,她疑惑地说:“公子您怎么了,您生越姬
      的气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却仍含笑说:“我并没有生气,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会
      生气呢?不过……”我还没有说下去,越姬已经兴高采烈地说:“我就知道公子不会生
      气,公子怎么会为这样的小事气越姬。那个瘸子真是个讨厌的人,竟会为这种小事麻烦
      公子。”我轻叹一声说:“越姬,你知道他要我怎样惩罚你吗?”越姬愣了愣,她疑惑
      地说:“惩罚?”她抬头看着我的脸说:“公子您会惩罚我吗?”我忍不住露出了一丝
      嘲讽的笑意,“他要我杀了你!”越姬身子一震,她认真地凝视着我的脸,小心地说:
      “公子您不会为了这件小事就要杀越姬吧?”我轻叹一声,手指抚上越姬美丽的双腿,
      我在上面贪婪地抚摸着,心中已有了决定。我说:“越姬,也许你不到平原君府会更幸
      福一些。”越姬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异常,她疑惑地注视着我,轻声说:“公子,您真
      得会为了一笑而杀我吗?”我含笑看着她说:“若我不为一笑而杀你,我又如何使天下
      人服我?”越姬的双唇微微颤抖,她的声音如秋风中枝头的树叶,“公子,您真得如此
      狠心?难道您忘记了越姬曾是您最宠爱的人吗?”我忍不住又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
      我说:“即使你现在是我最宠爱的人,我还是会杀你,何况你根本不是。”越姬的脸苍
      白得毫无血色,她静静地凝视着我,眼中慢慢地露出了一丝冰冷的恨意,她淡淡地说:
      “如果是无尘呢?你会不会杀她?”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却仍然含笑看她,我觉得我的
      嘴都快笑酸了,可是我却无法忍受这种滑稽的感觉所带给我的刺激,我几乎已要哈哈大
      笑。我说:“越姬,无尘与你不同。你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越女,杀了你,就算是你的
      亲戚也不会认为我杀得不对,而天下人只会说我重士轻色;而无尘却不同,无尘是魏国
      的公主,如果我杀了她,魏国的公子无忌……”说到这个名字时,我稍稍顿了一下,我
      感到心里的冰冷,“他必会找我算帐,那时赵国就危险了。”越姬吃惊地看着我,我看
      见她的眼眸慢慢变得冷静起来,我也看见她眼中的鄙夷之色,我心中一片冰冷,脸上笑
      意却越来越浓。越姬淡然一笑说:“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
      越姬的头已被我装在锦盒中派人送给隔壁的瘸子,我心里一片茫然,不知是什么感
      觉,我一直在想着越姬最后说的一句话,“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天空中飘着一朵朵洁
      白的云,我长久地凝视着蔚蓝的天空,默默在心中询问自己:“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赵国的春天总是会有这样晴朗的蓝天,我却并不会去注视,我的生活一直离天空太远,
      我是一个主宰赵国生死存亡的成功的政客。浮云飘渺,变幻莫测,我想起我问越姬的话:
      “你快乐吗?”不知何时,无尘默默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忽然惊觉,便看见无尘酷似公
      子无忌的大而哀伤的眼,我看见无尘眼中的哀愁,我知道她必是为越姬的事而来找我。
      我说:“如果是无忌,他会否这样做?”无尘默默地注视着我,她眼中的哀愁似乎已从
      眼眶中溢出,而淡淡地飘满了我周围的空间,我的心仿佛更加寒冷,我已知答案。无尘
      说:“无忌决不会为了一笑而杀人。”我仰天大笑,我无法抑制心中滑稽的感觉,我说:
      “人人都说公子无忌重士轻财,贤能无人可出其右,难道士人与美女之间,他会选择美
      女吗?”无尘轻轻叹了口气,“胜,你并没有听我在说什么,你为了超过无忌而费尽心
      机,但你可知道你到底不是无忌,也许你会觉得做一件事时,你在按无忌的标准去做,
      但无忌却恰恰不会这样做,对无忌来说,人命是他非常重视的东西,他决不会为了虚名
      而轻易攫取别人的性命,但你却不同。你只求结果,并不计较这过程中会牺牲多少人命。
      胜,你不是无忌,你永远不会是无忌。”我看着无尘忧伤的脸,觉得弥漫在我周围的哀
      伤气氛已在慢慢地侵入我的肌肤,我开始感到无法压抑的恼怒,我忍不住冷冷地说:
      “为什么你老说我比不上无忌,为什么你总要把我和他比,你忘记无忌只是你的弟弟,
      他无论如何好,都永远只是你的弟弟,而我却是你的丈夫,是你要依赖一生的丈夫,难
      道你宁可你的丈夫不如你的弟弟吗?”无尘轻轻摇头,她说;“胜,你又何必如此,并
      不是我要把你和他比,而是你自己在不停地与他比较,你无论做什么总是想无忌是否会
      这样做,但是你为何要用无忌的标准要求自己呢?难道你忘记了你也是名动诸侯的四公
      子之一吗?为何与无忌相交后你会变得对自己这样没有信心呢?”我无言以对,只感到
      自己冰凉的心,窗外天空蔚蓝,浮云飘渺,一朵黑色的雨云慢慢地出现在赵国美丽的春
      天的天空中。
      这一年的春天,秦将白起率百万大军围困邯郸。
      我并没料到去年十月在长平之战中做出派赵括领军出战的错误决定竟会导致今日如
      此无法收拾的局面。
      我仍然记得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在赵国的宫殿中侃侃而谈的风采,那时他丰富的
      学识和清晰的头脑征服了所有的人,即使是著名的将领廉颇在他面前也相形见绌。
      而长平之战竟会是他人生的终点,我想起那个忧伤的老妇在大王的宫殿中具有预见
      性的陈词,她的悲哀不仅是为了她的独子赵括,也为了长平被坑杀的四十万的赵军。我
      仍然记得当这个消息传到邯郸时,整个赵国都城的惶恐不安。我记得赵王的脸色一下变
      得毫无血色,而宫殿阶下整齐肃立的文武大臣手足无措地窃窃私语。我听见宫城外邯郸
      的百姓哭泣的声音,那哭声由日到夜地由四面八方传入宫中,延续了三个月还未断绝,
      这种不停的哭泣使邯郸城所有的人都无法在夜里成眠,致使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灰败无
      比。
      在这时候,我却惊奇地发现我的麻木不仁,我并不觉得哀伤,也不觉得忿怒,我看
      见别人的哭泣,也看见有些健壮的人自发组成敢死队,要杀死刽子手白起。我心里暗暗
      冷笑,悲哀又有何用,悲哀并不会使死人复活,而那些扬言要杀死白起的人则更加可笑,
      以乌合之势,只会使赵国死去更多的男人。
      我下令将这些人看管起来,一直到他们冷静后才能释放。我看着赵国的街道上穿着
      黑衣的妇女,就仿佛看见了赵国已动摇了的国本。
      这种席卷全国的哀伤一直到今年的初春才有减弱的趋势,就在这时,白起率领百万
      大军包围了邯郸。
      赵惠文王十年四月,我决定到楚国向春申君求助。
      赵国的春天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在一片春光明媚中,我经常会率众至赵魏的边
      境狩猎。遥望南方的魏国,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大梁城优美的城池和奢华的民风,我并
      不喜欢大梁,因为与邯郸比起来,它显得过于华美。柔和的春风从南方吹来,便如大梁
      城那少年淡淡的笑容,这时在温暖的阳光下我便觉到一丝寒意,他温暖的笑容在我眼中
      便如太行山顶的冰雪。
      我会不自觉地跨入魏国的边境,然后再离开。看着那些魏国边境驻守者警惕的眼,
      我的心中便有一丝快意,我希望这种故做不经心的行为会使魏王和公子无忌觉到一丝困
      扰,但是料事如神的魏无忌是否会猜透我的心思呢?
      今年的春天却一切都不同了。
      我看着无尘哀伤的脸,说:“明天我就要去楚国了……”无尘没有回答,只是静静
      地凝视着我,我难以抑制心中的期盼,但无尘却仍然没有说话。
      我淡然一笑,走出了我巨大的书房,温暖的阳光立刻落在我的身上,我却有不寒而
      栗的感觉。
      在杨柳树旁,我看见一个中年儒者倚在低矮的树枝旁,他身穿一件奇异而可笑的红
      色长衫,手中提着酒葫芦,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隐约中觉得我的门客中仿佛有一人经
      常被旁人嘲笑为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者。
      我转过身,我不想又被人打扰,但那个人却很及时地说:“公子明天就要去楚国
      了?”我叹了口气,已猜到了他下一句话是什么,我转身说:“是的。”那人并不向我
      躬身行礼,他仍然拘傲地依在树干上,目光飘忽不定地游移在天空中,我注意到他鲜红
      的衣襟上的酒渍,我皱了皱眉,我并不喜欢这种桀傲不逊的品质,我淡淡地说:“先生
      何以教我?”那人低下头,我看见他从眼皮低下偷偷地斜视着我,他故作漫不经心地说:
      “听说公子要挑选二十个智勇双全的人一起去楚国,但现在却只找到了十九人,第二十
      人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回头看了看仍在吵吵闹闹争论不休的议事厅,又一次觉得
      无法压抑的烦躁,那个人不屑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喃喃自语说:“真是一群饭桶。”
      我瞟了他一眼,说:“先生有什么高见?”那人凝视着我,故作冷漠的眼中有难以掩饰
      的欲望,他忽然一跃到我的面前,身手敏捷而灵活,这多少使我吃了一惊,他热切地注
      视着我说:“带我去,我会让你成功。”我皱了皱眉,退后两步,和别人过分的接近使
      我全身不自在,我说:“你凭什么这样说?很多人都说过这句话,我凭什么该相信你?”
      那人微微冷笑,他说:“不凭什么,但你现在却已经没有选择。”我愣了愣,有点不耐
      烦地想,这个世界上狂妄的人真是太多,我漫不经心地折下枝头一朵刚刚盛开的花朵,
      说:“是吗?”我已准备转身离去。
      那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不耐,他跨前一步,狂热地注视着我说:“如果没有我,
      你的合纵一定不能成功。”我有些泣笑皆非的感觉,我有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这
      样想?你不知道春申君黄歇与我之间的友谊吗?”那人嗤之以鼻,他冷笑着说:“友谊?
      公子居然会相信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吗?”我沉默不语,他这种轻浮的态度虽然使我感
      到厌恶,但他说的话却有些打动了我的心,红衣儒者窥视着我的脸,脸上露出难以掩饰
      的得意之色,“公子也并不是十分相信友谊的,是吗?如果公子真地这样相信黄歇,公
      子又何必亲自去楚国呢?只要派个使者去,就像向魏国公子无忌救援一样。”我厌恶地
      盯着他自以为是的脸,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真讨厌,你不知道在我的面前说话应该采
      取怎样的态度吗?你怎么这样狂妄?”红衣儒者狡黠地盯着我,在他的眼中我看见了隐
      藏的不屑,“公子不会这样气量狭小吧?为了赵国,公子也不该嫉贤妨能,而像我这样
      的人正是公子现在最需要的。”我心里一惊,这个红衣儒者居然可以看穿我的心。我转
      过身,避开他猎狗般窥探我的眼睛,我说:“好,我带你去楚国,如果合纵成功,我会
      给你荣华富贵,但如果失败的话,我一定会杀了你。”我转身而去,听见身后那人喃喃
      自语地说:“锥在囊中,今日才得脱颖而出。”我不由哑然失笑,回头说:“还没有请
      教先生尊姓大名。”红衣儒者翻了翻双眼,用一种骄傲而奇异的声音说:“我叫毛遂,”
      他顿了顿,很快地接着说,“天下必会记得我的名字。”
      一个月后,在楚国的宫殿中,毛遂竟真得以他的狂妄自大和胆大妄为制服了楚王。
      楚国全体侍卫和我所带的十九个门客吃惊地看着毛遂仗剑冲到楚王的面前逼他喝下同盟
      血酒的情形,他用自己独特而狂妄的语调说,楚王地大兵众又有什么用,五步之内我就
      可以使大王血溅台阶,楚国的兵士能救大王吗?
      我看见楚王苍白的脸色,他嘴唇有些颤抖地说:“是的,敞国必定如先生所请。”
      我心里不无幸灾乐祸,我想一直避而不见的春申君黄歇知道这个结果时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举起面前歃血的酒一饮而尽,我注意到楚王苍白纤细的手指不情愿地拿起了酒杯,在
      喝下血酒前他问毛遂:“先生是谁?”毛遂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又一次见到了他眼中的
      不屑,在楚国的宫殿中响彻着毛遂奇异的语音,“我叫毛遂,天下必会记得我的名字。”
      定纵的当天晚上,黄歇终于亲自到驿馆见我了,在楚国春天惨淡的月光下,我觉得
      黄歇的脸色有些不同寻常的苍白。我不由想起两年前,四公子宴聚泰山时,黄歇所表现
      的与众不同的沉静与智慧,那时在泰山上把酒言欢的和协气氛已不再存在于我与黄歇之
      间。
      黄歇与我漫步于驿馆的亭轩间,南地多水,即使这国宾的驿馆也已是水榭楼台,与
      中原不同,我看着九曲栏杆下粼光不定的水纹,忽然觉得南地人喜水,性情也便难免摇
      摆不定,也许外表最沉稳可信赖的黄歇反而是四公子中最反复无常的人吧!
      黄歇说:“江南的春日多雨,今天已是难得的晴天。”我抬头看了看朦胧的月光,
      群星几不可辨,我说:“我听说江南之地每多瘴疠,两年不见,你仿佛也清减了。”黄
      歇淡然一笑,“楚国的气候确是不可与中原诸国相比,但我自小便在这里,也不觉得。
      只是这两年外忧内患,难免见老了许多,不似你和无忌,年少英雄,天下还要等你们去
      维护。”我笑了笑,不置可否,感觉我和黄歇之间的距离又远了许多,一种疏远而陌生
      的气氛开始弥漫在我和黄歇之间,我说:“我已派人向无忌求助,过不多久,他大概也
      要到赵国去了。”黄歇说:“如果田文也去的话,我们便可以重温当时啸傲泰山的友
      谊。”我心里暗暗冷笑,忍不住说:“原来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友谊。”黄歇面色如水
      般冷静,他说:“胜,你毕竟还是误解了我。”我笑了笑,说:“去年时,田文做客赵
      国,不知为何事,竟屠一县而去,为了这件事,我曾派人去交涉,后来得到消息说,竟
      只是因为有人嘲笑他身材矮小,他一怒之下,不惜杀死了一县的人。我知道他一向对自
      己的身材耿耿于怀,也不想为这件事而使齐赵两国交恶,但他的所作所为却毕竟有些不
      合常理。”黄歇轻轻叹息,“田文本就心胸狭窄,不可容物,但他做出这样的事却还是
      有些不可理喻,也许只有无忌才能化解他胸中的暴戾之气。”我说:“你的军队何时可
      到?”黄歇笑了笑,并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无忌何时会到?”我说:“我回去后,
      大概他也会到了吧!”黄歇说:“你以为无忌真得会有求必应吗?”我奇怪地看了黄歇
      一眼,看到黄歇脸上奇怪的神色,我说:“无忌就算不是为了赵国,也会为她姐姐而
      来。”黄歇轻轻叹息,他说:“胜,你知道吗?其实在我们四人中真正得天独厚的只有
      你。”我愣了愣,不知黄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黄歇仰头向天,说:“人心的不可测,有时便如楚国的天气一样,今朝可能酷暑难
      当,明日又可能风雨大作。”我抬头看了看楚国天边那一轮朦胧的圆月,有些明白黄歇
      的意思。其实四公子真如外表看来如此风光,可以把持国政吗?只有自己心里才知道。
      我说:“仁途险恶,虽然我是赵王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其实也与你们并无不同。”
      黄歇说:“无忌虽会一心助你,但魏王慑于秦国威势,却不见得真会发兵,而无忌却必
      会设法领兵而去,可能自此之后无忌的处境就会有所不同了。”我垂首不语,心知为了
      赵国的安危,我决不会顾及这样许多事情,而无忌不顾一切来救我,难道不也是为了魏
      国吗?其实在此乱世,连自保都堪虑,又有谁能顾得了许多呢?
      我说:“明天我就回邯郸了,我会在邯郸等待你和无忌的到来,无论如何,我都相
      信无忌一定会来的。”黄歇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也会来的。”我抬头看见黄歇一双
      诚恳的眼眸,两年前,泰山上无国别的友情又重新回到了我心头,我与黄歇相视而笑,
      黄歇忽然说:“若我不是春申君,你会否与我成为朋友?”我笑了,说:“若你不是春
      申君,无忌不是信陵君,田文不是孟尝君,而我也不是什么平原君,也许我们才会成为
      真正的好友。”我顿了顿,说:“不过若我们都不是,我们又如何会成为好友呢?”黄
      歇仰天大笑,他说:“不过现在不也很好吗?”我也仰天长笑,其实没有人能选择自己
      的命运,我虽然是著名的平原君也同样不能,原来王侯将相与平民百姓竟是如此的相同。
      黄歇忽然说:“那个什么毛遂,真是个急功近利的人。”我笑了笑,说:“我也是
      这样想。”
      赵惠文王十年七月,魏国的信陵君率八万魏军与楚国春申君的军队会合,战于邯郸
      郊野,大败秦军,白起仓促率军而逃,邯郸之围遂解。
      两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无忌。
      在平原君府巨大的花园中,无忌、黄歇与我再一次相聚。
      我从越地延请来的歌姬若有若无地弹奏着越地柔美的乐曲,有两个舞姬身披透明的
      轻纱翩翩起舞,比情此景我觉得异常熟悉,我不由得想起刚刚被我杀死的越姬。
      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感觉赵国夏日的空气中笼罩着一丝沉重哀伤的气氛。
      无忌身着一件朴素的布衣,黄歇则身穿楚国传统的暗红衣服,而我则锦衣华袍。我
      知道在四公子中,我是最俊美雅逸的一个,但不知为何,每次当我面对无忌时,我总会
      有自惭形秽的感觉,我一直认为只有真正的贵族才在身穿白衣时,也会有雍容的气派。
      不知为何,无忌眉宇间竟仿佛隐有重忧,我从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有事无法解
      决。
      我说:“无忌,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晚。”无忌笑了笑,举起酒杯,我无法看清他
      杯后的脸,他说:“我杀了晋鄙。”我心里一惊,想到黄歇在楚国说的话,看来黄歇都
      料对了。
      我说:“是魏王不肯发兵?”无忌轻轻叹了口气,淡淡地说:“他也有自己的理
      由。”我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知道对无忌来说,他已是背叛了魏国,我看着
      无忌大而忧伤的双眸忍不住想,若是我会否有这样的勇气。
      凉风习习,那艺姬的乐声断断续续,有若呜咽。我抬头看见无忌和黄歇形容竟都有
      些憔悴,我想我自己大概也是如此吧!这几年西秦益发壮大,而东方六国却仍然勾心斗
      角,互不相让,若是仍如此下去,想来秦国蚕食中原之日也不远了。
      我说:“秦国终究是中原最大的忧患。”黄歇笑了笑说:“胜,若是三晋又可联合
      的话,应该可与秦国一较长短。”我与无忌相视一笑,我淡淡地说:“楚国地大兵众,
      又与秦有世仇,却一直韬光敛锐,不肯与秦国正面冲突,不知为何啊?”黄胜忍不住笑
      道:“胜,你仍是寸步不让,连你都如此,东方六国又如何能联合抗秦呢?”我愣了愣,
      默然无语。
      我转头去看无忌,却觉得无忌神思似乎已飘远到物外,在他的脸上我似乎看出了一
      线奇异的忧伤的意味。我觉得在他的脸上出现这种神情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因为他永远
      是镇定自若,甚至是麻木不仁,我曾经想无忌就是为了这个乱世而生,他仿佛永远是铁
      石心肠,并不曾有过脆弱的、伤神的,不为乱世而存的私情,但现在无忌的神情却有些
      奇特。
      平原君府的花园中阳光异常灿烂,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一种浓重的哀伤气氛横
      亘在赵国美丽洁净的天空中,这种感觉使我有些心烦意乱。我拿起酒杯,却看见无尘神
      色忧郁地出现在花园中,我看见她凝视着无忌的眼神,我心中一沉,我从未见她用同样
      的眼神凝视过我。
      无尘说:“无忌,刚刚有消息从魏国传来了。”我看见无忌的脸色仿佛更加苍白了,
      他拿起酒杯漫不经心地说:“是什么消息?”无尘神情看起来有些怪异,她说:“候嬴
      死了。”无忌喟然长叹,“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无尘凝视着无忌的眼睛说:“如姬也
      死了。”
      赵孝成王五年的冬天,我度过了二十九岁的生日。
      这一年赵国的冬天异常地冷,但却一次雪都没有下,窗外的天空阴沉如水,我坐在
      书房地火炉前,喝着姬妾温好的酒,看着窗外阴暗的天,猜测必有一场大雪。
      被我派去请公子无忌的人回来说公子并不在府中,我听着北风烈烈的声音,说:
      “这么冷的天,他还有兴致出游?”“公子拜会毛、薛二公去了。”我淡然一笑,不置
      可否,距邯郸之战已有六年了,六年来无忌一直留在赵国,虽然魏王屡次派人请他回去,
      但他却一直没有走。我不知他为何不肯回魏国,只感觉自邯郸之战后,无忌似乎有了些
      改变。
      我记得六年前,邯郸之战胜利后,在平原君府美丽的花园中我宴请无忌及黄歇的情
      形。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黯淡的心情,我想无忌的改变大概完全是因为一个消息,无尘
      所带来的一个消息。我还记得在无忌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苍白的脸色,虽然他一句话也没
      有说,但我却已感到他的悲哀。他仍然如故喝酒,如故谈笑,我却觉得他已带上了一个
      面具。
      我感觉到北风如刀的寒意,我知道我又比六年前瘦弱许多,现在我的脸色也像无忌
      一样终日苍白,我并不喜欢这种肤色,它使我联想到了死亡。但我却又无可奈何,过多
      的酒色笙歌已如白蚁蛀蚀江堤一般腐朽了我的健康,我已不复是六年前的翩翩美少年了。
      对于别人来说,二十九岁应该是生命的黄金时期,正该建功立业,成就一番大事,
      但对我来说,也许是少年成名的原因,到二十九岁,我觉得我已衰老如老翁。我抚摸着
      身旁姬妾柔滑的肌肤,觉得生命便如天空一般灰暗。
      无尘慢慢地坐在我的对面,从我手中拿走了酒杯。我听见她温婉美丽的声音说:
      “胜,不要再喝这么多酒了。你和无忌两个为什么都要喝这么多酒呢?”我看着她依然
      年轻如二八少女的脸,有一种嫉妒的感觉,为何岁月并不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为
      何我已如此衰老,她却仍然如此美丽。
      我说:“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怎么不去看你的弟弟?”无尘轻轻叹了口气,她
      说:“胜,我听说你又病了,为何不告诉我?”我淡然一笑,说:“你早就说过我日日
      通宵达旦地饮酒,必会死在酒色上,现在我确实因为酒色而获病,我怎么敢让你知道?”
      无尘凝视着我,我便看见她大而哀伤的双眸,无尘说:“胜,你何必总是和我赌气?就
      算你恨我,就算你恨无忌,你也不必总是和自己过不去。”我忍不住仰天大笑,仿佛是
      听到了什么异常可笑的事情,我说:“我恨你?你是我美丽温柔体贴的妻子,我怎么会
      恨你?而无忌是救了整个赵国的大恩人,我更没有理由去恨他。”无尘轻轻叹息,她并
      不跟我争执,她说:“胜,你知不知道,你的脸色真得很苍白。”我斜睨着她,我看见
      她忧郁的神色,我知道她必是以为我已活不长久,我淡淡地说:“若是我死了,你会留
      在赵国,还是回魏国去?”无尘轻轻摇头,她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了我的身边,她握
      着我的手,她的手纤细而温暖,而我的手却寒冷如冰。我看见她眼中的怜悯之色,我听
      见她说:“胜,你知不知道,你很任性?”我感觉到她手上的温暖,但却无法温暖我的
      手,我开始变得忿怒,我摆脱了她的手淡淡地说:“你的弟弟兴致真是很好,这么冷的
      天还和毛、薛两个闲人治游,他这样轻薄的行为真象一个闻名于世的著名公子吗?”无
      尘说:“我真想不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注意到无尘语气中暗藏的不屑,“毛、薛
      两人的贤名连我这个妇人都听到过,你却一直不肯折节下交,从来没有亲自拜访过他们,
      现在无忌与他们交游甚密,你却说出这样的话,你真是闻名于世的四公子之一吗?”我
      默然不语,我感到心中的寒意如窗外的北风,我拿起桌上的酒杯,杯中的酒已经冷却了,
      我紧紧地握着,就像握着我已经冷却的心。
      我说:“要下雪了。”无尘大而哀伤的眼睛忧郁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现在连我也觉得我活不长久了,隐隐地,我觉得这将是我生命中最后的冬季。
      这一年的十一月,秦昭王派人请我去秦国,我知道他必是为了我的门客魏齐与范雎
      宿怨的事情,但我仍决定赴秦。
      我在秦国逗留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中,我因无法适应秦地恶劣的气候,宿疾又一
      次发作,在秦地荒芜的黄土地上,我的身体越来越坏,我知道,我人生的道路已不长了。
      秦昭王要求我交出范雎的宿敌魏齐,他说范雎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他要我不要为
      了一个魏齐而破坏秦赵的友好关系。
      我含笑看着他,想起七年前长平之战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的仇恨,我说:“大王待
      范大夫的心情,我都明了,大王要为范大夫报仇,是要做一个有义之人。但是现在魏齐
      是我的门客,若我出卖了他,那我岂非成了一个无义之人吗?”秦昭王并不再勉强我,
      他只是留我在秦国,以上宾之礼待我,却一直不说放我回赵国的事。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无非是想以我为人质来换取魏齐,无论是谁都不会认为堂堂的平原君的命还不如一个
      魏齐。
      我想起在我决定赴秦时,无忌对我说的话,他说:“若秦昭王要用你来交换魏齐的
      话,我是否应该交出魏齐呢?”我回头看他,我发现无忌的面颊竟和我有些神似之处,
      在他的脸上我仿佛看见了这半年来一直笼罩在我脸上的死气,我知道我的寿命已不长久
      了,但无忌呢?他还会活多长?四公子中以我和无忌年纪最幼,难道先死的竟会是我们?
      我想起六年前黄歇在楚国对我说的话。
      我说:“若真的如此,不要交出魏齐。”我看见无尘忧伤的神情,我希望她说:
      “你不要去秦国。”但她什么也没说。
      秦国的咸阳城与中原六国有很多不同之处,人民都穿着可笑而臃肿的灰色衣服,而
      王宫的大臣身着一色的黑衣。我觉得他们穿得仿佛是丧服,我知道我希望回邯郸去,我
      不希望死在异地。
      一个月后,我已不能起床走动,每天只是不停地咳嗽,看着窗外灰败的天空,我想:
      不知赵国是否正在下雪。
      秦王终于派人将我送回赵国,他大概是认为我要死了,所以觉得留我也没什么用处。
      在我的马车进入赵国国境地时,灰暗的天空中飘下了一片雪花,我把手伸出窗外接
      住那片雪花,问来迎接我的无忌:“这是赵国的第几场雪了?”无忌骑在马上,抬头看
      了看天空,又一片雪花落下,落进他的眼中,无忌闭上眼睛,他说:“这是今年的第一
      场雪。”我把手伸出马车外,接住另外几片雪花,我看着它们在我的掌心溶化,心里有
      一种难言的酸楚。
      我转过头看着无忌在马上的身影,想起春天时,我还和无忌一起在太行山上打猎,
      时移事迁,还不到一年,我便成了今日的光景。
      满天的大雪纷飞中,我被抬进了无尘的房间,我感到如刀的寒意,我第一次发现赵
      国的冬天竟是如此的冷,我知道我的路马上就到尽头了。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房间,只有无尘一个人静静地守在我的身边,我看着她苍白的面
      颊和大而哀伤的眼睛,我忽然想:我从未见过无尘流泪,不知她流泪时是什么样子。
      我说:“秦王为何会放我?是因为我要死了吗?”无尘垂下头,她说:“我命人杀
      了魏齐,用他的头换你回来。”我心里有一种很滑稽的感觉,我想笑,却只发出了一串
      咳嗽,我说“是你的命令,还是无忌的命令?”无尘愣了愣,她说:“这有什么分别
      吗?”我心里已经知道答案,必是无忌命人杀了魏齐,我说:“我不是曾经说过不要交
      出魏齐吗?无忌为何还要这样做?”无尘忧伤地看着我,她说:“我们不能让你客死他
      乡。”我强忍着心里滑稽的感觉,淡淡地说:“用一个活人换一个将死的人回来,值得
      吗?”无尘说:“若是为你,无论是谁的命都值得。”我心里一惊,隐隐感到什么,但
      我却仍忍不住问一句:“若是用无忌来换呢?”这句话一出口,我便觉得心里一凉,我
      忽然发现原来我竟到死都在嫉妒无忌。
      无尘沉默不语,她只是用她温暖而纤细的手握紧了我冰冷的手。我觉得胸口一阵冰
      冷,我想起了一个我一直想问却一直没有问的问题,我看着无尘的眼睛说:“告诉我,
      在你的心里,到底我重要一些还是无忌重要一些?”无尘忧伤的眼中一滴泪水慢慢地滚
      落,落在我冰冷的脸上,我听见我用一种奇异而遥远的声音说:“告诉我,在你的心里,
      到底是我重要一些,还是无忌重要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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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外一章 黄歇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楚国初秋的清晨,风凉如水。
      我并不习惯早起,但今日却起得很早。步出寝宫雕刻精美的石阶,我发现楚宫的清
      晨看来竟是如此地陌生。
      广阔的庭院中没有一个人,那些昔日忙忙碌碌的侍女和宫监都不知了去向,清冷的
      气流从楚宫空旷的宫殿中拂过,穿过我的身体,我并不觉得冷,在这一瞬间,我仿佛也
      成了这气流的一部分或远或近地飘满了这座几百年的宫殿。
      漫步在宫院中的闲散的鸟类,忽然惊起,它们飞落的羽毛若白若灰地弥漫我的眼帘,
      我凝神去看,在四散飞逃的鸟群中似乎有我江南幅员辽阔的楚国的悲哀。
      我说:“那些人呢?他们去哪了?”跟随在我身后的小宫监如意儿说:“有一些遣
      散了,还有一些正在整理行装。”我默然不语,知道这必是母后的意思。在我生命的十
      四年中,她操纵了楚国的一切,我的生命和王位仿佛都是为她的意志而存在。
      飞逃的鸟群有些已经没有踪影了,有些却在盘旋了两圈后又落回了宫院,那是我的
      表姐,李凤养的宠物,我说:“这些鸟为什么还不走?难道它们还留恋这里吗?”如意
      儿若有所思地说:“大王,这些鸟儿在宫中养熟了,就算把它们放回天空,它们也会飞
      回来的,因为离开了宫中它们根本就没法活。”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我并非不懂,但
      我却喜欢如意儿在说这句话时意有所指的语气,这会使我联想到我自己。
      于是我说:“鸟是如此,人又如何?”如意儿凝视着我的脸,他的眼中有毫不掩饰
      的怜悯和悲哀,他说:“大王,人和鸟不同,人离开了这里还是能活下去的,就算活得
      不好,也还是能活下去的。”我默然不语,但心里却想,真得能活吗?我对如意儿说:
      “你呢?你想走吗?要是你想走,我可以特准你离开。”如意儿垂下头,他说:“大王,
      我不走,我四岁就进宫侍候大王,根本就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现在就算叫我离开大王,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我就是大王养的鸟。”我轻轻叹息,中人是不敢离开宫廷的,但
      对于这种回答我也松了口气,若是没有如意儿在我的身边,我必会觉得茫然无助。
      我说:“我不想去秦国,我真不知道太后是怎么想的,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秦国?
      要是秦王杀了我怎么办?”如意儿轻声说:“大王,您怎么又说这种话,我们一定要去
      秦国,这是太后说的。”我冷淡地说:“你就知道太后,你好像忘了我才是这个国家的
      大王,楚国的臣民应该听命于我才对,为什么现在每个人总是在说太后说怎样,太后说
      怎样呢?我看我这个大王让给太后做算了!”鸟羽慢慢飘落,铺满在楚宫的地面,就像
      一场早下的雪,我踏足在这片鸟类羽翼的雪地上,环顾这一带青砖青墙,心里有难言的
      悲哀。
      早朝的钟声划过凄冷的天宇,我漠然得注视着楚宫深赭色的宫院,还会再有人来上
      朝吗?
      我对如意儿说:“走吧!我们到市集上去吧!”如意儿有些迟疑地说:“太后是不
      允许大王到市集上去的,若是太后知道奴才带大王到市集去,奴才怕太后会生气。”我
      淡然一笑,觉到心中的悲哀,我说:“你难道就不怕我生气吗?!”如意儿默然不语,
      我喟然长叹,转身向后宫走去,这个时候是我应该向太后请安的时候了。
      我忍不住大声说:“我恨透了这个该死的宫殿,我宁可去作俘虏!”我的声音在空
      旷的宫宇中传开,引来了一声声的回声,于是四周便充满了“俘虏……俘虏……”的声
      音。
      我感到一阵快意,于是我又大声说:“你的儿子,楚国的大王终于要作俘虏了。”
      在凤仪宫的门外,我见到了我的表姐李凤。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到这里来,难道她也
      是来向母后请安的吗?这有点不太可能。在整个楚宫中,她是唯一一个不怕我母后的人。
      她从不向我的母后请安,也从不遵从母后的命令,不仅如此,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违抗,
      我知道她的生活就是以怎么让母后难过为乐。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的母后会一直忍
      耐她,根据我的经验,不服从母后的人,早就被她杀光了。
      我的表姐李凤看见了我,立刻不怀好意地说:“乖儿子又来请安了?”我在心里叹
      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永远是这样讨厌,虽然楚宫中的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讨厌她,却没
      有人敢得罪她,若是有人敢使她不好受,她便有办法让那个人不好受十倍。但我却不怕
      她,我是楚王,我应该是这个宫中最大的人。我说:“你干什么来了?难道你也是来请
      安的吗?我记得你从来不向母后请安的,是不是你怕了?”李凤哧之以鼻,在她的脸上
      有着明显地与她的身份不相符合的轻佻的神情,她说:“我怕什么?”我淡淡地说:
      “你怕我们到秦国去,你怕到的秦国后会被秦人卖去当人家的姬妾。你知道秦人都是怎
      么对待投降的女人吗?”李凤鄙夷地看着我,说:“把她们当婊子。”我愣了愣,我想
      不到在她的嘴里竟会说出这样粗俗的语言,我说:“你还真有自知之明。”李凤说:
      “你懂什么是婊子吗?你和婊子睡过觉吗?”我知道在李凤的宫中豢养了许多男人,但
      我想不到她竟会这样厚颜无耻,我感觉到面红耳赤的窘迫,我从未有过和一个女人在一
      起的经验。
      李凤的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笑意,她说:“你一定还是个童男子,我们楚国的大王
      到了十四岁竟然还是一个童男子,真可笑。你知不知道秦王在十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吗?你知道其它哪个国家的大王在十四岁时也象你一样没出息吗?”我说:“我不知道,
      你又知道吗?你只是个婊子罢了?你以为你是谁?”李凤不屑得说:“我也不知道,但
      我告诉你,我到了秦国以后,秦王一定会封我作皇后的,到时候我要看着你跪在我面前
      求我,不仅是你,还有那个妖妇。”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李凤的声音明显提高,我看
      见她怨毒地看着凤仪宫,我觉得真有趣,看着她这样咒骂我的母亲,我竟也会有一种快
      感。
      我说:“你干嘛那样恨她?我看你是嫉妒她。”李凤立刻转过身,她说:“我为什
      么要嫉妒她?我为什么要嫉妒一个老太婆?”我淡淡地说:“你明明知道她不老,你明
      明知道她甚至比你还漂亮,你却故意叫她老太婆,你一定是嫉妒她,我看你要当心一点,
      也许到了秦国以后,秦王看上的不是你而是她也说不定。说不定秦王会封她作皇后,那
      时我又是皇太子了,说不定我还能成为下一任的秦王呢!到时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跪在我
      的面前。”我的语气里多少有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李凤忿怒地看着我,我故意装作对
      她的目光视而不见,能使她和母后难过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李凤凝视着我,她的脸
      上忽然慢慢地露出了一丝恶毒的笑意,我心里一沉,我已经知道她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果然她一字一字地说:“你真喜欢作别人的儿子啊!你这个不要脸的杂种,你根本就不
      知道你爹是谁?!”我觉得全身的血液忽然冲上到了我的头部,每当我听见别人说这句
      话时,我总是无法压制自己,我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我紧紧地盯着李凤,双手不由地
      握起了拳头。
      也许是我的脸色变得太厉害了,李凤难免有些惊慌失措,她悄悄地向后退了两步,
      说:“我可不是胡说。你知道你爹是谁吗?”我的眼前开始发黑,我不能仰制自己,我
      冲着李凤一拳打去,却打在了如意儿的身上,如意儿一把抱住了我,他回头大声喊道:
      “公主,快走。”我忿怒地拍打着如意儿:“死奴才,快放开我,我要杀死这个臭婊
      子。”我看见李凤转身逃走,我一脚踢开如意儿,随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向李凤逃
      去的方向扔去,我听见石头落地的声音和李凤不屑的讥笑声,我转过身向正在挣扎爬起
      来的如意儿屁股上踢了一脚,我看见如意儿又摔倒在地,我说:“死奴才,总有一天,
      我要杀了你。”我忍不住又大声咒骂了两句,说了一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
      语言,那是我从市井里学来的,我看见那些肮脏的妇女们就是这样骂人的,我非常欣赏
      她们骂人时脸上所特有的苛毒神情。
      我看见我的母后站在凤仪宫的门前,她默默地注视着我,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
      始观看我和表姐之间的战斗的,但我想她一定看到了很多。我忽然觉得恼恨,我觉得我
      的一切的悲哀都是她给我的,于是我说;“为什么她说我是杂种?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我的母亲平静地看着我,她的脸如一池平静的湖水,她说:“你的父亲是谁?这还用问
      吗?虽然你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但你也应该知道他是谁。”我恨她的平静,我说:
      “我本来是知道的,但现在却有些不知道了,你是不是和别人私通,生下了我?”我知
      道我是故意在激怒母后,但我也知道她一定不会生气的,她仿佛从不会被激怒,永远是
      那么冷静,冷静地像一块冰。
      她转身走进凤仪宫,我听见她说;“我不舒服,你也回寝宫去吧!”我看着她的背
      影,从背后来看,她的身材仍然窈窕,有如二八少女,我可以想象在她年青时必是倾国
      倾城的尤物。我大声说:“你是不是和别人私通?为什么有人说上代的楚王根本就不能
      生育。”我的母亲漠然地走入,我虽然早知道她不会回答,但我仍觉得忿怒。我转身对
      如意儿说:“走,我们到市集去。”
      楚国的都城繁华依然,那些穿着传统服饰的平民们在市集上经营着各自的生意,空
      气中充斥着争吵及笑闹声。我厌恶这种楚国与中原诸国完全不同的服饰,这种服饰一向
      是中原诸国嘲笑的对象,它们看起来粗鄙而简陋。我曾经见过来自魏赵的服饰,它们与
      楚国的服饰是如此得不同,我明白楚国为何会被中原诸国所弃,缺乏文化传统的国度,
      难怪会被以蛮来称呼。我看着平民们淡漠的脸,在他们的脸上我无法看见国破的一丝悲
      伤,这真是一些薄情寡义的人民!其实这种夷蛮不仅是在外表上的,而且是在内心里。
      很多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不知道我是他们的王,其实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呢?
      在他们的心里真得会有我存在吗?
      我穿过市集喧闹的人群,然后我便看见了一个奇怪的房屋。我看见有人在兜售来自
      异国的布匹,这种深紫的宫廷布料,正是我所欣赏的魏国式的风格,我走过去仔细翻看
      了半晌,然后在我抬头间便看见了小贩身后的这间房屋。
      楚国难得的清宇下,这间房屋与周围的房屋仿然一体,便如千千万万的楚国民居一
      般,是一成不变的深青屋檐,黑色的墙,我曾以为这种黯淡的颜色是促成楚国覆灭的原
      因之一,它使居于其中的人不由自主的意志消沉。
      我看见这间平凡的民居,便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我清晰的感觉到有一双锐利的
      眼睛正透过墙壁死死地盯住我。我仔细地审视着这间民居,不知道为何一间普通的民房
      会给我这种感觉,但在这层深黑墙壁的掩饰下,我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对如意儿说:“这房里面有人在看我。”如意儿疑惑地打量着这间房屋,他说:
      “主人,我怎么没有看见?”我说:“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
      如意儿说:“主人,一定是您的错觉。”我不置可否,转身走了两步,但那种如芒在背
      的感觉却越发的强烈。我说,“如意儿,我觉得那房里的主人一直在看我。”于是我毫
      不犹豫地推门走进了那座普通的民房。
      也许世上的万物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不会料到,在我即将离开楚国的时候,
      还会见到这样的一个人,若是那一天,我并没有与我的表姐争执,也许我就不会到市集
      上去,若是那个贩买布匹的小贩并没有出现在这幢房屋前,我也许就根本不会注意它,
      但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发生了,而我也终于站在这间房屋里。于是我便看见了那个鹤发鸡
      皮的老者。
      在我见到这个老者以前,我从未见过这样老的人,老到已经让我无法分辨是男或是
      女,我看见了那老者,也看见了那老者的双眼,于是我知道一直看我的人果然是他。
      他说:“你终于来了。”
      在我年幼的时候便和师傅住在深山里了。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师傅也从来
      不对我说起。但我却有一个怀疑,我怀疑我的师傅其实就是我的母亲。
      后来,在我离开她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她曾是一个著名的巫师,不仅是因为她预言
      的准确,而且也是因为她的美丽。其实在我幼年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样才是美丽,
      一直到我离开了她,离开了那个寂寞荒凉的深山,我才从人们不同一般的目光中知道了
      我的美丽。我想也许师傅真的是我的母亲吧!
      天下真的很乱,一直乱了这么多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平静,我从没有想过作
      这方面的预言,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我。其实对我来说预言未来只不过是我的谋生
      手段,在我预言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依据是什么,我只是按照师傅传授的一套方法
      进行,但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的预言竟是如此地准确。
      在离开深山后,我在我到的第一个大城邑开始了巫师生涯,那时我并不知道这里是
      楚国的都城,我也并没有想在这里了此残生,我本来一直有一个愿望是周游天下,但在
      我遇到一个小孩后,我却改变了我的决定。
      几十年的时光转瞬就过去了,经过这几十年的时间,我已不再替别人预测命运,因
      为我已太明白就算是预测得准确又有什么用呢?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就算已经知道也
      是不可改变的,只会徒增无奈罢了。这个道理虽然简单,我却花了生命中的绝大部分时
      间才终于明白。
      几十年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在楚国春光明朗的天气里,于碌碌众生中的那一个不
      同寻常的小孩,他的灵动的双眸,在目光呆滞的人流中,便如一对灿灿生辉的明星。在
      我所预言过的人群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与众不同的小孩。
      我说:“这孩子必会成为人中之龙。”我抬头看着他的母亲说:“你的儿子必会成
      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权者,一个伟大的国度会因他而灭亡。”他的母亲半信半疑
      地说:“可是我们是这样的贫穷,我们甚至连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我只希望我们能够
      吃得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是不敢奢求的。”我淡淡地笑了笑,说:“我只是一
      个预言者,并不是至高远上的神,我只能预言,却不能改变什么!但你又有什么好担心
      的呢?等你的儿子长大后,你必会锦衣玉食,”我拉过那个孩子的手,想仔细地看一看
      他的命运,但那个孩子却只是冷漠地看了我一眼,甩开我的手说:“不要摸我。”我笑
      了笑,放开那孩子的手,在一触间,我已胸中雪亮,我说:“你的儿子会飞黄腾达,但
      是他却会夭折于妇人之手。他是无法寿终正寝的,而且他会死无全尸。”我看见母亲的
      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她拉过儿子的手说:“你怎么这样咒我的儿子?”我淡然一笑,
      不以为意,世人本来就是如此,好的相信,坏的就不信,但命却由天定,不论好坏。
      我听着那个老者梦呓般的自语,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我有一种感觉,她正在说
      的事情与我有关。那个老者说到这里时,抬头看着我说:“你知道那个孩子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他是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老者凝视着我的眼睛,在他老眼昏花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丝诡异的目光,“那个孩
      子就是你的父亲,你亲生的父亲。”听到了这句话,我以为我会吃惊,但我惊讶地发现
      我根本没有,他所说出话仿佛是我早已知道并且早已在等待的,也许这么久以来,我根
      本早就不信我是楚王的儿子。于是我说;“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他就是楚国伟
      大的春申君黄歇。”我笑了,我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你知道我是谁吗?”那老
      者诡异地看着我说:“你不信吗?你真得不信吗?我能看见你的心,你根本早就信了。
      其实你信或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信或不信事实都不会改变的。”我嗤之以鼻,
      “妖言惹众,如果你能说出我是谁,我就信你,若是你不能我就杀了你的头。”
      在鸣春宫的门外我踌躇了很久,我从来不肯踏进这里一步,因为这是我的表姐李凤
      的住处。但现在我却想见我的表姐,我猜想她也许会知道我的身世。
      我走进她的寝宫,就听到了一些奇异的呻吟声,我仿佛经常会听见女子发出这种声
      音,这会使我热血沸腾,有一种难言的亢奋,但我却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发出这种声音。
      在我转过屏风后,我看见两个年少俊美的男子正在慌张地站起身,而我的表姐李凤
      却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我的头部,有一种头昏目眩的感觉。
      李凤说:“你来干什么,我记得你好像从来不到这里来的。”我呆呆地看着李凤赤
      裸的身体,她不知羞耻地展示着,仿佛以此为乐。我勉强自己仰制住转过身去的冲动,
      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说我是杂种?”
      李凤有些吃惊地审视着我,然后她的眼中慢慢地露出一丝险恶地笑意。她说:“你
      为什么问这句话,你不是一直深信你是楚王的儿子吗!你听到了什么谣言。”
      我说:“我根本没听到什么谣言,我不想听谣言,我要你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什么?”
      李凤赤裸地站起身来,她关上了门,于是便只我和她两个人,我觉得有点热,我焦
      躁地说:“快说。”
      李凤说:“我为什么要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转个身,我看见她洁白的身体,
      我忽然想我母亲李娣的身体,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赤裸的女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
      曾偷偷地看见了我沐浴中的母亲,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美丽的女人。李凤长得真象我的母
      亲,她的身体甚至比我母亲的还年青,充满了盎惑的魅力,但看见她的身体,我却不由
      地想起我的母亲。“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的母亲杀死了我父亲,我恨她,也恨你,如
      果没有你,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也许我父亲到现在还活着呢!”她把脸凑到我的跟前,
      我清晰地见到她脸上恶毒的笑,“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这个不知爹是谁的小杂种。”
      我看着她年青的脸,这张脸真象我的母亲,我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我的手冰冷,
      掌心满是冷汗,我紧紧地握着拳,拼命地压制着自己的冲动,我说:“快告诉我,你这
      个婊子,如果你不说,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凤微微冷笑,她说:“你以为我会怕你吗?我什么时候怕过你吗?你居然这样威
      胁我,真可笑。”
      我看着李凤轻蔑的眼神,又一次觉得热血沸腾,被我一直勉强抑制的冲动已再无法
      抑制,我决定不再忍耐。于是我冲到李凤面前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在她雪白的面颊上狠
      狠地掴了两下,我看见她惊惶的眼神和迅速红肿的面颊,我心里立刻升起了一丝莫名的
      快感。我说:“臭婊子,快说,要不然,我杀了你。”
      李凤咬着嘴唇,我觉得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但就在这时,她却忽然对我妩媚地笑
      了笑,非常挑逗地一笑。她淫荡的身躯上竟长着一张纯洁如少女的脸,在一瞬间我忽然
      觉到一种奇异的冲动,我感觉到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渴望迅速涨满了我的胸膛。我莫名
      地快乐,于是我又狠狠地捣了李凤一掌。
      我将李凤推倒在她的床上,她的身体毫不知羞地横陈在床上,她挑逗地看我,我忽
      然明白她想作什么,但是,我会否如她的心意呢!?我不知道,我感觉到难以压抑的欲
      望,可是这种事却使我觉得恶心,我看着李凤美丽淫荡的身体却茫然不知所措。
      李凤忽然冷笑着说:“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你根本就不懂这件事该怎么做,不过
      也难怪,谁让你是个没爹的孩子呢!?”
      在她鄙夷的目光下,我仿佛无容身之所,这又使我愤怒异常,热血冲上了我的眼睛,
      我有些头晕目眩,在一片红光中,我看见李凤雪白的身体,我要让这个女人明白,我是
      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一生中从未如此羞耻过,在接触到李凤的身体前,我便一无所有。我看着李凤鄙
      夷的眼睛,羞惭到无地自容。
      李凤说:“你可真没用,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没用的男人,以后我再也不想看见
      你。不过我却想告诉你你父亲的事,因为有你这样的儿子实在是他的羞耻。”
      其实你根本就不是楚王的儿子,是我父亲死以前告诉我的。他知道你的母亲一定会
      杀死他,所以他把这些事情偷偷地写在一本绢帛上,交给了我。他说如果你的母亲不肯
      放过我的话,就让我把她的丑行公布给天下的人知道。你以为你的母亲真的那么仁慈,
      会斩草不除根吗?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她早就杀了我了,就像杀死我的父亲一样。她利
      用我的父亲杀了你的父亲,然后再杀我的父亲——你母亲的亲哥哥——灭口,她真是全
      天下最恶毒的女人。
      上代的楚王根本就是不能生育的,春申君黄歇早就知道这件事,所以他就把已经怀
      孕的女人送给楚王,希望他的儿子将来能当楚王。但是他想不到的是,那个女人会如此
      狠毒,在生了儿子后不仅毒死了楚王,而且利用我的父亲在楚宫荆门外伏兵杀了你的父
      亲。自己独揽大权,等到一切都扫平后,她又杀死了我的父亲。
      春申君真的像传说中那么伟大吗?他甚至连一个女人的心思都弄不懂,就这样白白
      地死掉了,如果他不死的话,也许你们楚国还不会灭亡呢!
      不过他有你这样的儿子,想来他就算变成鬼,心里也不会好受的,不过我现在倒发
      现了你和上代楚王的相似之处,如果你将来有了儿子的话,说不定也会是别人的野种吧!
      所以说不定你真的是楚王的儿子呢!?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春申君的儿子竟会如此没用。
      我不理会李凤恶毒的言语,我已经转身冲出了鸣春宫,难道春申君黄歇真的是我的
      父亲吗?那么我根本就不姓屈,我应该姓黄。这么久以来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应该姓什么。
      我茫然地走在楚宫寂寞空旷的宫院中,我不知我到底是否应该相信李凤和那个巫者,
      难道我真的有这样一个恶毒的母亲吗?我知道她机智而权谋,但是她会否如此狠毒,为
      了权势不惜杀死我的父亲和她的哥哥呢?我想起她冰霜一样的眼眸,我早就听见传闻说
      长着这种眼眸的女人是蛇蝎美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出卖一切,也许她真的会也说不
      定。
      我觉得郁闷难当,难道真的是她杀了我的父亲吗?
      我信步走到了炼药房外,这里在前代楚王活着时曾是一个非常显要的地方,因为他
      的身体羸弱,总是要服食大量珍奇的药品,但他死后我的母亲就下令关闭了这个炼药房。
      隐约中我听见还有另一个原因,据说主执炼药的曾经是一个来自魏国的女子,在我
      的母亲进宫前,她曾与楚王有很亲密的关系,但在我的母亲进宫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
      楚王。
      我知道她从未离开过楚宫,这么多年来,即使再也没有人会到炼药房来,她仍然一
      个人住在这里,我曾经偷偷地到这里来过,一切我母亲不喜欢的人,我都尝试接触,这
      个人也不例外。她来自遥远的魏国,我对魏国一切的知识都来自她这里,她说她曾是魏
      王一个夫人的侍女。
      我听见过这位夫人的名字,她的美丽曾是诸国间很著名的话题,这个女人骄傲地告
      诉我,“如姬夫人当年所使用的紫色胭脂就是她亲手炼制的,里面加入了大量的紫色花
      朵,这种花朵只有在魏国的大梁城才有。所以别国的染料或是脂粉,再也无法做出这样
      美丽的紫色。”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个魏国女人有些茫然,她的神情间有莫名的失落。
      我说:“我真想见一见这位美丽的夫人。”魏国女人说:“你见不到了,没有人能再见
      到她,她已经死了,为了一个男人,死了。”
      “其实那个男人也没什么好,在我看来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不知道如姬夫人为什
      么会喜欢他,甚至不惜为他死。如果是我就不会这么傻。”
      我说:“你不喜欢男人吗?我听说你和我的父亲有暧昧的关系。”魏国女人冷漠地
      说:“你父亲只是我生存的方法罢了,自从如姬夫人死了以后,我无论怎么生活都是一
      样。”
      她总是在炼制一些紫色的东西,但我从来没见她炼完过,她总是炼了一半,就把它
      们倒掉。我说:“其实你爱的是如姬夫人对不对?我听说魏国的信陵君是个很不一般的
      男人,你却说他没什么好,除非你喜欢如姬夫人,否则你不会这样说。从来没有魏国人
      说信陵君不好的。”
      魏国女人有些茫然,她说:“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恨她,我一直觉得她脾气古怪难
      以琢摸,我曾经想毒死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并没有杀死我。”
      魏国女人深思地看着窗外,“在魏国这样的天气是一片睛空,可是你们楚国却不同,
      永远是阴沉着天。你知不知道如姬夫人把紫蕊花带进了魏国王宫,她就像那些紫蕊花一
      样美丽。”
      我不想再谈论那个已经死了许久的如姬夫人,我想起她曾是上代楚王的女人,她一
      定能知道些什么。我说:“别人都说我不是楚王的儿子,他们都说我是私生子,都说春
      申君黄歇才是我的父亲。你认为这是真的吗?”
      魏国女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自己认为呢?”
      我烦躁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不会告诉我的,你知道她是怎样一个
      女人,可是别人的话我又不能尽信。以你的经验看上代的楚王是否能生育呢!?”
      魏国女人说:“在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但他仍然纵情于声
      色间,那时我炼了很多药给他,可是一直没有什么效用。一直到你母亲来了以后,他忽
      然就不同了,他只招幸你母亲一个人,生活变得有节制起来,所以身体反而有了康复。
      那时有人从东方的海上回来,他们带来了来自海上仙山的奇药,听说可以让不能生育的
      男人拥有这个能力。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否吃过,但我想他一定会试的,因为这么久以
      来他一直没有儿子,只要有一线的希望他就一定会试的。但那时我已经不能再见到他了,
      这一些事情我都已不知道。可是无论如何我却觉得你很像你的父亲,你的样子很像。我
      没见过春申君黄歇,我想他一定是个伟大的人,如果是这样,你就不太像是他的儿子。”
      我沉默不语,我非常清楚我是一个如何软弱的人,我并不介意她这样说,我知道她
      并不是刻意在贬低我,她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也许真如她所说的,上代的楚王在吃了来
      自海外仙山的药以后,恢复的生育的能力,而我其实还是楚王的儿子。
      “其实你要知道也不难,你只要去问你的母亲。只有她才知道谁是你的父亲。”
      我淡然一笑,不错这确是最简单而正确的方法,可是对我来说这却又是最难的方法,
      我的母亲是不会告诉我任何事的,我根本就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使她说出。“她根本
      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我想即使我死了,她也不会告诉我真相的。”魏国女人不置
      可否地看了我一眼,她说:“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是错的,不过不要那么肯定,你的
      固执会伤害你的亲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我想也许我真的该去认认真真地问
      问我的母亲了。
      回到我的寝宫,如意儿正在慌张地寻找我,我说:“什么事?”
      如意儿惊慌失措地说:“太后刚刚传来了懿旨,明天我们就要到秦国去了。”我大
      吃一惊,说:“怎么会这么快?”
      如意儿说:“听说是秦国的使者来了,说如果我们还不动身的话,他就要对我们不
      客气了。”我沉默不语,我又一次深切地感觉到了悲哀和前途的迷茫,我觉得全身无力,
      挥了挥手,我说:“去准备东西吧!”如意儿犹豫地看着我,他仿佛有些欲言又止,我
      说:“还有什么事,一起说吧!”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恶运总是要一起来才是天
      命的道理。
      如意儿说:“我听凤仪宫的姐姐们说,太后要在离开前杀死表公主。”我愣住了,
      难以置信地看着如意儿,“你说太后要杀死李凤?”
      如意儿肯定地点着头,“是的。”“可是为什么?”我抓紧如意儿的手说:“告诉
      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如意儿拼命地甩着手说:“我真得不知道。”我呆呆地看着他,
      “她打算什么时候杀她?”
      如意儿坚难地看着我,“专使已经去了鸣春宫。”我转身冲出寝宫,我不知道我为
      什么这么急切,可是我不想让我的表姐死,我不喜欢她,可是她却是我的表姐,难道我
      的母亲真的这么狠毒,什么人都不肯放过吗?
      在我冲进鸣春宫时,我母亲的使者刚刚离开,我看见一些宫监正在抬起鲜血中李凤
      毫无知觉的身体,在两个时辰前,我还曾在这个身体上得到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欢乐。我
      觉得恶心难当,可是我却偏偏无法呕吐,这个倒霉的日子,我点滴未进,我觉得嘴里都
      是胆汁的苦味。
      我觉得愤怒难当,但我仍然强压着愤怒问那些宫监,“在李凤死以前,有没有拿出
      什么东西?”
      年老的宫监弯着腰,他们说:“没有,表公主不肯死,一直在宫里面跑,可是还是
      被杀死了。其实表公主这么闹,太后迟早会对付她的,但她就是不信。如果早听了我们
      的话,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下场吧!?”
      我说:“她曾经对我说有一封写在绢帛上的信是她的父亲留给她的,你们有没有人
      知道?”
      年老的宫监说:“什么信?根本就没有什么信,表公主的父亲死的时候表公主早已
      经住在宫中了,就是由我们照顾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了,一直过了很久才
      知道。哪里会有什么信啊!”难道李凤是在骗我?可是为什么她要编这个故事,为什么
      她要骗我说我是春申君黄歇的儿子?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转身而去,我不明白,我要去见我的母亲。只有她才知道一切的真相。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三章 黄歇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邯郸之战后,我回到了楚国,虽然这次会盟的结果是魏、赵、楚三国的联军终于战
      胜了白起的军队,但在三国貌合神离的合作中,秦军骁勇善战的将士面前,我却仿佛看
      见了东方六国将要被蚕食的可怕命运。不知无忌和赵胜是不是也这样想,但至少我是这
      样认为的。
      这之后短暂的安逸生活中,我见到了赵人李园。此时,楚考烈王已经继位很久了,
      但却一直没有子嗣。我冷眼旁观,觉得这个衰弱的中年人身体单薄,不像能久存人世的
      样子,若是他死时还没有子嗣的话,楚国必会陷入争权夺势的旋涡中而使别国有机可乘。
      于是我便四处寻找美丽的妇人进宫侍候楚王,希望她们中有人能怀孕,但我也知道这种
      希望其实是十分渺茫。
      我知道赵人李园有一个美丽非凡的妹妹,此时佳人多出于北地,楚国地处蛮荒,本
      来就没有什么可用的女子,我知道李园希望他的妹妹能入宫成为王后,于是我问他,
      “大王有没有招幸你的妹妹?”李园摇头,在他的脸上多少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我笑
      了笑,觉出他的急功近利,我说:“可否带她来见我?”三天后,我见到了赵人李园的
      妹妹李娣。
      我记得在我年幼时,曾有一个巫师对我的母亲说,我长大以后必是大富大贵,前途
      不可限量之人,甚至会驾驭在楚王之上,但我却会因女子而亡。我的母亲半信半疑,那
      巫师在楚国是非常有名气的,可知人未来,但我家却并非宗室,我的母亲无论如何也不
      敢想象我如何才能凌驾在楚王之上。一直到我成为春申君,她才恍然而悟,对那巫师所
      言坚信不移,因而她便对于“我将应女子而亡”这句话一直耿耿于怀。
      在她死以前,她对于我身边的女人都十分在意,而我也并无什么特别宠幸的女人。
      而现在,当我第一眼看见李娣时,我却会忽然之间想起遥远的过去,在阴暗的房间中,
      那巫师手抚着我的头说过的话,这女子非同寻常的美正带给我无比邪恶而凶险的感觉。
      但我却仍不由地沉溺于其中。
      于是我说:“你会什么,操琴、舞蹈、或是弈棋?”李娣淡淡的容颜,使我想起在
      赵国清冷的早晨南飞的鸿雁,她说:“我什么都不会!”我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她手寒
      冷如冰,肤色白皙,我惊讶地发现她的手并不柔软却很光滑。我忽然产生一种滑稽的感
      觉,若是将来我真会因这女子而死,我会否后悔呢?我说:“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我感觉到心里难耐的迫切。
      李娣只是轻轻地瞟了我一眼,在她的眼中并无感激,也无受宠若惊,她只是瞟我一
      眼,眼神镇定若冰。我知从此后我必不会再爱另一双眼睛,于是我决定得到她。童年的
      记忆在我的眼前如风中的轻烟般飘散,我记得那巫师的话,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若是命
      已天定,我又何必再去与天抗争呢?
      但我却并未料到,我竟这样快又失去了她。
      两个月后,我将李娣送进了楚宫。
      在进宫以前,李娣已怀有了我的孩子,若非如此我又岂会将她让给楚王,但我却又
      怀疑这到底是我的意愿或者只是她自己的意愿。在前一天,她冷静而坚决地对我说:
      “若你将我送入宫中,楚王必会宠幸我,但他却不知我已怀有身孕,那么将来我的儿子
      出生,就可以继承大统。”她冰冷的眼眸如刀般地刺进我的眼睛,她说:“你应该不会
      为一个女人而放弃江山吧?”
      三年后的秋天,我的儿子已有二岁多了,李娣进宫果然深受宠爱,并被立为王后,
      在楚王召开的宴会上,我经常会看见她依偎在楚王身边的身影。她似乎改变了许多,在
      和我一起生活的两个月中,她几乎没有笑过,但她现在却经常在笑。我注视着她的眼眸,
      希望能找到昔日使我沉醉的双眸,却已无从寻起。她的眼眸便如阳光下的春水,灵活而
      狡黠,仿佛一瞥之下便可夺人心神,可我却觉得陌生。有时我会想这个艳冠群芳,八面
      玲珑的女人,真的是我曾认识的李娣吗?或者这才是真的她,而我见到的只是一个化身。
      这一年的秋天,楚考烈王病重而逝,我的儿子继位为王,这早是我意料中的事,所
      以我并无什么悲喜的感觉。但我的儿子只有二岁多,所以朝政基本落入我之手。可是这
      时,我却发现赵人李园似乎有点愚愚欲动之势。我的门客朱英曾经对我说过:“李园偷
      偷地豢养死士,一定是想对主公不利,主公应该先除去他,以绝后患。”我默然不语,
      我知道朱英的话是有道理的,我也早知道李园偷养死士,但我却不相信他会真的杀死我,
      毕竟若非是我,他也不会有今天。但在内心深处,我却知道我不杀李园并非是我信任他,
      只是因为李娣。我知李娣从小没有父母,是李园将她养大,若是我杀死李园,李娣必会
      悲伤,虽然李娣已改变许多,但我却仍然无法对她释怀。在月高风清的夜晚,我总是会
      想起李娣冰雪般的双手和刀锋般的眼眸。
      第二天,朱英偷偷地逃跑了,我知道他是怕祸及已身,对此事我只是一笑作罢。秋
      风萧瑟中,我仿佛已可看见我的命运,我总是想起那巫师曾说过的话,其实我早就知道
      那会是事实。
      楚幽王元年十一月十七日,我奉诏入宫,在楚宫的荆门内,李园召募的死士拦住了
      我的车骑,我知道我所预料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在不远的宫门上,我看见李娣一身白
      衣,手里抱着我全身缟素的儿子,我不知她是为她的丈夫带孝,还是为我。我看见深秋
      的阳光中,她的面颊冰冷如雪,她的眼眸中有寒光一闪。我心里忽然有一种无比轻松的
      情绪,其实李娣仍然是李娣,我的李娣是李娣,楚考烈王的李娣也是李娣,她从未有过
      任何改变。于是我对她笑了笑,三年前柔软的情绪又回到了我的胸中,我就要死在她的
      脚下,我并未后悔,只觉得轻松。
      我看见刺客举起了他们闪亮的刀锋,我最后看了李娣一眼,我忽然发现我竟从未仔
      细看过我的儿子,但看或不看又有什么关系呢?
      刀光划过我的眼,从灰暗的天空划落,这真的是我的天吗?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四章 如姬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在魏安嫠王二十年,我帮助公子无忌偷窃了大王的虎符,后来我亲眼看着无忌离开
      了我到遥远的赵国去,那时我便知道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到无忌了。但是我真得很想
      再见他一面,真得很想。这个愿望是这样强烈,强烈到在我自杀时,我心里唯一想的事
      便是能再见无忌公子一面。就是带着这个愿望,我喝下了早已准备好的毒酒。在经过很
      长一段时间的痛苦挣扎后,我便失去了知觉,一直不知昏迷了多久。
      我想不到我竟然会没有死,我准备的毒酒是天下的致毒鹤顶红,我怕毒性不够,所
      以特地喝了很多,但想不到的是我竟然还是没有死。
      我醒了以后,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她们都离开了我。我知
      道虽然我没有死,但是因为我背叛了安嫠王,所以我现在也和死没有什么区别。从此以
      后没有人会再接近我,那些本来围在我周围,因为我的受宠而刻意讨好我、奉承我的人
      都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柔如宫中,从此以后我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但是我并不在意,无忌已离我而去,生与死对于我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那些昔日
      的荣华也变成我生命中的轻烟,而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再见无忌一面。
      经过了一次死亡后,我便也不想再次寻死,其实只要安嫠王不杀我,我又何必去死
      呢,我何不留下生命等待无忌的出现呢?我觉得以前真得很傻,我竟然会认为我无法忍
      受没有无忌的寂寞日子,所以毅然决然地喝下了鹤顶红。其实这又有什么无法忍受的呢,
      过去的日子我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无忌,不也是一样活到了现在吗?想通了这一点我便也
      不似当初的悲伤,只要我能够再见无忌一面,这些寂寞又算得了什么呢?
      柔如宫中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活物,我并不在意;寒暑很快就变化了,我也没有
      什么感觉,只觉得柔如宫越来越破败了,庭院也越来越荒芜了,原来魏国著名的花园只
      剩下残花败柳,但这些都无所谓,我一个人静静地在柔如宫中等待,等待无忌回来的那
      一天。冬天很快就过去了,那一年的冬天雪出奇得多,我记得我以前最怕冷,但现在却
      并不会再感到什么寒冷。一年四季我都穿着那件深紫色的衣服,我清楚得记得我第一次
      见到无忌时就是穿着这件衣服,我记得无忌惊艳的眼神。虽然无忌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过,
      但我想他一定喜欢看见我穿这件衣服。
      后来又过了几个冬天,我已记不清了,但是在我揽镜自照时,却并没有觉得自己的
      衰老,我看来还是像个二八丽人,但我自己却知道,我已是很老了。
      有的时候我也会离开柔如宫,到外面去走一走,我发现大王的宫中已换了许多宫人,
      那些年青的少女天真烂漫,都是我没有见过的。她们都对我视而不见,没有一个人对我
      说话,也没有一个人问我从哪里来,我想掌宫监一定警告过她们不要理我这个已失宠的
      废妃。我并不在意,我看着她们天真烂漫的样子便会想起我刚刚进宫的时候,如果那时
      我没有遇见无忌,也许现在的一切都会不同。
      有的时候我也会溜到宫外去逛一逛,那些看守宫门的侍卫并不管我,随便我出去进
      来。我想这样也好,至少我有了以前没有的自由。大梁城还是和以前一样,亭台楼阁,
      画栋雕梁,但我却总是觉得比以前缺少了一些生气,百姓的脸上仿佛也多了一些茫然的
      神情,大概是因为西方强秦的虎视眈眈吧!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如果无忌还在这里,大
      魏仿佛就会安全很多,不知安嫠王是否也这样想,不知他是否对当初的作为有一些悔意
      呢?
      后来不知何年何月,我在宫中枯坐,却忽然见到了太后,我大吃一惊,不知她为何
      会到我这柔如宫中来。太后看见我,也大吃了一惊,她说:“如姬,是你吗?”
      我连忙跪下见礼,说:“太后殿下,正是如姬。”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我偷眼看太后,见她脸上有一丝怜悯的神情,我从未见她用这
      种神情看我,心里不由有些迷茫,难道太后已不再讨厌我了吗?
      太后说:“如姬,这些年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我点了点头,垂首不语,我听见太后叹息了一声说:“为何你一直在这里,为何你
      不走呢?”
      “走?”我觉得有些奇怪,宫里的人怎么可以走?“走到哪里去呢?”
      太后欲言又止,我觉得她的神情变得非常古怪,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叹息道:
      “你真是个傻孩子。”
      太后这样对我说话,我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便转移话题问道:
      “太后为何有兴趣到这荒芜的柔如宫呢?”
      太后叹息一声说:“我那宫里人太多,吵得我难过,见只有你这里清静一些,所以
      躲到你这里来,”太后忽然拉着我的手说:“我可能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不会吵到你
      吧?”
      我连忙说:“太后说哪里话,太后看得起如姬,是如姬的福气,如姬求之不得,怎
      么会嫌太后吵呢?”
      太后轻叹一声说:“如姬,你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现在你我两人还不都是一样。”
      后来太后就在柔如宫中住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变得比以前温柔很多,也对
      我很好,而我本来就已经很寂寞了,有个人陪我也不错。但太后却很快就要走了,有一
      天她忽然对我说:“如姬,我要走了,以后可能也再不会和你见面了。”
      我愣住了,心中忽然有些难舍难分,本来我并不喜欢太后,但她这一段时间对我很
      好,我又实在是太寂寞了,所以私心里难免希望她能够多陪我一段时间,虽然我知道她
      必是会走的,只是想不到她这样快就要走。我看着太后,却说不出挽留的话。
      太后的眼睛竟有些润湿,她拉着我的手说:“如姬,你为何还不走呢?其实你也早
      该走了?”
      我有些奇怪,太后为何又叫我走呢?于是我问:“太后,您叫我走到哪里去呢?”
      太后叹息道:“当然是到该去的地方去。”
      我不知该去的地方是哪里,太后以前说话仿佛并不是这样含糊不清,我不知该如何
      回答,我想了想,决定告诉太后我的愿望,于是我说:“我希望能够再见到……再见到
      公子一面……,我……我等了他这么久,如果不能够见到他,我会非常遗憾的。”
      太后深思地看着我说:“你在这里这么久,难道一直都在等他吗?”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并没有觉得羞赧。
      太后又现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过了许久她才说:“好吧,那你就等吧,但是不要
      等太久,无忌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到魏国来了。”
      我茫然抬首,心里觉到一丝悲哀,但我却说:“他会回来的,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的。”
      太后叹息一声,我看见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太后说:“如姬,你自己保重吧,我要
      走了。你真是一个傻孩子,如果你没有遇到过无忌,也许便不会这样吧。”
      太后走了以后,柔如宫又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很快就又恢复了以往寂寞的生活,但
      我却觉得很平静,因为我终于使一个人明白了我对无忌的心意,就算他自己并不知道,
      但我却终于第一次将自己的心事告诉了一个人,这样即使我忽然死去,世上也有一个人
      了解我的心意了。
      后来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忽然见到了怜意,怜意看见我的时候也像太后一样大吃
      了一惊,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也和太后一样,“如姬,是你吗?”
      我想可能是这些年我的变化太大了,所以她们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都会认不出我来,
      但我却又不这样想,因为这些年我真得是一点变化也没有,而怜意却变了很多。
      我说:“是的,是我,怜意,你怎么到柔如宫中来了。”
      怜意愣了愣,不答反问,“如姬,这些年你一直都是在这里吗?”
      我点了点头,不知她是否还记得多年前的仇恨,但看她的神情她仿佛已经忘记了。
      怜意眼神复杂得看着我,说:“如姬,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不走?”
      “为什么你们都叫我走呢?前几年太后来这里也叫我走,现在你来这里还是叫我走,
      我能走到哪里去呢?”
      怜意说:“你见过太后?”
      我点头说:“是的,太后说她的寝宫人太多,太吵,所以想到我这里来清静清静,
      后来她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就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怜意点了点头,她忽然说:“如姬,我以前对你不好,你还恨我吗?”
      我笑着摇头,很想告诉她以前的事我都已不在意了,但我并没有说。
      怜意深思地看着我,她说:“如姬,你在等什么?”
      我垂下头,我决定不再隐瞒我的感情,我说:“我在等公子。”
      怜意的语调竟仿佛带着一丝怜悯的味道,她说:“你等他一直等到现在?”
      我点了点头,奇怪怜意也像太后一样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但最后她终于什么也没
      有说。后来,她便匆匆地离开了,在离开以前她最后说:“如姬,你知不知道你已在这
      里等了十六年了,你该走了,或者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信陵君的府第看看呢?也许他早已
      经回来了呢?”
      我心头一震,我不知道已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记得在最始的几年中我还会到宫外走
      一走,但后来的几年里我便再也没有去宫外了。难道时间过得这样快,转眼之间已是十
      六年过去了。
      我慢慢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的容貌,这十六年岁月竟没有在我的脸上留下
      任何痕迹,我仍然是那样年青,和十六年前毫无任何区别。我轻拂着自己的脸,不知无
      忌看见我的样子会否喜欢,我没有任何把握,因为十六年前无忌便不曾喜欢过我。
      我不知该否到信陵君的府第去看一看,我怕看见无忌,我怕无忌仍像十六年前一样,
      对我并不曾有任何情意;但我又想见到无忌,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就是在等见到他
      的那一天。
      后来我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否去见无忌,一会儿想去见他,一会儿又怕去见他,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日。终于有一天我决定了,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他一眼,哪怕
      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这样即使我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于是我走出了柔如宫。
      不知为何大梁城今天非常奇怪,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黑色的布缦,每个人脸上的
      表情都很悲戚。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却有了隐隐地不祥地感觉。我拉住一个人问
      他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人却不顾而去,我问了很多人却没有人告诉我。我心里有些慌急,
      但还是决定先到信陵君府。
      远远地看见了信陵君府,我心中的慌急却更甚,因为,我看见府前站了很多人,每
      个人都穿了黑色的丧服,难道府里有人过世了。难道会是……,我不敢想下去,但我知
      道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必将马上会知晓。我鼓足了勇气走进府里,并没有人拦我,每个
      人都很悲伤。我很快就看见了结着黑纱的灵堂,看见了灵堂中的牌位,我不能相信……
      我不能相信……竟真的是他。
      在这一瞬间我仿佛看见我可怜而渺小的愿望如肥皂泡般地破裂,我并不曾要求什么,
      我只希望再见他一面,难道即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也无法实现吗?我感觉到我冰冷
      的胸膛中,仿佛心正在破碎,我感觉到心中的剧痛,也感觉那种剧痛正在延伸到全身。
      我从未如此失望,从未如此伤心,我紧紧地按着胸口才使自己没有狂叫出声来,我不能
      相信……我永远不能相信……。
      我看见无忌轻袍缓带的身影,我看见无忌淡淡的笑容,我看见无忌转身而去的背影,
      我苦苦等待了十六年只希望能再见他一面,谁知却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他了。真想不到十
      六年前应该死的我直到现在都没有死,而无忌却死了!无忌却死了!!
      我不知呆立了多久,很多人从我身边走过,没有人来问我,这样最好,我真担心我
      一张口就会狂叫出来。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落泪,我仿佛已经有很久没有落过泪,仿佛
      已有十六年没有落进泪了,我清楚地记得我最后一次落泪是在目送无忌去赵国的时候,
      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落过泪,现在无忌死了,我竟也没有泪水。
      我转身而去,无忌已经死了,我一切对我都没有意义了,我不想知道他怎么死的,
      无论是为什么死,他都已经死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我抬起头看见城头美丽的落日,
      凄艳如血,便宛如无忌去赵国那一日的落日。
      回到柔如宫中,我茫然地看着荒芜的庭院,无法压抑一阵阵剧烈的心痛,然后我便
      在宫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看着太阳落下,看着满天的星斗,然后又看着太阳升起。就
      这样我一直呆呆地坐在石阶上,不知该如何是好,过去的十六年,我都是因为一个飘渺
      的愿望而活到现在,但现在无忌已经死了,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就这样呆呆地想,有时
      会想起无忌瘦削苍白的面颊,有时会想起无忌淡漠的笑容,有时会想起无忌曾对我说过
      的话,其实我并没有真正和他说过什么话,每次我见他时,总是在安嫠王的身边,根本
      就没什么机会跟他说话。
      后来有一些雪花落在我的身上,我惊觉冬天已经来临,看来我已在这石阶上坐了很
      久了,但我并不想起来,其实在哪里还不是一样,没有无忌的地方,哪里还不是一样。
      后来有一天,我看见一双华贵的靴子停在我的面前,我茫然抬头,于是我便看见了
      安嫠王。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屈身下跪,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下了头仍旧呆呆地想我的
      心事,现在安嫠王在我的心中便和一个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
      但安嫠王却并不这样想,他无法忍受我对他的冷谈,大怒说:“大胆如姬,见到本
      王为何不下拜?”
      我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已变得老丑无比,他真得没有一
      点可以和无忌相提并论的地方。我淡淡地说:“我不喜欢下拜,所以就不下拜,如果你
      不高兴可以杀了我啊。”
      安嫠王显然吃了一惊,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大概他从未想到过柔顺的我竟会
      说出这样的话来。过了半晌,他才从震怒中清醒过来,我猜他下一句话应该是大叫一声:
      “来人啊!把这个贱人给我拉出去!”每一次当他被妃嫔激怒时都是叫这句话的。
      但奇怪的是,他却并没有叫这句话,他竟然叹了口气说:“不拜就不拜吧,现在我
      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我古井无波的心倒反而大吃一惊,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的脸上竟带着从未
      看到过的一丝疲倦的神情。
      安嫠王竟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他以手支颊,似乎在想些什么。我冷眼看了他一眼,
      不知他在玩什么花招,我可不相信他会变得如此仁慈起来。
      过了半晌,他忽然说:“你一直在这里,你有没有见过无忌?”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里又是一阵剧痛,虽然我每天都会想这个名字几千次,但从别
      人口里听到,我却难免还是会心痛的。我茫然摇首:“无忌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安嫠王叹口气说:“是的,无忌死了,他已死两年了。”
      我心里又是一震,难道从那时起,又已是两年过去了?
      安嫠王忽然又问我:“难道这两年你一直没有见过他吗?”
      我转头看了安嫠王一眼,看见他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情,于是我说:“活人怎么
      能看见死人呢?”
      安嫠王诧异地看着我,慢慢地,我从他的眼中看见了了然于胸的神情。安嫠王说:
      “如姬,十八年前,你喝了什么?”
      十八年前,我喝了什么?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我忽然发现十八年前的事情,我竟有
      些记不清楚了。我努力地回忆着,觉得在我的记忆中十八年前的事竟仿佛是春梦一场,
      但我终于还是记得那时我想自杀,所以我喝了……“我喝了鹤顶红!”
      “那么后来呢?”安嫠王紧追不舍,不知为何看见他脸上略带嘲讽的神情,我心中
      竟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事情,仿佛有一件十八年来都被我刻意忽略的事慢慢地就要出现
      在我的意识中,但我仍不知道那是什么。
      “后来,后来,我醒过来,便独自一个人在这里了。”
      安嫠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他说:“那么,你到底死了没有呢?”
      我心里一惊,“我死了没有?我死了没有?”听见他这样问我,我竟无法确定我到
      底死了没有?
      安嫠王仰天狂笑,他的语调变得恶毒无比,我听见他说:“我从不知道世上竟会有
      这样糊涂的鬼,死了十八年竟连自己死了没有都不知道!”
      我大吃一惊,心里忽然变得清明无比,十八年前的往事忽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
      我看见我喝下了鹤顶红,我看见我痛苦挣扎的身躯,然后我便不再动了,而我身边的几
      个侍女则惊呼着跑了出去,然后我看见几个宫人将我的身体抬了出去,但奇怪的是我的
      身体虽然被抬了出去,而我不知为何竟还在宫里,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能亲
      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人抬出去,而我只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只是在冷眼旁观,竟仿佛那并
      非我的身体,难道说……难道说……我真的已经死了呢?
      我慢慢地用手去按向自己的胸口,我想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心跳,我触到自己冰冷的
      胸口,那里一片平静,没有心跳!竟然真得没有心跳!!怪不得十八年来我什么东西也
      没有吃过竟毫无饥饿的感觉,怪不得现在我再不怕什么寒暑变化,怪不得我老是觉得自
      己的心越来越冷,怪不得我连一滴泪水都不会再流……原来我早已死了十八年了。明白
      了这一点以后,我的记忆又变得清晰起来,所有的前尘往事迅速地在我的眼前掠过,我
      看见了我贫穷的前半生,我看见我进入宫中深受大王的宠爱,我看见我第一次遇见公子
      无忌……,但是有一个问题,有一个问题,……
      安嫠王说:“既然你已死了,而他也死了两年了,为何你还是见不到他呢?”
      是啊!为何我还是见不到他呢!?
      安嫠王狂笑着说:“可惜啊,可惜,你为他连命都不要了,他活着时不喜欢你,死
      了以后仍然不想见你!”
      我转过头看着安嫠王疯狂的脸,原来十八年过去了,他却仍然在恨我。我知道他想
      使我伤心,窃符后我毅然求死,竟连报复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这一定使他非常忿怒,
      现在他终于又能见到我了,所以他必然会想方设法的使我伤心难过,但我却并没有十分
      难过,对无忌的爱是那样单纯而强烈,我从没奢望过无忌会怎样对我,因为我从不相信
      我能抓住无忌的心。于是我说:“就算他不想见我又如何,只要我的心里想着他,不能
      见他也是一样。”
      安嫠王奇怪地看着我,他一定不懂我这种单方面的爱情,对于他来说,只要是他想
      要的,他便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手,否则决不会善罢甘休。安嫠王的眼中慢慢地露出了
      一丝无法仰制的嫉妒神情,他想使我难过,但谁知道他自己比我还要难过。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上又下起了雪,又一年的冬天来临了。安嫠王也已经走了,我
      想太后、怜意和安嫠王大概都去投胎转世了,而我,我并不知该如何去投胎转世,也并
      不想去,因为我听说转世过的人都会忘记前世的事情,我却不想忘记,如果没有对无忌
      的思念,人生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寂寞的柔如宫中,只有我这个寂寞的老鬼默默地度过着无尽的岁月,不知何时战火
      终于烧到了大梁,我看见宫中的人怆惶逃亡,我看见秦国的战马蹂躏过美丽的花园,最
      后大梁几百年宫殿终于毁于一场大火,我知道无忌辛苦半生希望达到中兴的愿望终于彻
      底破灭了,我曾经强盛一时的大魏终于也像其它被蚕食的国家一样,无法逃脱被消灭的
      命运,而秦才是真正的王者。我想起无忌在去赵国以前曾叹息着说:“现在我还能勉强
      平衡东方六国与西秦之间的力量,但我却不能想象三十年后会如何。”从那时起到现在
      大概已有三十年的时间,想不到无忌在三十年前就预见到天下的大势了。
      宫殿被烧了,城池也被烧了,我连容身的地方都没有了,于是我决定离开大梁到已
      平定的天下看一看,于是我便开始了四处流浪的生活。那几年四处的鬼魂特别多,大多
      是在兵火中丧生的人,每到一个地方我必定会询问那些鬼魂是否见过无忌,但却一直没
      有肯定的答复。偶尔我也会遇见一些已经死了很久的老鬼,他们也没有见过无忌。这样
      我几乎走遍了秦朝的天下,却一直没有办法找到无忌,而甚至连见过他的鬼都没有遇到
      过。虽然我知道时间越是久,我越是不可能见到无忌,但我的心中却一直有那个飘渺的
      愿望,它并不曾因时间的流逝而减弱,反而仿佛变得更加强烈了。于是我便继续四处流
      浪,希望有一天老天能够可怜我,给我一个见到无忌的机会。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没过多久天下又一次大乱,不过这次动乱的时间却并不是很长,
      很快又有一个人一统了天下,这一次的统一仿佛能够延续得久一些,这样天下的百姓就
      能够过一些安定的日子了。
      天下安定后,我回到了大梁,这时昔日曾富饶繁华的大梁已变成了一片荒野,只有
      一些无家可归的野鬼在四处游巡,每当下雨的时候总能听见啾啾的鬼哭。我也和那些野
      鬼一样住在日渐荒凉的大梁,我决定不再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曾是我美丽的家乡。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一个流浪的鬼魂说他曾在汴墟见过无忌,他说现在的天子非常敬
      重公子的为人,所以特地在那里为无忌建了一座魏公子祠。我立刻动身去汴墟,不几日
      便到了。我马上便找到了无忌的祠,但却并没有见到无忌。我在公子祠里等了无忌许久,
      但无忌却一直没有出现,于是我知道无忌并没有在这里。
      没有找到无忌,我并没有像想象中的失望,也许是因为近些年来失望的事情太多了,
      因此也便从来不曾期望过愿望能够得以实现,我想我还是回到大梁去吧!
      走出公子祠,正是日落西山,西方的天宇一片血红,正在下沉的艳阳凄美无比。我
      看着夕阳觉得它便如我无法跳动的冰冷的心,无忌淡淡的笑容似乎在夕阳中浮现,我痴
      痴地看着夕阳,几十年的风花雪月都上心头,我知道我已无法再见到无忌,可我却仍不
      想投胎,因为我决不想忘记无忌,即使我将要一直作孤魂野鬼也不怕。
      回到大梁后,我遇到一个叫小雪的女鬼,她刚死不久,但却也不想投胎,因为她说
      世上的人太可怕了,她宁可作鬼,无忧无虑,自在快乐。我想她必也有不快乐的往事,
      但我并没有问过她,她也不曾问过我是谁,大家仿佛都在刻意避免提到伤心的往事。
      就这样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年,有一日,小雪在看一本书,看完以后她欷嘘不已,我
      问她在看什么,她说是一个叫司马迁的人写的一本叫《史记》的书。她说里面有一篇文
      章非常使她感动,而且一定逼着我也看,于是我便嘻笑着拿过来,看到了那篇叫《魏公
      子列传》的文章。
      那篇文章写得很好,但他却将无忌写成一个自己没什么智谋,只是凭着门客的帮助
      才能成功的人,但我知道他不是,我知道他是怎样一个睿智无匹的人,我知道这个天下
      再没有什么人能与他相提并论。于是我对小雪说:“这篇文章写得并不好,公子无忌比
      这个什么司马迁写得要好多了。”
      小雪不信地看着我,她说:“世上真会有这样的人吗?”
      我含笑看着小雪说:“当然有,无忌就是。”
      小雪狐疑地说:“你怎么会知道的呢?难道说你……”
      如电的往事,轻烟般的掠上心头,我说:“小雪,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就是如姬,
      我就是那个帮助无忌公子窃符的如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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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烟花不堪剪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小小,你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等我被选中京官,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那
      个鲍姓书生在临行前这样对我说,我笑着看他,他的眼睛中有坦荡的深情,但我知,他
      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里,这个男人被虚荣所吸引,在他的眼中我总是能看见一种贪婪的
      光,而且他又是如此英俊,我知道这样的人通常都不守信,在他们的生命中,有许多东
      西会比爱情更重要。
      “我会等你的,鲍郎,你去吧,我会等你的。到了京城后不要忘记,西泠畔还有一
      个小小在苦苦地等你。”
      后来他一去三年,杳无音信,直到我死的时候,他也没有再回来。
      我死的时候只有十九岁。
      我觉得老天待我真是不薄,在我最美丽的时候,让我寂寞地死去,这种年龄和这种
      孤独的死法,都有着一种悲壮的美丽,我知在我心深处,一直在期盼着这样一个结局,
      而我也终于等到了。
      为了资助鲍姓书生,我用光了所有的积蓄,虽然我明知道他一定会负我,但我并不
      在乎,我做事情一向不问原因,只要我想做,就算世人都负我,我也一定不会后悔。我
      很倔强,为了这个性格我曾吃了许多苦,但我并不想改变,我不想为了世人而委屈自己
      的心,在我清高的心绪面前,世俗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笑与可耻。
      我小的时候一直和姨母长大,我不知我的父亲是谁,因为我的母亲也和我一样,是
      个妓女,我记忆里却也并没有母亲的影子,因为据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去了,听说
      她死的时候也只有十九岁。死就死吧,她真是幸福,那么年青就死了,用不着忍受老去
      的悲哀。而姨母却不同,她活得很长,我死的时候她还活着,那时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
      美丽,变得鹤发鸡皮,而且再也没有男人爱她,她寂寞地生活着,不再踏出房门,每天
      自己对自己说话。她很喜欢对我讲她年青时候的事,讲她怎样颠倒众生,为了安慰她,
      我总是故作兴致地听,但我心里却会想,为什么不在年青的时候就死去呢?为什么要活
      到现在,让自己一切的美丽都消逝在岁月中呢?
      我与我母亲不同的地方是,她死前生了我,而我却没有生任何孩子。孩子是寂寞与
      痛苦的延续,不如不生出来地好,免得他们也像我一样,想着为什么要活,为什么会出
      生在这个世上。
      我十九岁的时候吐血而死,那一年,我得了很重的痨病,咳嗽吐血了半年,然后,
      我便死去了。我死的时候很寂寞,尸体在六天后才被人发现,那时我的躯体已经毁破得
      一塌糊涂了,但我已经不在乎,因为在我死前,我清楚地看到了镜中依然年青美丽的容
      颜,我很安心地死去,甚至有点窃喜,我并不像一般的痨病患者一样面黄肌瘦,头发枯
      槁,我的脸色在生了半年病后,依然红润,头发也浓密如昔,虽然身形看起来更加单薄,
      但那没关系,这样柔柳拂风般的体态,正是我被人称道的。我保留了一切美丽。
      人死后会去哪里,会去阴间吗?我想大概是的,但我却不知道阴间怎么走。自从我
      死后,就每天留连在湖光山色间,白天游湖,晚上回到我的故居,但那个躯体我却已经
      不再能回去,后来,我的姨母把她埋在西泠畔,再过了几年,那个躯壳就不见了。我的
      故居也无人再住,过了几年,也便荒芜得不成样子,然后便也不知在何年何月消失成青
      山畔的尘埃。自那后,我便成了无处居住的野鬼。
      白天的时候,没有人能看见我,我便四处飘荡,西湖是我的旧游处,无论在哪里都
      曾有我故时的足迹。有的时候我会到九里松,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十五岁那年,我自己
      设计了一种马车,这种马车四周垂着美丽的纱缦,用鲜花作装饰,还未驰近便可闻到阵
      阵的香风,在青山绿水间,这种香车成了我的标志,我每次出游都会坐在这辆车上。
      香车所到之处,很多男子都会站在路旁痴痴地看我,而那些妇女却会悄悄议论,我
      隐约听见她们说:“这车里坐的就是苏家的小小吧?”
      “是啊!除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还有谁会那么厚颜无耻。”
      “她的死鬼老娘就是个婊子,生下的女儿天成也是个婊子,成天招摇过市,一点都
      不知廉耻。”
      那时我真年少,我听见她们说,然后我掀开车帘对她们甜甜地微笑,我知道我的笑
      容看起来美丽而妖冶,我大声朗读自己作的诗:“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看见她们大惊失色的脸,我忍不住格格地笑,我
      觉得这些女人真是幽默,自己没有姿色吸引男人,就嫉妒一切有姿色,又被男人环绕的
      女人。我从心眼里看不起她们,她们除了会每天聚在一起说别人的是非以外,便只会烧
      饭洗衣,又有谁能像我一样出口成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呢?悲哀而愚蠢的女人。
      那时我真年少,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不会这样做,争无谓的闲气,根本是毫无意义
      的,在我死后几百年,我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

      三百年后,有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躲在西泠的一棵树下,抬头看着天,天上有
      闪电,却没有雷声,可能是雷公忘记上班了。我躲在这棵树下,全身都已经淋湿了,但
      我却无处可去。作鬼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天气改变的时候。我觉得很冷,可是我
      不想随便找一户人家走进去,因为我记得以前我这样做过,结果是那个女人惊呼着昏了
      过去,而男人则拿着扫把追打我。自那后,我再也不随便进一个有人的屋子。
      我很冷,在风雨中瑟瑟发抖,这时,我看见一个人走了过来。这样晚了,而且是这
      样风雨的夜晚,会是人吗?我疑惹地张望,那人很快走近,他打了一把伞,那是个人,
      如果是鬼,就不会打伞了。我躲到了树的后面,我不想吓坏他。但那个长臂年青人却在
      这棵树下停了下来,他举着伞四处张望,一道闪电过后,他看见了我的坟。
      于是他便走到我的坟前,我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自我死后,有许多人都来看过我的
      坟,我不知道他们来看什么,看来看去,也不过是个土堆罢了。但好像很多人并不明白
      这个道理,他们不仅来看,而且唏嘘叹息,并且经常会有人出资修葺它。他们总是说我
      被那个鲍姓书生抛弃了,说自从那鲍姓书生走后,我便终日以泪洗面,终于郁郁而终,
      说我忠于爱情,是个难得的妓女。我觉得好笑,我想对他们说,我是死于痨病,并不是
      伤心而死,我也不是被鲍姓书生抛弃,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回来。可是,我终于还是无法
      让世人知道。
      长臂青年走到我的坟前,他长久地注视着墓碑,然后他便说:幽兰露,如啼眼,无
      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
      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我忽然想哭,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想哭。西泠的风雨中,这个长臂的年青人说: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长臂的年青人在我的坟前徘徊良久,一直到天亮了雨停了,才离去,我注视着他的
      背影,不由自主地悄悄跟随着他,我看见他回到客栈,听见客栈的老板说:“李相公,
      你回来了?”
      长臂青年点了点头,向楼上走去。
      那老板又说:“李相公,昨夜风大雨急,你到了苏姑娘的墓吗?”
      长臂青年没有回答,就走回了他的房间。那时我知道,原来他夜里出去,是去看我
      的。三百年来,这是我遇到的最奇怪的男人。
      后来我就一直悄悄地跟随着这个奇怪的男人,我知道了他叫李贺,知道他是一个落
      魄的贵族,也是一个不得志的诗人。他总是沉默寡言,背着一个行囊周游全国,为了能
      跟随他,我第一次离开了西湖,离开了杭州。
      我陪着他走遍了全国,白天的时候他四处游历,想起一句诗,就会记下来,放在行
      囊里,晚上则把这些诗句整理成一首首诗,我总是躲在屋子里没有光的地方,默默地看
      他工作,他工作累了,睡觉后,我便去偷看他的诗。
      我看见他写:“别浦今朝暗,罗帷午夜愁。鹊辞穿线月,花入曝衣楼。天上分金镜,
      人间望玉钩。钱塘苏小小,更值一年秋。”也看见他写:“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
      虫啧啧。云根台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石脉
      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还有:“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
      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
      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
      小。”
      他写的诗很美,我以前曾看不起与我一起活着的男人,因为他们并没有谁写诗比我
      写得好,但这个男人不同,他写的诗凄美而哀婉,我看了,总是忍不住流泪。我觉得他
      比我更像鬼,每一首诗都是那样的鬼气森森。我也很替他担心,因为他总是那么地忧郁。
      他的生活很落拓,经常会食不果腹,有时,我会出去偷一些东西放在他的行囊中,
      第二天他发现时,也不觉得奇怪,拿起来就吃,看见他能吃饱,我很开心。这时我就想,
      如果真得是鬼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再为了生活而发愁了。
      我跟着他去了很多地方,终于有一天,他生了很重的病,那年他才二十七岁。虽然
      我知道他一定活不久,但我想不到,他竟会这么快就死去。他一个人躲在客栈的床上,
      沉默地看窗外,那一天风雨如晦,如我离开西泠的夜。
      他忽然说:“你是谁?”
      我躲在床旁的阴影里,觉得他是在对我说话,可是我没有开口,我已经习惯沉默,
      三百年来,除了只有我一人时,我从来不说话。
      他叹息了一声:“你是谁?我知道你在那里,你一直跟着我,我早就知道了。”
      我默默在看他,我觉得有泪水慢慢地流出了我的眼眶。
      他说:“这几年,你一直陪着我,我虽然从来没有问过你,但我知道你一直在我的
      身边。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很开心,因为有你陪伴,我便不再是那么寂寞。”
      我忍不住啜泣,暗夜中我的哭声听起来是那么凄凉与无奈。
      “我就要死了,我很想知道你是谁,如果不能知道的话,我想我死也不会暝目的。”
      我哽咽无语,他不再说话,我知道他在等我的答案。我忽然想起三百年,在九里松,
      我还年少的时候,遇见那个鲍姓的书生,那时我乘着油壁香车,而他却骑了一匹高大的
      青骢马。我忍住哭泣轻声说:“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我说:“自从那夜西泠风雨后,我听见你说: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就一直跟
      着你。”
      天才的诗人李贺在我的眼前死去了,三百年来,这是我最悲伤的时刻,我从来没有
      像那时一样希望一个人能生存下去,但他却终于还是死了。我觉得老天真得不公平,为
      什么有那么多一无是非的人都活到了那么大的年岁,而象李贺这样的才子,却会死得那
      么早。如果有可能,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交换他的生命,可是,我却只能无助地看着他
      死去。

      李贺死去后半年,我历尽辛苦,总算回到了西泠,这里是我的故乡,如果不是为了
      他,我不会离开这里。
      李贺的诗苏小小墓名噪一时,自从这诗出名后,就有更多的人来这里看我的墓,我
      总是冷漠地看着一批批的文人墨客从我的坟前走过,他们留下了许多诗篇,有些不好,
      有些也很好,但在我看来,他们的诗永远都无法与那个长臂青年的相提并论。每当风雨
      交加的夜晚,我就会想起我初见他的夜晚,就会忍不住吟那首诗。
      我本来一直认为寂寞是一件很美丽的事,但自从李贺死后,寂寞好像就不再像以前
      那么容易忍受,月白风清的夜晚,我一个人飘浮在水面上,会想起曾经的那些时光,我
      躲在李贺的身后,与他一同走过无数的山川河流,我就会忍不住潸然落泪。我仍然沉默
      不语,但我却知我已与以前不同。
      有一天,我听到净寺的钟声。那时已经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寂寞的岁月虽然比较难
      以度过,但最终还是度过了,那一天早上,阳光很好,我听见净寺的钟声。
      我觉得好奇,为什么这么多年,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净寺的钟声呢?我循着钟声飘去,
      晨霭朦胧中,净寺庄严而圣洁,我在寺外犹豫了许久,不知是否能进去,因为我是鬼,
      听说鬼是不能接近寺院的。我在寺外徘徊,在石狮子上飞来飞去,后来,我大着胆子,
      踏进了寺院。
      很多神祗高高在上,我觉得他们都在注视着我,我有点怕,但他们的目光看起来慈
      祥而温和,我觉得他们不会伤害我。四大金刚张牙舞爪地立在一侧,不过,他们最终也
      没有来赶我出去。于是我便进入了大殿,看见许多和尚在念经。我躲在布幔的后面,听
      见他们说: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若菩萨有我相
      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则非菩萨。
      那是什么意思,我躲在布幔后面不知他们读的经文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却能感到心
      里的宁静,我看见菩萨微笑着看我,也许他们也知道我的悲哀吧。
      后来我便经常躲在布幔后面听和尚念经,慢慢地也开始能背一些经文,直到有一天,
      我觉得有一个年青和尚看见了我。在默默诵经的和尚中,他抬头看着我藏身的布幔,显
      得突兀而特别。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我,但我却一动也不敢动,一阵清风吹入寺院,
      我的身体随着清风飘浮,那和尚目不转睛地看我,我觉得他的目光看起来奇异而悲凉。
      “缘德,如何是佛?”
      上座的大师忽然发问,年青和尚恭敬地站起身来,回答说:“大的像哥哥,小的像
      弟弟。”
      上座的大师点了点头,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平地上作假坟,凭空妄为,无事生非而已。”
      “那么什么是古佛心呢?”
      “水中的倒影。”
      大师点头不语,年青和尚坐下诵经,他不再看我,但我却觉得他的心正沉默地飘浮
      在我的周围。
      那一夜风雨如晦,我在西泠忍受着几百年来从不间断的风雨,心里悲伤到想落泪,
      这时我听见净寺的晚钟,和尚们要入寝了。
      我想起日间见到的那个和尚,想起他悲伤的眼神,我不知他为何会这样悲哀,那种
      悲哀连我这样的女鬼也会觉得难以承受。我不由自主地向净寺走去。
      和尚们都已经安寝了,只有一个僧房还亮着灯火,直觉上我知道那必是缘德的房间。
      于是我站在那间房间的窗外,等待可以进去的机会。终于一阵夜风吹来,禅房的窗户被
      吹开了,我立刻闪身进去,马上躲在没有灯光的阴暗角落里。在我进来的时候,我看见
      缘德正在灯下看书,当夜风吹过时,烛火一阵摇曳,他便用手遮住摇晃的火光,于是烛
      火便又站直了。
      缘德起身关上了窗户,我觉得他的目光轻轻地扫过我藏身的角落,但他终于并没有
      走过来。后来他便轻声朗读经文,直到天明。

      净寺的对面有一个很大的放生池,我经常会看见和尚们到市场去买来活鱼,把他们
      放在这个池里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池中的鱼便越来越多。和尚每天早上用许多
      粮食去喂养那些鱼,使它们能够存养下去。但那池子太小,而鱼却太多,所以,终于因
      为拥挤的原因,有些鱼死去了。
      阳光明媚的早上,放生池中有时会看见一些飘浮在池面的死鱼,缘德总是把它们捞
      起来,然后把尸体放在西湖的水中,每次这样作的时候他都会站在湖边轻声诵读一段经
      文。
      我总是远远得在对岸的西泠看着他这样做,有的时候,那些尸体会飘浮到我住的西
      泠,我便把它们从湖中拾起来,然后在西泠的地上挖个坑,把它们埋葬。我不知道他为
      什么总是锲而不舍地作这件事情,而我便也锲而不舍地将这些鱼的身体埋葬。有的时候
      我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和尚们要把这些本来就是给人们吃的鱼儿买回来养着呢?现在它
      们死了,它们曾经有用的身体再也没用了,只能被埋葬,为什么不在它们还活着的时候,
      就被人们吃掉了呢?我想问问缘德,但我却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去问他。他说的话和他作
      的事我都不明白,他常读的经我也只能记在心里,却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却
      觉得开始宁静,几百年来,我的心从未像现在一样宁静。

      后来有一日,在净寺的大殿中,缘德起身对上座的大法师说:“师尊,我要出去游
      历了,从我十七岁出家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在这里学习到了许多佛法,但我想四处看看,
      我想知道生死的玄义。”
      法师点了点头,他并没有问什么,只是说:“缘德,去九华山吧,在那里,也许你
      能找到答案。”
      第二天,一个微雨的早上,和尚缘德孤身上路,他向西北方而去,听说那里是地藏
      菩萨的九华山。
      缘德走后,我仍然在净寺听经,和尚读很多经,我都默默地记诵在心里,净寺仍然
      圣洁而庄严,放生池中也仍有和尚放生,但再也没有人把死去的鱼放在西湖中,于是我
      便也再没有埋葬任何鱼的身体。
      后来上座穿红色袈裟的大法师圆寂了,在他坐化以前,他对大家说:“去九华山吧,
      也许在那里,你能找到答案。”座中的和尚们都以为他想起了缘德,但我知道他是对我
      说的。我很感谢这个慈悲而伟大的和尚,如果没有他,我的灵魂还将在寂寞与孤独中度
      过。于是我便向西北方而去,那里是地藏菩萨的九华山,几年前,那个叫缘德的和尚为
      了参悟生死,也去了那里。

      我随着风飘飘而行,如果是逆风,我就停下来,是顺风的时候我便开始上路,死去
      这么多年后,我已经习惯了随风而行,我的身体轻得完全没有分量,手脚好像一点力气
      也没有。我常常会想,鬼是不是也有寿命,是不是能无休止的存在。但我却觉得我已与
      刚刚死去的时候不同了,我觉得我更加虚无缥缈,如果再这样过几百年,可能我就会彻
      底地消失在尘世间。不过那样也好,那样就不必再忍受寂寞与孤独,这些在我生前看来
      很美的东西,在我死后,竟会变得这样可怕。
      终于有一日,我看见了云霞中的九座莲花一样的山峰,山间气霭氤氲,远远就能闻
      到香烟的气味,听到梵唱不断。这座山中错错落落地修建了许多寺院,我以前从来没有
      在同一个地方看见过这样多的寺院。我在各个寺院中进进出出,看见许多祈诚参拜的善
      男信女,也看见许多和尚的脸,但他们中间没有我熟悉的缘德。后来我看见了地藏菩萨
      的肉身,他寂寞地坐在金色的衣箔中,对我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我跪在他的面前,看见他悲伤的眼睛,我觉得这样的眼神在缘德的眼中我也曾看到
      过。于是我说:“菩萨,您已经是菩萨了,还有什么事这样悲伤吗?”
      菩萨的眼光穿过了山上的云蔼,他定是看到了九千大地的悲哀,他说:“因为你的
      悲哀,所以我才悲哀。”
      我沉默了,我忍不住哭泣,我说,“我活着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抛弃了我,虽然我
      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再来找我,但是我还是存着一点渺茫的希望,可是终于我知道那是现
      实。有人告诉我说,他早就选中了京官,而且还和公主成了亲,我知道他虚荣而擅变,
      我也很悲伤,但我还是骗自己,让自己相信我并不悲伤。我因为痨病而死,我觉得很庆
      幸,因为在我最美丽的时候我就死去了,用不着忍受老去的痛苦。我没有孩子,在我死
      的时候孤独而凄凉。菩萨,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可以忍受。可是为什么李贺这样的人会
      死去的那么早,他拥有这样的天才,为什么他会死去,如果可以,我宁愿立刻魂飞魄散
      以换取他的生命,但是我还是鬼魂,我还是存在于这个世上,而他却死去了。菩萨,那
      是为什么?为什么佛祖要这样对待我们这些可怜的生命呢?”
      菩萨沉默地看我,他说:“若真汝心,则无所去。云何离声,无分别性。斯则岂唯
      声分别心。分别我容,离诸色相,无分别性。如是乃至分别都无,非色非空,拘舍离等,
      昧为冥谛。离诸法缘,无分别性。则汝心性,各有所还,云何为主。”我不懂他说的是
      什么,我看见他悲伤的眼神,我知道他的悲伤并不是缘于他自身的悲伤,菩萨的脚下是
      众生的大地,他总是悲哀地注视着众生,我想他必比众生更加难过。于是在这一刻,我
      爱上了这个圆寂了许久的和尚。
      我从奈何桥的里面走了出来,我想也许这样就可以得到另一次的生命,如果能得到
      另一次的生命,我会很珍惜,会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去生存,但可惜的是,我并没有。
      我走出来,看见月色下的九花山,美丽如仙境,山间错落着昏黄的灯火,那是夜间念经
      的僧人点的。回头去看,我看见寂寞的菩萨仍然寂寞地坐在他金色的衣箔中,我走出了
      奈何桥,却并没有得到新的生命,因为我本来就不属于地藏菩萨的地狱。那和尚说:地
      狱未空,誓不成佛。他美丽而伟大,这一瞬间,我生前的往事忽然烟消云散,于是一切
      便都不重要。我爱上了这个死去很久的异族和尚,但我却不属于他的地狱。
      看见夜间念经的僧人,我忽然想起了净寺里的那个和尚。于是我便找遍了每个寺院,
      可是并没有他的踪影,我想问问他,是否真得了悟了生死,但他却并不在九华山。

      于是我继续飘渤,我像那个叫缘德的和尚一样开始四处云游,去各个禅院,我总能
      看见慈悲的佛像和穿红色袈裟的和尚,我知道他们的志向是拯救世间所有痛苦的生命,
      那是地藏菩萨告诉我的,而且他们也确实作了许多努力,可是世上的生命却依然痛苦如
      故。
      北方开始战乱,其实这些年战乱一直没有停止。有一天,我走进了庐山的一个寺院,
      我是随着一群北方的军队一起来到这个叫圆通寺的寺院的。他们终于攻克了长江,从此
      后江南的大地也要遭受战火的蹂躏了。
      圆通寺里穿紫色袈裟的老和尚平静地盘膝坐在大殿的中央,他的弟子们都不知逃去
      了哪里。我看见这个沉默的老和尚,于是便又看见了西湖边,一个年青的和尚悲哀地将
      已死的鱼的躯体放在湖水中,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样久。和尚的目光依然悲哀如故,
      他平静地坐在大殿中央,仿佛无视刀光剑影地逼近。
      将军曹翰说:“和尚见了我也不参拜,难道你不知道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吗?”
      和尚沉默许久,才慢慢抬起头说:“将军,你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不怕死的和尚吗?”
      将军曹翰愣了愣,我想他一定没想到这个和尚是这样的胆大妄为。在他的眼中,我
      看见了一丝隐藏的敬意。“和尚,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寺里其它的僧侣都到哪里去
      了?”
      “敲起钟,他们就会回来了。”
      “是吗?我不信。”曹翰冷笑,他拿起殿前的钟杵用力地敲响大钟,钟鸣三下,并
      无任何和尚归来。曹翰得意地说:“看,没有人回来。”
      和尚微微一笑,他的眼中有智慧闪烁珠玑一般的光芒,“将军,因为你有杀人的心,
      你的钟声中也有杀意,所以并无一个人回来。可是如果是我敲钟,大家就都会回来的。”
      和尚站起身来敲钟三声,不多久,僧侣全部齐集在大殿里。
      曹翰大惊失色,他连忙恭敬地向和尚礼拜,“大师,请您教授我常胜之道吧。”
      和尚微微摇头,“将军,请去读佛经吧。”
      缘德和尚最终死在了大将军曹翰的手中,我看见他死去时悲伤而美丽的笑容,他是
      被人活活地烧死的,火焰吞噬他紫色的袈裟时,那种光彩美丽如天边佛祖莲座上的霞光。
      我知道他并不为自己悲哀,所以的悲哀,只是为了这个无知的世界,和这些可怜的世人。
      他飘然而去,我想,他一定是去了西天,在佛祖的座前聆听尘世无法听到的佛义。
      每个人都会死的,缘德死的时候,我已不再像李贺死时那样悲伤,在世间这样久,
      也看惯了人们的生死别离,那其实也没有什么,只要生而为人就一定要经历的。六道轮
      回中,很多人都正常地循环往复,有些人永远都脱离了这种痛苦,有些人却不得不站在
      轮回的夹缝中寂寞地看着永无止境承受痛苦的生命。

      于是我便回到西泠,这里毕竟有我的根。我像往常一样听净寺的钟声,偶尔也去灵
      隐。有的时候,我会向西北方看去,在云霞的深处,有一个寂寞的和尚默默地在承受着
      自己的誓言: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我心里悲伤如昔,但却再也没有任何欲望,这世界
      的一切原来都只是镜中的花,水里的月。
      再过一段时间我的灵魂开始变得透明,我知道我不必再忍受痛苦的时刻也快到了。
      与普通的世人相比,有这样长的生命,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我无法回答,但是感谢佛
      祖,他让我有了这样长的生命,让我在生命中遇见了李贺,遇见了缘德,让我终于爱上
      了一个人,虽然他是菩萨。
      我即将离去,我不必再悲哀,其实无论怎么样的安排,原来都有佛的深意。
      有一个人在我的坟前提了这样一副对联: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这对
      联真美,虽然是联句而成。可是我更喜欢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那个长臂的青年,
      在风雨的西泠吟诵的这首诗。
      我静静地等待死去,忽一日,一女子乘油壁香车而来,她美丽如花,裙袂飞扬。她
      从我的坟前过,眼光怜悯而冷漠。这时我听见有人在议论,“这个就是教坊名妓苏小小
      吧,真是和南齐的那个一样啊,妖冶而轻浮,自以为是,眼高于顶。”
      我豁然开朗,天空中梵唱如烟,千年的迷惑于今日已不再存在。
      原来一切是这样的。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