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在失去影子的阳光下
他没有肉体
我没有灵魂
我十岁那年，爸爸和妈妈第一次争吵。
姐姐说，那是因为爸爸和妈妈信着不同的宗教。我问姐姐宗教是什么，姐姐微笑着，没有回答。
我十二岁那年，爸爸和妈妈终于决定分手。
我说，我要让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信奉同一个宗教，这样我就可以不必和姐姐分开。姐姐微笑着，依旧没有回答。
我十六岁那年，姐姐回到了我的身边，并且我们的世界里也就只有对方了——妈妈杀死了爸爸，因为她要拯救爸爸的灵魂。他们，原来一直是那么的相爱着。
我说，我要修一座巨大的建筑物，这世界上的所有的人们，无论他们信仰着怎样的主神，我要他们能平等而和谐的在这座建筑里祈祷。我将叫这建筑物为——大圣堂。
姐姐笑了，她说她将尽全力帮助我。
我不知道姐姐能用怎样的方法，不过她唯一的目标就是让更多的人知道那存在于我脑海中的宏大梦想。看见穿梭于显贵和政要间的她，我才知道，美丽原来也是一种宗教。
二十八岁那年，我成了最顶尖的建筑大师，精英中的精英。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将大圣堂的计划付诸实施，更何况还有姐姐为我筹集的足够的钱，和足够的影响。我和她一起让大圣堂变成了宗教。
可是我没有灵感，那种绝对神圣，绝对纯洁的巨大建筑的雏形混在我脑子里，像一团烟雾。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那一天——那一天，姐姐在散步道上，被激进的原教旨主义者砍掉了头。
不得不承认，那是我见过的最残破的尸体，通知我来认尸的验尸官看着我，就好像看着某位悲剧英雄。我忽然觉得那个古老的神话讲得真有道理——代表灵感的飞马佩格萨斯是从魔女梅杜莎失去头颅的尸体里飞出来的——看见死去的姐姐的那一刻，大圣堂在我心里成型了。
大圣堂——姐姐的印象。
和所有真正称的上是艺术品的建筑一样，大圣堂最大程度的排斥机器的介入，所以从动工到竣工估计需要整整二百年的时间。政府给了我两种选择——监督大圣堂的修造并享受最高待遇，或者作为特殊贡献者接受冷冻睡眠，躺在“名人堂”里直到二百年后大圣堂修好的那一天，在鲜花和礼炮声中醒来。
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我忽然发现我在做毫无疑义的事情，原来我建造大圣堂是为了姐姐，大圣堂的一切灵感都来自姐姐。而姐姐，已经不在了。
但我不想追随姐姐而去，沉睡则可以给我时间。
然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百年后了。迎接我的是医院空荡荡的天花板和一堆超期保存的账单，就好像我是丢在冷库里的没有卫生证明的肉。
不过听说我的运气还不错，和我一起从“名人堂”的废墟里被挖出来的五百年前的名流们，没能及时醒来的直接就被肢解了卖掉，因为这个时代，人造器官和生化人是再普遍不过的事，生体器官非常抢手——核辐射使得人们的器官经常坏到必须更换。
我所熟悉的文明已经结束了。一百五十年前大圣堂即将竣工的前一刻，核爆毁灭了世界。再来的三百五十年，残存下来的人们直到今天还在创造着新的世界和文明。
当年的名人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还留着完整健康的器官，我交出一个肾和一个眼球抵了超期保存的初期费用后就被请出了医院，此外我身体的其他器官都被福利局打上了识别条码，以便随时取用。
我还能拒绝或争辩什么吗？这个世界连树都是红色的，更不要说紫色的水，桔色的天空。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五百年前姐姐死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是一个人了。好在——大圣堂还在。
远远的看见那巍峨而庄重的剪影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大圣堂和我想象中的竟然完全一样，不曾看见它伫立在蓝天之下的样子，但它和这个时代桔红色的天空合衬得有些过分。不过近看就不同了，它并没有我在设计图中刻意强调的光滑而洁白的肌体，核爆的冲击使外墙布满了伤痕，多年前的染上的硝烟和泥土的已经变成了肮脏的黑黄色。它完全和优雅无缘，没有一点地方可能让我联想到活着的姐姐；真讽刺，它像极了姐姐的尸体。
没办法，强调量感的建筑就是这样，一旦不能在形式上中和掉那种笨重感，就会变得一钱不值。而且它的内部还没来得及装修，又空旷又寒酸，处处都好像在和我的设计理念说明书对着干一样。
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的初衷倒是实现了——我希望进入大圣堂的人能获得平等与和谐。现在住在这里的人彼此都像兄弟一样毫不顾忌，同时又像君王一样自由独立——这里是流浪汉的聚集之处。
前一天的傍晚时分我还不停咒骂着这里的人品格低下，环境臭气熏天，可是混在拥挤人堆睡了一觉之后，我感到我从里到外都已经是这些家伙中的一员了。
然后，在从破损的圣堂天顶漏下的混浊晨光里，我看见了他——在很长时间里我分不清他是“他”还是“她”。或者称为“它”还更合适一点吧。他是人造生化人，被设计出的漂亮，浑身上下除了强化陶瓷头盖骨下的大脑是真的之外，就再没有自己本来的东西。
他在混着金色灰尘的晨光里合着双手，就好像我本想设计来装饰在神龛边的祈祷雕像那样。可是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姿势是他在伸懒腰。
是我先向他搭讪的，不过他也完全没有防备的态度，只是他从来没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因为他他不记得。他患有严重的健忘症。
这也难怪，虽然看起来很年轻，但他也许比那些满地的变异体红树活得还久，因为他时常会提到绿色的树什么的，绿树早已在好几百年就已经死绝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每天都不断的重复着这样的对话：我向他搭讪，他回答我你好，你是谁？然后我告诉他，我是这座建筑的设计者，来自五百年前，等等等等。他从不怀疑我的话是真是假，只是崇拜的看着我，好像我那个时代的原教旨主义者看着神像一样。可是第二天，他又会问我，你好，你是谁？
让我无话不谈的人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姐姐。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在一瞬间忘记姐姐；又在下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思念起姐姐。
他并不是每天都呆在大圣堂里，有时我会在街上看见他，他的身边总是跟着不同的人，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即使是生化人，也有如何活下去的问题。
因为拥有生体器官，我可以每天到福利局去领救济品，所以我每每带着优越感问他：你是靠什么生活的呢。他很平静的回答我，出卖力气，出卖身体，出卖一切可以出卖的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像每个受过我那个时代正统高等教育的精英那样，我很自然的用最激烈的态度和言辞斥责他堕落，人应该做更高尚的工作，过更高尚的生活。
他笑了，他是真的觉得我很好笑——其实我也知道的，我每天能填饱肚子，也只是因为要替福利局喂养好生体器官，等着他们随时来取而已。这个价钱卖得还真便宜。
他也对我所谓的高尚工作嗤之以鼻——那些高尚工作，唯一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出卖了不同的东西。不想丢掉这高尚的工作，就得说不想说的话，做不想做的事；出卖的，应该算是思想和灵魂吧。
我明显是个异类，大圣堂里聚集的流浪汉们大多和他一个想法。
我就这么喜欢做毫无疑义的事——明知道说服不了，可是一逮着机会，我还是和他争吵。不过这种争吵不可能每天都进行，他时常会失踪，因为有人情愿饲养他。
有一次他从饲养他的某个人身边逃回来，带着骇人的伤痕，如果哪个可以算伤痕的话——我不知道生化人体的损伤能不能算受伤。
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逃，因为他说很爱那个人，那个人也很爱他，爱到愿意永远饲养他。我问他为什么不留在那个人身边，离开这座肮脏的建筑，从此过上安定的生活呢？
他再一次觉得我很好笑——自由，他不会说这个词，但他的意思就是这样：他没有爱那个人爱到足以为那个人放弃自由。
然而这次我的确喜出望外。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竟然逃回到我的身边。他会在问了我的名字的后一秒立刻就忘掉，但这一次，他竟然说：如果你总是在我身边出现的话，也许就能成为我第一个记住的人。
我忽然很想哭，即使在姐姐面前我也没有哭过，但此刻我居然能哭着说我总是在做毫无疑义的事——建造根本不可能起作用的大圣堂，在健忘症患者的心里，刻下自己的名字……
他回答我：只要做就可以了，管他什么意义。
仔细一想……这道理还真是简单。所以我决定，开始修缮这座大圣堂！
没有资金，没有工具，但我有同伴——他，就是我的同伴。我们的第一步，就是将这座巨大的建筑从里到外彻底打扫干净。
砍来比石头还坚硬的红树枝，绑上别人丢弃的衣服，挥舞着这最简易的扫把，用郊游的心情。只要做就可以了，管它什么意义。
可是……接我的人来了。
政府忽然发现了我的价值——作为五百年前大圣堂的设计者，我的脑海里还完整的保留着五百年前那个世界的原装记忆。出于对历史的追慕吧，我的记忆被他们用来填补被核爆打断的文明的空白。
被抵押走的肾和眼球现在还给了我，鲜花和掌声又包围了我，我立刻恢复了精英的身份——现在我是文化的拯救者，传媒的宠儿。
真无聊。原来世界完全没有变，即使再核爆一千次，只要人类还存在，世界就永远不会变。
我用画建筑效果图的笔再现我所记得的所有的东西。可是，我却是最恶意的篡改者。我尽可能的说谎，不停的说谎。看着人们惊讶和崇拜的脸，我打定了主意——我决不说实话，反正死无对证。
我不知道我几时变得这么扭曲。从一开始我就是这样的，只是我自己没有发现；还是因为我被人带离大圣堂的那一刻，他丝毫没有流露出留恋的表情。
可是有在一个问题上我从不说谎，就是当人们问我为什么要设计大圣堂的时候。他们曾经佩服我的远见，认为我是预见到了核爆的发生，才建筑这座无比坚固的巨大建筑的。因为在那场浩劫中，它成了人类文明的方舟。
不管毫不亏心的讲了多少假话，我都会认真纠正这个观点，我会告诉每一个人——我设计大圣堂，是为了能让信奉不同宗教的人能平等而和谐的在这里祈祷。
可是我的话换来的总是最迷惑的表情，每一个人都会问我：什么是宗教？
我又作了毫无疑义的事。
然而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可能回大圣堂了。更何况回去也没有意义，他是那么严重的健忘症患者，所以他一定已经忘了我吧，所以，我也一定要忘了他。
有一次一个历史学家死命的拉住我谈他的研究成果，他是历史学院的极少数派，因为他总是和我唱反调，语言尖锐的揭穿我的谎言。他说的虽然不是全对，但多少也有些道理。可是谁会相信他呢？我的记忆是不容置疑的权威，难道没有人没发现吗？这就是宗教啊！
这个家伙的话的确匪夷所思，他说五百年前的核爆其实是一个激进的奇怪团体引发的。因为这团体的头领不常露面，成员们就认为这位头领就住在天上。他们一直注视着天上，可大圣堂却挡住了视野，无法在看见头领的成员们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侮辱。于是他们杀死了名字和大圣堂一样的人，将他的大脑取出，放在某个人造躯体内，再让那个人造人亲自按下引发核爆的按钮，让那个世界毁灭在“大圣堂”的手里。
不要开玩笑了，这就是他对历史的解读吗？我立刻向学院反映这个家伙的大脑不正常，他在一个小时之内被削去了所有职位，收拾铺盖回家。
这也算权力吧？如果我可以为这样的权力而骄傲的话，可是，我为什么还是这么的不满足呢？
我越来越老了。并且越来越发现，我忘不了他。我想见他。即使他早已经忘记我了，即使我只能看见他没有生命的躯壳。在我还能动的时候，我必须再见他一面，必须。
我来到了大圣堂，那里依然混乱而肮脏。什么也没有变，包括他在内——他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可能已经很久没有动了吧，身上结满蜘蛛网，灰尘掩盖了他的肤色，青苔长在他美丽的脸上。
已经三十年过去了，他那使用了几百年的人造的身体，坏掉也是很正常的；他那本来已经不那么灵光的大脑，停止思考也是很正常的……
我以为他已经死掉了，可是就在我拂去他眼睛上的蜘蛛网的时候，他忽然叫了我。三十年，真是个奇迹。明明有着那么严重的健忘症，可他还记得我。
他问我：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走呢？
是他没有留我啊！在我被带走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留恋的话——我以为他，更爱自由的。
他说，我以为很容易就会忘掉的，可是还是会记得；明明很想忘掉的，可是偏偏记得。他还说，有时候觉得，跟你在一起，即使不要自由，好像也可以呢。
然后是沉默，长久的沉默。等再次触摸他的时候，我发现他好像已经死了。生化人的话，也许用报废这个词更加合适吧。
我不会傻到以为他一直在等我。我不会傻到相信他的话——他明明是个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的人。
更何况我已经老了，很快我也会死去。
我要求将我的遗体埋葬在大圣堂里，在那群孤独的王者中间。可政府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他们赶走了所有栖身于大圣堂里的流浪者，并开始大肆修缮，准备将这座建筑改建成名人公墓。我的尸体将最先享用这座空荡荡的圣墓。
得到了特别看护的我手脚都已经不能动了，等死的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胡思乱想——明知道胡思乱想是毫无疑义的事，可我还是把它当作了没报酬的工作：仔细的想想……
那个没市场的历史学家，他揣测着数百年前的往事的言论，到底该怎么理解呢？
被激进的原教旨主义者暗杀的姐姐，她的头颅究竟在哪里呢？
如果她的头颅恰巧被装入某个生化人的身体里了呢？
如果那个生化人恰巧就是按下核武器的按钮的呢？
如果那个生化人恰巧生存了下来，栖身于大圣堂里呢？
如果栖身于大圣堂的那个生化人恰巧在某个早晨出现在我眼前的晨光里呢？
如果改造手术、精神控制和漫长的岁月，使那个生化人忘记了自己呢？
如果忘记了自己的生化人，每天每天都在我身边呢？
如果，我的姐姐，在那个结满了蜘蛛网生化人的身体里，一直等待着我呢……
别开玩笑了！这真是毫无意义的事——那怎么可能呢？
那……怎么可能呢……
——完——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他没有肉体
我没有灵魂
我十岁那年，爸爸和妈妈第一次争吵。
姐姐说，那是因为爸爸和妈妈信着不同的宗教。我问姐姐宗教是什么，姐姐微笑着，没有回答。
我十二岁那年，爸爸和妈妈终于决定分手。
我说，我要让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信奉同一个宗教，这样我就可以不必和姐姐分开。姐姐微笑着，依旧没有回答。
我十六岁那年，姐姐回到了我的身边，并且我们的世界里也就只有对方了——妈妈杀死了爸爸，因为她要拯救爸爸的灵魂。他们，原来一直是那么的相爱着。
我说，我要修一座巨大的建筑物，这世界上的所有的人们，无论他们信仰着怎样的主神，我要他们能平等而和谐的在这座建筑里祈祷。我将叫这建筑物为——大圣堂。
姐姐笑了，她说她将尽全力帮助我。
我不知道姐姐能用怎样的方法，不过她唯一的目标就是让更多的人知道那存在于我脑海中的宏大梦想。看见穿梭于显贵和政要间的她，我才知道，美丽原来也是一种宗教。
二十八岁那年，我成了最顶尖的建筑大师，精英中的精英。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将大圣堂的计划付诸实施，更何况还有姐姐为我筹集的足够的钱，和足够的影响。我和她一起让大圣堂变成了宗教。
可是我没有灵感，那种绝对神圣，绝对纯洁的巨大建筑的雏形混在我脑子里，像一团烟雾。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那一天——那一天，姐姐在散步道上，被激进的原教旨主义者砍掉了头。
不得不承认，那是我见过的最残破的尸体，通知我来认尸的验尸官看着我，就好像看着某位悲剧英雄。我忽然觉得那个古老的神话讲得真有道理——代表灵感的飞马佩格萨斯是从魔女梅杜莎失去头颅的尸体里飞出来的——看见死去的姐姐的那一刻，大圣堂在我心里成型了。
大圣堂——姐姐的印象。
和所有真正称的上是艺术品的建筑一样，大圣堂最大程度的排斥机器的介入，所以从动工到竣工估计需要整整二百年的时间。政府给了我两种选择——监督大圣堂的修造并享受最高待遇，或者作为特殊贡献者接受冷冻睡眠，躺在“名人堂”里直到二百年后大圣堂修好的那一天，在鲜花和礼炮声中醒来。
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我忽然发现我在做毫无疑义的事情，原来我建造大圣堂是为了姐姐，大圣堂的一切灵感都来自姐姐。而姐姐，已经不在了。
但我不想追随姐姐而去，沉睡则可以给我时间。
然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百年后了。迎接我的是医院空荡荡的天花板和一堆超期保存的账单，就好像我是丢在冷库里的没有卫生证明的肉。
不过听说我的运气还不错，和我一起从“名人堂”的废墟里被挖出来的五百年前的名流们，没能及时醒来的直接就被肢解了卖掉，因为这个时代，人造器官和生化人是再普遍不过的事，生体器官非常抢手——核辐射使得人们的器官经常坏到必须更换。
我所熟悉的文明已经结束了。一百五十年前大圣堂即将竣工的前一刻，核爆毁灭了世界。再来的三百五十年，残存下来的人们直到今天还在创造着新的世界和文明。
当年的名人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还留着完整健康的器官，我交出一个肾和一个眼球抵了超期保存的初期费用后就被请出了医院，此外我身体的其他器官都被福利局打上了识别条码，以便随时取用。
我还能拒绝或争辩什么吗？这个世界连树都是红色的，更不要说紫色的水，桔色的天空。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五百年前姐姐死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是一个人了。好在——大圣堂还在。
远远的看见那巍峨而庄重的剪影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大圣堂和我想象中的竟然完全一样，不曾看见它伫立在蓝天之下的样子，但它和这个时代桔红色的天空合衬得有些过分。不过近看就不同了，它并没有我在设计图中刻意强调的光滑而洁白的肌体，核爆的冲击使外墙布满了伤痕，多年前的染上的硝烟和泥土的已经变成了肮脏的黑黄色。它完全和优雅无缘，没有一点地方可能让我联想到活着的姐姐；真讽刺，它像极了姐姐的尸体。
没办法，强调量感的建筑就是这样，一旦不能在形式上中和掉那种笨重感，就会变得一钱不值。而且它的内部还没来得及装修，又空旷又寒酸，处处都好像在和我的设计理念说明书对着干一样。
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的初衷倒是实现了——我希望进入大圣堂的人能获得平等与和谐。现在住在这里的人彼此都像兄弟一样毫不顾忌，同时又像君王一样自由独立——这里是流浪汉的聚集之处。
前一天的傍晚时分我还不停咒骂着这里的人品格低下，环境臭气熏天，可是混在拥挤人堆睡了一觉之后，我感到我从里到外都已经是这些家伙中的一员了。
然后，在从破损的圣堂天顶漏下的混浊晨光里，我看见了他——在很长时间里我分不清他是“他”还是“她”。或者称为“它”还更合适一点吧。他是人造生化人，被设计出的漂亮，浑身上下除了强化陶瓷头盖骨下的大脑是真的之外，就再没有自己本来的东西。
他在混着金色灰尘的晨光里合着双手，就好像我本想设计来装饰在神龛边的祈祷雕像那样。可是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姿势是他在伸懒腰。
是我先向他搭讪的，不过他也完全没有防备的态度，只是他从来没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因为他他不记得。他患有严重的健忘症。
这也难怪，虽然看起来很年轻，但他也许比那些满地的变异体红树活得还久，因为他时常会提到绿色的树什么的，绿树早已在好几百年就已经死绝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每天都不断的重复着这样的对话：我向他搭讪，他回答我你好，你是谁？然后我告诉他，我是这座建筑的设计者，来自五百年前，等等等等。他从不怀疑我的话是真是假，只是崇拜的看着我，好像我那个时代的原教旨主义者看着神像一样。可是第二天，他又会问我，你好，你是谁？
让我无话不谈的人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姐姐。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在一瞬间忘记姐姐；又在下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思念起姐姐。
他并不是每天都呆在大圣堂里，有时我会在街上看见他，他的身边总是跟着不同的人，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即使是生化人，也有如何活下去的问题。
因为拥有生体器官，我可以每天到福利局去领救济品，所以我每每带着优越感问他：你是靠什么生活的呢。他很平静的回答我，出卖力气，出卖身体，出卖一切可以出卖的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像每个受过我那个时代正统高等教育的精英那样，我很自然的用最激烈的态度和言辞斥责他堕落，人应该做更高尚的工作，过更高尚的生活。
他笑了，他是真的觉得我很好笑——其实我也知道的，我每天能填饱肚子，也只是因为要替福利局喂养好生体器官，等着他们随时来取而已。这个价钱卖得还真便宜。
他也对我所谓的高尚工作嗤之以鼻——那些高尚工作，唯一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出卖了不同的东西。不想丢掉这高尚的工作，就得说不想说的话，做不想做的事；出卖的，应该算是思想和灵魂吧。
我明显是个异类，大圣堂里聚集的流浪汉们大多和他一个想法。
我就这么喜欢做毫无疑义的事——明知道说服不了，可是一逮着机会，我还是和他争吵。不过这种争吵不可能每天都进行，他时常会失踪，因为有人情愿饲养他。
有一次他从饲养他的某个人身边逃回来，带着骇人的伤痕，如果哪个可以算伤痕的话——我不知道生化人体的损伤能不能算受伤。
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逃，因为他说很爱那个人，那个人也很爱他，爱到愿意永远饲养他。我问他为什么不留在那个人身边，离开这座肮脏的建筑，从此过上安定的生活呢？
他再一次觉得我很好笑——自由，他不会说这个词，但他的意思就是这样：他没有爱那个人爱到足以为那个人放弃自由。
然而这次我的确喜出望外。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竟然逃回到我的身边。他会在问了我的名字的后一秒立刻就忘掉，但这一次，他竟然说：如果你总是在我身边出现的话，也许就能成为我第一个记住的人。
我忽然很想哭，即使在姐姐面前我也没有哭过，但此刻我居然能哭着说我总是在做毫无疑义的事——建造根本不可能起作用的大圣堂，在健忘症患者的心里，刻下自己的名字……
他回答我：只要做就可以了，管他什么意义。
仔细一想……这道理还真是简单。所以我决定，开始修缮这座大圣堂！
没有资金，没有工具，但我有同伴——他，就是我的同伴。我们的第一步，就是将这座巨大的建筑从里到外彻底打扫干净。
砍来比石头还坚硬的红树枝，绑上别人丢弃的衣服，挥舞着这最简易的扫把，用郊游的心情。只要做就可以了，管它什么意义。
可是……接我的人来了。
政府忽然发现了我的价值——作为五百年前大圣堂的设计者，我的脑海里还完整的保留着五百年前那个世界的原装记忆。出于对历史的追慕吧，我的记忆被他们用来填补被核爆打断的文明的空白。
被抵押走的肾和眼球现在还给了我，鲜花和掌声又包围了我，我立刻恢复了精英的身份——现在我是文化的拯救者，传媒的宠儿。
真无聊。原来世界完全没有变，即使再核爆一千次，只要人类还存在，世界就永远不会变。
我用画建筑效果图的笔再现我所记得的所有的东西。可是，我却是最恶意的篡改者。我尽可能的说谎，不停的说谎。看着人们惊讶和崇拜的脸，我打定了主意——我决不说实话，反正死无对证。
我不知道我几时变得这么扭曲。从一开始我就是这样的，只是我自己没有发现；还是因为我被人带离大圣堂的那一刻，他丝毫没有流露出留恋的表情。
可是有在一个问题上我从不说谎，就是当人们问我为什么要设计大圣堂的时候。他们曾经佩服我的远见，认为我是预见到了核爆的发生，才建筑这座无比坚固的巨大建筑的。因为在那场浩劫中，它成了人类文明的方舟。
不管毫不亏心的讲了多少假话，我都会认真纠正这个观点，我会告诉每一个人——我设计大圣堂，是为了能让信奉不同宗教的人能平等而和谐的在这里祈祷。
可是我的话换来的总是最迷惑的表情，每一个人都会问我：什么是宗教？
我又作了毫无疑义的事。
然而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可能回大圣堂了。更何况回去也没有意义，他是那么严重的健忘症患者，所以他一定已经忘了我吧，所以，我也一定要忘了他。
有一次一个历史学家死命的拉住我谈他的研究成果，他是历史学院的极少数派，因为他总是和我唱反调，语言尖锐的揭穿我的谎言。他说的虽然不是全对，但多少也有些道理。可是谁会相信他呢？我的记忆是不容置疑的权威，难道没有人没发现吗？这就是宗教啊！
这个家伙的话的确匪夷所思，他说五百年前的核爆其实是一个激进的奇怪团体引发的。因为这团体的头领不常露面，成员们就认为这位头领就住在天上。他们一直注视着天上，可大圣堂却挡住了视野，无法在看见头领的成员们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侮辱。于是他们杀死了名字和大圣堂一样的人，将他的大脑取出，放在某个人造躯体内，再让那个人造人亲自按下引发核爆的按钮，让那个世界毁灭在“大圣堂”的手里。
不要开玩笑了，这就是他对历史的解读吗？我立刻向学院反映这个家伙的大脑不正常，他在一个小时之内被削去了所有职位，收拾铺盖回家。
这也算权力吧？如果我可以为这样的权力而骄傲的话，可是，我为什么还是这么的不满足呢？
我越来越老了。并且越来越发现，我忘不了他。我想见他。即使他早已经忘记我了，即使我只能看见他没有生命的躯壳。在我还能动的时候，我必须再见他一面，必须。
我来到了大圣堂，那里依然混乱而肮脏。什么也没有变，包括他在内——他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可能已经很久没有动了吧，身上结满蜘蛛网，灰尘掩盖了他的肤色，青苔长在他美丽的脸上。
已经三十年过去了，他那使用了几百年的人造的身体，坏掉也是很正常的；他那本来已经不那么灵光的大脑，停止思考也是很正常的……
我以为他已经死掉了，可是就在我拂去他眼睛上的蜘蛛网的时候，他忽然叫了我。三十年，真是个奇迹。明明有着那么严重的健忘症，可他还记得我。
他问我：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走呢？
是他没有留我啊！在我被带走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留恋的话——我以为他，更爱自由的。
他说，我以为很容易就会忘掉的，可是还是会记得；明明很想忘掉的，可是偏偏记得。他还说，有时候觉得，跟你在一起，即使不要自由，好像也可以呢。
然后是沉默，长久的沉默。等再次触摸他的时候，我发现他好像已经死了。生化人的话，也许用报废这个词更加合适吧。
我不会傻到以为他一直在等我。我不会傻到相信他的话——他明明是个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的人。
更何况我已经老了，很快我也会死去。
我要求将我的遗体埋葬在大圣堂里，在那群孤独的王者中间。可政府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他们赶走了所有栖身于大圣堂里的流浪者，并开始大肆修缮，准备将这座建筑改建成名人公墓。我的尸体将最先享用这座空荡荡的圣墓。
得到了特别看护的我手脚都已经不能动了，等死的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胡思乱想——明知道胡思乱想是毫无疑义的事，可我还是把它当作了没报酬的工作：仔细的想想……
那个没市场的历史学家，他揣测着数百年前的往事的言论，到底该怎么理解呢？
被激进的原教旨主义者暗杀的姐姐，她的头颅究竟在哪里呢？
如果她的头颅恰巧被装入某个生化人的身体里了呢？
如果那个生化人恰巧就是按下核武器的按钮的呢？
如果那个生化人恰巧生存了下来，栖身于大圣堂里呢？
如果栖身于大圣堂的那个生化人恰巧在某个早晨出现在我眼前的晨光里呢？
如果改造手术、精神控制和漫长的岁月，使那个生化人忘记了自己呢？
如果忘记了自己的生化人，每天每天都在我身边呢？
如果，我的姐姐，在那个结满了蜘蛛网生化人的身体里，一直等待着我呢……
别开玩笑了！这真是毫无意义的事——那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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